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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人間使節

第二章 人間使節

對面夫環的語音低了下去:「有野心又有才華,天下本該是他的,我卻沒想到他花了這麼久。那麼,接下來呢?又要大戰?」
嗤的一聲,卻是陸臍撕開少年刺客的衣服,他又驚嘆一聲,向後退了一步。
他夢見一個來自遙遠草原的年輕人,潛入他的宮殿,就在石床前將他的咽喉割開,放乾鮮血,好像對付一匹狼。
給我一把鐵鎬,我能挖通整個九州——這是老礦工出身的夫環雷鎬,他並沒有挖通九州,卻被倒塌的坑道砸死。該枚頭骨乘船從遙遠的鳳凰河流域穿越了沼澤和迷霧而來。
「我如果知道,還要你們幹什麼?」夫環熊悚憤怒地說。
這裏太熱了,熱得讓人真受不了。雲胡不歸只覺得口渴得要命,他必須早做決定。
一些頭骨在爐火下金屬般閃閃發光,有些顏色發黃,滑溜溜的,似乎被撫摩過很多次,還有些顏色已經變成黯黑,看上去年代久遠,非常脆弱。
黑色的頭盔掛在石牆上微微放光,一滴滴的水順著兵器的長柄滑落在地,盾牌上鑲的銀子熱得發軟,空氣滾燙,熱浪|逼人。
「別輕舉妄動。」這是天羅弒對他的警告。
他抬頭仰望火環城所在的險峻的阿勒茹山,阿勒茹在河絡語里是「火盤子」的意思,此刻從地面上已經完全看不出煙霧和熔岩的蹤跡,但地火併未完全熄滅,而是隱藏在地腹深處,涌動翻騰,從不休止。
銅星甲蟲在桌沿上爬了幾步,張開翅膀飛了起來,它繞著盤王殿的大廳盤旋了幾圈,然後找准了屋頂上的一條縫隙,晃動粗胖的軀體,鑽了進去。
他得找人談談他的夢。
河絡素以刻板守序著稱,而毒鴉營山更是其中格外嚴謹之人。他遲疑了一下:「夫環大人,你可記得他的模樣?」
他當然不會告訴這個嗜酒如命的傢伙,對地下礦藏的開挖早已秘密開始。
熊悚跳起身來,看上去又想抓住巡夜師猛力搖撼,或者把他的頭從脖子上揪下來。
陸臍揪著自己的鬍子:「據說移魂術很麻煩,如果他的目的是刺殺你的話,不達到目的決不罷休。」
雲胡不歸伏在暗處窺看,盤王殿門外的衛兵只有一名,是個四肢粗壯有力、皮膚黝黑的河絡。他披著灰色鼠披風,手持長戟,在石殿門口機械地走著圈,每一步都落到自己的腳印里。
熊悚哼道:「如果沒有別的話,告訴龍噙者,滾他媽的蛋吧。」
他們隔著火爐相對而立,爐火染紅了熊悚的雙眼,讓他看上去暴躁莫名。雲胡不歸沒法長時間不看眼前的這盆火,即便他的視線轉向別處,也會很快被吸引回來。
雲胡不歸好奇的目光四轉,這兒的悶熱讓人印象深刻,但另有一樣東西讓他目光難以移開,那就是一排排的歷代河絡王頭骨。
「……你想違反阿絡卡的禁令,復工挖礦?」胖巡夜師的臉上露出了震驚的表情,他伸手到腰帶上摸索酒壺的手停在了半空,「你沒發燒吧,夫環大人,所有的礦脈都已經枯竭了。」
他知道天羅是另一種戰士,另一種靠武力掌控自己的命運的人,他們是暗夜潛行者和暗殺者。天羅刺殺術是另一種掌控命運的途徑。
潛行如影,是天羅入門的第一課,要求他們貼近目標時不能發出一絲聲音。
河絡的頭骨是歷史的見證,每一代夫環死後都會將墓志銘和部落名號刻在其顱骨上,由遷徙的族人帶往各方。
「這是什麼?」毒鴉指了指雲胡腰帶上的象牙筒。
「你同意了?」雲胡不歸緊逼著問。
最搞笑的是一個缺了下頜骨的頭骨,它帶著古風部落,一個生活在半山谷半地下的地方,但仍然算得上是火山河絡的一個分支的標誌,頭骨上刻的是:該救我時你們在哪兒?
熊悚沒有等候太久,門環三響以後,鬚髮蓬亂的星眼陸臍瞪著一雙怪眼,走了進來。他走路有點跌跌撞撞,巡夜師的野外視力極好,對地下生活卻很生疏。
「來人!來人!」熊悚還在咆哮。
但他只是天羅學徒,不能接觸到冰鏡術的真正奧秘,而只有更高階的冰鏡術,才能克制自己的心獸。

他望了望腳邊躺著的昏迷不醒的少年:「啊,這就是你信里寫的那名刺客嗎?看上去不怎麼強壯嘛!」又斜眼看了看熊悚的肋部,沒心沒肺地樂了,「哈哈,居然讓你受傷了。」
「誰有興趣記一個小孩的模樣!」
他們兩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了一會兒,巡夜師鬱悶地回答說:「書上沒有記載,我怎麼知道?」
註釋:
雖然早知陸臍會是如此打扮,熊悚還是哼了一聲,甚是不以為然。
悶熱難耐的黑暗裡,有人咕咚一聲向後翻倒在地。
雲胡不歸安靜地蟄伏良久,瞅準時機,將一個小紙包彈入爐中,爐子里猛然騰起一片兇猛的火焰,圍在火邊的河絡哨兵遮目後退時,雲胡不歸已經溜入蛇牙下的那片黑暗中,好像一滴水滑入黑暗的水潭。
「快點!莫非什麼事情都要我來辦嗎?」殿里再次傳來怒吼聲,毒鴉不再吭聲,惱火地揮了揮手,衛兵們向後退開一條路。
許多河絡搭著梯子,往洞頂的大鐵環上掛燈籠,一些彩燈被點燃了,紅色的大燈籠上寫著離奇的符咒,通明的燈火給雲胡不歸的潛行增加了不少麻煩,不過他還是順利地摸到了火山底部,再往前,就是河絡王熊悚居住的盤王殿了。
雲胡不歸四下張望,卻沒找到可坐的地方。
在你完成之後,我會主持這場挑戰。這是蒼之天羅的承諾。
「這是我的礦工鎬,」熊悚說,「七歲時,燭陰之神選中我當一名礦工。從那天起,這把鐵鎬就一直伴我左右,我曾經以為自己的一生就將投放其中。」
不在死亡面前低頭——這是死在三沙島之戰里的鐵骨奧司,曾是火環城的前任夫環,除了那場血戰,從未離開過自己的出生地。他的頭骨上只有一個乾淨利落的火環城標記,以及一支方頭箭簇留下的深坑。
河絡們相信在夢裡,他們可以踏入創造之神的夢境,河絡與神的夢境相交,會折射出隱約的世界真相。
這任務可不容易完成。
「後來再也沒有消息了。」
「那個在夢裡殺了我的人——」
盤王殿里的這座銀爐,是燭陰神像前那個永恆噴涌的地火之眼的小小翻版,沿著爐口有一圈銜尾急追的青銅火麒麟。據說麒麟可以口噴火焰,守護爐火不滅。此刻火炭在灰下閃著紅色的光,熊悚的大腦也像爐火般一明一暗。https://read.99csw•com
「你說什麼?」雲胡不歸的聲音里透出不相信,「這可是天啟城的皇帝!」

他蹲坐在火爐對面,把一塊木炭扔入鐵爐,盤王殿里熱氣更盛。
「你對河絡一無所知,」河絡王喝道,粗獷的臉上殺機陡現,「我早說你們居心叵測!」雲胡不歸仍想努力,熊悚卻已經轉身吼叫,「來人,把這個騙子給我轟出去!」
2
「先說說外面的狀況,人類世界又亂成什麼樣了?」夫環用無法抗拒的口吻命令說。
披著鐵甲的河絡士兵朝少年湧來。
「那就不要讓她看見這張圖!」
熊悚臉上的驚訝再也難以抑制:「有這樣的東西?我倒要看看。」他揮起一隻手,將眼前那個燃燒不休的銀爐子推到一邊,然後又從石床下拖出一口鉛石箱子,拂去箱蓋上的灰塵,權作桌面。
「但是阿絡卡可以,」陸臍低頭研究著地圖上的印章,「這張圖會幫助她證實自己的猜想,確實存在夜蛾部,而他們失蹤了。」
從一開始,天羅就只想要礦石,要求火環城應|召出兵,不過是討價還價的一種方式,想要兔腿,先求全鹿,這豈是耿直單純的河絡所能想到的。
爐火晃動,粲然而亮,又轉瞬暗淡。
雲胡不歸收攝心神,悄無聲息地靠近。
巡夜師鞠了個躬,抬起頭來時又揪了揪自己亂蓬蓬的頭髮:「這邊的小孩你準備怎麼處理?」
熊悚背對著他在大喊大叫,他那汗津津的背部看上去毫無防備。
雲胡不歸扔掉手中的匕首,苦澀地問:「怎麼發現我的?」
①蠻人的創世傳說:蠻族人的始祖盤韃騎著一匹白馬來到世間,那時候天將要形成,地將要生長,人將要投胎,馬將要生駒,萬物將要繁殖,可是連草原都還沒有,只有藍色的天水中微露著須彌寶山的山尖,盤韃騎著白馬往來賓士在藍色的水面上,他的馬蹄燃起大火,水汽蒸發上天,形成了雲彩,燃燒的塵灰撒落在水面上就形成了大地,馬蹄踏水濺起的火星飛上高空成了星星。盤韃大神在人世間留下了七個兒子,他們分別叫馬蘭勒、孛兒帖赤那、黑日特、寶拉嘎特、巴塔赤罕、沙魯、巴圖乃,他們的圖騰分別是鹿、狼、熊、芒牛、天鵝、鷹和樹木,這是蠻族的起源,也是蠻族最古老的七個家族,擁有純正的盤韃之血。七個古老家族的後代子孫中豪傑輩出,都是傳唱千年的史詩里的英雄人物,後來,他們的子孫生齒日繁,分佈到了瀚州各地,分化出了九姓鐵勒、十二姓白戎、三十姓韃靼,這些最古老的家族也就離散在漫長的歷史中。
他們卻沒有注意到,每有微風搖動火焰,一片不起眼的黑影才隨著岩壁上晃動的哨兵身影,極慢極慢地靠近羽蛇口。
盤王殿是坐落在大火環最低洼處的一處宮殿,它由巨大的火山岩搭建起來,整體呈鐵灰色,鑲嵌在岩洞里,好像蛇嘴裏叼著的一個蘋果。
這個殿堂呈現出偏執的河絡才會建造出來的完美正方體,黝黑的殿堂里只有正中心的地火鐵爐一個光源,高大的砂岩石柱向四周拖出暗紅色的影子,在光滑的銅製地面上印出舞動的影像。
哨兵卻完全沒有注意到四周的異象,只顧抽冰塵聊天。
這些頭骨古老而神秘,帶著若有若無的微笑。
毒鴉看著筒蓋上的火漆印,疑惑地嗅了嗅鼻子。
雲胡不歸手一抖,圖軸徹底打開,盡端突然顯露出一把匕首來,那是另一把犀牛角柄的短匕首,又薄又鋒利,帶著可怕的血槽,刀尖映著明亮的爐火,爐火一會兒高漲,一會兒低伏,犀角匕首也就隨之一亮一滅。
這並非一個刺殺任務,可這張圖軸是個陷阱?莫非是天羅弒意圖陷害他?
「戰爭和機會。」火爐騰起的熱量讓雲胡不歸皺了皺眉頭,他望著河絡王寬闊的背上晶晶亮的汗珠,「我受龍噙者之命,前來徵召火環城出兵。」
「龍噙者。」熊悚抿緊嘴唇,他是個從來不懂玩笑的河絡。
首領灌入他胸口的文字就是任務:他必須說服火環城的夫環熊悚為皇帝龍噙者提供墨晶石礦。
這就是熊悚明知雲胡不歸是刺客,卻讓他獨入盤王殿的原因嗎?
「有什麼好研究的,不就是個普通蠻子嗎?」夫環瞪起了眼睛。
「實際上,」熊悚勉強笑了笑,「我準備接受。」
他確實低估了雲胡不歸的速度。
「什麼小孩?哦,那個天羅嗎——把他弄死算了。」
「我不出兵!」熊悚放聲大笑,他的笑聲在好似巨熊胸腔的洞穴中引起一陣轟隆隆的迴響,「他想要怎麼辦?出動大軍滅了雷眼山河絡嗎?人族什麼時候在乎過河絡的死活?」
他們在盤王殿前埋伏了三天三夜,終於逮住了雲胡不歸。
一瞬間里,雲胡不歸想擲出手裡的匕首,雖有鐵盔保護,距離又遠,但在天羅營地他曾花費數月時間不眠不休地練習此招,射中那名頭領的獨眼,雲胡不歸有百分百的把握,然而此時此地……殺了此人又有何用呢?
雲胡不歸陰鬱地掃視了黑暗的殿堂一眼,這裏確實沒有伏兵,只有忽高忽低的火焰在跳躍。他要對付眼前的老河絡,並不需要掃清別的障礙。
瘋舌罕羅發現的古老頭骨,如果真的是被丟棄的,只能說明一件事——那座城市裡生活的河絡全族覆滅,無一倖存。
他可以嘗試光明正大地通報身份,要求覲見河絡王,但若能獨自面對熊悚,他會更有把握,況且,這也更符合天羅的行事風格。
越州雷眼山是座裂隙之山,成串的火山口如同散落在越州土地上的巨碗,碗中滿盛著鬱郁蒼蒼的地下森林。它們中間有許多是活火山和休眠火山,風化得很厲害的上百座山峰和谷地之間布滿細微的裂縫和罅隙。
火掌舒剌以為那是火環城在過去的挖掘中留下的遺迹,只有熊悚心裏非常明白,那不是他們挖的台階。火環城礦工挖掘的每一條礦道,他都了如指掌。
火環城的夫環熊悚盤腿坐起,走到爐火前,用一枚小鐵鏟撥動爐灰,把火炭顯露出來。
「龍噙者還讓我帶來一件禮物:這是一幅火環城的地下礦脈圖,大概是火環城最早的建造者所制。」
「這也算記載嗎?你們這些文人就只會寫這樣的書!」熊悚暴戾地尖叫著,「總之,我絕不認為一個虛無縹緲的、不存在的種族,就可以阻止我向下挖礦!」
「地中變怪至多又是什麼意思?」
https://read.99csw.com悚開口喝問:「來此何事?」
熊悚的眼睛里滿是不信任:「你太年輕了,龍噙者為何會派你來傳話?因為你容易上當?什麼都不怕?——你臉上的傷是怎麼來的?」
熊悚帶著幾分驚疑,睜著怪眼上下打量雲胡不歸:「這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條件,你們人族豈能如此好心,到底埋了什麼陰謀?」
他命令礦工頭火掌在大灰環里開挖了一個多月,已經發現了一條墨晶石大礦脈,和那張圖上描畫的一模一樣,而且,他們確實在礦脈的附近發現了棧道和衝車槽的殘留道路。
通道上來往的河絡不多,但是都顯露出一副忙碌又開心的樣子。雲胡不歸覺得他們似乎在為一個盛大的節日作準備,對,似乎是叫地火節——一個他所不了解的節日。
毒鴉營山是名多次跟隨夫環出征的老兵,他深深地了解眼前這位君主的霸道,於是恭敬地用拳頭在胸甲上撞擊一下:「謹遵鈞命!」
族人把那個藏在心裏的惡魔視為天賦,他卻視為詛咒。
「如果讓我作決定,今年地火節前夕,我就可以得到龍噙者所需要的所有礦石,還有富餘。」
「請坐吧。」熊悚的臉上露出一副殘忍的表情,語音轉而輕柔,讓人想起捕鼠的貓。他擺了擺手,露出一副姑且聽聽的表情。
那個銀爐子加上裏面的炭火,怕有五百多斤,卻被熊悚輕描淡寫地推到一邊。無須多言,熊悚是雲胡不歸所見過的最強壯的河絡,雲胡不歸心中暗驚,他解下腰間的象牙盒子,倒出一軸卷得極細密的圖軸,將圖軸鋪在箱子上,慢慢地展開。
雲胡不歸一邊向下摸索,一邊用心記憶道路,一旦在這座巨大的迷宮中迷失方向,恐怕直到死的一天都找不到出口。
「這就更不合情理了,」巡夜師擔憂地咳嗽起來,「如果你準備接受他的協議,又從他那兒得到了礦脈圖,應該待他如上賓才對,你們為何又打起來了呢?夫環大人,我看你病得不輕。」
這些地下裂隙接進雷眼山下無數地下通道的分岔之中,就像上千年的老樹根龐大無比的上百萬根須中的某一枝,它們曲折地深入山腹,如同樂章向著主調彙集,如同溪流向著海洋彙集——終點,就是包容著一整座地下城池的巨大空洞。火環城,是這些地下城池中最重要的一座。
陸臍驚訝地抬起了臉:「不,當然是真的!從墨色和紙張來看,確有上千年的歷史了。」
河絡通過夢來了解世界。只要進入特殊的夢幻覺狀態,他們就可以得到一些神啟:有時是個人的吉凶時運,有時是被遺忘的前輩技藝,有時是湮沒的遠古歷史,更有一些時候,是龐大部族的命運。
「來人!」他吼叫道。
他回頭去推那大門,那兩扇銅門看似高大沉重,上百名力士也難以撼動,卻是輕輕一推就合上了,門軸只是發出了一聲極細微的嘆息,不得不令人感嘆河絡工藝的精良。
它從沉重的岩石下探出覆蓋著綠色銅瓦的屋檐,檐口上布滿怪獸狀的滴水嘴。
火光下,長戟如林,洞窟高處,更是一排閃亮弩弓對準了自己,四下燈籠高舉,耀眼如晝,就算他潛行之術再高,也無法逃出生天了。
火邊突然起身的巨影嚇了雲胡不歸一跳,以為面對著一個巨人,等他定下神來,才發覺夫環的身材並不高大,剛才那一瞬只是變幻的爐火帶來的幻覺。
他聽到洞外哨兵來回走動的沉重腳步聲,好像鐘擺般準時。
陸臍是出了名的性情古怪、既迷信又怕死的傢伙,他有很多古怪知識,喜歡用水蛭給自己放血,喜歡一刻不停地抱怨、發牢騷、喝酒和吸食冰塵,喜歡看書和瘋狂閱讀,他的夢想是渴求更多的知識,特別感興趣的話題是荒墟戰爭和世界末日。
但是根本就沒有什麼危險。沒有。
「哦,那個你救過一命的傢伙,」陸臍又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連遠在天啟的他都發現你是名糟糕的河絡王了嗎?」
士兵們面面相覷。
「我說滾蛋,」老河絡重複說,「你聽不明白河絡的話嗎?」
熊悚轟走他的灰鼠衛隊,獨自攤開那張地圖,面對爐火入了一會兒定。過了半晌,才大步走到矮桌前,用炭筆寫了一張紙條,封在一根銅管里,然後從桌邊的銅絲籠里拎出了一隻銅星甲蟲。
雲胡不歸猛地醒悟,剛要轉身,猛地里火光耀眼,一隊衛兵沖了出來,口中大聲呼喊:「抓住刺客了!」
雲胡不歸想起了在月亮的輝映下,有熊山上覆滿的邃黑色陰羽草,好像巨熊在風中聳動的毛髮。
「什麼樣的怪事?」
可他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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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熊悚不通情理,發火時形如惡魔的脾性他們早已習慣,他們接受他的命令亦是命中注定,沒有絲毫折扣。
熊悚曾經聽說過,移魂術是一種高級魅惑術,甚至被施術者在命令被激活之前,也不知道自己身負的真正任務。
別輕舉妄動。那是天羅弒的告誡。
「這小子給了我一張礦脈圖,我仔細看過,推斷無誤的話,這六百年我們挖出的不過是一點皮毛,更豐富的礦脈還深在地底。」
「挖礦是我們河絡生存的根本,不論是築冶、鳧栗、熔煉、砥礪、鏤刻、鑄造,還是束魂,這一切令人眼花繚亂的技藝沒有礦石都無從談起,墨晶石就是河絡的黑色血液,是盤瓠大神的肉髓筋脈——你挖過礦嗎?」他突然問。
「不,你不是信使,你是天羅,」熊悚陰沉著臉說,「六年前,在鎖龍河,我殺死過一名天羅。」
「什麼?」
他的頭髮棕紅,留得很短,鬍子也修剪得很短,硬扎扎地叢生在粗獷的臉上,一雙紅眼睛里滿是好奇。他身材矮小,卻好似在俯瞰對手,絲毫也不掩飾對人類異族的蔑視。
這座險峻的死火山口,他終究是要爬上去的。
毒鴉的獨眼閃著不信任的光,讓兩名部下給雲胡不歸搜身,他卻只有那柄已經扔掉的短匕首。
他聽到身後的大門推開,那名獨眼的河絡帶著鐵甲士兵正大踏步湧入。
他知道眼前的矮個子熊悚一點也不陌生「龍噙者」這個名字。
巡夜師絕非一個懂得察言觀色的傢伙,他喜滋滋地點著頭:「夜鹽禁止下挖,是有道理的,在弄明白那支河絡為什麼覆滅之前,我們不能冒這個險。」
夜色中,阿勒茹火山口上那條石雕的羽蛇就像一條扭動身體的巨蛇,拚命地想要從火山的束縛中掙脫。一旦如願,猙獰的巨牙就會撕開天九九藏書幕,吞噬天上的夜魄之月。
「有蹊蹺,」陸臍說,「他被移了魂,完不成刺殺的任務,就會昏迷不醒,以免泄露天羅的機密。」
「什麼?」
站在了夸父的肩膀上,河絡可以看得更遠——這是遊歷者犀盾薩可,他的頭骨二百年前由銅魚部落的一名礦工攜來,粗壯厚實的頰骨上刻著十五座城市的標記,包括夸父的古老城市,但他到達火環城后再也沒有離開。
「這裏要熱死人了,夫環,」巡夜師不停地擦著汗,一進門就大呼小叫,「……大人,什麼事如此緊急?我滿心以為是你死了,但死人又不會寫信……」
毒鴉不耐煩地沖他擺了擺頭,雲胡不歸也冷笑一聲,束了束腰帶,獨自踏入盤王神殿。
此時他每被絆個踉蹌,身上掛的那些牌子就稀里嘩啦亂響。
雲胡不歸知道自己已入火環城地界,這座城市的地下部分龐大得無法想象,四周岔路無數,壓抑得連夢都會逃跑。
「好?」熊悚沉了臉:「你想說這張圖是假的?」
雲胡不歸束手待斃,卻從盤王殿內傳出一個悶雷般的吼聲:「住手,讓這個人進來!」正是熊悚的聲音。
他要那些礦石!
「我是信使。」雲胡不歸堅持說。
熊悚捏緊了拳頭,背上的肌肉成塊地隆起。他極肯定一件事,唯有它是真實的:
河絡對建築有一種近乎變態的裝飾要求,盤王殿前的廊道壁上立滿了猙獰的石頭怪獸:一隻商羊從蓮花上躍起,老鷹般的前爪里抓著一把石刀;一隻訛獸扭過頭去,好像厭惡自己爪下的獵獲物;一條鉤蛇從石縫中轉生,帶鉤的尾巴盤卷在肋下……散發著潮濕腐敗的氣味。
熊悚焦躁地彈了彈它的獨角,讓它明白些這裏誰說了算。
雲胡不歸一時愕然,不知形勢如何就急轉直下。
「我可不怕,你把他帶走吧。」熊悚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叫來兩名衛兵,讓他們將昏迷的刺客背上,矮胖的巡夜師將地圖折好收入懷中,又鞠了個躬,退走了。
他正潛近火環城的城門,眼角里似乎看見山巔觀象塔的塔頂上白影晃動,立即像片紙般貼在了羽蛇粗糙的鱗片上。
六年前,這個矮子中的巨人曾在鎖龍河與龍噙者並肩作戰,那一陣他們以少勝多,擊潰了蠻舞月奴橫掃天下的近衛騎兵「赤鳥飛羽」。
少年赤|裸的上身上,有一條正在遊走的黑龍,形狀猶如刺青,但卻在全身遊走不定,好像活物一般。此時他仍昏迷不醒,全身滾燙,呼吸平緩,但呼出的氣,卻好像火炭一樣熱。
陸臍低頭痛苦地翻檢著脆弱的紙張:「這張圖上一定還有什麼東西我們不知道,哦,這些字太古老了,它們的含義已經無人可以解讀了。」
一切都是虛幻。
平時他有風度、有魅力,但會突然浮現出一種扭曲的暴怒。他會將偷一把胡椒的小孩送去礦山苦役,會因哨兵打盹而鞭打他們,會將懈怠的工匠枷首示眾,而他對自己則更為苛刻。
如果有人能通讀所有的墓志銘,就會遵循頭骨上的城市標記,刻畫出上千年來河絡各部族在九州大地上那密如蛛網的遷徙、交融和分離的蹤跡。
雲胡不歸點頭承認:「我確實不明白挖礦對你們的意義,不過仍有變通的法門:龍噙者說火環城可以不出兵,可要履行礦工城的義務,繳納應有的墨晶礦石份額,也算遵從了盟約。」
雲胡不歸在月下捏緊了拳頭。
雲胡不歸又渴又悶,河絡的指東言西讓他有點煩躁。他不習慣和這些矮子打交道。但這裏面又有點陰謀的味道,讓他不自信。
「誰派來的?」陸臍繼續問,「真是大快人心。」
盔甲沉重的灰鼠衛隊的領衛毒鴉手按鐮刀柄,大步跨入盤王殿,四名長戟衛士披著灰鼠皮披風,緊隨在後。
「或許……」他逼近巡夜師,將兩隻粗大的手放到了他的肩膀上,搖撼著他。陸臍不由得擔心力大無窮的夫環一個不小心,會把他的鎖骨抽出來折成兩半,他尋思著是否要去搞一塊「骨折御免」的牌子掛在身上。
「你的意思是,礦石換和平?」這次是輪到熊悚驚訝了。
「你也認為曾有一支上古河絡,在我們的火環城下挖掘過?而且,早在我們之前滅絕了?」熊悚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
那張圖給他帶來了一個微妙的難題。它既說明礦脈遠未枯竭,又似乎表明傳說中滅亡的那支河絡真有其事?
「你們喜歡挖礦,那就繼續挖吧,」雲胡不歸展顏微笑,「龍噙者還說,為了表達對河絡諸神的敬意,願意用往年價值三倍的貨物交換這批礦石。」
如果說雷眼山的火山河絡都是些固執的傢伙,那火環城的熊悚就是其中最暴躁、最不可理喻的河絡王。他是戰爭英雄,但又是一個極端保守的傢伙,對河絡的生活方式極力維護,到了死硬的程度。有人說,他的胸膛里放的不是心臟,而是塞了一個鐵砧。
「留給我研究研究。」
正合雲胡不歸之意。
接著,他突然向後退了一步,臉上扭曲的暴怒突然消失了,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似的。
雙月正在他的頭頂上交互遮掩,草原人把這樣的夜晚叫作夜魄月之夜,夜魄之月是夏季的最後一個月亮,帶來長而涼爽的夜晚,也是讓愛情滋生的夜晚。
他們身負守衛的職責,目光卻時不時地滑向爐火——火自有一種催眠的魔力,此外,又有誰能從如此狹窄的小道上摸進城門呢?
如果再得不到天羅的認可,他或許就會死在試煉的路上。
他看了看雲胡不歸的臉,然後失望地搖了搖頭:「不,你們人族從不關心。」
雲胡不歸嘆了口氣,在火爐對面蹲了下來,像背書一樣說道:「龍噙者於三個月前新登帝位,已是九州三陸七海之主。」
「這是皇帝送給河絡王的禮物,也要打開看嗎?」
「誰?」獨眼的營山嚴肅地問。
「我還不是一名正式的天羅,」雲胡不歸有點煩躁了,「但很快就會是了。世界和你隱居之前的情形已經大不相同了——我是來送信的,你到底要不要聽呢?」
「隨便你。」夫環毫無興趣地說。
想得到天羅的承認,得到他們的黑白鐵符,只有兩個辦法,挑戰一個正式的天羅,或者按部就班地完成所有天羅試煉任務,而一旦失敗,被逐出蒼之天羅,失去最後的棲身之地,心靈和肉體上的庇護所,對他而言,那或許與死亡別無區分。
他的屋裡除了武器和銀爐,沒有任何飾物,他睡在光溜溜的石板上,九九藏書睡眠從不超過兩個時辰,他辛勤工作,時長超過所有的工種。
那條人影正是雲胡不歸。
只有天羅修習的冰鏡術能阻擋住他心裏的猛獸,這是那個象背上的大人物,蒼之天羅的首領,邀請他加入天羅試煉的時候,他想都不想,立即就同意了的原因。
他的第一位師父獨狼對他說:「看這巨大的熊,世界盡在它的眼中。」
羽蛇口後面的斜坡彷彿沒有止境。
他夢見了一隻目露凶光的巨大惡鳥,所到之處,災難遍地。它的影子龐大無比,及得上一個王國,落到哪裡,哪裡就有鮮血,熊悚在夢裡聞到有大火的味道。
鎖龍河之戰,是改變人世間格局的一場大戰,也是龍噙者踏上皇帝之路的起點。
熊悚猛地站起身,朝掛滿了武器的牆邊大步走去。雲胡不歸的目光收縮了。那些並列的武器都是火環城歷代收藏的魂印兵器,但熊悚沒有碰它們,卻伸手從牆上摘下一把磨禿的鐵鎬,那把鐵鎬沒有光澤,看上去毫不起眼,只是鎬把磨得格外光滑。
「有何區別?」熊悚冷哼一聲,粗聲粗氣地問,「天羅帶來死亡,信使帶來噩運——什麼壞消息?」
雲胡不歸拾起圖軸細看,落款處的標誌上畫著一隻人面夜蛾,他雖然懵懂,卻也知道這不是火環城的街尾赤鏈蛇,不過此時,他的注意力卻被另一個細節吸引過去:手中沉重,圖軸中另有玄機。
一名哨兵正彎下腰去,從火中揀出一顆火炭,點燃嘴上的吸斗。
要想說服這個矮個子河絡王聽命于天羅,為一場新的戰爭開採礦石,比勸說草原上的惡狼吃草還要艱難吧。
石頭是河絡的紀念碑。河絡們相信石頭上一旦刻上了字和畫,就擁有了生命,與城市的命運渾然一體。
熊悚將銅管套在甲蟲那威武的獨角上,甲蟲看上去沒有睡醒,蹲在桌面上搖搖晃晃。
3
熊悚光著上身,赤著腳站在地板上,赤|裸的上身肌肉凸起,雖然身高不足,卻還是會讓人想起一隻熊。
「來人!」他吼叫道,聽到門外的衛兵來回奔走,有腳步聲朝大門奔近。
熊悚的眼睛里閃著危險的光。
夜魄之月會挑逗起他身體里藏著的另一個人、另一隻動物的記憶,他小心翼翼地隱藏這一點。
「有人闖入了我的夢裡,你們必須抓住他!」
雲胡不歸吃了一驚,腦子裡轉了幾轉。
但他有另一個更恐懼的東西,那就是夜魄之月。
熊悚拚命地揉著額頭:「后不復見是什麼意思?」
從來沒有一支河絡部落擁有這麼多的頭骨,這也從側面說明了火環城的移民城屬性——在過去的六百年間,它收納了數十個部落的遊民。
「我要操心的事很多,乾旱缺水,礦藏枯竭,還有那個該死的搗亂的女人……你們不要讓我再為這樣的小事煩心了,」脾氣暴躁的夫環不容分說,「你們必須立刻抓住他,死活都要,否則三天之後,爐火之神在上,我會砍掉你們的頭!」
雲胡不歸英俊冷酷的臉上流露出悶悶不樂的神情,但他緊緊地咬著嘴唇,絕對不會流露點滴痛苦。
雲胡不歸還未仔細觀看,就聽到河絡王朝他大聲吼叫:「關上大門。」
這些年來,他一直殫精竭慮地保護著火環城,保護著它岌岌可危的礦工城地位,讓居民們遵循古老的傳統生活,不受外界戰爭的破壞,亦不受內部的腐蝕——對,他特指的是那個漂亮又無知的女人,他們的阿絡卡夜鹽。
摸到哨兵身後,雲胡不歸倒轉匕首柄,在那名哨兵的後腦一撞,哨兵吭也沒吭一聲,就癱倒在地。雲胡不歸將匕首放回鞘中,順手抄過哨兵手上的燈籠,燈火晃動處,他看見那名暈倒在地的哨兵嘴角竟然露著一抹冷笑。
捲軸上是一幅墨筆描畫的地形圖,一圈圈的紋路,描畫的正是火環城的地下形勢圖,最下方更用青藍重彩標出條條礦脈走向,圖上寫滿細密的古怪文字,雲胡不歸一個都不認識,看熊悚似乎也不甚明了。
路旁樹木鬱郁蒼蒼,草蔓叢生,爬滿藤蔓的石雕,述說著此地過往的繁榮。
夫環軍令如山,外面的灰鼠衛隊士兵雖然不解,也只得狠狠地咬著牙,瞪著眼前的刺客,放低了手中的弩弓。
「你自己說說……他額角上兩個骨突是什麼?」巡夜師蹲到刺客身邊,捏了捏他的胳膊,又翻起他的眼皮看了看,大叫大嚷地說,「這是盤韃之血的蠻子啊,這麼好的標本如今很難見到了。有傳聞它在九州大陸上早已消失,居然能讓我親睹這對角!我操,非在巡夜師大會上讓那些老傢伙嫉妒得把肝都吐出來!喂,借我好好玩兩天,值得為之寫一本書。」
他游目四顧,仍然找不到一點陷阱和埋伏的跡象。
這是常見的地震,夢裡甚至無人醒來,唯有河絡王熊悚從夢中驚醒。
「上哪裡抓他?」
「這……」雲胡不歸皺了皺眉,「……這是一場燃盡世界的血戰,火環城想要獨善其身嗎?別忘了龍噙者——他說,不能跟隨上他腳步的人,都是他的敵人!」
熊悚想了又想,又扔了一塊石炭到火里:「我倒是很想答應,可是實話實說,老礦脈開採殆盡,火環城已經封礦多時,三年來再無法獲取一塊礦石了。」他的話里有幾分辛酸,可是口氣已經明顯鬆動。
「我的臉不勞你費心。」雲胡不歸冷冷地說。
「對,去弄弄明白!」他含糊地低聲命令,「抄錄一份走,去把這上面的字搞搞清楚,如果真有什麼地底變怪,也要搞明白他們是怎麼對付的!」
「這是什麼話!」被搖撼得如同一塊破布的巡夜師嚷嚷起來,「絕非如此。這些都在書上有過記載。人族古書《地鏡圖》里有一條:越岐山中有礦城,絡人掘地而出,持黑晶石,燃之極明,九原人常有互市,地中變怪至多,后不復見——越岐山就是我們河絡口中的阿勒茹山。從古籍成書的時間上看,記述的是中古河絡。」
「此事說來話長,」熊悚皮笑肉不笑地動了動嘴,「招你來,就是想讓你看看那張圖。」
雲胡不歸心中暗鬆一口氣。
他不知道河絡歷來不備凳子,他們習慣蹲在地上,「請坐」對他們而言是句客套話,也是句嘲弄異族的話。
這些生活在地底的小矮子,雖參与過人族的戰爭,但只忠於僱主,戰事一旦結束,立刻返鄉,不介入人族的任何政治糾紛中,更何況,他們對天羅一貫持敵視態度。
但在那個夢之前,還有另一個夢,更晦暗不清,更讓熊悚體會到九*九*藏*書不祥。
恕我進入永恆的夢幻狀態了——這是火環城收集到的最古老的頭骨,它脆得像紙,磨損得很厲害,上面的銘文幾乎無人能識,是由行腳商瘋舌罕羅混雜在米袋子裡帶來的。瘋舌發誓他是從一座完全廢棄的河絡城市裡找到的,但是誓言——大家都明白,總是被用來遮掩謊話。河絡絕不會放任祖先的頭骨在廢棄的城市裡磨滅,他們離開的時候,一定會把它們帶著身邊。
「他想殺我,是因為我不能給他礦石。」
他忍不住伸手碰了碰腰帶上的匕首。這把匕首是他開始試煉后,連同墨染的烏袖長袍、斗笠一起送到手上的,鋒利但並不趁手。他告誡自己得習慣這把匕首,同時習慣自己的新身份。只要還在試煉過程中,他就不得不繼續殺戮,殺那些他不想殺的人。被殺者的目光曾讓他徹夜難眠。
1
月光把路旁涌動的樹影變成爭先恐後奔跑的遊魂,綿長的山路上只有一人一騎,不免帶來淡淡的鄉愁。
夢對河絡來說無比重要。
「嗯?」夫環熊悚轉了轉眼珠,狡猾地問,「若是不聽從徵召令會怎樣?」
再熱的天氣里,河絡屋子裡的爐火也不會熄滅。
雲胡不歸停了下來,又感覺到心中那隻野獸的悸動。
陸臍的臉變得嚴肅了起來:「我不清楚你和阿絡卡之間有什麼問題,可我們在弄明白這些傢伙在地底遭遇了什麼之前,你可不能輕舉妄動。」
鐵爐散發出的熱量讓盤王殿內變得更加難以忍受,汗珠正從兩人的額頭和背上不斷滾落。
熊悚依然在滔滔不絕,語氣近乎瘋狂,用蠱惑人心的狂熱低語:「……最後成型的掌子面往往不到三尺的高度,我們在挖礦時都要跪在地上,步步向前掘進——那是敬神的姿勢。我們拋棄了太陽和風,拋棄了在地面生活的方式,不是因為河絡喜歡幽閉和黑暗,而是因為河絡以採礦來敬仰諸神,我們再無所求——採礦才是我們的生活方式,你明白嗎?」
三天之前的正午時分,突如其來的一場地震震動整座火山。
他縱身向前,空氣里驟然而起一道尖銳的呼嘯聲。
巡夜師陸臍有一張滿頷濃密白須的胖臉,系著寬邊皮帶和銀帶扣,腰帶上插著幾件小工具,但是沒有墨晶眼鏡,最醒目的裝束莫過於這位星相大師的身上掛滿了用毛筆寫滿符咒的小木牌:墜落御免、兵刀御免、地震御免、水淹御免……大約河絡有多少種死法,他身上就有多少塊辟邪護身符咒。
深埋死火山底的火環城盤王殿,百年來從未如此灼|熱。
羽蛇口前的小平台上點著一盆爐火,把三四名哨兵的影子投射到羽蛇身的鱗片上,來回扭動,宛如妖魔。
「可你是天羅,不是嗎?天羅什麼時候開始為龍噙者賣命的?」熊悚厲聲說。
雲胡不歸聽聞過火環城熊悚的鐵腕手段,他聽說熊悚拒絕了皇帝徵召為朝臣的要求,根本不把龍噙者那龐大的聯盟放在眼裡。
「戰爭。」
但他更多時候想到的卻是啟蒙師父獨狼的教誨:人終有一死,但非今日。
他已經快要忘記自己母親的臉了,她曾透過淚水朝他伸出手,但無數個夜晚,他都會在噩夢中再次看到那一幕。那也是一個夜魄月之夜,血紅色的暗月爬到明月的臉龐上,他內心中的怒火充斥全身,好像潮水一樣升起,他意識到了,試圖與之對抗,但很快就意識到自己輸了,潮水吞沒了他的理智,內心掩藏的惡魔被徹底釋放了……
他不會夢到更可怕的一幕,因為在那之前,他就已經驚叫著醒了過來。
「拒絕得好。我們根本交不出礦石——有三年時間沒有挖出一星點兒墨晶石了吧。」陸臍揪著自己的白鬍子,怡然自得地說。
熊悚不快地嘿了一聲,擦去順著肋骨流下的血。
獨狼已經死了,草原上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而世界距他所想的還是差別太遠。
古怪的是,眼前這位河絡王臉上的神情卻隨著捲軸的打開越來越憤怒,突然猛力一拍箱蓋,咆哮起來:「這張圖是假的!」
火環城的河絡王頭骨整齊排列在一排石頭基座上,瞪著概莫能視的眼睛,空洞地望向前方。
他不怕死,但卻害怕失敗。
草原人絕不繞路而行。
一名披著灰鼠皮披風的河絡士兵站在高處,頭戴鐵盔,獨眼灼灼,像是這群衛兵的頭領。
「戰爭。」夫環重複了一句,好像在咀嚼這個詞的意味,他低頭拿起一根火鉗擺弄爐里的火,捅起大串的火星。
「就是怪事比較多。」
「你們對河絡一無所知,」夫環熊悚咕噥著說,不知道為什麼卻有幾分失望,「這麼悶熱的天氣里,還關著大門,炭爐能加速釋放炭毒,我們河絡可以忍受這種毒氣很久,而你們人族——什麼時候明白過河絡的生活呢?」
熊悚也許暴躁,但絕非瘋狂之輩,他曾多次拯救火環城于危難之際,是個受人尊崇的英雄。他率領火環傭兵出征,從未丟失過任何陣地,為火環城的傭兵贏來鐵騎墓場和死亡之牆的美名,他總能將大部分的部下帶回家鄉,並且帶回來豐厚的傭金和城市急缺的物資。
他分辯說:「這或許是更古老的河絡留下的圖譜。」
「——等你很久了。」獨眼的衛兵頭領冷笑,高舉起一隻胳膊,斬釘截鐵地往下一揮,「殺了他!」
「我是帶來消息的使節。」雲胡不歸告誡自己要耐心,要說服眼前此人,而不是激怒他。
「……龍噙者登位后,頭等大事便是征討山王蠻舞月奴,此刻大軍已發,各路諸侯大軍聚集在殤陽平原,一千拓之內的河絡部族都在徵召範圍內,聽說有七路鼠騎兵已經過了透水河,還有大隊步兵方陣正向迴風山口開拔……」
雲胡不歸看了看眼前讓出的通路,又看了看滿懷惡意的灰鼠衛兵,摸不清躲在黑黝黝殿堂里的熊悚搞什麼鬼。
「或許,」熊悚搖著他的肩膀問,「你和阿絡卡早就串通一氣,你們全都串通好了來欺騙我?」
夫環熊悚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將眼睛眯成了細細的一條線。
他在箱子蓋上攤開圖軸,巡夜師緊皺眉頭,從上到下,又從左到右,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猛地一拍掌,道:「嗯,好!」
此刻,雲胡不歸正單人獨馬,行走在雷眼山南粗獷而荒涼的小道上,他的那匹小馬名叫夜語,倒是正合此時的意境。
「這根本就不是火環河絡畫的圖!」殘酷和嘲笑的語氣重新回到夫環的聲音中,「這個標誌?不!這個部落根本就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