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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城東三中方面出席家長會的,除了校長、副校長、當時擔任二年級年級主任的高木老師,還有楠山老師和保健老師尾崎。
禮子直想嘆氣,不過還是忍住了:「我們課長和名古屋警官都是老江湖了,所以剛才都沒提……」
卓也有個叫宏之的哥哥,是個大學生。舉報信的事情暴露后,每次與津崎校長見面,他都會庇護深受打擊的父母,用強硬的態度嚴加責問。可昨天他也沒有露面。
「柏木是在去年聖誕夜的深夜去世的。根據正式的驗屍報告,死亡時間推斷為凌晨零點到兩點之間。聖誕夜跟平時不一樣,學校周邊的住宅里,有很多居民睡得很晚。當時,我們做過仔細的尋訪調查。在柏木去世的時間段,即十一點到兩點的這段時間里,沒有得到諸如聽到奇怪的聲響、看到校園裡有人影、有人進出學校之類的證言。」
「是摔死的。沒有發現可疑之處。」
坐在前排的幾名女性家長看著禮子的臉點了點頭。
這次,課長的臉轉向了禮子。禮子湊到麥克風跟前。儘管在會議開始時已經作了自我介紹,她還是再次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才平靜地回答:「沒有這樣的情況。」
為了蓋過喧鬧聲,禮子拔高了聲調:「這是自然。然而,請您從實際出發想一想。如果舉報人的證言是真實的,那麼,這個人當時應該身在何處?他在舉報信上寫道:兇手將柏木推了下去,笑著跑掉了。能夠看清這一切的場所應該在哪裡?」
誰要是想反駁,就儘管放馬過來。禮子情緒激蕩,鬥志昂揚。這種多少有點虛張聲勢的亢奮讓她脊背發涼。
「我倒是覺得,柏木夫婦和卓也的哥哥還是別來的好。老實說,聽說他們不出席家長會,我都鬆了一口氣。」
她在人群中找尋藤野剛的身影,心想他要是在場就好了。作為該校學生的家長,或許他也會對老師和警察的無能感到憤怒。但他了解事件的全部經過,如果他在場,說不定會在關鍵時刻施以援手。
不知是從哪裡得到的消息,HBS電視台很快提出了採訪的請求。城東三中堅決予以拒絕,並表明「非相關人員不得入內」的立場。可電視台還是派出了攝製組,拍攝家長們進入會場——學校體育館的場景。注意到攝像機的存在,很多家長都低著頭,快步走進了會場。也有幾位家長走到跟隨攝製組的茂木記者面前,沒好氣地提出了質問。楠山老師見狀趕緊把他們拉開了。
內部告發……
「對不起。」禮子最後道了歉。
剎那間,高個子橋田佑太郎的臉在禮子的腦海里一閃而過。
剎那間,會場安靜了下來。禮子掃視了一圈家長們的臉。
今天的家長會,一開場便現出暗潮洶湧的跡象。
「是在排除其他因素之後,得出自殺這個結論的。」
津崎校長探出身子說:「作為學校,我們……」
津崎校長read.99csw.com看著禮子。髙木老師臉色蒼白。
會場里喧鬧起來。
「並不只是依據這一點作出的結論。」
三人中的某一個?
「還說不會!柏木不就是被人殺死了嗎?」
有他們這句話就可以定案了吧?
「因為舉報信的內容很可疑。」
「什麼也沒有找到?」
禮子懷著求救的心情四處巡視,可就是找不到藤野剛。
禮子希望他就這樣坐下去。她繼續說:「作為少年課的刑警,我對那三個被點名的學生相當了解。他們確實問題很多。我自己也曾經管教過他們,與他們的監護人談過話。」
禮子的身體一下子僵住了。從沒設想過這種情形。那三個人會這麼做嗎?
「詢問一下情況又有什麼不可以的呢?他們本來就是出了名的壞學生,何況那封舉報信也寫得很具體,說他們將柏木從屋頂上推下去后,笑著逃跑了。不像是無中生有的捏造。」
這次是課長制止了禮子,走上前去。禮子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或許是因為害怕。」提問的男子說,他的聲音變小了,「也許他缺乏說出真相的勇氣。」
「姑息養奸!」有人起鬨道。
「誰還指望你們老師啊!這是殺人事件,出面的應該是警察。會展開搜查吧?不管是不在場證明還是指紋,一定要好好調查他們。怎麼樣?啊?」
提問的男子還沒有坐下。會場里聽不到明確的提問或發言,但贊同禮子和反對禮子的聲音混在一起,嗡嗡迴響著。
「他們三人都明確地作出回答,說這跟他們毫無關係。還說不太了解柏木這個人。他們也為謠言犯愁。」
「他們是問題少年。正像電視節目報道的那樣,還發生過針對四中學生的搶劫傷害事件。但是,我還是要請大家冷靜地思考。畢竟他們還是初中生,還是孩子,不是慣犯。半夜三更把同年級的同學叫到或帶到學校,然後越過屋頂上的扶手,將他推下去殺死,笑著逃走。犯下如此惡毒而又計劃周密的凶殺案,他們還能作出若無其事的模樣嗎?你們覺得在我們居住的這個地區、這個學校里,會有如此冷酷無情的少年殺人犯嗎?」
「找過嗎,遺書?」
深吸一口氣,用眼睛的餘光穩住課長后,禮子說:「我認為,因為寫得具體就判斷其具有真實性,是非常危險的。」
「反正我不這麼認為。不是不願意,是經驗告訴我完全不可能。少年犯確實會犯下殘忍的案件,可一旦暴露后,他們往往無法保持平靜。面對我的責問,他們困惑地表明自己沒有做,整起事件跟他們沒有關係。我覺得他們的話可以相信。因此,舉報信的內容只能認為是不真實的。」
「別老是低著頭。」坐在她身邊的名古屋用胳膊肘捅了捅她的側腹,「你這副模樣,好像我們真做了虧心事。挺起九九藏書腰,挺直了。」
禮子屏住呼吸。
禮子放低聲音繼續說:「所以才沒有特別在意有沒有遺書。可以說,那時已經作出了定論。」
在津崎校長宣布開會、道歉、說明本次會議的宗旨時,家長席就開始人頭攢動,如波瀾般不斷起伏。看樣子似乎馬上就會有人不守規則隨便發言,甚至起身怒吼。禮子上身僵硬,連頭也抬不起來。
「舉報人不一定居住在附近吧?」
禮子理解他的意思,又不得不認為他這麼做根本是徒勞。這位校長先生的腦子好像有點亂。
麥克風遞了過去,那人確認麥克風已經打開后,繼續說:「既然柏木卓也去世時,沒有發現任何謀殺、事故等刑事案件性質的因素,那斷定為自殺的根據又是什麼呢?」
「可疑?」
柏木夫婦沒有來。
「我們沒有發現柏木卓也在學校遭到欺凌的事實。他不是被人虐殺的。」津崎校長臉上的肌肉在抽搐,語氣卻平穩如常。
「沒有遺書,對吧?」
聽到如此答覆的柏木夫婦或柏木宏之又會作何感想?
「實在對不起。」禮子的聲音哽咽著,「是我提出,由我來應對三宅,沒想到在我磨磨蹭蹭的時候,事情發展到了如此地步……」
「是的。」
寂靜的會場里,家長們開始竊竊私語。低聲交談,互相提問,還有自言自語。提問的男子注視著禮子,一聲不吭。
「死因呢?真的是從屋頂上墜落摔死的嗎?」
家長們肯定會提出這樣的質問吧。城東警察署到底是根據什麼才斷定柏木卓也的死是自殺?存在有力的證據嗎?
「你們毀滅證據了,是不是?」
「父母的擔心有什麼具體的根據嗎?譬如,柏木是否曾經自殺未遂?他以前是否說過要自殺?」
啊,完了。禮子不由得閉上了眼睛。已經不是在懷疑「柏木是不是被殺死的」,而是直接認定了「柏木被人殺死了」的「事實」。媒體的力量真是可怕。
會場里現出一陣與剛才不盡相同的風浪。少年課課長皺起眉頭。
在下一個星期的星期一,即十五日那天,學校在放學后召開了緊急家長會,由津崎校長主持。
提問的男子這才將視線從禮子的臉上移開。
「要我說,就算卓也的父母來不了,也希望他的哥哥能來參加這次家長會。」家長會開始之前,津崎校長在校長室里這樣說過,「我並不奢望他們會因此改變想法,但他們或許能夠了解,我們並沒有對柏木家撒謊。」
提問的男子重新握緊手中的麥克風:「為什麼?是出於什麼理由沒有調查他們?」
森內老師不在場。
「反正見了面,也只能聽到一些推托之詞。我們不相信校方和警察說的話。我們期待HBS能發掘出新的真相。」據說這是卓也的父親柏木則之對津崎校長說的話。
課長平靜地回答:「因為柏木一直顯露出心事重重的模樣,他的父母曾經九*九*藏*書擔心他可能會自殺。」
「只要從現實出發去思考,就會覺得舉報信的內容相當可疑。更何況,如果真的目擊到如此具有衝擊性的事件,那舉報的時間也太晚了。」
「現場,或者離現場非常近的地方。就在這所學校的屋頂上。這可能嗎?目擊者是出於什麼樣的目的爬到屋頂上去的?不可能是正好路過時看到的吧?」
「安靜,請大家安靜。」楠山老師用半懇求半呵斥的語調反覆高喊。提問的男子嚴厲地瞪了禮子一眼,坐了下去。
「他還是個初中生,會像模像樣地寫遺書嗎?」靠邊的座位處冒出另一個男人的聲音,提問的男子看了一下那裡,那人就沉默了。
「你們老師當然希望這樣了。城東三中要是出了刑事案件,可就麻煩了,你們的臉面就沒地方擱了,不是嗎?」
「確實如此。一錘定音的,就是他們的這句話。」
「估計家長中也有人知道吧,柏木剛去世時,學生中就流傳著他們三人逼死柏木的說法。但這僅僅是沒有確鑿依據的謠言。謠言的由頭,來自柏木拒絕上學之前和他們在理科準備室里打過一架的事。」
針對課長的答覆,整個會場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怒號。
「為什麼呢?」津崎校長好像真的不明白。
課長想回答,卻被禮子搶了先:「沒有。」
「是的。」課長回答。
擔任大會司儀的楠山老師剛要插上句話,那個粗嗓門又嚷嚷了起來:「警察也不是好東西。柏木的死,從一開始就定性成自殺,對不對?是跟學校商量好的吧?如果是事故或謀殺,會招惹麻煩,所以決定當自殺處理,不是嗎?」
「我已經明白當時的情況了。下面想問一下收到那封舉報信后的情況。城東警察署有沒有在研究過舉報信的內容后,對被點名的三個學生展開過調查?」
很多家長都在點頭附和,又形成了一陣波浪。
然而,反駁之聲毫不留情地一齊向他湧來。
「這隻是你的想法吧?」
想把你們怠於搜査的責任推給我們死者家屬?所以你們要串通學校,隱瞞舉報信的存在,對不對?
「您所謂的『沒有撒謊』是什麼意思?」禮子沉著地問。柏木家對校長「隱瞞」舉報信一事極為憤怒,說他是騙子。
這個問題果然來了。
「那場大雪就是最大的障礙。積雪銷毀了痕迹,才讓現場變得如此乾淨。如果有人提出,當時要是勘察得更仔細,說不定還能發現些什麼,那我們也無言以對。遺體狀況也一樣,我們沒有發現任何跡象,能夠推翻墜樓而死的假設。可是,主動跳樓和被迫跳樓,甚至是被人追趕后不慎墜落,在這些情況下,遺體狀況肯定都是一樣。」
「我想請教一下城東警察署的諸位。」一個冷峻而銳利的聲音穿透了大海般波濤洶湧的會場。會場後方站起一名高個子男人。他穿著筆挺的西裝,給人充滿知性的印象。
九九藏書什麼意思?」
提問的男子一點也沒有放鬆:「那麼,可以認為父母的這句證言成了決定性證據,是吧?」
出席的家長共有兩百多人,比柏木卓也剛剛去世時召開的那次要多出許多。或許有些家長原本對自殺事件不感興趣,在聽說有他殺的可能后開始坐不住了。電視媒體的巨大影響力也不容小覷。這好比附近發生了火災,只要火星不飛到自家就提不起興趣,可在電視新聞里看到這場「大火」的報道后,便想馬上衝去現場看個究竟。佐佐木禮子在內心仔細玩味著這個不合時宜的感想。
津崎校長用手勢制止了正要反駁的楠山老師,親自對著麥克風說:「柏木去世時,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是被謀殺的,也沒有依據可以懷疑任何人。」
「你們把寶貝孩子交給我們,對我們來說,他們也是我們的寶貝學生。我們絕不會優先考慮學校的面子,無視學生們的……」
昨天,津崎校長造訪了柏木家。他只在大門口通過對講機和柏木夫婦說了幾句話,連面都沒見上。
「想想看,一個人將如此重大的秘密藏在心底,無動於衷地旁觀著警察的調査、學校的處理以及柏木的葬禮。一直保持沉默,直到第三學期開學前。然而,一旦決定寫舉報信,他又煞費苦心掩蓋筆跡,並且一連寄給了校長、班主任森內老師和另一個人。為了確保寄到,確保對方作出反應,他的策略可謂相當周全。一個心驚膽戰的目擊者竟又能如此冷靜,我認為實在難以想象。」
「對於柏木是自殺的結論,當時我就不抱懷疑,現在依然如此。然而,在聽到那個謠言后,我還是詢問了那三個人。我直截了當地問他們:『你們和柏木的死有沒有關係?』」
「在得到他父母的允許后,在他父母在場的情況下,我們搜查了柏木的房間。」
「是的。」
「內訌。就是說,寫舉報信的可能是三個問題少年中的某一個。他對自己參与的犯罪感到恐懼,沒法一個人憋在心裏,就用寫舉報信的方式公布了出來。」
「請大家按照順序發言!」楠山老師用沙啞的嗓音高聲叫喊。
「現場很乾凈,死因是從高處墜落造成的跌打傷,沒有可疑的外傷,也沒有可疑物品。連值得關注的目擊證言也沒有。這一切都確鑿無疑,都是降低他殺嫌疑的事實。可是……」
「喂,喂。把麥克風往這邊傳一傳。」會場的正中間,一個女人吵吵嚷嚷地站了起來。大紅色的頭髮,妖艷的服飾。「既然已經這樣了,警察不能放任不管了吧?要調查大出他們了吧?說出名字又有什麼關係,反正大家都知道了嘛。」
聽到這樣的證言,名古屋嘟囔了一句話。
「我對其他家長作的情況說明,和對柏木家的說明並無二致,沒有釆用兩套說辭。」
「但這確實是作出自殺這一結論的重要依據吧?」
「柏木的父母如何看待他九-九-藏-書的死呢?你們問過他們,是吧?」
名古屋警官一如既往地望著空中,課長則看也不看禮子,直接湊到麥克風跟前。
如果將剛才的喧鬧比作炸彈造成的衝擊波,那這一次,會場里就像颳起了一陣颶風。

「或許是內部告發。」提問的男子冷不丁說出這麼一句。
「可以了,您不必再說了。」津崎校長將兩手舉到了胸前。他下意識地保護著自己的身體。無法逃避的嚴酷現實將化作無數刀刃砍向他。他的手掌上已然現出無形的傷痕。在家長會結束后,校長的全身將會傷痕纍纍。禮子只能在內心祈禱他不要受到致命的傷害。
面對家長們不斷搖晃的臉,禮子的太陽穴開始隱隱作痛。
「你們把學生的生命當成什麼了?」
或許是想掩蓋自己步履沉重的模樣,津崎校長的腳步要比平時快得多。這讓禮子更加痛心了。
「不良少年的話能信嗎?肯定在撒謊。」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了一個不經過麥克風的聲音。
「認真調查過那些問題學生了嗎?他們又闖了別的禍,是吧?按理說,柏木出事時,就應該立刻調查他們的,難道不是嗎?」
城東警察署派出三人出席家長會——佐佐木禮子和她的上司少年課課長,以及刑事課的名古屋警官。開會前,他們聚集在校長室事先溝通過一番。校長的那句話,是在課長和名古屋率先離開校長室后,悄悄對佐佐木警官說的。
「沒有。」
「也沒有留下遺書?」
禮子記得清清楚楚。柏木夫婦聽到噩耗后,就說:「最近卓也心事重重的,連學也不上了,我們很擔心他會不會自殺。」
而如今發展到這樣的局面,如果家長提出相關的質問,是絕不能「撒謊」的。無論課長還是名古屋,都會老老實實地回答:有父母的證言,所以放棄了他殺的考慮。
「我們將加以研究,妥善處理。」
「憑什麼那麼肯定?不是有人這樣舉報了嗎?」
「當時,我和您都沒有料到事情會變得如此複雜。您不必道歉。走吧,我們去會場。」
「您不用道歉。」這個周末過後,津崎校長的臉頰明顯地消瘦了下去,聽了禮子的這番話,他顯得越發樵悴了,「您說的沒錯。確實,身為警察,被人這樣提問,就只能如實相告。」
「完全是先入為主,只圖省事!」
校長顯得越發可憐了。
校長的發言剛剛結束,緊咬著他的話尾,最初的質問立刻跟了上來。沒等楠山老師遞麥克風過去,一位學生的父親就站起身來,扯開了嗓門:「聽到現在,儘是些不痛不癢的廢話,沒一句痛快的。我們可是把寶貝兒女交給了這個學校。說不定下次被虐殺的就是我們的孩子。念經似的盡說些漂亮話,我們怎麼接受得了!」
「是的。」
提問的男子看著禮子,視線直勾勾地鎖定在禮子的臉上。
贊同的聲音此起彼伏,家長的隊列如波濤般晃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