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熾灼之夏
在火環城最繁榮的時期，這裏擁有兩萬名礦工。他們選出了自己的蘇行、夫環和阿絡卡。
「你，你也怕？」
耳邊是呼呼的風響，眼中是急速變大的地下森林波濤般起伏的頂端。
在端起酒瓶之前，沙蛤知道要先檢查一下大火爐。火頭燒得很旺，沒有問題，大廚房的角落裡，兩隻金星甲蟲振著翅膀，在籠子里爬來爬去，開始叫著：沙蛤，沙蛤。
布卡不耐煩地甩了甩手：「這問題可以留到以後再解決。你，小傢伙，是你送來了這封信，現在，想要什麼回報？說出你的請求！」
「真，真的嗎？」
沙蛤磨蹭著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對他說：「你看，我這裡有一頭菜包子，是剛出蒸籠的哦。」
「她是不是笑起來很漂亮？」
「我也有罪嗎？」
「誰？」
他把嘴裏塞得滿滿的，可是心裡頭卻有個地方空落落的，這次似乎有點什麼不一樣。
「給我……一個朋友？」沙蛤震驚地睜圓了眼。
「你在這裏坐一會兒，我還有點兒活要幹完。」布卡站了起來，把鐵鏟插入垃圾堆中，鼓起渾身的肌肉使勁一攪，堆疊到了懸崖邊緣的垃圾紛紛墜落，被安裝在懸崖中部兩個巨大的帶鐵齒的鉛輪一點點碾碎，再掉入熔岩坑的血紅巨口之中，每當此時，就從火海中噴吐出上百尺高的火焰和煙霧。被碾碎的東西有帶鐵箍的桶、布娃娃、舊車、相框，都曾經是過去的記憶。過去某些人的愛物，現在只能讓垂死的火山再多冒出幾股白煙。
沙蛤背著一個小小的行囊，獨自蹲在羽蛇頭的盡端，他的腳下就是那個圓形的黑色深淵。
「你膽小、貪吃、怕事，但每個人心裏都埋藏著一個小人，只要保有真誠，這也不算什麼大事，」他仔細審視小胖子，「你像他們說的那樣一無是處，你甚至丟掉了唯一的一枚掛墜。很好，非常好，我喜歡你，沙蛤，你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弱小，因而你更純潔。」
「等一下，小傢伙。」布卡叫住了他，仔細地打量著他，好像在檢查他是不是在戲耍自己。
在像盲人那樣摸索著走了這麼久之後，這團火光簡直如同太陽火焰般刺眼。
「你不說我還真看不出來呢，」小鐵匠沒好氣地回答，「我看你每天倒是使著勁地跑來跑去，送包子、找朋友、找快樂，好像做了很多事，可沒找對方向，越努力就越出錯，有什麼用呢？」
但是這次沙蛤沒有時間去探究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覺，他端起酒瓶，朝約定地點飛一般地跑去，害怕因為剁餃子餡耽擱了時間，失去難得的友誼。
他心驚肉跳地這麼蹲著，太陽正在落下山去，把可怕的黑暗甩到他臉上。
「記住，這東西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一個人去找他——還必須記住，你從來沒有見過我，明白嗎？」女孩兒說，將一件細細長長的東西塞到他手上，那東西被她捏得有些發燙。
「這不可能，孩子，」庖師蠟丁說，她是個胖胖的和藹大嬸，但是處理起飯食來麻利潑辣，半個時辰就可以準備好二百名礦工的飯菜，沒有幾名庖師可和她比擬，「沒有人可以和沙蟲說話。」
「呸，真無用，就這麼暈過去了。」
「我就這麼死了？」他驚恐地閉緊了眼睛想，「可我還沒想好跳不跳呢……」
「別急，小傢伙，」狂牛沖他露齒而笑，他的牙齒好像門板那麼粗大寬厚，「你通過了測試。」
阿瞳為之氣結：「我見過笨的，沒見過你這樣的。」
他喜歡吹牛，喝多了后，就會號稱自己參加過兩百年前的戰爭，說他自己那時候勇敢強壯，身高超過夸父，殺人如同砍瓜切菜，可是戰鬥的對象卻是虛無縹緲的童話人物，他的故事沒有人相信，卻變成了火爐嬤嬤用來嚇唬小孩的最佳靈感。
沙蛤喪失了離家出走的勇氣，他只能蹲坐在地下城的頂部，為了可怕的孤獨抽泣。
他還夢見了醒著時沒有注意到的景色。
他跑到了鐵兵洞，這兒曾經熱氣騰騰，通紅的鐵水從井爐里流淌出來，巨大的鐵鎚起起落落，叮噹作響，像是永不停息的時鐘；如今僅剩三五個還冒著火舌的小火爐，散落在巨大空曠的岩洞里。
沙蛤心裏突然明白過來，這是個非常嚴肅的問題，他甚至能感覺出布卡對他的回答有點緊張，這個答案對布卡來說很重要。
阿瞳和他們對峙了一會兒，轉身退開了，他在離開的時候，狂牛陀羅伸出一隻腿把他絆倒，然後開心地大笑起來。
「所以，我接受。」
在釜匠鋪門口，沙蛤看見狂牛和他的夥伴還蹲坐在那裡悠閑地吸著冰塵，不由得鬆了一口氣。「我拿來了。」他說，小心翼翼地端起那瓶寶貝酒舉到高處。
他可以偷偷地把那瓶酒帶出去，讓他的新朋友們摸一下，然後馬上就拿回來，神不知鬼不覺。
「不過，小鐵匠和我們之間的事沒有任何關係，是嗎？」布卡嚴厲地問。
沙蛤愣了愣，一個答案自己跳到了他腦子裡：「她找不到路，我也差點迷路了呢。」
「我知道我很笨，」沙蛤喪氣地垂下了頭，「不過蠟丁大嬸說我很努力。」
「到這兒來，小鬼。我想好好看看你。」布卡猛地一伸手，從垃圾海里將沙蛤揪了出來，放在石頭欄杆上。
沙蛤剛看到它，那影子就動了一下，從二十尺高的眼眶上縱身一躍。
沙蛤愣了一愣：「你不會騙人。」
如果是其他河絡，或許會好奇她的身份，會懷疑她突然出現在此的目的，但沙蛤卻絲毫也不起疑心，只是傻獃獃地張著嘴看她，心想，羽人真的和嬤嬤故事里講的一樣漂亮啊。
只有坐得這麼近，他才看出來，她的年歲不大，大概只比他大上兩三歲，個子卻高了很多，那一頭銀色的長發如同月色繚繞而成的瀑布，她的翅膀像風帆那樣摺疊起來，收束到背上。
另外三個人，阿瞳也都認識：一個是皮匠的學徒賀禮，因為常年硝皮，兩條胳膊上都長滿黑斑；一名矢匠學徒，長著一雙老鼠眼；只有那個釜匠阿康他比較熟悉，剛剛獲得了他生涯里的第五個職業掛墜，擺脫了學徒身份，成了一名初級鑄物師。總的說來，這樣的團體在哪個城市裡都有那麼一兩個，他們並非因為職業上的緣由聚合在一起，就好像一具健康身體上的囊腫，大部分情況下無害但令人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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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好吧，既然你喜歡，那我就給你吧。」狂牛陀羅看上去好像妥協了，他把握著職業掛墜的拳頭朝前伸去，眼睛里卻閃爍著瘋狂的光。
觀象塔高聳在阿勒茹火山口之巔，是一座石頭圓錐高塔，最底下是座圖書室，上面兩層則安設巡夜師要用到的各種奇怪裝置，銅屋頂下最重要的是一個巨大的天球，蝕刻著日月等十二星辰和大大小小的星塵。
狂牛陀羅接過那枚掛墜，在掌心裏掂了掂，露出失望的神色，又問了一次：「這就是你最值錢的東西了嗎？」
「只是一個打鐵的河絡？」女孩笑了，可是只笑了一聲，又低頭沉思，「如果月亮告訴我們的真是這個，那得少了多少煩惱啊。」
在釜匠鋪門口，他只看到沙蛤歡天喜地跑遠的背影。掛滿鐵壺和瓶甌的招牌下，幾個半大小伙圍著銅麒麟口的小火爐偷偷吸食冰塵。
沙蛤跑啊跑，他一直跑上了繞著火山口盤旋的大火環，將大半個火環城踩在了腳下。
沙蛤抬頭看了看雙月，搖了搖頭：「只有巡夜師才喜歡天上的星辰，火爐嬤嬤說，我們河絡了解地下就可以了，經常抬頭看天容易摔跤。」
好多次他都想扔下錐子，轉身逃跑，可羽人女孩說的「要為夢想戰鬥啊」那句話總是跳出來在他眼前盤旋。
「她把這個機會讓給了你，我很想知道為什麼？」
狂牛陀羅的樣子看上去洋洋自得：「我這是給你上了一課，青春殘酷，不要隨便相信人。」
「鐵爐在上，我在飛！」沙蛤大聲地喊了出來。
沙蛤顫抖著解下他脖子上掛著的那枚職業掛墜，一把銅質的勺子，那是一枚代表大廚房的掛墜。
沙蛤垂下頭去，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了，但是鐵匠鋪里叮叮噹噹的敲打聲似乎對他有無限的吸引力，他依舊站在阿瞳的火爐面前不肯離開。
所以，所有的河絡工匠都會全力準備，他們要拿出自己的心水之作獻祭給燭陰之神，接受各行業大師的品評，最後選出全城邦最傑出的作品。
沒有回應。
這真是有史以來最糟糕的一天！沒有朋友，被欺騙，失去了他的職業掛墜，他連飯也沒有燒好，彷彿整個生命都失去了意義。無人分享的沮喪和飢餓，使他叼著勺子，開始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朋友就可以一起玩，一起聊天、嬉戲、打鬧、開心啊，蠟丁大嬸說我沒朋友，她說我這個年齡的河絡應該找幾個朋友，這樣就不會整天蹲在爐火邊發獃了。」
他從自己在河童殿被欺凌講起，講到他總是替別人跑腿但總是上當，講到他找不到職業，一直講到阿瞳被打得頭破血流，講到自己對食物失去了興趣，講到自己繞過哨兵爬到羽蛇口，講到他想要離家出ｒeaｄ•９９ｃｓｗ•cｏm走，卻害怕森林里太黑，潛伏著吃小孩的怪獸……說完這些，他突然擔心起來：「你會看不起我嗎？現在你也要看不起我，說我一無是處，要我走開了吧？」
此刻沙蛤覺得自己就像火爐嬤嬤的故事中那些陷入困境的小孩一樣，只要回答錯誤，就會與那些該死的垃圾為伍，消失在熊熊的熔岩海中。
沙蛤瞪著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說笑。
那是一隻沉重的霽青色的藍釉長頸膽瓶，瓶口伏著一隻光溜溜的螭龍，在這麼熱的天氣里，螭龍的表面還泌著一層細密的冰冷水珠。這東西神著呢，沙蛤想，也難怪他的新朋友們想摸一摸。
「你們河絡太笨，理解不了天空和自由。」
沙蛤使勁點了點頭：「我也喜歡阿絡卡，她對我一點都不凶。夫環熊悚就老是瞪著眼睛，我怕他。」
製作者不僅僅會獲取夢火者的稱號，還能把自己的名字刻到雷眼山的神匠碑上。
阿瞳嗯了一聲，搖搖晃晃地向後退去。
沙蛤聽話地在麵粉飛揚的榆木大案板前蹲了下來，耐心對付那些混雜鼠肉和碎蘑菇的餃子餡，但心思仍時不時滑到那瓶紅菰酒上。
「這算是你的夢想嗎？」
沙蛤的喉嚨一動，吞了一口口水。
他自慚形穢地低著頭，不敢仰視那個剛救了他的人。
阿瞳知道狂牛總是打小孩，可不管他們年齡多小。如果是一對一，他不怕這傢伙，每天掄鐵鎚讓他的右臂強勁無比，但今天，對面有四個愣頭青，更何況……沙蛤甚至算不上他的朋友。
沙蛤剛剛作出了這個判斷，從他的頭頂上就呼啦一聲倒吊下一張臉，用醉醺醺的聲音朝他喊：「喂，哪兒來的小傢伙啊？你可還不是垃圾呢！」
「喜歡飛的感覺嗎？」
在工作時，河絡們會把所有注意力都投射上去，甚至不會花一秒鐘抬起頭來朝四周看上一眼。
沙蛤呻|吟了一聲，無可救藥地陷入到僵直狀態里去了。
「唉，傻子，」布卡問，「這影人錐很重要，你猜她為什麼不自己送下來？」
他的慘叫只來得及發出半聲，屁股下就撞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下墜之勢驟停，啪的一聲，攤開手腳癱在那兒。
「你不怕再被騙？」
「確切地說，是我在飛！」那個熟悉的聲音在他頭頂上說。
「不過，替我跑個腿，我就幫助你實現願望。」
沙蛤站在垃圾洞里四顧，這裏似乎沒有人，而且彷彿自天地開創以來，這裏從來，根本，完全，就沒有過人。
沙蛤嚇了一跳，還沒喊不要，就覺得手腕上一松，噗的一聲又墜了下去。
布卡老爹曾經把不聽話的小孩扔進了熔岩海，用手按住他們的頭直到他們被活活燒死。布卡老爹會從後面襲擊那些走路不帶燈籠的小孩，把他們撕成兩半。布卡老爹會把調皮的小孩抓走，養胖了吃掉。啊，曾經有個不乖的小孩不好好吃飯，還咬了布卡老爹，第二天就死了，因為布卡老爹的血液里有毒……
「哦，這太難了。」
他決心逃走，離開這座視他為無物的地方，可是事到臨頭，他又突然害怕起來。
「小心她的笑，那是流沙，陷進去就爬不出來了。」
等沙蛤再次睜開眼時，她還在那裡，甚至比夜鹽還美。沙蛤更加相信這是夢了，這不會有錯，她只可能是個羽人，能在天空中飛翔起舞的羽人，火爐嬤嬤故事里，羽人不都是美得讓人驚心動魄的嗎？
「你們把那東西還給他。」阿瞳說。
「當然不。」狂牛陀羅咕噥著說，在褲子上擦了擦手，「你在這兒，完全沒有任何用處，你一無是處，小傢伙，我們為什麼要和一個一無是處的人交朋友？」
沙蛤無比傾慕地抬頭看著阿瞳，小鐵匠能說出這麼多大道理啊，他使勁地點著頭：「那，我也可以有志向，我也能去參加地火節嗎？蠟丁大嬸說我不應該老想著地火節，說那是其他河絡的事。」
月亮升起來了，將石雕的羽蛇照得一片通亮，陰影都明晰可見，小道上仍然沒有人。
或許還有比離開城市更簡單的方法，死亡漆黑的影子在如海濤般搖曳的森林頂部飄蕩，他只要向前一步，輕輕一跳……
沙蛤一點一點地解開紙包，使勁地抽著鼻子：「喏，好香啊，」他說，拚命地吞著口水，左手把打開的紙包遞過來，右手則偷偷地掐下了一點包子皮，飛快地塞到嘴裏，「如果我把這包子送給你，你願意當我的朋友嗎？」
這是十年一度的夜魄之月地火節，在這一個月里，雙月會反覆纏繞，交替遮掩。在這一時刻完成的作品也會同時具備明月和暗月兩大主星的屬性。
阿瞳慢慢地爬了起來，這次他的左腿膝蓋也劃破了，他沒有回頭，忍受著那些孩子的嘲笑，低頭走回到鐵匠作坊里去。
沙蛤老實地回答：「……不喜歡，我，我要吐了。」
越過斜坡，就能看見懸崖下火紅色的岩漿海在翻騰，它們是被關在監獄里的火之惡魔，拚命地攪起漩渦和泡沫，向上衝起幾丈高的岩漿浪，燒灼皮膚的熱量能把渺小的沙蛤沖個跟斗。
庖師蠟丁沒有注意到沙蛤的反常，自顧自地抱怨：「看一座城市有沒有活力，就該來看看他們的廚房。唉，現在只能給她準備一點干鼠肉，這可真是丟我們大廚房的臉，嗯，丟臉……你留在這兒也好，看著點火。」
「什麼開始了？」
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頭髮，每一根頭髮絲都像銀線一樣閃爍，那個女孩，有風做的身體、金銀花做的胸部、蓮瓣似的臉龐，她輕盈如月光下的一團青煙，低頭看他的時候，莞爾一笑，露出一副漂亮的貝齒。最令人不可忽視的，是她背後那雙招展的翅膀，展開來一丈多寬，銀光閃閃，如同一面白色的旗幟。
沙蛤有點猶豫了，他怕黑，還怕熔岩海里那翻騰的地心大火。
大灰環是最後的大開採留下來的遺迹，深埋在地平面下，沒有採光口，沒有住民，只有空蕩蕩的巷道、迷宮般的豎井和沒有清理乾淨的掌子面，從岩壁里泄漏的暗紅色岩漿偶爾點亮某些區域。
勺子從他的嘴裏滾落，這是沙蛤第一次不想吃東西。
好不容易布卡才放下鏟子，將下巴撐在鏟子柄上，問沙蛤：「好了，你是不是有東西要給我？」
他用兩團布塞住鼻孔，抵擋四面散發出的臭味，還不時解下掛在脖子上的酒葫蘆給自己灌上兩口。他大概是整座火環城唯一在工作時間喝酒的河絡。
這是每十年一次的機會。
畢竟，他算不上一名成功的鐵匠，三年的時間里他只得到了兩枚職業掛墜，進階緩慢，並非他的手指不夠靈巧，而是他總是太急躁，經常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差錯。譬如……他剛一轉身，就在工具台上絆了一跤，把檯子上的東西全掃到了地上，幸虧手上的羽毛仍然高高地舉在空中，他爬起來朝自己吐了吐舌頭。因為這種莫名的急躁，簡直是任何東西經過他的手都要被毀壞，鐵匠師父門羅幾次三番訓斥他，也沒能讓他改掉這毛病。
阿瞳把鐵鏨子一摔，朝笑聲傳來的方向走去。
沙蛤連忙把在手裡捏了很久的獨腳人錐遞了過去，那東西在他手心裏早已發燙，似活物般一跳一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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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保證產量，礦工們大幅度增加了挖土基數，礦坑越挖越深，挖到了三百尺、六百尺，甚至一千尺以下，儘管如此，最終獲得的礦石卻越來越少。火環向下猛扎的速度陡然慢了下來，終於有一天它停止了前進，變成一條徹底的死蛇。
那是從天空俯瞰到的森林、河流和廣闊的平原。
每一座河絡城都是由精準的發條齒輪和飛陀擺錘組成的大機器。河絡們各行其是，像是水滴順著軌道滑行，循規蹈矩，按部就班，毫釐不差。
說是一封信，但其實是一根細鐵錐，打造成獨腳人的模樣，釘子尖是腳，釘子頭是一張寬扁的臉。
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沙蛤的成年禮比其他所有河絡小孩都要晚，他參加了各種行業的試訓，卻總是被大師傅們扔回給河童殿的火爐嬤嬤。
沙蛤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但猜測她描述的是一副結婚的場景。他嚅囁著說：「可是……結婚，不是該祝他們琴瑟不調，鸞鳳分飛嗎？」
銀勺蠟丁摸了摸沙蛤的腦袋：「不管怎麼說，熊悚可是個英雄，他多次拯救了火環城。夜鹽的隊伍馬上就要出發了，我要給他們送路上的乾糧，你不是一直很想看看這場面嗎，要和我一起去嗎？」
夫環熊悚答應今年要給火環城一個特別盛大的地火節慶典，只是工程進展緩慢，至今施工只進行了一半。
「哦。」沙蛤說，憨憨的笑容表示他其實沒聽懂。
也許是天上的神祇在和他說話呢。
「這裏不是島，是垃圾洞。」沙蛤輕聲說，但布卡渾然不覺。
沙蛤茫然地抬起頭來，果然看到羽蛇頭部眼眶後面的那片鱗片后，坐著一個纖細的身影。
他停下笑聲，皺起眉頭思考：「可這個要求真不賴，真不賴。我寧願去做難百倍的事情，盜取某個宛州城主的寶物，殺個嚴密保護的官員九_九_藏_書，我可以讓你富裕如國主，也可以讓你駕臨萬人之上，你卻只是想找個可以聊天、戲耍、開心、玩的朋友？」
「我也孤獨，孤獨得可怕。」她說，垂下了頭，在沙蛤心頭彈起一陣凄涼的反響，那種四下漫射的情緒意味鮮明。
女孩先是愕然，然後笑了起來：「你們河絡是個有趣的種族，我開始喜歡你們了。」
他聽火爐嬤嬤說過羽人的高傲，說羽人甚至不喜歡別人看他們的臉。
沙蛤露出一副快要哭的表情，點了點頭。
「膽小如螻。」鐵兵洞的師傅對他嗤之以鼻。
「什麼都學不會，連一隻甲蟲都比他聰明。」蟲師抱怨說。
沙蛤驚魂未定，吐出了卡在嘴裏的木偶腦袋，仍然說不出話來。
「你騙我。」沙蛤掙扎著說。
沙蛤驚慌地喊：「這不合習俗，該祝我們的友誼轉瞬即逝！」
沙蛤嚇了一跳，四下張望，卻一個人影也沒有看到。
「好了，你就繼續這麼笨吧。」女孩微微一笑，那笑容不知為何讓人感覺幾分危險。
那是一個流浪來的老河絡，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一個人居住在大灰環底部，靠近熔岩海的垃圾洞里，與地獄熔爐為伴。
「他給我上了第一課，他說青春殘酷，不要隨便相信人；你給我上了第二課，你說要……」
布卡在河絡語里，就是「無名」的意思。大家已經忘了他是什麼時候來到火環城的。發生在他身上的事，總是容易被人遺忘。老吹牛大王布卡、大話王布卡、糊塗布卡、吹牛王布卡、喇叭布卡，都是他的名字。
「和比你高的人說話要留點神！」狂牛陀羅惡狠狠地說，狠狠地向前一步，用胸膛頂住阿瞳，「知道嗎？上次打架，我可把那小孩的牙都打折了，看著那渾蛋把牙吐在地上，真爽！你還是少管閑事！」
「這個答案不對，」布卡搖了搖頭，「只要願意，她可以去任何地方。我看這丫頭不但漂亮，而且狡猾。她把影人錐送到我的手上，這是一個儀式，此後，她的生命將屬於我，按遊戲規則，我接納了她的影人錐，就必須答應她一個要求。」
沙蛤想喊當然啊，救命。可他剛張開嘴，一塊缺耳朵少鼻子的木傀儡的頭卻掉進咽喉，在那裡卡住了。
「就這麼簡單？」
礦工們緩慢地開掘出一條螺圈形的主巷道，這條主巷道被稱為大火環，在許多代時間里不斷擴大，開闢了無數密密麻麻的岔道和空洞，用石塊壘砌起高大而堅固的建築，其中最大的一座就是地火神殿。朝向火山口內的一面被鑿出了許多採光口，採光口不斷擴大，連成了成條的廊窗。如果站在火山口山頂上往下望，就如同俯瞰一個巨大的螺旋形蟻穴。斷斷續續的大型柱廊和條窗指出了大火環的位置，從敞開的火山口裡就看得見的大火環有六周，看不見的一周是大灰環，一頭扎入暗黑的火山口底部。
「你在雕刻一頭羽毛。」沙蛤驚喜地說。
「為什麼？」
灰環是一塊危險地域。支撐架和邊牆無人維修，正在慢慢腐朽，隨時都有冒頂和片幫的危險。它探洞眾多，像樹根莖須那樣向四面生長，和沒有整理乾淨的岩石裂隙組成一座超級龐大的迷宮。
「祝我們的友誼萬古亘存！」
布卡反問：「給你影人錐的是誰？」
看到跑得滿身是汗、水淋淋的沙蛤，狂牛陀羅似乎也有些驚訝，他滿臉嚴肅地伸出三根指頭，捏起那個瓶子。
那個聲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他只想跑到外面的森林里，跑到一個無人知道的地方，也許就在某個樹洞里終老一生，那本是他的計劃。但是，森林里似乎有不知名的野獸的咆哮聲，它們在對著月亮發出亘古長在的嚎叫，每聽到一聲嚎叫，他就打一個哆嗦。
他們打成一團的時候，狂牛陀羅抓緊時間對沙蛤說：「看清楚點，小胖子。」
「也許，我該殺了你，像對付其他那些夸夸其談的信使一樣……你想要一個朋友，而你已經有了小鐵匠，我不需要做任何事情，並沒有破壞我的規則。」布卡低頭沉思，喃喃自語。
「你真是有點笨呢，不懂得抬頭看看嗎？」
要不是他的腳邊落下了一片正消融在空氣里的青白羽毛，還有他手裡的包裹，他一定會以為自己還在夢裡。
阿瞳皺了皺眉，用鐵鉗子從爐膛中夾出一片薄鐵葉子，放在鐵砧上又捶打起來，但是這一次他並沒有真正的靈感，他的手指變得笨拙，鐵葉子在他的鐵鉗下扭曲了。他聽到那邊還在說：「你放心，我們不喝那瓶酒，只是想摸一摸它。我們保證！是吧，狂牛？」
沙蛤抹了抹眼淚，吞吞吐吐地說：「我留在這兒沒有用了，嗯，我想要離開這兒。」
「真的？」沙蛤愣愣地望著月亮，他對這明晃晃的東西的好感一下就增加了，如果有這樣的好處，他寧願天天摔跤——「我想要一個朋友。」
礦工對他的評語極為簡略：「怕黑。」
之前的渾渾噩噩變成了突然掉到頭上的磚塊。
我要跌下去了，跌到那個冒著煙的可怕洞穴里去。沙蛤瘋狂地想著，在垃圾之海中拚命掙扎。
他的動作看上去笨拙又靈巧，那兩個人抓不住他，可是老鼠眼從側面沖了出來，將那半瓶子紅菰酒拍在了阿瞳的腦袋上。
阿瞳顧不上查看磕破的膝蓋，跪到地上，從風箱下拖出一口大箱子來。那箱子是梧桐木做的，非常結實，還有兩道鐵箍勒口，他把鐵羽毛收到箱子里，合上箱蓋，把沉重的箱子推回去放好。
行內人公認，是一些穿越雷眼山到雷中平原的河絡馬幫發現了阿勒茹火山的墨晶礦。比較可信的說法是，寰化紀時期，北邙山的某個馬幫到九原城販貨，回來時為了平衡馬背上的馱子，順手在一個小河谷里撿了幾塊石頭壓重，回國后卻發現那是幾塊上等蛇紋石質的墨晶石。
初級釜匠繼續猛攻他的下三路，想抓住他的褲子，把它脫下來絆住阿瞳的雙腿，卻被阿瞳屈起膝蓋，臉上撞了個正著，半顆牙落在了地上。
這片羽毛可無論如何也不能損壞啊。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破衣服，還有那連掛墜都沒有的腰帶，自卑感又找上了門。他不由得偷偷地挪開了兩步。
沙蛤的話還沒有說完，面孔就變得煞白，眼睛驚恐地睜得老大——他看見狂牛舉起瓶子，在旁邊的石盤子上磕了下去，長頸膽瓶那天鵝脖子一般細長優雅的脖頸嘩啦一聲就碎了。
阿瞳被氣個半死，把手一揮：「好，你聽明白就好了，現在快回去吧。」
他可以和銀勺蠟丁明說，他的新朋友很想摸摸那瓶珍貴的紅菰酒，但蠟丁大嬸未必會同意。火環城物資匱乏已經很久了，她平時很珍惜那瓶酒，只有最重要的節日里，才會用它來調製一些名貴的菜肴。
就在那一刻，沙蛤那始終堅閉的大腦豁然開朗，好像打開了一扇窗戶，他開始思考自己的人生。
沙蛤慌忙關閉了爐門，火熄滅了，很快，廚房裡只有陰影和甲蟲沙沙的嘲笑聲。
她說：「多美啊，今晚是夜魄之月初始，明暗月開始相互交蝕，聽說對著雙月許願，可以實現一個願望。你可以試試。」
「我不知道什麼叫接吻，」沙蛤愣愣地說，「再說，月亮上是一個低頭打鐵的河絡。」
他說：「我原來以為我的夢想是燒好飯，不過，現在我覺得有一個朋友更重要。」
初級釜匠摸了摸嘴唇，沖向男孩，由於力量過大，兩人一起騰空而起。阿瞳的頭一陣眩暈，雙腳離開地面，有那麼一剎那，他好像飄浮在空中，然後砰的一聲栽倒在地上。他們一擁而上，把小鐵匠壓在了下面。
他發現羽人穿著一件銀白色的緊身服，束著輕甲，背上有兩把魚皮鞘的細彎刀，兩條掛刀的帶子在她胸前交叉，兩把彎刀的刀柄看上去處在非常順手的位置。
阿瞳沒有說話。
「但是沙蛤真的聽見了。還有，今天有人答應要和我交朋友了，這次是真的。他們保證了。」
沙蛤有點沮喪地垂下頭：「謝謝你，還有狂牛……」
「你們都沒有爹，」布卡抹了抹嘴巴，擦去鬍子上的酒沫，「過去的河絡可不是這樣的，他們有爹有媽，我覺得也挺好。」
他夢見了自己新交的朋友，兩個！
雖然沙蛤這枚掛墜只是最低等級的黑鉛掛墜，但沙蛤對它愛不釋手，每天都用細砂把它擦得閃閃發亮。他清楚得很，他這輩子再沒有機會得到另一枚職業掛墜了。
他仍然會時不時地陷入僵直的木偶狀態，如果正好遇上水在鍋里快燒乾了，就有可能陷入一場災難，蠟丁大嬸一旦看見他開始發愣，就會用手掌拍打沙蛤的臉，直到他重新清醒過來。
在火環城失去夢想之後，似乎這樣的團伙越來越多了。
從那一刻開始，一切彷彿發生在夢裡，沙蛤難以理解眼前發生的事，他像是凍結在一塊巨大的冰里，在這塊冰里發生的一切，時間速度都被放慢了，所有人的動作都非常緩慢。
空閑下來的時候，蠟丁大嬸會問沙蛤為什麼發獃。
如果因為愛熱鬧辜負了朋友的囑託，那可是一個大錯
read.９９ｃｓｗ.ｃoｍ啊，想到這裏，他的表情又堅毅了起來：「不行……我不能去，我那個……我今天不想去看了。」沙蛤原先無比盼望那個節日的到來，他對火爐嬤嬤講過的那個滿是鬼怪的盛大遊行既害怕又渴望，但如今，這一切和他都沒有關係了。
銀勺蠟丁使勁地拍了拍手掌：「唉……怎麼辦呢？沒有香菜，沒有法蘭，料酒酸了，我們已經窮到了要向螞蟻借債的地步，卻要我做出夠二百名重勞力喝的雜菌湯來！河絡王熊悚越來越不通情理了，阿絡卡夜鹽可不會下如此無理的命令。」
六百年過去了，情況發生了重大變化。曾經帶給河絡大量財富的礦坑，開始如同遲暮的老人。經過沖洗、分揀、估價，然後被搬進倉庫的原礦石越來越少，質量也在下滑。
布卡愕然。
今年的地火節與眾不同。
越州北部最重要的礦石城火環城就是一台龐大的機器，正在全速運轉，為著即將到來的地火節作準備。
「能教我嗎？」
布卡低頭看了看，釘子頭上那粒紅寶石在火光映襯下，好似獨眼人詭異的笑：「如我所料，就要開始了。」
沙蛤當然想去！
「我不能當你的朋友。」羽人女孩說。
「你不是許過願了嗎？明月是羽人的保護神，我總不能讓你輕看羽人的信仰吧。」少女說。
他從來沒到過這麼高的地方，不由得膽戰心驚地摳住身下的石頭穹頂，只怕從圓溜溜的觀象塔邊緣滑下去。
「嗯，謝什麼謝？」阿瞳莫名其妙地瞪大眼。
沙蛤呆了一陣，這姑娘這會兒看上去比他更傷心更該從火山口上跳下去似的。他突然開始緊張：「我是不是又做傻事了？剛才我不應該笑的，對吧？」
哦，這真是有史以來最妙的一天。
等到火焰消退，布卡老爹轉過臉來，醜陋的破損鼻子好像第三隻眼在瞪著他。
沙蛤是個小胖子，眼睛明亮，但卻缺乏一種機靈的光芒，他有著玉米穗一樣的睫毛，眨巴眼時會突然陷入停頓狀態，圓臉上帶著快樂的神情會突然間凝固，顯露出一副茫然失措的表情。
沙蛤害怕得牙齒哆嗦。
沙蛤張開嘴想了一下：「算吧。」
於是他在河童殿待了一年又一年，個子比其他的小孩都要高出一大截，仍然無人接收。那些任何需要一點點創造力的工作，都與他無緣。
開礦者們蜂擁而至，在死火山口中找到了礦脈。數百年的時間里，開礦者們環繞著橢圓形的死火山口步步下掘。開挖阿勒茹火山是艱難而危險的活計，一塊上品的墨晶礦石，可能是巨大的財富，也可能是礦工的墓碑，但是對墨晶石的渴求，戰勝了無處不在的死亡威脅。
他把破瓶子和剩下的酒遞給了其他人，一名長著老鼠眼的年輕人毫不客氣地接過就喝，還舉瓶高呼：「祝友誼飛逝，火爐熄滅，寒冬凜冽，長夜即臨！」
他剛直起身，就遠遠聽到釜匠鋪那邊傳來的一陣笑聲：「一個包子可不夠，你再去大廚房拿點東西，我們要那瓶七年陳的紅菰酒，你拿過來，我們就和你交朋友，還教你怎麼打銀手鐲，對啦對啦，女孩子可喜歡啦，當然不能讓蠟丁大嬸知道了，你得自己想辦法把它偷出來，要快，跑著來！」
他把那枚職業掛墜扔進了坩堝，只一會兒工夫，黑鉛在坩堝里閃耀出黑紅色的光芒，然後融化成了一攤液體。
沙蛤不喜歡這種嚴肅的表情，他喜歡笑模樣，就像狂牛說話時的那種笑嘻嘻的表情。
小鐵匠阿瞳正俯身在他的小鐵砧上精敲細打，但一個寬大的影子突然籠罩在了他的鐵砧上，他不得不抬頭，就看見沙蛤站在眼前，頭上頂著口大蒸鍋，一看就是在剛給哪家店鋪送完菜包子回去的路上。
「呸，我還沒嫌你重呢，那把你放下好了。」
但是這兒仍然太黑了。
等他醒來時，狂牛的團伙已經跑沒影了。阿瞳蹲坐在街邊石上，一隻手在不停地拍打沙蛤的臉，另一隻手捂住自己頭上的傷口，口子里還在咕嚕嚕地往外冒血花。
沙蛤緊張地抓住石縫，羽蛇口上的碎石簌簌而落。稍有疏忽，他可能就會滑落到火山口的中心。
「我不知道。」沙蛤顫聲回答。
不論多麼糟糕的事，只要有吃的，他就能應付過去。
「去他媽的河絡習俗，我比這條習俗活得還要長。」布卡吐了口痰說。
狂牛舉瓶暢飲，他能看到寶貴的紅色液汁順著粗大的脖頸往下流淌，每遇到一根鬍子茬兒，就劈成兩半；他能看到螭龍碎裂成上千的碎塊，在空中翻滾，落到紛擾的世界里；他能聽到自己用一種格外慢的語速說：「火爐之神啊，你——砸 碎 了 蠟 丁 大 嬸 的 酒 瓶。」
阿瞳年歲不過比沙蛤大上一兩歲，但是精神頭十足，他光著上身，露出又黑又亮的肌肉，埋頭搗鼓自己的鐵玩意兒，根本不抬頭看他一眼。
就在沙蛤認定自己迷路了的時候，突然從一處地下廊道向外噴出一陣火焰和青煙，還有轟隆隆的巨響。
「沒有名字，但他很好找，是個酒鬼，醉的時候比醒的時候多，嗯，年齡很老，非常非常老。」
是啊，她那麼輕盈，如同飄在高空上的一絲雲，而他們只是藏在泥地里的一些塵埃。
沙蛤驚魂未定地望著熊熊的爐火，腦子在「怎麼向蠟丁大嬸解釋」和「這是一個測試」之間轉來轉去，這兩件事都已超出他所能解決的範疇，使他腦子裡所有的意識和思想都糾結成一團奇怪的糨糊，而「交出身上最值錢的東西」似乎更好理解一些，於是他像落水者抓住水面的木片一樣緊緊地抓住了這句話。
沙蛤跑啊跑，他穿過了靜悄悄的集市，在那兒曾經有全世界的東西堆放一處，銅面具和烘山芋、煙嘴和琴匣、帶穗子的皮背心和劣質的彩木雕像。
等蠟丁大嬸前腳剛一出門，沙蛤就踮起腳尖，踩著大案板，夠到火爐背後高處岩壁上的一個凹坑——蠟丁大嬸藏好東西的地方。那個凹坑就像是個醜陋巨人的嘴巴，沙蛤把手伸進去的時候，非常害怕岩壁巨人會突然復活，用尖利的岩石牙齒咬斷他的胳膊——但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他搬開了堵在洞口的一塊青石板，摸到石板後面一隻冰涼的瓶子。
火環城的入口是一條長著羽毛的巨蛇，從火山頂上懸空向火山口內延伸，一直延伸到圓形火山口圓心處，蛇是石頭雕的，地下城的開口就隱藏在張開的蛇牙後面，兩條僅容轉身的小道沿著巨蛇的身體兩側，通向火山外坡。
「不知道，大概是……因為我笨吧。」
沙蛤吃驚地「啊」了一聲，驚恐地想，從這麼高跳下來肯定要摔壞了。
沙蛤猛地跳了起來：「我願意，我願意替你做很多很多件事。」
「對，一個朋友。」沙蛤輕聲要求。
阿瞳伸手要接，但壞小伙們早有預謀，在狂牛和小鐵匠說話的時候，兩人自后包抄，突然向阿瞳沖了過來，一個勒脖子，另一個則彎腰去抱阿瞳的腿。
「今晚的月亮真圓啊，你喜歡月亮嗎？」她的聲音好像水中的絲綢，又柔又順。
沙蛤還在陡坡上往下滑。
女孩在他頭頂上說：「喂，還想來救我呢，太自不量力了吧？」
過了半天，他才哼了一聲：「我死了嗎？」
「是啊。你恐懼廣闊，我恐懼幽閉，我都不敢鑽到你們地下去呢，你看，我甚至不敢當面對他表露心跡，我們之間，不見得誰比誰更勇敢。好了，小傢伙，別擔心，我不會嘲笑你，還會給你一個朋友。」
「不會有用的，這裏沒有人願意和我交朋友。」沙蛤低下了頭。
「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朋友了，沙蛤，真應該喝一大杯慶賀下，這是一場偉大友誼的開端。」布卡鄭重地握了握沙蛤的小手。
「那你就要盡全力保護你的夢想，」羽人女孩說，「夢想需要靠戰鬥才能贏取。只有失敗者才會嘲笑你的夢想，他們嘲笑你的最終目的，不過是想把你變成和他們一樣。」
3
沙蛤開心地說：「喏，這就是那瓶七年陳的紅菰酒，瓶蓋有點鬆了，舉著的時候要小心……」
這樣的表情阿瞳在其他人臉上也見過，有這種表情的孩子會覺得把兩隻貓的尾巴系在一起很有趣，或者會在公用飲水桶里撒上一把辣椒面之類的。
布卡老爹哈哈大笑著，翻了個筋斗，從洞頂跳了下來。滿臉的大鬍子遮住了他坑坑窪窪布滿傷疤的面孔，赤|裸的胸膛上掛滿了汗，一邊上臂上扎了一根銀帶，那是他唯一的裝飾。
他們有一種奇妙的與世隔絕的感覺。
和他同樣大的河絡小孩，這時候通常有三到四枚職業掛墜了，他們的腰帶上掛著一串紫銅、青銅和銀的掛墜，那些工作出眾的河絡匠人腰帶總會越來越沉重。
「哦。」沙蛤回答說。哦的意思是他一個字也沒聽懂，但這無法阻止他無比仰慕布卡的話。
小沙蛤看了看地上的酒瓶碎片，又想起了自己被熔毀了的職業掛墜，不由得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沙蛤抬起頭，看見剛才不理會他的阿瞳走了過來，臉色嚴肅得奇怪。
他在夢中安慰自己，他還小，沒有準備九_九_藏_書好去面對那個世界，可是有一天，有一天……他會成長起來的。
地火節前必須完成這項作品，但他非常恐懼失敗，這種恐懼好像小鐵鎚一樣敲打著他的心臟，一陣緊似一陣。
沙蛤難過地垂下了頭：「我就知道這很難。」他蹭著自己的鞋底，想要離開。
夫環熊悚根本就不隱藏自己的敵意，他從不為她讓路，也不太遵循她的命令，但即便是英雄的河絡王，也無法動搖夜鹽的身份任命，那是由燭陰之神決定的。
「為什麼？」沙蛤同樣茫然地問。
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就猛地向前跨了一步，伸手想要接住上面跳下來的黑影。
「喂喂，你哭什麼啊？」阿瞳恨恨地說，「倒好像是把你的頭給打破了。你要好好想一想啊，活著總要有一個遠大志向，有了夢想，就不會在外面亂跑，浪費時間。有夢想就會與眾不同，就不會被別人說笨了。」
沙蛤眨巴著眼睛，長睫毛在臉上投下陰影，他很想哭，但還是拚命忍住了：「這樣，我們就是朋友了嗎？」
是的，明月已經升起來了，皎潔如輪，幾乎看不見的黑色陰影如影隨形地貼著它，那是暗月。雙月纏繞，它們總是互相吞噬互相傷害，但又永不分離。
「一廂情願，就是月圓空好意，流水終無情，你關心他，他不關心你。總的說來，還是自己蠢呀，關心那樣的人呢，」布卡哼哼道，又給火山龐大的胃口加了一鏟子，「就像關心北邙山去年冬天下了幾場雪一樣……」
他喘著氣，額頭上流著汗，把那隻瓶子搬了出來。
羽人姑娘沉默了很久，突然說：「我理解你為什麼想離開這兒。」
沙蛤低下頭慢慢地走了回去，丟失了掛墜，現在他都不知道自己還算不算庖師幫工。
「哦。」
這種時候，他的眼睛變得獃滯無神，嘴巴半張，雙手無力地垂下，完全陷入到一種神遊物外的狀態里去。
「這東西叫影人錐嗎？是個很漂亮的姐姐，嗯，她有一對翅膀，她帶我飛起來了，我們飛得很高很高，我沒有害怕……真的。」
沙蛤大睜著眼，默默地想了很久。
他作好隨時閉眼的準備，半睜開眼睛偷看了一眼，發現自己正貼著林梢滑翔，冷杉和白皮松伸出瘮人的樹枝，撲面而來，幾乎掃中他的下巴。
「什麼？」沙蛤可憐巴巴地說。
阿絡卡是沙蛤心目中的女神，整個火環城都再沒有這樣煤礦一樣烏黑的眼睛，美玉一樣的皮膚，石灰岩一樣潔白的牙齒了。他幾乎在剛學會走路時就愛上了她，城裡所有的河絡都愛她——也許除了河絡王熊悚。
那天晚上，沙蛤心滿意足地睡在自己的小床上，想起了他所擁有的美好友誼。
「夠了。」這時候一個聲音說。
那一瞬間里，沙蛤的手腕一緊，被一股力量牢牢抓住。
「你，你沒事吧？」沙蛤吸著涼氣問，照他看來，頭上有個那樣的傷口就該死了，但是阿瞳卻似乎還活得好好的，只是表情仍然很嚴肅，嚴肅得讓沙蛤害怕。
他再抬起頭的時候，眼前的觀象塔頂上已經渺無人影了。
「你看我，我要當最好的鐵匠！」阿瞳驕傲地昂起了頭，「我想要在地火節打敗所有的鑄物師，地火節是河絡最重要的節日啊！在地火節贏到夢火者，才是生活的全部意義！」
商人們開始陸續離開，然後是酒店旅館主和雜耍藝人、歌行者，最後是遊歷到此的河絡工匠，挖掘聲和笑聲消失了。
「你和他們不一樣。」沙蛤堅持。
就在此時，地震襲來，整個羽蛇口都扭動起來，好像一隻復活的巨獸。
沙蛤看了一會兒熔岩，又仰起頭問：「布卡老爹，什麼叫一廂情願？」
他從來就不擅長回答問題。
「她的臉很光滑，一點也不像沙子啊。」
阿瞳憋了半天，脖子的顏色變深了：「……你，你就努力燒好飯吧，那是超出物外的，嗯，另一種生活的意義。」
那聲音聽起來很溫柔，很高高在上，選用的詞不是河絡常用的俗語，而是一種高貴文雅的書面語。
沙蛤忸怩地漲紅了臉，眼睛望向別處。好像怕被她頭髮的光芒刺瞎似的。等到他的目光轉向下方，不由得艱難地吸了一口氣，驚慌地發現自己無法呼吸。
阿瞳像是看怪物一樣看著沙蛤，然後慢慢地搖了搖頭：「友誼是件了不起的東西，是朋友就要有難同當，要成為對方的靠山，拿包子換可不行，再說，我也沒時間聊天、嬉戲、打鬧，開心、玩，我寧願工作。」
「會有這麼難？」女孩歪了歪頭。
「這是怎麼了？」狂牛陀羅看了看氣勢洶洶的阿瞳，露出一副受到傷害的表情，「我們只是開個玩笑。哦，放鬆點兒。」
「那些沙蟲殺起來變困難了，」沙蛤說，「它們會很努力地掙扎。以前它們被刺矛捅入身體的時候才會翻滾兩下，現在它們像是在一開始就知道要發生什麼。我還能聽到那些沙蟲說話，它們在喊我的名字。」
「你怎麼知道？」小沙蛤露出笑容。
「這份工作很有意義，」布卡一邊干一邊沖他大喊大叫，「我是在贖河絡的罪，幫他們一點一點地粉碎那些住在機器里的惡魔，他們關注手上的技巧太久，把現實里的快樂都給忘了。」
他還夢見了那位羽人女孩，在明月的光芒黯淡下去的時候，她的頭髮依然銀光閃爍，比月亮還要美麗。
她在他身邊盤腿坐下，沙蛤嗅到一股淡淡的蘭花香氣。
沙蛤爬起來摸了摸身下，發現那女孩將他扔在了設立在山巔的觀象塔頂端。
已經在這裏生活了幾代的火環河絡開始要面對空空如也的倉庫和殘酷的飢荒了。
銀勺蠟丁認為小胖是中了邪，給他熬草藥、拔火罐、熱敷、針灸、洗藥水浴，搞得沙蛤吱哇亂叫，但沙蛤的這種精神僵直狀態卻日益加重，蠟丁大嬸束手無策，也只能隨他去了。
但他張開的雙臂接了個空，那影子輕巧地落在了他面前窄窄的小路上，發出的聲音不比一片落葉更響。反而想要救人的沙蛤，那一步跨得太猛，讓身體失去了平衡，他發出了一聲驚叫，兩隻胳膊瘋狂地畫著圈，向外摔入深淵。
沙蛤絕望地流著淚，在黑暗中摸索著走了一圈又一圈，在許多岔道口，憑藉的是河絡的直覺而非記憶選擇方向，很多次他以為自己快找到了，可是垃圾洞比他想象中的藏得還要深邃。
還有山的那一邊。
他能有什麼夢想呢？他環顧四周，自己的生活不就和這大廚房一樣混亂，亟待收拾嗎？他的一生註定會一事無成，就連最差勁的庖師幫工他都做不好，這輩子他都沒有指望成為一名鑄物師，不可能參加地火節大會，對於將創造視為生命的河絡來說，他一無是處。
這次出巡，阿絡卡帶著十多匹灰巨鼠，還有衛兵和匠人，因為河絡領地的資源日漸匱乏，她要帶隊前去勘探邊界之外的地域，如有可能，甚至要和人族建立直接的接觸。這是一次讓恪守傳統的熊悚極為惱火，但又確實激動人心的旅程。
閉上眼，等一等，沙蛤，你一定在做夢，而且你每次把這樣的夢告訴其他人時，換來的只會是嘲笑。
這一時刻的布卡，接納了獨腳人錐的布卡，和剛剛那個倒騰垃圾的布卡已經不是同一個人了，他掌握著生殺大權，掌握著命運之輪。
為首的那人阿瞳認識他，叫狂牛陀羅，不是鐵兵洞里的鑄物師，是個礦工，他個子高大，懶洋洋的一張大臉上露出一種壞壞的表情。
孤獨。孤獨。孤獨。
「我沒有爹。」沙蛤鬱悶地回答。絕大部分的河絡孩童都是在河童殿長大的，他們只有共同的父親和母親，那就是部落本身。
大灰環的入口如同垂死之人發黑的咽喉。
「喂，你摔倒了，要幫忙嗎？」布卡問。
布卡將那雙精光閃爍的眼睛俯到沙蛤鼻子前。
他拍了拍小胖子的肩膀。
沙蛤張了張口，還是忍不住說：「火爐嬤嬤說打架是不好的，如果不打架，頭上就不會被打出血了。」
她的笑容如同她背上的羽翼一樣光潔：「你在怕什麼？怕不存在的東西。其實我也怕。」
「這一點都不好笑。」阿瞳悶聲說。
「實際上，你已經有了一位朋友——如果那打鐵的小子沒死的話，」布卡說，「今天下午發生的事，不是嗎？」
沙蛤根本就不知道，此刻他正踏過這座城市昔日的榮光，踏過這座城市殘留的骸骨。
沙蛤很喜歡看這幅景象。他趴在欄杆上，撐著胳膊肘，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斜眼看看正在幹活的布卡，覺得這老傢伙除了相貌醜惡之外，也不像會吃小孩的模樣，眼圈下面的皺紋里反而透出几絲慈祥來。
獨腳人瞪著陰險的獨眼，那隻眼睛是一粒紅色的透明石頭做的，如同血一樣紅艷。沙蛤將那東西放在手裡仔細端詳。
「我要你把一封信交給一名河絡，一個住在你們怪異的地下城深處的河絡。」
他正在那裡這麼想著，突然聽到一個聲音說：「你在這兒傷什麼懷，小傢伙？」
「你們幹嗎騙他？」阿瞳不滿地問。
他穿過了空曠的街道，在那兒曾經有
九-九-藏-書巨鼠拖運的運水車一路漏著水，裝載滿萵蕖和蘑菇的小推車擠成一團。沙蛤摸著牆壁前行，他只能聽到岩壁上的流水聲和腳下碎石謹慎的摩擦聲。他一邊走一邊打著哆嗦，想著火爐嬤嬤說過的那些可怕的故事。
活著是為了什麼呢？
「啊？」沙蛤瞪圓了雙眼，後退了一步，「你，你怎麼知道——」
布卡的笑聲如同雷鳴，在垃圾洞里回蕩：「我是火焰的巨眼，我躲藏在這座小島上，注視著一切。我看見，我聽見，我知道。我無所不至，我無所不知。」
狂牛陀羅笑嘻嘻地沖他說：「想和我們交朋友，還有一個儀式要完成，你必須把身上最值錢的東西交出來。快一點，快！」
在得到肯定的答覆后，狂牛陀羅朝身後釜匠學徒遞了個眼色。那名河絡小夥子不自然地微笑著，將一個白金坩堝放到了爐子上，過了一會兒，坩堝躺在煤堆上被燒得通紅，好像地底怪獸瞪大的一隻毒眼。
「朋友？」阿瞳直起身子瞪著小胖子沙蛤，「我幹嗎要和你交朋友？」
女孩依然入迷地看著纏繞的雙月。暗月正在緩慢地轉到明月前列，將那明亮秀美的臉龐遮掩住一部分，讓它帶上幾分憂鬱之色。
最終還是好心腸的銀勺蠟丁給了他一枚職業掛墜，讓他到廚房來幫工。即便在大廚房，沙蛤只能磨磨豆子、洗洗米、跑跑腿、打打下手，做些最簡單的重複勞動，河絡看不起這樣的工作，沙蛤自己卻顯露出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沙蛤瞪大雙眼，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
沙蛤總是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腦門：「我聽到腦子裡一些奇怪的聲音，可是總聽不清楚，我仔細地聽啊聽，那些聲音又細又輕，就忘了自己正在幹什麼了。」
「我……」沙蛤無比緊張地說出了他的願望，「我，要一個朋友，一個可以陪我聊天、嬉戲、打鬧、開心、玩的朋友。」
火環變成了一座蓬勃發展的新地下城。
沙蛤當然想去觀看阿絡卡出行的盛大儀式。可是，他又想到了狂牛陀羅的要求，他們要他快去，跑著去。
他懷裡藏著的那枚獨腳人錐，一跳一跳的，好像個活物，讓他更覺心驚。
4
阿瞳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沙蛤一眼：「當然不行。首先，沒有人用『頭』來形容羽毛，其次，你太笨了。」
蠟丁大嬸還沒有回來，大廚房裡一團混亂，空氣里瀰漫著一股刺鼻的氣味，鍋子里的水已經燒乾了，餃子變成一大團粘在鍋底的焦炭。
他穿過了冷清的風物洞，在那兒理髮師曾經在瓦片上敲打著鋒利的剃頭刀招攬生意，藝人彈著三弦唱著奇怪語言的歌謠。
火山地區地震本來就多，這也只是一場微不足道的小地震。最近這樣的小震越發地頻繁。
「真的？」沙蛤驚喜地笑了。
暮色中可以看見從碗狀的火山口底部向上升起的十二個木頭腳手架，好像洗白了的鯨魚骸骨，那是為地火節的慶典準備的火牛車軌道。
此刻或許他不那麼需要食物，而是更需要友情。
那兒就是垃圾洞，在熔岩海的正上方，一個寬敞的斜坡，傾斜著向下插了三十多尺，然後驟然止步於一道陡峭的絕壁，斜坡上堆滿了各種想象不出的古怪殘破物品。
沙蛤四面看了看，找了把勺子開始把餃子從鍋底里挖了出來，遇到焦得不那麼厲害的地方，他還會忍不住往嘴裏塞兩口。他的午餐——那個大菜包子已經送給了狂牛。
阿瞳敏捷地一個彎腰閃過了兩人合擊，但他的動作快得出乎自己的意料，結果自己也給絆了一下。賀禮趁機使勁兒打出一拳，本來瞄著他的鼻子，卻打在了胸膛上。阿瞳向後踉蹌了一步，抓住了賀禮的肩膀，無意識地甩了下胳膊，就差點讓皮匠學徒翻過了火堆。
沙蛤開始語無倫次地講述了他的故事，他沒有一點兒語言天賦，講得顛三倒四，但那女孩一點也沒顯露出厭煩的感覺，她身上流露出一種溫柔的氣息，這種氣息和蠟丁大嬸的不一樣，和夜鹽的也不一樣，讓沙蛤微微地沉醉其中，想要信任她，想要告訴她一切。
他們在令人心驚的高度上翱翔。火山口是一個空洞的眼眶，岩壁上被污水沖刷出許多扇形的污漬，月光下的透水河就像一條彎曲的蚯蚓。
女孩說：「可我們羽人喜歡天空。我們羽人的故事里，明月上的陰影是兩個正在接吻的情人，你看像不像？」
沙蛤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不敢介面。
火爐嬤嬤說隨地吐痰是條嚴重陋習，但是，管它呢。沙蛤那激動的小臉蛋漲得通紅，想想他得到的東西！
沙蛤摸黑往地下深處進發。河絡對黑暗的適應性很好，沙蛤的瞳孔能張到很大，直到一點白顏色都不剩。
「你跑到哪裡去了？快把蒸籠放好，去屠宰場告訴他們我下午需要三百斤沙蟲肉了嗎？」
沙蛤猛地捂住了眼睛，直到瞳孔逐漸恢復正常，才朝那個地下洞室慢慢走了過去。
「記住，你的要求只能提一次，開口之前要想清楚！」布卡用雷鳴般的聲音猛喝。或許是正巧，但沙蛤卻相信是遵照布卡的意願，他身後那盛滿紅色岩漿的深淵中烈焰飛起，橘紅色的漿汁四下飛濺，將布卡那張醜陋陰沉的臉映襯得如魔王般邪惡。
他的雙腳就這麼飄浮在火環城上空，被烈日折磨了整個夏日的城市在兩百尺的腳下安靜地沉睡。
作為一座城市，火環城已經失去了自己的夢想，但沙蛤卻沒有。他只想緊抓正在滴答逝去的時間，在脆弱的友誼消散之前趕到目的地。
「他們也這麼說。」
「今天許多人都會很高興的吧？」那女孩淡淡地說，「我只道是兩情相悅，沒想到卻是一廂情願……他們今天會在神木林里舉行盛大儀式，人們會送上百花結成的花環，祝他們白頭到老，比翼雙飛。」
「真的，那太好了，但你得先搭把手，幫我把這些餃子餡剁碎。」
沙蛤這時候多半顯露出內疚的神情，揉揉自己的小圓鼻頭，快步跑去工作。
「咦，是個啞巴嗎？」布卡問。
火環城的河絡工匠們不吃不喝，不睡不休，錙銖必較地計算自己的時間，把每一秒都花在一隻小茶壺的壺嘴上，花在一根馬鞭子的手柄上，花在一把雨傘的撐骨上，把它們磨得更光滑，把它們雕琢得更精美，把它們做得更輕巧。
沙蛤沮喪地想：我又回答錯了，我一定是，又搞錯了。
或許他的新朋友一再交代他，拿酒這事千萬不能讓蠟丁大嬸知道是有道理的。
這不是沙蛤第一次把事情搞糟，對食物的愛總會幫助他渡過難關。
他還沒有意識到，但某些東西已經深深地烙印在了他心裏，關於美麗和遠方。
突地一個轉折，森林在他腳下遠去，他正在升入空中。
「就是這東西嗎？」
沙蛤皺起眉頭想了很久，有點打戰地問：「你是說老酒鬼布卡？」
「沒錯。」阿瞳吸了吸鼻子，那片鐵制的羽毛非常輕巧，他把羽毛拈在手裡對著爐火的光看的時候，那片羽毛就如同飄浮在空中的一團水汽，透明而輕盈。
沙蛤被那張醜臉嚇了一跳，大叫一聲，摔倒在地，怎麼也爬不起來，在陡坡上順著垃圾潮水，翻滾著向下掉去。
「太愛哭，」巡夜師這麼評價他，「一爬到高處就哭得喘不上氣來。」
阿瞳舉著那片成型的羽毛在光線下反覆驗看，偶爾閉上眼睛，用大拇指劃過羽管末端的曲線，對他來說，打造鐵羽毛可不是一件用來取樂的事情，要麼成功，要麼失敗，一點點弧度都不能錯。
「我打掉了他的牙，我打得他滿臉是血。」狂牛陀羅繼續說，拚命地眨眼睛，他的夥伴們終於醒悟，站起身圍了過來，在狂牛身後站成一個半圓形。
雖然近在咫尺，他卻怎麼也看不清布卡的容貌。布卡那赤|裸的身體映襯著火焰，散發著與周圍的物什一樣的氣息，好似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
沙蛤的臉暗淡了。
沙蛤則帶著鋪蓋，臉上掛著和善與抱歉的微笑，傻傻地站在門口。
沙蛤抬起頭，目瞪口呆地看著抓住自己手腕的女孩。
布卡眯縫著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嗯，是個正常的小孩兒，不過就跟死了爹似的無精打采。」
沙蛤再也忍不住，高聲問：「誰在和我說話？」
有一天，我還是要走出這片森林的吧，雖然如此龐大、如此無量。
「你什麼都不會，因而最純潔，身上的罪最少。」
今夜觀象塔一片寂靜，那個河絡中的異類，巡夜師陸臍大概不在塔內。四下里萬籟俱寂，遠遠地能看見大火環里透射出的斷斷續續的燈火。
羽人姑娘嗒的一聲，落在他身邊。
他穿過了無人氣的大校場，在那兒訓鼠師的皮鞭和戰士的鐮刀撞在一起，將風揮動巨臂在咆哮。
「你想要一個朋友，你想要一個朋友。」他重複著沙蛤的要求，突然放聲笑了起來，好像聽到了一個特別搞笑的笑話。
「哦。」沙蛤長長地嘆一口氣，捏著那個紙包，沮喪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