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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拉開窗帘,眼前展現出一幅壯麗的雪景,美得讓人驚嘆。連人行道都積了二十公分的雪,一些風吹成的雪堆竟有三十甚至五十公分高。露天停車場里,成排的汽車都被大雪蓋了個嚴嚴實實,像一座座純白的山丘,綿延不斷。車頂的雪還未被人觸碰,保持著降下時的原始狀態,不過在嚴寒的作用下,表面結了冰,浮起無數的小顆粒。遠遠地看去,就像倒扣的巨大紙質雞蛋盒。
父親踏回家門,與涼子擦身而過。涼子踩著父親剛留下的腳印向大門口跑去。每個腳印都深達三十公分,沒過了便鞋和腳踝。
父親從事的工作可謂既特殊又重要。
「這……」
「早上好!」
一語中的。
直到很久以後,涼子察覺父親會在這個早晨留在家中,並非出於偶然。說是上天的安排或許過於誇張,也許是長年積累的刑警直覺在父親的心裏暗示他,二十五日的早晨一定要留下,陪在三個女兒,特別是涼子的身邊。
瞳子開心得直拍小手,母親卻對她搖了搖頭:「想得美。我只陪你們走到集合地點。」
涼子與身邊的同學面面相覷。她似乎想說些什麼,卻沒有說出口。藤野剛心想,女兒想說的,估計還是「自殺」這兩個字吧。
很近啊,涼子心想。警車從屋子北面的大道上開了過去。大清早的,出什麼事了?
藤野剛將兩個女孩趕向校門。看著她們的背影,他的內心隱隱作痛。死去的男孩,但願不是涼子的朋友。
「你們到了教室,老師會說明的。雖然是個不幸的事件,但並不是爸爸擔心的那種,沒什麼危險性。」
昨晚涼子收到的聖誕禮物,是一本重到無法單手舉起的國語辭典。涼子承認,自己確實抱怨過上小學起就用的那本袖珍辭典詞彙量太小,要查的詞時常會找不到。難怪父母會想到去補上這個缺憾。這份禮物既正確又合理,但作為給一個十四歲女孩的聖誕大禮,就不能更時髦一點嗎?
「有同學過來,我怎麼說?」
翔子與瞳子上的小學,還遵守著集體上學的原則。
在東京都內,這樣的學校已經很少了,因為兒童的人數正不斷減少。但藤野家所在地區,老式的都營住宅、公團住宅還很多,近年來新建的零售公寓也全是家庭式的,因而與時代潮流相反,學齡兒童的人數不降反升。
在洗臉池前梳頭時,涼子第二次聽到警笛聲,這次仍然很近,與前一輛警車方向相同。由於路上積雪,警車開不快,所以警笛聲特別鬧心。
剛才與涼子簡短的會話,想必已使她聯想到了這種可能性。
「反正你跟媽媽去買年貨時,還會要這要那https://read.99csw•com的吧?這樣沒什麼不好嘛。」父親說。這番話也是既正確又合理。
「一起等著,別去學校。」
「快來吃早飯!還沒放寒假呢。今天是結業典禮,遲到了可不行。」母親跪到大門口,大聲招呼道。一團白氣從她的口中冒出,很快就被吸入藍色的天空,消失無蹤。現在才七點左右,若是往常,兩個妹妹肯定還賴在床上呢。
女孩抬頭凝視藤野剛,嘟囔道:「傳說中的魔鬼刑警啊。」
「小狗和小屁孩才喜歡大雪,瘋著呢。」涼子面對在餐桌上攤開受潮的晨報的父親,發表了這樣的感想。誰知父親立刻反問:「哦?這麼說,你已經不是孩子了?」
藤野涼子是在早晨六點過後起床的,由於寒假開始前沒有劍道的冬訓,她本想再睡一會兒,卻因為實在太冷,睡不著了。
一定凍得夠嗆吧,真可憐。藤野剛一聲不吭地雙手合十。這時,他發現學校周圍居民樓的窗戶里,有人搖頭晃腦地朝這邊張望。他心中嘀咕了一句:幸好大雪將你隱藏,讓你不用暴露在圍觀者的視線之下。雖然冷,還是再忍一會兒吧。
藤野循聲望去,是一名五十齣頭的小個子圓臉男子,和一名同樣年齡卻要高出一個頭的女子。兩人正略顯慌張地對藤野鞠躬行禮。平時,學校的事全部交給妻子打點,這些老師藤野一個也不認識。
「要遲到了!」
「事情弄明白了,你們上學去吧。」
「我是校長津崎。」圓臉男子說著,又鞠了一躬。他的頭頂幾乎沒有頭髮。
不願與父親一同去學校的涼子見到這幅光景,也不由得變了臉色。她緊緊拽住了隨後趕來的父親的防寒服袖子。
「或許是自殺,看來不像殺人事件。」就像在附和藤野剛的想法似的,年長的警察低聲說,「不過,如今的學校實在讓人搞不懂,恐怕又是『校園欺凌』事件,可真叫人受不了。」
老警察搖了搖頭:「不是這麼回事,校內並無異常。」
他好不容易才走到能看清警察和老師們相貌的距離。老師們聚集在邊門裡側,警察和救護人員則站在自己這邊。在這波人之中有什麼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為什麼?快要遲到了呀。」
父親的感覺正確無誤。一轉過街角,就看到城東三中的邊門前停著兩輛警車和一輛救護車。由於街道狹窄,三輛車擁擠在一起,沒有其他車輛,連摩托車、自行車都沒有,可以排除交通事故的可能。是三中校內出了事。在身穿制服的警察中間,有幾名教師無精打采地站在雪地里。
積雪的道路上,藤野剛艱難但急速地朝前https://read.99csw•com走去。他在腦海中猜想,學校里是不是發生了暴力事件,甚至仍在進行?今晨將舉行結業典禮,這一點也引起了他的注意。
「是該校的學生?」
「一起等?可是……」涼子那雙迷惑不解的眼睛一下亮了起來,「我明白了。」
「嗯。有個學生死了,名字和年紀都還不知道。」
「不會吧?」
由於學校的原因而尋死的學生,反而不會在學校里死去。
「今早有結業典禮,大家原本就要到體育館集合。在這之前,我會通過校內廣播向同學們說明情況。是不是馬上要展開調查工作了?我們會聽從警方的安排,並儘快讓學生們放學回家。」
「啊呀呀,翔子要用壓歲錢買嗎?真是對不住了。」
「等著。」
母親終於能領著兩個妹妹出門時,已經是八點差五分了。涼子此時剛刷過牙洗過臉,還是睡衣外套了件毛衣的裝束。八點十五分前不進教室就算遲到,得抓緊了。
「我馬上就來。」
因為積雪的阻撓,前進一步要花的時間,大約是平常的三倍。藤野剛離警車老遠時就朝著學校邊門大聲打了個招呼。警察和老師們像是受了驚嚇一般,齊刷刷地朝他轉過臉來。
兩個妹妹滿臉通紅地跑了回來。一家五口圍著餐桌坐下,開始吃早餐。儘管爸爸說自己一大早就憤憤不平,實際上涼子不僅沒有怨氣,反而樂滋滋的。全家人一起過完聖誕夜,早晨起來還能一個不落地同坐桌邊享用早餐,實在太稀罕了。在涼子的記憶里,這還是頭一遭。以前,即使全家人能一起吃聖誕晚餐,父親也會在當夜出門辦案,有時甚至連聖誕夜也回不了家,第二天早晨再回來跟大家一起吃早餐。不是晚上聚不攏,就是早上湊不齊,年年如此。
這不是藤野剛心中最壞的答案,卻也超出了他的預想範圍。
站在大門口是無法掌握情況的。目光所及,只有大雪覆蓋下雜亂無章的街道,在陽光下閃耀著莊嚴神聖的光輝。天空一片湛藍,澄靜透明,看不到一絲雲彩。純藍的天空和潔白的大地,真是個不同尋常的早晨。
「藤野先生,藤野同學的父親。」
他幾乎同時想到,那些要結束自己年輕生命的不幸孩子,選擇學校作為自己終結之地的情況倒並不多見。
他的臉色很不好,說話倒是有條有理,紋絲不亂。很久以前,藤野剛曾參与過兩次校內傷害事件的調查。由於事態已經嚴重到需要警方插手的地步,兩所學校的老師當時全都慌了神,一點也指望不上。
聽到涼子的說話聲,父親回過頭,眉宇間的神色稍顯凝重。
老師們read•99csw.com面面相覷,像是在相互謙讓。藤野吃力地蹚著雪,朝離他最近的一名警察走去。這是位上了年紀的警察,帽檐下露出的頭髮幾乎全白了。老警察也踩著膠鞋向他走來,掃了眼藤野的警察證,低聲說道:「是這樣的,有一名學生死了。積雪下發現了他的屍體。」
她不是在提問,也不是在打招呼。聽她的語氣,似乎僅僅是在進行描述。她認真的臉龐十分可愛,藤野剛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涼子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涼子的臉部肌肉稍稍放鬆了一些:「那就好。真是嚇死我了。」
如今的校園暴力,絕不是十年前那種毀壞教育設施的胡亂髮泄,而要更尖銳,更嚴重。有時引發暴力事件的,並非在校學生,而是從前的畢業生。今天的事件中,會不會已經出現了受害者呢?
「那是別人家的事嘛。」
此人就是「豆狸」啊——藤野想起來了。這是學生們給他取的雅號,女兒涼子曾笑著跟自己說起過。
涼子心裏清楚,讓真理子無比憧憬的「刑警的家」,完全是電視劇中營造的幻象,跟現實中的藤野家大相徑庭。但無論如何,能讓同學羡慕,感覺並不壞。能夠老實地承認這一點,說明涼子畢竟還是個孩子,而且十分樸實。
「我是警視廳的藤野,是該校二年級一班藤野涼子的父親。」
「不用害怕。不過,說不定會受到點刺|激。」
當然,此時的涼子絕不會有這樣的念頭。她只是覺得父親太累了,下巴削瘦,白鬍子也明顯增多,有必要休息一下。涼子以為,也許是警視廳搜查本部的什麼人也注意到這一點,勸爸爸回家休息吧。
「嗯。是朝三中的方向去的。」
「可只要看到警車,馬上就會發覺。」
「就在附近吧?」
雖然眼中的神色依然驚恐,涼子還是鎮定地答道:「是。」
緊接著又是救護車,鳴笛的方向與警車不同。
「是的。發現者是他的同班同學,一看到臉,馬上就認了出來。是個男生。」
「跑步過去吧,不然就遲到了。」
「我是聽到警笛聲才陪著女兒一起來的。她還在等著呢,我這就去叫她上學。老師們也要辛苦了,諸事拜託。」藤野剛恭敬地鞠了一躬,又向警察們打了聲招呼,便轉身離開。儘管事件發生在女兒就讀的學校,自己還是不宜介入過深,對事件有個基本了解就行。在涼子凍僵前,得讓她儘快上學去。
母親咧嘴笑了。
「說不定我們的車連引擎都凍僵了。」翔子沒好氣地說,「偏偏是迷你型的,像個玩具似的。我早說該買輛賓士的廂式車了嘛。」
就在手忙腳亂換上制服時,她聽到了第read.99csw.com一輛警車的警報聲。
從藤野家到三中,走近道只需兩分鐘,但不得不從邊門進入學校。學校要求所有學生上學時必須走正門,所以涼子每天上學都得繞遠路,這樣就要走上六七分鐘。
「你們先去學校。之後的事情聽老師安排就行。」
「美紀就做了,還漂染了呢。」
「刺|激?」
「你準備好了嗎?爸爸換了衣服就來,你等等,我們一起去學校。」
妹妹翔子和瞳子平時起床時一直特別煩人,可今天跟涼子一同起床后,也手腳麻利地穿好衣服,歡天喜地地衝去院子里。兩雙小腳在不大的院子里四處亂跑。她們堆了個不怎麼像樣的雪人,又對著隔壁停車場上的銀白色小山群連射了許多發「雪彈高射炮」,鬧得不亦樂乎。幫母親準備早餐的涼子從廚房窗口朝外觀望時,發現那個巨大的雞蛋盒已經被轟得千瘡百孔、滿目瘡痍了。
「現在還有沒有被你們逮捕后,罵你們是國家走狗的人呢?老電影里好像都這麼說。」
「怎麼回事啊,爸爸?」
「我的家離這兒很近,所以過來看一下,發生什麼事了?」
「哪裡,實在令人遺憾啊。其他學生現在怎麼樣了?」
藤野剛想詢問死去學生的姓名,隨即打消了念頭。即使問了,也不會知道是誰家的孩子。
「嗯。」
「所以不是校園暴力事件,對吧?」
收拾咖啡杯時,母親說路上有雪,還是早點出門為好。
戴紅色圍巾的女孩捅了捅涼子,問道:「他是你爸爸嗎?」
「這麼說,上班的男人不都是小狗了嗎?」
「是嗎?那爸爸倒是跟狗差不多嘛。」父親說著打了個大哈欠。
「是嗎?我也想呢,可是不讓做呀。」

「不清楚。」父親的眼睛緊盯著警燈,將手放到女兒身上,「你在這裏待著,我去了解一下情況。」
「出交通事故了嗎?」涼子把頭探向起居室問父親。父親不在那裡,大門卻敞開著。「爸爸……」
看來,已經沒有救護隊員的用武之地了。想到報案者明知搶救無望,卻依然撥打了急救電話,心裏就不禁酸楚難忍。
「至少我肯定不是小狗。」
「好啊!坐車了!」
兩個妹妹嘟囔著要穿昨晚收到的連帽大衣去上學。圍巾是涼子為她們織的,兩條一模一樣。翔子非要梳馬尾辨,涼子只好將自己的準備工作往後推,開始跟翔子那頭倔強的頭髮做艱苦鬥爭。
「翔子,瞳子,媽媽送你們去。」
藤野剛一邊繼續與積雪的街道苦鬥,一邊從防寒服的內插袋中取出警察證,舉到自己的臉旁。
藤野剛的腦海中閃過「自殺」二字。「學生」與「自殺」的組合容易引發悲劇性的九-九-藏-書聯想。先入為主的觀念雖然要不得,但藤野剛心中的天平已經條件反射地向「自殺」那邊傾斜。
津崎校長馬上回答:「已經上學的學生都在教室里等著呢。大家都是從正門進去的,還沒人發覺這件事。」
救護隊員站起身,向藤野剛默默行禮,隨後退到一旁。在被扒開的積雪中,一條凍僵的手臂映入藤野剛的眼帘。黑色毛衣的袖子上覆蓋著白雪,像是打上了一層霜。
「就算沒人罵,不還拴著鏈子呢?仍然是狗吧。」
「你怎麼一大早就憤憤不平的。昨晚的禮物不中意嗎?」
「豆狸」則與眾不同。至少在眼下,這確實是最好的應對方法。作為學生家長,藤野剛稍稍寬心了一些。
家附近有警車開過,父親一定會出去看一眼,這是他的職業病。涼子拖著便鞋跑出家門,父親正背對自己站在大門口。明亮溫暖的太陽光照在積雪上,反光甚是耀眼。涼子舉起一隻手遮擋額頭。
「唉,好想把頭髮拉直啊。」
「出了什麼事?」
倉田真理子就非常羡慕藤野家的生活。一次聊天時,涼子不經意間說出了「賬房事件」這個詞,真理子不明白,一番追問後涼子解釋說,那是需要在警視廳設置搜查本部的事件。真理子聽后佩服不已,還說:「涼子家可真不是普通的家庭呀。」涼子微笑道:「非常普通啊。」嘴上雖然這麼說,心裏還是有些自鳴得意。
警車和救護車確實是沖那裡去的,而「不會吧」三個字只是涼子遇事便會脫口而出的口頭禪。要是平時,父親肯定會斥責:「動不動就說『不會吧』,沒教養!」可現在父親卻沒對她發火,似乎根本沒有聽見。
「眼下還做不了定論吧。」藤野說著,從老警察身邊離開了。邊門內稍遠處的雪堆中蹲著一名救護隊員,屍體應該就在那裡。剛剛拉起的「禁止入內」黃色警示牌,不合時宜地炫耀著鮮艷的色彩。
馬路上,涼子正和一個像是她朋友的女孩站在一起。這是個短頭髮、大眼睛的女孩,身穿校服,戴著紅色圍巾。她看到藤野剛后,兩隻眼睛一下瞪得老大。
「這位是二年級的年級主任,高木老師。」津崎校長朝身邊瘦骨嶙峋的女教師抬了一下手,繼續說道,「發生這樣的事情,讓您擔心了,真是過意不去啊。」他那圓潤溫和的臉上一片慘白。
一個臉凍得通紅的年輕警察站在警車打開的車門旁,一個勁地對著無線電話說話,估計正在聯絡當地警署。城東警署離這兒不遠,但就眼下的路面狀況,大概要等上一段時間才能開始現場勘查。眼下要做的就是保護現場,可惜地上的積雪已經踩得亂七八糟了。
沒錯,確實不同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