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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是嗎?你看到了那些雜誌?」
「今年夏天。」章子簡短地回答,「那時他沒有向我搭話。我還想找他聊聊,可演出一結束,他就沒影兒了。」
章子搖了搖頭:「你沒看。那是在一年級放暑假之前,你正好要出席什麼大會,沒能趕來。」
作為喪主上台致辭的是柏木卓也的父親。他手執麥克風,彷彿褪了色的額頭和臉頰上顯出深深的皺紋。
大出家裡很闊綽。兩年前日本經濟開始回升,為大出木材廠帶來了不少生意,甚至在附近一帶引發熱議。涼子的父親說,這樣的勢頭還會持續一陣子。父親一般不怎麼談論經濟,既然連他都這麼說,那經濟形勢應該真的不錯。他還說,因為好轉來得突然,所以應該不會是假象。這樣看來,大出木材廠前途無量。
「電視劇里不是常有一些浪蕩的富家少爺嗎?大家都懷疑現實中是否存在這種人。而我的表哥就是這樣的。」章子說,他是故意模仿那種腔調的,「他好像以為,作為一個有錢的大學生,就應該以那種角色為榜樣。」
「我跟他不同班,根本不認識他,是看了名牌才知道名字的。」
卓也的父親再次失聲,整張臉痛苦地扭曲著。他最終擺脫悲痛,說道:「正像你們所知,卓也從十一月中旬起就不再上學。這其中到底有什麼原因?如何才能理解兒子的心情?為此我們作了種種努力,也請求過城東三中老師們的協助。包括班主任森內老師在內,各位老師也作出了最大的努力。」
「我想再次邀請他參加戲劇社,結果還是沒邀請成。現在一想起柏木,眼前還會浮現出教室公演的情景。太遺憾了。」
「我說,你要是對戲劇有興趣,就來參加戲劇社吧。他哼了一聲,說他不想跟那幫傻瓜摻和在一起。」
變調失常的聲音反映出心中徹骨的悲傷。可即便如此,作為父親,他仍堅強地首先向前來告別式的人們表達謝意,之後才繼續他的致辭。
柏木卓也是不是已經附在了現在的藤野涼子身上呢?
不知為什麼,涼子現在覺得柏木卓也很可怕。非常非常可怕。
她表哥半夜三更在馬路上飆車,一不小心撞上電線杆。糟糕的是,當時車上還載看他的女朋友。
是啊,放心了。大家都放心了。學校也好,同學也好,大家知道自己沒有責任后,都放心了。因為卓也的父母都這樣說了,等於給每個人的疑慮和愧疚來了個「無罪釋放」。
在這種時候居然還在考慮這些東西。想到這裏,她冒出些許自我厭惡的情緒。
可事實似乎並非如此。涼子靜靜等著她說出下文。
「長得有點像。原來他還有個哥哥,從來不知道呢。」
我看了。真無聊啊。
「他很下流嗎?」
「反正我們的冤枉昭雪了,一身輕鬆啊。」大出對涼子說,「這下不用擔心被藤野的老爸抓起來了,真不錯。」
卓也的父母也曾經說過,雖然在驗屍報告出來前還無法斷定,傳說中的欺凌事件似乎並不存在。父母出席過家長會的同班同學也轉述過類似的話。但怎麼也不會想到,喪主會親自在葬禮的致辭中公開宣布這一說法。
「也許不該這麼說吧。」還在抽搭鼻子的真理子說道,「心裏稍放心一點了。是不是不該這麼說呀?」
「剛才,三浦他們過去了,」井口說道,老大沒講完的話,跟班幫著講,「老爸老媽痛哭流涕的,真夠嗆啊。」
人群中有兩三個穿著別校校服的初中生,也許是柏木卓也的小學同學。他們都是跟隨父母前來的,碰面后立馬認出彼此,於是便聚集在靈堂的角落,小聲而熱烈地交談起來。
既然放心了,怎麼還能哭成這樣呢?不覺得有點假惺惺嗎?
「他女朋友也死了。所以辦喪事那會兒,伯父伯母一直低聲下氣抬不起頭,說,『我們家的混賬兒子弄死了別人家的寶貝女兒,真是罪過啊,可又不能不給混賬兒子辦喪事,就覺得更罪過了。』」
「你當上導演后,柏木也來看過嗎?」
對古野章子說過這樣的話的孩子。相比被關西腔糟蹋的契科夫,覺得章子憤慨的臉看起來更有趣的初一學生。
原來是自read•99csw•com殺的……
「我還真不知道。」
看來是自殺的——涼子從母親那裡聽到過,家長會上大家也傾向於得出類似的結論。就是那場自己勸母親不用去,結果她還是扔下工作奔赴的家長會。
「哪有,你能告訴我這些,我很高興。」
那時,章子在戲劇社只負責管理後台的道具和服裝,即使到今天,社內也從未上演過她的原創劇本。其實,知道章子熱衷劇本寫作的人,連涼子在內總共只有兩三個。不過,章子現在好歹能夠當上導演,比一年級時要有地位得多。初中生的等級制度——包括OB和OG的存在——其實比差勁的公司更加嚴重。
是柏木卓也自己選擇了死亡。他是自殺的。他的父母認為是他自殺的。
真理子第一次聽說這些事。
涼子很清楚,自已絕不會如此動情。
這麼說來,柏木卓也的哥哥也是二中畢業的吧。
「我問他,為什麼要看我的臉。他這麼做讓我很不舒服。」
涼子和真理子,加上向坂行夫和野田健一,四個人一起穿過天秤座大道。帶頂棚的購物中心內空氣十分暖和,歲末的熱烈喧器和繽紛色彩,彷彿要洗刷去從葬禮上帶來的沉重陰霾。
「好像是吧。」
「這事,我從沒跟任何人提起過。」章子略顯靦腆地說。
學校作了安排,讓學生們盡量不要出席昨天的守靈儀式,而是在今天的告別儀式上參与哀悼,不過並沒有強制大家事先集合前往會場。因此,學生們多是三三兩兩結伴而行,或是跟著家長一同前來。那些平時早已看慣的面孔,一旦和家長並列在一起,似乎會變得跟往常有些不同。涼子心想:我們這些孩子,在分別身處學校和家庭這兩種不同的社會單位時,連相貌都會發生變化嗎?
「一年級時,柏木看過我們的教室公演,還談了感想呢。」
「爺爺那次另當別論,要是跟表哥那次相比,今天的葬禮可要傷心得多。」
結尾處的幾句話,與哽咽聲摻雜在一起,幾乎難以分辨。
「到他們那兒去吧。」涼子催促道。章子「嗯」地應了一聲,與涼子肩並肩走了過去。
公演結束后,在整理教室時,柏木卓也在走廊上向她搭了話。
當天的教室公演,章子是在舞台旁的走廊上觀看的。她說,排練時她就覺得很無趣,實際演出時更是變本加厲地無聊。
「去世時已經讀大學了吧?」
野田健一的臉一下子僵住了。這個膽小鬼。
那三個穿著便服的傢伙,看上去要比一本正經地穿著校服的他們成熟得多。這叫人相當惱火,因為這會讓自己感到軟弱無力。三人面帶冷笑看著他們。涼子故意麵無表情地從他們面前經過。
於是現在,涼子和章子退到她們極力想避開,卻又不得不置身其中的人群里,共享兩人間那種無以言表的特殊感情。從她們身處的位置來看,柏木卓也的遺像只有撲克牌那麼大。
「還是不看的好。很無聊的。」章子乾脆地說,「演的是契科夫的話劇《萬尼亞舅舅》。那齣戲很長,不可能演全,我們就把劇本的後半部分改編成四十來分鐘的簡化版。可這樣一來,觀眾就看不明白了。於是,改編劇本並擔任導演的二年級學長口述了前半部分的情節,大概就像電視里的綜藝節目——我不看那種節目,不太清楚是不是那樣。」
你臉上的表情明明在說:「為什麼要搞這種無聊的東西?戲劇社裡只有你一個人有這樣的表情。你既然知道很無聊,為什麼不說出來呢?」
「我覺得柏木是喜歡戲劇的。」章子又冒出—句,「他讀過契科夫的劇本吧?」
因為涼子不想這樣。
作出了最大的努力——聽到這句話,你就可以放心了吧。涼子不懷好意地想道。你知道柏木卓也的父母懷有如此的心境,知道自己不會受到責備才來的,對吧?
和這樣兩個人在一起九_九_藏_書,真理子肯定會渾身不自在。幸好到了會場,真理子馬上離開了。也許是找到了能和她一起痛哭的朋友,或者更有可能,是因為見到了向坂行夫。
可已經這麼想了,又有什麼辦法。
「這樣的表哥,說不定哪天會向自己的表妹下手?」
他還會說「無聊」的吧。雖說章子升上二年級后成了戲劇社的骨幹,可以左右社內的排練和演出,可三年級學生和OB、OG們的意見依然無法違背。顧問老師的指導也不得不聽,所以章子仍不能自由地放開手腳。
「他振振有詞地說什麼『戲劇的主題會隨著語言的而改變』,其實這原本也不是他的想法,是一個在大學里搞戲劇的OB的意見。他只是個傀儡罷了。」章子熟練地運用著難懂的字眼,用激烈的語氣一吐為快,「簡直毫無意義!」
「一個人死了,別人就會知道他的很多事。」真理子喃喃自語。或許是太過悲痛的緣故,柏木卓也的父親一時間怎麼也說不出話來。在工作人員的鼓勵下,他終於開口了:「今天,大家百忙之中為了卓也聚集到這裏,我由衷地表示感謝。」他的嗓子啞了。
真希望你能再說些什麼啊。章子遠遠地眺望著柏木卓也的遺像。
念經已接近尾聲,告別式的出席者們有些精神渙散。輪到親戚們上香時,三中的同學們重新將注意力轉移到祭壇方向。
這一難以說出口的驚訝,變成一陣竊竊私語在與會者中間擴散來。這時,一群聚在一起的女學生中傳出了哭聲。涼子朝那邊一看,森內老師就在那群學生中間,正用手絹抹著臉痛哭流涕。
「那場演出我也看過嗎?」涼子問道。
只有他們身邊的卓也的哥哥還僵硬地站著,緊繃著的臉彷彿一碰就會碎裂。
真理子緊緊地貼著涼子,野田健一明顯地顯出害怕的模樣。
沒能改變他的道路……涼子心中暗忖著。柏木卓也的道路在哪裡?幾乎沒人知道。他默默描繪著自己的地圖,連他的家人都無法知曉,上面到底畫了些什麼。
「啊,這麼多次了嗎?」
到場者們像商量好似的,全都垂下了腦袋。
「做父母的心情不都是這樣的嗎?」向坂行夫小聲地反擊著。
我覺得有點了解柏木了——涼子剛想這樣說,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話太老套了。我憑什麼了解柏木了?了解的明明是章子。
這次,整個會場像是難以抑制似的冒出陣陣嘈雜聲,女學生們的哭聲也更加響亮了。
「卓也是個想得很多的孩子。」卓也的父親低著頭緊攥麥克風,繼續說,「他總是會對一件事過於投入,難以自拔。或許是從小一直生病造就了他的內向性格,容易沉湎於自己的內心,這會給他帶來痛苦。作為父母,我們跟他談過很多次,讓他盡量放鬆下來,不必考慮太多,人生就該簡單快樂一些。可這些話都沒能傳達到他的心裏。或許是那孩子太過單純了吧。」
她暗自咒罵了一句,心底回蕩的不是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是柏木卓也的聲音。
涼子追憶著,好像是去給劍道社的練習比賽助威了吧。
涼子對著遺像輕輕眨了眨眼,遺像卻沒有給她任何回應。照片是不會動的,就像死人一樣。她胡思亂想著。
於是,一路上真理子都悶悶不樂的。想和涼子單獨來卻未能如願,這份失落讓她不停地耍著小性子。章子當然看得出來,卻權當一無所知。
「是的。先是爺爺,然後是表哥。他比我大五歲,前年夏天騎摩托車時出了車禍。」
對於章子而言,整場演出荒唐到令她目瞪口呆。但章子很聰明,不會對任何人透露她的真實感受。她將這一切全都埋藏在了心底。
可是不跟別人摻和在一起,就沒法演戲了。章子如此回應。卓也聽了,縮了縮脖子,「嗖」的一聲跑開了。
「嗯。按他家的住址,應該去二中上學。不過二中的學區太大了,事實上他家離三中更近。聽說他上小學時身體一直不好,距離短一些會比較好,因此經過特別申請,就到三中來了。」
無聊。
首先提出一起來告別儀式的是章子。涼子原本就想邀請她,這下可謂正中下九-九-藏-書懷。由於各自的父母都無法出席,她們在電話中相約一同前往。這邊的電話剛掛斷,倉田真理子的電話就來了:「小涼,我們在哪兒碰頭呢?」真理子一開始就打算跟涼子同行,這對她而言是理所當然的。
「也行……嗯,好吧。」
「我是從一個一年級時跟柏木同班的傢伙那裡聽說的。」
真理子跟古野章子不怎麼合得來。古野說話可尖刻了。反正她長得漂亮,成績又好……她參加戲劇社,是為了將來能當明星,出風頭,對吧?
此時兩人已經上過香,退出柏木家的吿別式會場,來到大堂里。城東三中的學生們幾乎全都滯留在大堂,涼子和章子卻和大伙兒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真的嗎?」涼子轉向他。
看你的臉,比看演出有趣唄。
是的。像卓也這樣的人,也會對真理子很不耐煩吧?而且不僅針對真理子,而是以真理子為代表的偽善者們。他一定會對那種自以為是的悲傷表示輕蔑吧?一個原本幾乎完全不了解,也從不感興趣的同學,一旦死去,便會突然變得神聖起來,一下子揪住了大家的心。大家都背上了同樣的罪惡感,並在得知自己不會受到責備時,又一邊哭泣一邊感到放心。
涼子的朋友里也有說大出俊次長得帥的人。他個子挺高,而中學里,有點壞的傢伙不是更酷嗎?
原本只是為了緬懷而去整理兒子的房間,卻發現了見不得人的東西。做母親的當時—定十分慌亂吧。
他突然這樣說道。
正因如此,上初中的兒子才會戴上高檔手錶,連他身上那件混色毛衣也是名牌貨。涼子在郵購目錄上看到過,要價十幾萬日元呢。說大出很酷的女生,說不定也將他家裡有錢這一點考慮在內了。
「我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柏木卓也肯定會對此加以指責。你都幹了些什麼呀?你心裏不是明白的嗎?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聽學長學姐們的指手畫腳呢?可這畢竟是初中生的處世之道,章子必須忍耐。涼子明白這一點,所以絕不會指責章子。
而對於不掉一滴眼淚目送出殯,又發誓要「重讀契科夫」的章子,他又會怪笑著這麼說——
你搞錯了。我又不是柏木卓也。不,或許事實就是如此?
「我可是會裝模作樣的。」章子笑著自嘲道,「我跟他說,『我不覺得學長的表演無聊啊。』柏木就突然怪笑了起來。」
「他的話,我非常在意。」章子露出十分專註的眼神,「他觸到了我的痛處。是啊,既然覺得無聊,為什麼不說出來?我是一年級學生,必須默默忍耐,聽從年級學長學姐的指示。可無聊的東西就是無聊嘛。」
「他還拿照片向雜誌社投稿呢。有些少女癖喜歡看的。」
「為什麼要說關西腔?什麼叫『戲劇的主題會隨著語言而改變』?這算什麼理由?不過是對關西搞笑演員的拙劣模仿罷了。我覺得這根本不是戲劇,那些高年級的學長學姐們卻覺得這樣挺好。他們是想讓大人們覺得,初中生也能演契科夫,太了不起了!居然還會用關西腔製造笑料,真新穎啊!現在的孩子真是不可小覷啊!這完全是一種無聊的算計,而且老師們還真的作出了他們期待的反應。」
「既傷心,又落寞。」章子繼續說道。
就算是章子,聽了他的話,當時也十分吃驚,竟接不了話頭。
但柏木卓也會這麼做。他會說:「無聊。」
章子還被他偷|拍過照片,那是在夏天穿著無袖連衣裙的時候。
「不好意思,盡跟你講些不著邊際的事。」
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健在,近親中也沒有人遭遇不幸。
「傻不傻呀。有什麼好哭的?他自己願意,要死就死唄,有什麼不好的。」
大出搭話了:「你們都去參加葬禮了吧?」
「這個寒假,我要重讀一遍《萬尼亞舅舅》,還要讀一讀契科夫的其他作品。」分手時,章子就像作出鄭重承諾似的對涼子說。她一邊說,一邊緊緊握住涼子的手,彷彿那是柏木卓也的手一般。
章子說,柏木卓也的死讓她覺得很落寞。
「嗯。聽說是五年級第一學期的時候。之前一直住在琦玉縣。」
不應該!涼子想這九-九-藏-書樣直截了當地呵斥她,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這麼說來,卓也的父母並不怨恨學校咯?
原來早就來了。
「絕對名副其實。」章子微微一笑。她那對清澈明亮的眸子一直觀察著周圍的動靜,因此她的笑容僅僅維持了一秒便消失了。「我媽也很討厭他,遇上家族聚會總是小心提防,不讓他靠近我。」
「啊,小涼。」真理子拉了拉涼子的衣袖,將她帶回現實之中。在購物中心裏的便利店門口,大出他們正聚在那裡。大出、橋田、井口,大家熟悉的三人幫。
一行人是在購物中心入口和古野章子分手的。直到最後也沒有掉一滴眼淚的章子,卻用比誰都肅穆得多的眼神送走了柏木卓也。至少,涼子是這麼認為的。
「超下流!」章子將白晳的臉蛋轉向涼子。她的頭髮和瞳仁都是偏淡的栗棕色,很是美麗。雖然真理子對她的評價包含偏見,但也有中肯的一面——古野章子確實是有著明星氣質的美女。
橋田和井口咯咯地笑著,像是在為大出捧場。橋田又高又瘦,井口則相當胖。
那天早上,在踏著積雪上學的途中,涼子跟章子不期而遇,並—同聽聞「三中有學生死了」的噩耗。從那時起,涼子和章子之間就產生了默契。不僅是「志趣相投」那麼簡單,這種默契只會在如今的極端狀況下才能體現出來。
「小涼,你是第一次參加葬禮嗎?」章子靠在潔凈冰冷的白色柱子上,問道。
「雖然十分短暫,但卓也十四年的人生依然是有意義的。他對我們這些家人而言是無可替代的寶貴存在。他的死所造成的空洞,是永遠無法填補的。城東三中的各位同學,」卓也的父親抬起臉,呼籲道,「我懇求你們不要忘了卓也。大家以後會學到很多東西,會長大成人。當你們經受艱難困苦,遭遇挫折難關的時候,請回想起過早離世的卓也,並細細領會,活著是多麼美好。不管有多大的煩惱和痛苦,也要珍重生命、善待生命。就把這些當作卓也的遺言吧。我相信,那孩子的在天之靈肯定也是如此堅信的。或許正因為這份堅信,才讓卓也選擇死亡的吧。拜託了!謝謝!」
真理子有點想當然了。古野章子並不想當明星。她的目標是劇作家。她說話確實挺直來直去的,但絕對沒有惡意。
快從我身上離開,求你了。她乞求著,卻又知道柏木卓也並不會輕易離開。準確地說,不是他附在了涼子身上,而是他發掘出了涼子身上原本就有的某種東西——用他自身的死亡。
因此她覺得,待在同樣兩眼乾巴巴的古野章子身邊,心中的負擔便能減輕不少。這就跟發現柏木卓也死去的那一天,拿成績單時從高木老師眼神中獲得的理解,是一模一樣的。
不過,學校允許戲劇社開展所謂的教室公演,即每學年兩次,利用星期天,在教室里公開表演戲劇。涼子去看過一年級下半學期和二年級上半學期的教室公演。觀眾很多,還會有人坐不上座,站著觀看。老師們也會夾在學生中間一起看。看今年的公演時,涼子就坐在保健老師尾崎身邊。
「就在他房間里,是伯母發現的,她還到我家來道歉了呢」
「是啊。」
兒子不僅弄死了自己,還間接過失殺人。這對父母是這麼想的。「真的是混賬兒子嗎?」如此直截了當的問題,只有在章子面前才能提出來。
父親的身旁站著一位懷抱嶄新的牌位、身穿校服的青年,似乎是一名高中生。
「柏木是跨區入學的。」真理子身邊的向坂行夫解釋道。跟往常一樣,他臉上的表情一片漠然。
聽到涼子的這番答覆,真理子果然有些不痛快:「啊?是戲劇社的古野嗎?」
看你的臉,有趣多了。
涼子覺得,自己看到了章子不為人知的一面。章子在講述這段經歷時,已經不像個初二的學生了。不,這和年齡沒有關係,她臉上的神情,表明她找到了必須去認真對待的「某樣東西」。涼子自己還沒有找到「這樣東西」,但她很清楚,章子找到了。
「卓也沒有為我們寫下點什麼。他就這樣默默背負著一切,踏上了旅途。或許是不想讓我們為他擔https://read.99csw.com心吧。他是個善良的孩子……」卓也的父親呻|吟般地說出最後那句話后,失聲痛哭起來。卓也的母親更是哭成了淚人。
無聊。
涼子覺得,章子好像沒有必須來參加葬禮的理由。
「那是自然。」就算是老好人行夫,聽著也會來氣吧。
「聖誕夜,卓也為什麼會去學校?他有沒有爬上屋頂?直到現在我們都不清楚。當時的卓也是怎麼想的,又為什麼選擇了死亡,我們也不得而知。如果時光能夠倒轉,讓卓也親口回答這些問題,我寧願用生命交換這個機會。」


「看,」真理子捅了捅身邊的涼子,「那位是柏木的哥哥吧?」
「真想跟他多說說話。」
涼子沒有作任何反應,從他跟前走了過去。
在城東三中,不僅僅是戲劇社在表演戲劇,舉辦文化節時,一二年級的所有班級都要排演自己的劇目,並在體育館內輪流表演,學校不會為戲劇社安排專用的表演時間。所以作為社團之一的戲劇社沒有任何特別的優待。
無聊。
不過,老是想到這些的藤野涼子也好不到哪兒去吧?為什麼要此居心不良呢?
「對於我們這些還留在世上的家人來說,柏木卓也的死是一個沉重的打擊,至今仍難以接受這個現實。我們也感到深深的悔恨,自己為何沒能在造成如此嚴重的後果之前,改變他的道路呢?」
涼子早就料想到,今天的真理子會比平時更令人討厭。她會充分展現出自己的善良本性,聞到線香的味道就抽搭個不停,看到柏木卓也的遺像就淚流滿面,最後索性抱著涼子號啕大哭。真讓人不爽。
章子說,整場戲劇連同口述部分都用了關西腔。據那位導演兼劇作家的二年級學長說,這才是看點所在。
雖說真理子一直都是個善良親切的好朋友,但有時也會成為負擔。想到這裏,涼子的良心又開始責備自己:怎麼能這麼說呢?
「向坂,你知道得真多。」
柏木的同班同學好像都覺得很驚訝,這個哥哥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之前明明連影子都沒見過啊。
「好像不是從三中畢業的,老師們都不認識他。他們如果知道柏木有個哥哥,總會漏點口風出來的,是吧?」真理子瞪圓了眼睛注視著台上的青年。她的眼角和鼻尖紅彤彤的,也許是喋喋不休的過程中不停擦鼻涕抹眼淚的緣故吧。
原本蹲著的大出顯得很吃力地站起了身子,一副小老頭的模樣。他裝模作樣地捋了一下染成棕色的頭髮。涼子注意到,他手腕上的手錶在閃閃發光,金色的錶鏈粗得誇張。
「好吧。那就加上小章,三個人—起去吧。」
「嗯,是第一次。」
柏木卓也的母親身穿喪服,胸前抱著兒子的遺像,一直在抽泣著。成為遺像的兒子和抱著遺像的母親,兩人的面龐有許多相似之處。孩子死了,便意味著母親的一部分死了。眼前的情景明明白白地展現著這一事實。
葬禮的到場者全都一身黑衣,像是一群人模人樣的烏鴉。章子的目光越過這群烏鴉的頭頂,投射到柏木卓也的遺像上。
章子沒有立刻回應,而是用手捏了捏她那好看的鼻子。
對於這種心態,柏木卓也肯定會拋出這樣的評論——
「爺爺那次是挺傷心的,表哥那次就有點心情複雜。我不喜歡他。」章子用略帶怒氣的口吻說,「那是個令人討厭的傢伙。」
然而,她也為自已的冷漠和麻木感到深深的內疚。
向坂行夫答道:「嗯,是啊。」
「嗯,但他沒有正經上過學。」
涼子的這一憂慮,章子認真地點了點頭:「所以我媽提防著呢。我也是。」
告別儀式那天,天空一早便已放晴,雖然很冷,但風並不大。藤野涼子放了心,因為她討厭在雨雪天外出,討厭在排隊等候上香時忍受潮濕襪子的冰冷觸感,也討厭在刺骨寒風中縮著身子瑟瑟發抖。
說什麼謊呢。呵呵……算了吧。
「聽說柏木是轉校生。」緊挨著涼子的古野章子說道。她兩眼追蹤著飄蕩的青煙,稍稍仰起臉,輪廓分明的鼻子很是好看。「是在上小學時轉來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