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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腹中鱗甲

第三章 腹中鱗甲

「羽毛要打得再薄一點,再薄一點……這麼重怎麼飛得起來。笨蛋。」
沙蛤緊張得手心出汗,他不敢和這個傳說中的魔女說話,也不敢看她。
沙蛤鬱悶地看著師夷破壞文物,咕噥道:「這些石雕很古老,夜鹽說我們應該好好保護它!」
「把燈滅了。」他粗暴地要求說。
「要是有吃的就好了,」他思索良久后,抓住腦海中浮現出來的首要問題,「我們要是躲很久,就需要吃的,各種吃的還有喝的東西。」
「我們要在這兒躲多久?」他問。
小男孩手裡捏著一柄小小的牛角弓,猶疑地放了一箭,卻脫手不知射到何處。
「這是瘋話,比糊塗布卡的話還不靠譜!火環城已經步入死亡了!你卻什麼都不知道……」夫環氣勢洶洶地向阿絡卡逼近,好像一座磐石逼向小小的鳥卵。
「看書有什麼用?」師夷嗤笑著看他。
「這是什麼聲音?」他愕然地問。
這處剛被發現的超大裂縫,幾乎就在火環城的正下方,它又深又寬,好像一個敞開的巨嘴。如果火環城整個掉落下去,也許都會被它不動聲色地吞沒吧。
只是……他從不知道它們發出的聲響會這麼大。
「我!」那隻蜥蜴不服氣地叫道。這些地蜥據說來自遙遠的北陸草原,它們懂得一些簡短的片語,或許只是鸚鵡學舌,或許,它們真的能明白一些字句的意思。可是隨同地蜥傳到河絡領地的還有一句蠻族諺語:不能相信一隻蜥蜴,就像不能相信風和女人。
火掌舒剌點了點頭:「一共三名礦工,都是有經驗的漢子,帶著鐵鎬和燈,裝備齊全。來調查修理棧道的可能性……」
那個站在長長的隧道里、火炬搖動陰影下的漂亮姑娘。大部分看見她的時候只是一個背影,走近了才會發現一條漂亮的圍巾把她臉的下半部分遮住了。他們都會不由自主地覺得她很漂亮,但聰明的河絡會發現她站在那裡的氣息就不一樣,如果河絡們還繼續靠近的話,就會發現圍巾脫落,女人的俊俏下巴之上是一張血盆大口,她的嘴越張越大,大得彷彿整個腦袋都從口部裂開了,那裡面遍布針狀的利齒,完全可以一口把整個河絡吞下。凡是靠近的河絡下場都很可悲。
「實際上,超過手掌長度的就很少見了,胳膊肘長的虎天牛在雷眼山歷史上只聽說過一次。」火掌舒剌點著了他的煙袋抽了起來,「或許這條路上的礦脈不適合開挖,我們應該儘早收手。」
「才沒有什麼少女幽靈,看我說的,沒事吧。」師夷最後輕盈地一跳,跳到蛇的上顎邊緣,在那裡做了一個雙手倒立。
「再往前走兩百步,就是一條瀑布了。」火掌舒剌說。
他在夢裡聽到了星星的嘯叫。
他們奪走了部落里最肥美的牛羊、最豐碩的毛皮,舉著招搖的旗幟,走向蠻族人的青都。
「小哎,從哪裡搞到的?」師夷驚訝地問。
「我也在等著你的解釋!」熊悚怒氣沖沖地踏前一步,「……你曾經說火環城地下的礦脈已經全部枯竭,但這是謊話,謊話……它們只不過埋藏在更深的地下,只要找到礦脈,就可以拯救我們的地下城!」
師夷最看不得人的眼淚:「天哪,你非要哭嗎?多大點事啊。」
火掌的神情有點尷尬,還帶著點憐憫,好像看一個傻瓜似的看著熊悚。
沙蛤小心翼翼地將它打開,讀了起來。他喜歡讀書,雖然有很多字他看不懂,但火爐嬤嬤說過,離開了河童殿也要繼續學習。只要有機會拿到一本書,他就會使勁地讀啊讀,把所有認識的字都讀完。
皮革囊製成的靶子被懸挂在竿子上,迎風吹拂搖擺。在這麼遠的距離,靶人頭上戴著的那頂帽子只有個白色的小點,帽子尖上的雉尾就更看不清了。
「胡說!」夫環熊悚怒斥道。他把手伸到腰帶上的一個小收納袋裡,捏著一粒小石子。那是早先一名失途的小孩從地下深處帶上來的墨晶原礦,品質絕佳,遠超過火環城歷史上挖掘到的最好礦石,它所蘊藏的星辰力量,就連見多識廣的鐵大師也讚嘆不已。
最後還是阿絡卡夜鹽力排眾議,作了決定,火爐嬤嬤才給她換上了一視同仁的白麻布短褂,將她送入擠滿了半大孩子的河童殿里。
他們面對面地站在了一起,簡直就是地底世界的兩極。
他們落到了一道狹窄的石頭階梯上。石頭階梯打造得很粗糙,剛剛落得下腳,在直上直下的峭壁上,就好像一根若隱若現的細線。但一落地,熊悚就敏銳地感覺出來了,這道階梯是人工開鑿的,它風化得十分嚴重,而且絕不可能是火環城的礦工修建的。
蛇眼是觀察口,也可以在戰爭時護衛城門,向下傾瀉箭雨和燒紅的鉛液。
熊悚火冒三丈:「萬鐵之神在上!那是我們的先祖和真神在初始石像腳下立的契約——人族往西,河絡向東。除了那些遠遊的河絡,我們永遠也不應該踏過初始石像。異族已經玷污了西邊的大地和礦藏,河絡不可能在那樣的土地上生活——真神在上,這是背叛,你的主意也出得太輕巧了,老羅達在她的墳墓里也會翻身的!」
「我……不會。」
地震搖曳著整座火山城,她四處張望了下,把小哎往上一拋,扔出窗口,讓它落到火山口森林亂蓬蓬的草叢裡,然後她雙手一撐,一躥躍上了石柵欄,回頭對沙蛤說:「跟我來嗎?」
可是就在那一瞬間,肥胖如山巒的脊背突然凝固了。射牙已經意識到了木輪車的反常,她弓腰反背,全力抵抗這種背叛,想要穩住大局,可是只聽吱呀一聲響,兩隻木輪同時向兩側飛出,木輪車凄慘地吞咽了最後一口氣,像散架了的怪獸般趴下,滿車的竹籠如同竹筒里傾倒出的豆子,骨碌碌亂滾。甲蟲們頂著紅色的獨角,從打開的籠門裡逃了出來,它們紛紛停滿各個高處,車架子、石頭欄杆、射牙大嬸的鼻尖,一隻接一隻地昂起觸鬚,對眼前呈現的這一新局面有所思索。
師夷把小哎拎著脖子藏在身後,貼牆而站,咬著嘴唇裝出一副乖巧的樣子,伸出一根細細的指頭指著沙蛤輕聲說:「是他。」
她走在路當中時,在路上遇到她的火環居民會閃躲開目光,閃到道旁,等她過去再回到路中,一副不敢靠近,彷彿怕被她沾染上骯髒或者懶惰習性的模樣。
師夷撇撇嘴:「可是他一說謊就臉紅,瞎子也能看出來。」

孩子們團團圍著她,但卻躲閃開一段距離,像是螞蟻躲開蟻虎的巢穴。她是生活在群體中的隱士,她雖然被人從小水窟里揪了出來,卻依然生活在自己的洞穴里。
這一次師夷摔得很厲害,好像隕石一樣從半空中掉下來,滾平了一大塊草坡,躺倒在地一動也不動。阿瞳嚇得魂飛天外,一路滾了下去。
道旁的石燈籠中,火焰飛騰,但是再往下,就是一片漆黑了。
火掌舒剌,這位火環城中的頂級礦工,露出難色:「可是夜鹽!這麼大規模的行動,需要阿絡卡和蘇行大會的批准……」
射牙大嬸手裡拎著個空的蟲籠,另一手指著兩名小孩先是大喝了一聲:「誰乾的?」她氣場逼人。
「娘兒們的生活方式嗎?」
沙蛤皺起眉頭,倒不是意識到這或許會成為罪證,而是覺得自己的名字寫得不好看。
他的起源始於迷月的冰寒之夜,草原上只有蒼狼的長嚎。
被馴服的沙蟲被大量圈養在河絡的領地里,為河絡提供美味的食物。
「好,我答應!」熊悚說,他放下胳膊的時候,拳頭捏得如此嘎巴作響,他抬起頭來的時候,悲傷的目光如此深邃。他猛地旋轉身,大踏步朝外走去,幾乎把棧道邊緣站著的幾名礦工擠到了岩壁下。
黑色的草葉肥厚多汁,高過馬肩,漫過人的頭頂。
醒來,快從夢裡醒來。
沙蛤低頭沉痛地思考了起來。
保姆們餓她,關她禁閉,她從未屈服,似乎將這些磨難視為遊戲的一部分。她從不害怕,反而從保姆的眼神中看出她們內心的懼怕。她知道她們打心眼裡就將她視為異類。就像將一隻剛斷奶的小狼放進乳狗窩裡,它們將會一起長大,但狼就是狼,永遠也無法成為那些總是打打鬧鬧、天真無害的小狗。
師夷又跳了起來,站在刀一樣的懸崖邊緣,張開胳膊,迎著風又叫又跳:「我一定能飛!啦啦啦啦,我當然知道,有一天我會飛的!」
但在這裏,所有的聲音都被暴力所扭曲。
阿瞳死心塌地地為她幹活,可師夷並不想告訴阿瞳,鐵翅膀是讓她逃出火環城用的。
觀象台的底層是個高大的藏書室,四壁和中央都豎著高高的書架,升入黑暗的頂部,每個木格里都堆滿了一卷卷的捲軸、天文圖緯、古書殘卷,還有刻在竹子和石頭上的古書,書架圍繞成迷宮,看著有點像個大鳥籠。關上門后,只有微弱的光線從拱形天花板下開的狹窄窗口裡照射進來。
熊悚雖然還在火頭上,也側耳傾聽,他雖脾氣暴躁,但可不是莽撞行事的人。
火環城的礦九九藏書大師火掌舒剌在腳下的石頭上敲了敲煙嘴,一串火星飛濺著掉落下去。
「笨蛋,你會飛嗎?」
白天的獨狼教授他們如何根據腳印和折斷的草跟蹤,夜晚的獨狼則教授他們如何識別太陽和星辰的位置;白天的獨狼教他們如何打鬥,夜晚的獨狼則給他們傳授戰史;白天的獨狼教他們的是如何殺一個人的技巧,夜晚的獨狼教給他們的則是如何進行一場戰爭。
「你要是也射不中,今天你們倆的晚飯就全沒了!」
「地下河裡還有這麼充沛的水量?」
「我……害怕。」沙蛤說,短短兩天內他連續上了兩次地面,這種快節奏的生活方式不適合他。
女孩長胳膊長腿,一頭長發,梳著雙丫鬢,看上去意氣風發,正是火環城裡出了名的野姑娘師夷。她個子出奇的高挑,明顯地高出了其他河絡少年一大截。
「……追!」小哎口齒不清地跟著叫道,連蹦帶跳地追著甲蟲從窗口溜了出去。
沙蛤坐在那裡愣愣地想了一會兒,考慮這個新信息。
一隻兩尺來長的草原地蜥嘴裏叼了個什麼東西,刷的一聲從沙蛤的腳背上跳過,輕輕巧巧地落到了隧道邊堆成一堆的石頭螭首上,回過頭來用兇狠的黃色眼睛盯著沙蛤看。
她的身上有著太多的謎,其他的孩子甚至記不清她是什麼時候出現在火環城裡的,有孩子說她根本就不是在河童殿出生的,在他們的記憶形成之前的某個夜晚,她從外面被抱到了保姆的懷裡,也許她就不是火環城的河絡後裔。
腳下的城門口處傳來一陣嘈雜,然後是射牙大嬸那可怕的嗓門覆蓋了一切。
「快點,爬上去。」師夷在後面催促他。
打輸的人沒有明天。
「我夢見過,我夢見過的,我夢見自己掠過月亮的光輝,在地面上投下影子,我夢見雷眼山脈好像泥地里打滾的蚯蚓,我夢見鷹隼在腳下恐懼地尖叫,我全夢見過。」師夷吵吵嚷嚷地說。
但她不是工匠,也沒有參加地火節的權利,更無法取得遊歷的資格。
「可是——」
「那就應該有更簡單的解釋!」河絡王怒吼道。
黑暗中還隱藏著盤觚大神某個飢餓的看門者呢?
師夷依舊歡欣鼓舞:「今天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得做點什麼!」
這一層塔里完全沒有窗戶,只有四面鋪開的黑暗,師夷已經不知去向,沙蛤站在樓梯口,不太敢動彈,突然間聽到左邊有人的氣息,呼吸粗重,好像生病了一樣。
「我的家鄉啊。」師夷嘆息著說,坐了下來,望著月亮發獃。她的血管里奔流著飛翔的血液。她的父親就是個會飛的羽人啊。她才不會是個河絡,不會永遠是個河絡,等到她長出翅膀飛起來,他會認出她,會回來找她,而她的母親也就會跟著回來了。
但是他伸展胳膊,抓到的全是空虛。
「那就是了。快,再來。」
夜鹽的眼睛刷地一下變得格外的亮:「夫環大人,留下來只有困死一途,這你十分清楚,我的命令說得很明確,不允許再往下開採了!」
熊悚開始感受到了黑暗的威力。
河絡少年贏得了比賽,得到了獎品:那位心愛的姑娘。但是他回來后就死了。
沙蛤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師夷回頭兇狠地喊了一聲:「還不快來!」沙蛤別無選擇,哭喪著臉跟了上去。
「我覺得出事地點就是這裏。」他說。
「大約兩周了。只是少量人的試掘,我們沒有真的開始。」火掌嘀咕著說。
於是黑龍來了,它吞食一切,控制著一切,在黑暗中張開閃閃的毒牙,蛇一樣分叉的舌頭鞭子一樣甩動,尾巴一掃,將他甩入飄飄蕩蕩的空中。
她用自己的方式猛力回擊僵硬的四周。
羽蛇的頭部懸在火山口上微微搖晃,也許是一次小的地震,也許只是沙蛤的想象。
「小鐵匠不說就行。」
沒錯,那聽起來像是公沙蟲在交配時節,用附肢敲打下腹部發出的求愛信號。
「嘿,別留我一個人在這兒。」沙蛤說,四周都瀰漫著古舊的氣息,連他的喊叫聲都變得壓抑了。他想過後退出門,又怕被射牙抓個正著,猶豫片刻,只能跌跌撞撞地跟著爬上那座又陡又窄的木樓梯,鑽入黑暗中。
「這裡有這麼多的書?」沙蛤從書架上扯出了一本書,那本書厚得好像鐵砧,封皮腐朽了,但仍然可以看到原先是質量上好的厚羊皮。沙蛤只是用手指輕碰了一下,書卷就自己抖動起來,將暴雪般的塵土抖落一地,顯露出封面上用藍墨水畫著的一張猙獰的人臉。它仍然在變換形狀,彷彿有隻咆哮的靈魂被禁錮其中,要掙脫出來。
「沒有可是!像你這樣的小蟲子死在我手下的不計其數了。」射牙頭也不回地喊。
「怎麼可能飛到月亮里,」阿瞳有點驚慌,「那麼遠,你找個近點的目標行不行?比如山坡上那塊石頭?」
「可是我……可是我……」
幾塊踩松的石頭嘩啦啦地滾了下去。
「這是最快到達那兒的方式。」火掌向他保證說。
沙蛤低頭看著映在胸口上的一攤紅色碎醤,暗地裡叫了聲苦,渾身冰涼。
雲胡不歸看見風中有一面招展的旗幟,旗幟上是金色的龍頭骨。
「沒準它正在工作,正在送一封重要的信呢!你會壞了送信人的大事!」沙蛤責備地對蜥蜴說。
他的腳被人猛踩了一下,他剛抬頭「喂」了一聲,就看見一個身影拖著另一個人,一陣風似的掠過他身邊,從蛇眼裡跳了出去。
「嘿!看,這裡有個木樓梯。」師夷撇下了他,走到了藏書室的深處,在那裡大呼小叫地說。沙蛤連忙拖著那本大書跟了過去,他害怕一個人待在這裏。
「……是,嗯,我,我是庖師學徒……」沙蛤嚇得話都不利索了。
「才不是呢,」師夷撇了撇嘴,「這傢伙可笨了,在競技大會上根本就沒戲,他只是想用鐵翅膀飛起來——看到小哎了嗎,它又竄哪裡去了?」
「我會成為戰士,我會為了……戰鬥……」布台含糊地說著,已經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他學會的是仇恨、仇恨,還是仇恨。
她額頭上滴著血,傷得不輕,不睜眼就說:「坡太緩了,風太小了,或許,等我更強壯一點就能飛起來了。」
追求愛情的河絡少年,將一個鐵箱子交給心愛的姑娘保管,告知她一定不能打開。少年離開時,彷彿有著鐵制的身體,能夠和夸父或惡狼搏鬥,贏了一場又一場。姑娘按捺不住好奇,偷偷打開,發現鐵箱子里裝滿了內臟。盤曲在一起的腸子,鮮紅的肺部,心臟還在怦怦地跳動。這些是那個少年的內臟,一打開箱子,它們就逃走了,姑娘因為震驚而無法阻止。
憤怒猛地扭曲了河絡王的面孔。
後面的成年人生氣地用馬鞭敲打小男孩瘦削的肩膀,下手一點也不輕。
3
熊悚也點著了自己的獾油燈,向四處照射。他抽|動鼻子,跟蹤著空氣里的可疑氣息,終於在一處不顯目的岩壁上,找到了一小片乾涸的血跡。
「好冷啊,哥哥。」
夜鹽沒有理會夫環的用詞不恭:「我的搜尋隊即刻出發,等我們找到其他適合生活的地方,你們會改變主意的。」
沙蛤猶豫了一下,一把按住那隻淡黃色蜥蜴的脖子。小哎發出威脅的呼嚕聲,又是蹬腿又是甩脖子,還從嘴裏齜出鋒利的三角形的牙齒,但沙蛤還是把大甲蟲從它嘴裏掏了出來。不知道為什麼,他非常害怕和其他河絡打交道,但是在動物面前他就不那麼緊張了。
讓他想起在陰羽原那高過頭頂的黑色長草中獨自跋涉的日子。
她永遠也走不出這座死火山——除非她另想方法。
師夷跺了跺腳,不理它了。
例如還有這樣的故事:
「鐵翅膀那麼重,和羽人的翅膀相比差那麼多,怎麼可能飛起來呢?」沙蛤把自己鄭重思考過後的答案說了出來,「河絡是永遠飛不起來的,根本就不應該飛。」
師夷又揪了沙蛤一把:「快點,我們要找地方躲起來。」
熊悚點了點頭:「沙蟲的黏液!」
火苗在她眼睛里燃燒,亮閃閃的攮子尖挨著阿瞳的頸動脈,她的手抖動得很厲害,阿瞳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他真的以為自己會死在師夷的手上。
他不喜歡這黑暗,河絡對地下黑暗的了解無人能及,但此刻,在重重岩壁的重壓之下,彷彿還存在著另一種黑暗,那是一種他所不熟悉的黑暗。
落得越深,情況變得越糟糕。在你周圍,整個黑暗的地穴都活躍起來。耳中奇怪地嗡嗡作響,好像有人在說話,也許是蛇,也許是甲蟲,也許是沙蟲、鼯鼠,到了最後,彷彿黑暗也有自己的聲音,它好像潮汐掠過,無比龐大,包容一切。所有的河絡礦工們都會斷然肯定,自己是在穿越某個活著的軀體——大地就是盤瓠的血肉之軀。夫環熊悚過去曾多次有此體驗。
骨烈延里似乎存在著兩位獨狼,白天夜晚交替出現。
4
果然,那名把他撞倒的女孩刷地跳起身來,指著沙蛤喊道https://read.99csw.com:「啊哈,你完了,你把射牙大嬸的甲蟲壓死了。賠。」
黑暗中傳來一片浩大的水聲。
他摸了摸地面,嗅了嗅石壁。
「嗯,一定是翅膀太重了,」阿瞳說,「我會改,我會再改,等我改好了我們再飛。」
一年又一年的地火節過去了,鐵翅膀的事兒她有點兒玩膩了。畢竟她的十六歲就快到來,她從不懷疑自己將擁有一雙自己的翅膀。阿瞳打造的翅膀再好,也是鐵的翅膀。那麼即便真的飛到了雲上,是翅膀在飛,還是她在飛呢?
「可以往上走的,藏書塔還有兩層嗎?」師夷問。
也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在成年禮的那天,所有的河絡孩童都得到了燭陰之神的祝福,但她沒有得到那枚屬於自己的鐵球——她是個沒有職業的河絡。
熊悚很努力地跟在後面,希望自己不要落下太多。自從當上了夫環,他的肚子就肥厚起來,已經不適合在懸崖上做這樣的運動了。
「沙蛤?」阿瞳吃了一驚,不相信那個膽小的沙蛤會跟著人見人怕的小魔女亡命。
黑龍的尾巴拖過泥濘。
「千萬別在這裏點火,」他害怕地說,「這些書太乾燥了,很容易點燃的……巡夜師的藏書塔,前後七代巡夜師收集的古書,我們賠不起的。」
有個聲音在低語:「醒來,快從夢裡醒來。」
「這裏沒有人會幫你……草原人受人欺凌已經許多個世紀了……他們會知道的,有一天他們會品嘗到黑草原的冰風暴……在想好前就動手,否則時機盡逝……」
它們就在自己的腳下。
四歲的小師夷一個人留在黑洞穴里,像小貓那樣哀叫,餓得幾乎失明,才被火環城的河絡礦工發現。她被帶到了河童殿的火爐嬤嬤面前,火爐嬤嬤沉默地翻檢著她,好像在檢查一袋土豆。
他的話還沒說完,突然喉頭一痛,師夷將一柄鋒利的攮子頂在了他的喉嚨上,她靠近他的臉側,沒有商量餘地地告訴他:「再問這個問題,我就殺了你。」
對於河絡來說,職業就是生命的一部分,凡是沒有工作、遊手好閒、無所事事都是種大罪惡。
河童殿里的人告訴她,她母親大概是去森林狩獵了,可是她走後一天,雷眼山脈變成了白色山巒,暴風雪覆滿了越北。河童殿的火爐嬤嬤說,她母親一定是死了,被暴雪女神帶入那間透明而永恆的冰雪殿堂里了。
師夷討厭那些人躲閃的目光,討厭這座常年不見陽光的城市,討厭河絡的生活。這座城市再擁擠、再熱鬧,對她來說也是荒漠。
成年以後,沙蟲皮會變得又黑又光滑,但通常它們會在成年之間就被屠宰完畢——在那之前,幼蟲肉質鬆軟,行動緩慢,蠕動起來就好像慢悠悠移動的半透明的肉山,跳動的器臟都清晰可見。
「那就瞞住她!」熊悚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對火掌說。
雲胡不歸知道布台會成為一名勇士,可他現在太小了、太柔弱了,他還是個需要保護的小人兒。
沒等她完全恢復體力,大孩子們就開始欺負這個陌生的小姑娘,他們嘲笑她是有爹有娘的孩子,在河絡中,這是惡毒的粗話,直到她咬下塊頭最大那名男孩子的一塊耳朵后,地位才得到確認。她母親教會她的東西雖然不多,可是與河童殿里的小孩學的相比,那可是截然不同的教育。
阿瞳大叫了一聲,跳起身來,卻把火爐帶翻了,火炭滾了一地。他顧不上看火爐,先趴到窗口往外看,那兩人沒有掉下深淵,而是踩在蛇眼眶的邊沿上,轉身向上攀爬,翻上蛇的上眼眶后,一前一後地就順著蛇眉骨斜坡向上顎方向爬去了。
這裡有許多裂隙通往地心熔岩洞,到處冒著煙,空氣中充斥著濃烈的壞味道。
背後狠狠地踹來一腳,將雲胡不歸踹倒在地。
師夷放肆地大笑,露出了一口尖尖的白牙,又在那一行字下加了落款:「師夷與沙蛤。」
沙蛤捂住頭爬了起來,心中暗自悔恨,既然小哎到場,早該猜到它的主人就在附近,他應該更加警醒一點。
這又是哪裡?
火掌聳了聳肩膀:「我也不信。」
「你怎麼看?」火掌舒剌問。
阿瞳沖了下去,從斷折的草木中把她拖了出來。
等她張開眼睛,看見阿瞳蹲在一邊,正望著斷裂的翅膀發獃。翅膀折斷了,那些耗費了無窮光陰打磨的羽毛散落一地,撒落得滿山坡到處都是。
「噓——」火掌舒剌猛地站住了腳,豎起了耳朵。
礦道上方有一個草草刻就的熊臉,熊悚知道那是火掌他們剛刻上去的。
「聽起來像是沙蟲交配的聲音。」火掌舒剌悶悶地說。
布台那圓溜溜的腦袋,鑽入破氈子下,擠到他身旁。
「什麼啊,還沒到月亮的一半呢,」她從來不叫痛,不退縮,還沒從地上站起來就喊,「你看到沒有,比剛才近了一點點哎。」
「他是我的朋友。朋友不就該互相幫忙嗎?」
她母親所唱的歌謠在師夷的記憶里只剩下片段了,在歌里冰川之下白色的蓮花開放,山脈一樣高大的巨人騎著厚毛坐騎,在冷得能把眼睛凍裂的天氣里飛馳,青黛色的天空中飛鳥好似洪流,明月之下飛翔的羽人帶著弓箭掠過,還有大海一樣遼闊的草原,牧人放歌遊盪,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你欠我一隻三歲齡的甲蟲,在還清債務之前,燭陰之神在上,我不會給你師父分一丁點兒的好蘑菇,你們全都得餓肚子!聽明白了嗎?」
師夷攀上蛇頭,掉頭回望從蛇眼裡探出的驚疑而蒼白的臉,露齒一笑:「別告訴人啊。」她的話音又溫柔又誘人,阿瞳看著她的眼睛,不覺一陣眩暈,把頭縮了回去。
這是關於信任的危險。
森林在遠遠的腳下,看著像是小灌木林,月光好像一枚銀幣在她手心裏燃燒。
「別胡扯了,你看我的……」師夷輕輕一笑,突然雙手一撐站起,在羽蛇的額頭上踮著腳尖,跳起舞來。
師夷還在跳著,大聲嬉笑著,她明白自己的魅力。
那幾乎是師夷記憶中最美好的時光了。當她喊出第一聲媽媽的時候,她流著感激的淚水緊緊地抱住了她,那模樣彷彿一輩子也不會鬆手似的。
蜻蜓展翅,在他鼻尖停下,又飛走。
「你不是河絡嗎?」沙蛤皺著眉頭說。
一個苗條的身形從道路另一頭的黑暗中走了出來,正是阿絡卡夜鹽。
師夷閉著眼睛不動。
夫環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了下去,半蹲起身:「我知道你不會改變主意——你什麼時候走?」
師夷也隨手扯了本書,她拎著書脊,書的脫落部分不停地往下掉落。
「悖都」之名流傳久遠。
「我從來不擔心這類問題,」師夷眼睛一擠,又開始嘲笑他:「你幹嗎總是瞎操心,擔心這個,擔心那個的,你是不是晚上總睡不著覺,擔心天花板會塌下來啊。」
火環城沒有獵人,但她母親有異族人傳授的狩獵技巧,懂得分辨獵物的足跡和糞便,懂得看樹葉分辨方向,她小心謹慎,分得清獵物和獵人的區別,她在森林里如魚得水,才不會落入暴雪女神的陷阱。
「在我的家鄉里,所有的人都會飛。」
「曠出來!」小哎嘴裏塞著叉角甲蟲,依然含糊地跟著喊叫。它在書架中轉了兩圈,找定一本線裝書作為餐桌,將甲蟲放下來開始品嘗午間大餐,那隻叉角甲蟲看上去已經僵死了很久,不料卻是個鬼伎倆,一獲自由,立刻展開雙翅,嗡的一聲從一側牆壁上的小窗洞里半飛半跳地沖了出去。
很小的傷口,他想,雖然肋骨上的血越流越多,那也是因為剛才向下攀爬峭壁時劇烈活動引起的。
他知道她不是在說笑。
四年多的時間,她把小師夷藏在一個乾涸的小水窟里,拒絕將她送入河童殿。
雲胡不歸那時候只有六歲大,但站他前面的男孩更小,看上去只有四五歲。
保姆們試圖將她納入原有的圈子,她們作出了巨大努力,只是隔閡已經形成。
除此之外,城裡還有足夠多的無趣青年,師夷挨個逗弄他們,好像黃蜂戲耍青蟲,姑且算作是石頭監獄里的調味。
「你這麼相信他?」
他伸手去摸,摸到一個裸|露的身體,皮膚觸手滾燙粗糙,胳膊上肌肉突兀——不可能是師夷。
二十名玄甲武士趕著四輛牛車,耀武揚威,奔過他們身邊。
「危險嗎?反正他永遠也學不會,有什麼危險,最多摔掉個胳膊摔掉個腿的?」師夷快樂地說,「他還想把鐵翅膀給我,但我不需要那東西,我自己就能飛。」
「飛到石頭上有什麼用?我還不如走過去呢。」
隨後而來的又是布台。
沙蛤瞪圓了眼睛,不知該說什麼好,只能硬撐著說:「很大很大很大……」
「做點什麼?」
沙蛤哭了一小會兒,自己又驕傲地抬起頭:「剛才我們遇到的那個鐵匠,是我的朋友。他自己還不知道,但他真的是我的朋友。」
蛇頭上的空曠讓他害怕,腳下的深淵更是讓他恐懼。
那是刀尖上的舞蹈,腳邊就是萬仞深淵,她的雙足潔白無瑕,踏在被雨水浸黑的青色石頭上,柔韌細read.99csw•com長的頭髮甩了起來,好像一團青色的火焰。
他們要為食物,為一個更靠近火塘的位置而戰!
「快逃!」師夷簡潔明了地建議。
「布台,射帽子尖!」後面那個嚴厲的聲音說。
「她會找到這裏來嗎?」沙蛤擔心地問。
「小心!別錯過了棧道。」火掌舒剌提醒他。
那些都是來自少年時代的文身。
「有什麼神秘的,在做鐵翅膀唄。」
「小哎?」沙蛤愣了一下。他認識這隻蜥蜴。作為一隻長腳蜥來說,小哎實在是太呆了,而且什麼都能吃,甲蟲、耗子、蝸牛、萵蕖,就連沙蛤也懷疑過它根本就不是一隻蜥蜴,而是某隻婪蛇偽裝成的寵物。
「第一次還是小心點。」
河絡可不會將任何一個異族人的嬰孩放入自己的河童殿,那幾乎是和「影月血咒」一樣可怕的入侵者了。
「喂——」他微弱地說。
河絡王在最後時刻站住了腳,碩大的淚珠突然從這個久經風霜的老夫環的眼眶裡滾落出來:「這座城市歷代相傳,我們祖先的骨骸埋藏在此,我們的子孫在這裏出生。」
她扔掉瓦片,歪著頭欣賞自己的字。
為了設計這雙翅膀,師夷常常溜到野外,用弓箭和套子殺死大候鳥:野鴨、天鵝或者信天翁,研究它們的翅膀構造,研究飛羽和覆羽的區別,然後再告訴阿瞳要怎麼打造。
「不想掉下去就把皮繩繫緊。」他大聲喊道,在狹窄的棧道上一個漂亮的迴旋,掣出手裡的一把採礦鎬,把它使勁地鑿進岩石縫裡,然後接過熊悚的繩頭,把丁字結套在鐵鎬頭上。
哥哥。
「別責怪他,我會射中的!」雲胡不歸大聲說。
火爐嬤嬤很快就明白師夷完全不認同「危險」這一概念。她在孩子們驚懼的目光中嘎嘎大笑,破壞了整場龍門陣的氛圍。
隨即隧道里又風風火火推進來一輛木輪車,車架上掛滿了上百個燈籠大小的竹篾籠子,帶進來滿洞穴窸窸窣窣的爬行聲。
大地在他腳下融化,他沉入到更深的黑暗中去。
他的父親在他左手上文上雄鷹,右手文上蒼狼,左腿文上天鵝,右腿文上大樹,但其後那個豹子一樣雄健的男人從他的生命中消失了,沒來得及在他的胸口和後背繼續文上熊和芒牛,那些動物保護神本可保護他免受邪神入侵。
她母親從不參与河絡的群體生活,總是獨自行動。
與其他的河絡不同,師夷清晰地記得自己的母親是誰。
她不屬於火環城。她不明白也不願意去理解河絡的生活方式。她知道自己終有一天要離開這兒。
阿瞳低語:「夢境不可信,虛偽如流沙。」這是一句河絡的諺語,但河絡人對夢的迷信又遠勝過其他種族,他不敢大聲地把這話說出來。
紅褐色的過火山石和灰白色的砂岩混雜而成的碎石堆,一座連著一座,在煙霧中若隱若現,坑道兩邊是深淺不一的試采坑。
他突然跪了下來,伸手哀求對面這位嬌小的女性:「別讓我們承認失敗,別讓火環城毀滅在我們手裡!」
他們沒有武器,但都拼盡全力,用拳頭、用腳趾、用牙齒,要把對方按倒在泥水裡。
礦大師震驚在當地,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夫環服軟。這個鐵骨錚錚的漢子開口懇求時,那副神情足可打動任何一副鐵石心腸,但夜鹽卻不為所動:「夫環,你不能忘記了,神的恩賜是有限的。」
那些才該是夢想中的生活。那些才該是她的家鄉。
「呀,要小心這本書了,它太古老了,需要重新裝裱。」
熊悚低頭看去,發現腳下是無盡的黑暗和寒冷,空洞的大風從腳底掠起,把地下的氣息帶了上來。
熊悚伸手去摸了摸,手指頭沾上了滑膩膩的黏液,也發出光來。
河絡與異族通婚的所生的後代在幼童期都完全顯現河絡的體征,大部分人終其一生,也找不出與其他河絡的任何差別,但仍有極少的概率,會讓混交的後代顯露出另一種族的體貌特徵,這一變化會發生在十六歲那一年。那之後外族的形態會發展迅猛,逐漸吞噬河絡族殘餘的身體形態,讓他們完全變成一名純粹的外族。這一過程不可逆轉。
「真的嗎?聽起來很複雜。」師夷換了一種眼神看他,那是一種饒有興趣去取笑一個人的眼神,但沙蛤絲毫也沒察覺,「複雜」這個詞還從來沒有人用來形容他呢,他興奮起來,問:「你知道阿瞳在做什麼嗎?他好神秘的樣子,不肯給我看。」
「我要它們,」他身子前傾,朝向礦工,暴戾地叫道,「聽明白了嗎?我要它們,而且我一定要得到!」
一陣大風掠過,師夷騰空而起,貼著山坡向下方滑翔而去。有一小會的工夫,她身輕如燕,真的隨風而起,把坡上的石頭丟在了身後。可當她剛剛想向更高一點的地方飛去時,卻突然一個倒栽蔥,從半空中直挺挺地墜了下來。
阿瞳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師夷,一絲血線從他的脖子上流下。
就在這當口,蜥蜴小哎突然又闖了出來,驕傲地昂著頭,嘴裏叼著只大甲蟲。甲蟲頭角折斷,揮舞腳爪,發出悲慘的吱吱聲。
軲轆軲轆軲轆,在扭曲的坡地上,她臀部扭動,如同在跳一場祈雨舞。
沙蛤憂心忡忡地說:「他想飛起來幹嗎呢?這太危險了。」
黑龍張開大口,吞噬一切。
阿瞳揮汗如雨,掄著大鎚,一片一片地打羽毛。每根羽毛都要有羽根、羽軸和羽片,每張翅膀要有兩萬三千支羽毛,阿瞳就耐心地一支一支地捶打。
他從腰帶上取下了一盞獾油燈,嗤的一聲點亮了。
重新開採墨晶石礦,就能拯救這座垂死的礦工城。
火爐嬤嬤的日常形態是端坐在熊熊燃燒的火爐邊講故事,她開始講述時,河絡孩子們全都會凝神屏氣,隨著火爐的青煙,冒出的幾乎都是些恐怖和血腥的故事。這些故事屬於火爐嬤嬤特殊的愛,她告知孩子們各種關於恐怖的概念,正是為了保護他們,讓他們避開危險。
「你的家鄉……」阿瞳摸著自己的後腦,「不是這裏嗎?」
「我要飛,我要飛了,」她蹦跳著高喊,「我要飛到月亮里。小鐵匠,如果我飛不到那兒,說明你的鐵翅膀是個爛東西,你就不要再當鐵匠了。」
他們卻完全不理解這一點。
師夷突然一低頭,親了親阿瞳脖子上流下的血,然後昂起頭高叫:「走,我們去試你打造的那隻笨翅膀。」
「撓了一下。」熊悚皺了皺眉。雖然一路上遇到的人都沒有直接表達出那個意思,他們的話或多或少還是打擊了他。你老了嗎?
草原人受人欺凌已經許多個世紀了,悖都的大君不過是個天啟皇朝控制的傀儡,實權都掌握在多胡左部督的手裡。白眉剌貴雖然稱為蠻族大君,卻是被關在圍牆裡的囚徒。
這裏太黑了。
「或許,你還打算越過初始石像吧?」
身著東陸盔甲的武士跑遠了,仇恨的目光好似一條無形的披風,會聚在他們背後。
阿瞳不是第一次嘗試做鐵翅膀了。師夷知道那與地火節的競技大會無關,鐵翅膀是為她打造的。
「我早就到了,出了這麼大的事,礦大師不可能不通知我。夫環大人,為何要越過禁線,到熊洞道之下挖掘,能給我一個解釋嗎?」
她將裙子撩在腰帶上,露出兩條光潔的長腿,輕巧地旋轉,在滑溜狹窄的石頭上,她跳得沒有一點聲響,一隻黑漆漆的鐵鐲子在她的手臂上滑動。
「你會被射牙記恨一輩子了。」師夷邊跑邊誇他。她的腳步輕盈,看上去很有逃命的經驗。
終於,火掌舒剌在一塊稍稍凸出的巉岩前停留下來。
「再走兩步。」火掌舒剌催促說。他的腰帶上掛著一串搖搖晃晃的火焰纏繞的銅環,那表明他是名久經考驗的礦工。
他昏睡過去。
她堵河絡們的煙囪,往淬火的水裡撒麥麩,往陶工的泥胚上撒土,往墨斗里倒魚膠,搖晃正在釀酒的酒罈——據說這樣喝酒的人會頭暈,各行業里有什麼禁忌,她就做什麼,直到變成火環城遐邇聞名的魔女。
「誰在乎?」師夷大大咧咧地說,「我討厭夜鹽。她高高在上,所有人都得喜歡她,為什麼?她不值得大家喜歡。」
火掌握緊手裡的鐵鎬,但這不是外敵入侵,是最有威權的夫環和代表著神之意志的阿絡卡。他們發生了衝突,他該站在哪一邊?
突然間,這個本來就昏沉的黑暗地底變得更陰沉了。
沙蛤看清那位胖大嫂的面目,先軟了幾分。射牙大嬸是火環城的中流砥柱,殖場的頂樑柱,隧洞里所有蘑菇和甲蟲的繁育都歸她統管,她身型壯碩,吃苦耐勞,罵起人來中氣十足,有一種長期負荷重擔后的執拗與頑強。
「要穿過。」
下降的過程無窮無盡,他們的手掌擦得繩索滾燙,腰帶上的鐵扣偶爾撞擊到峭壁上,撞出一溜火星。
「明天。再重複一遍,在我回來之前,絕不允許任何新的發掘,試探性的也不行,這是神的意旨!」
她站在大風洶湧而來的山坡上,舉著綁紮好的翅膀,好像站在通往家鄉的門檻上。
2
沙蛤不明白為什麼師夷說任九-九-藏-書何話大人們都會相信,他慌亂地舉起手,待要分辯,射牙大嬸出手如電,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橫拽豎拖過去,掃了眼他胸前的殘渣,喝道:「小鬼頭,你是誰的手下?」
風裡會傳來遠方的氣息,既陌生又遙遠,但是師夷自己的胸口,就活著大片陌生的鳥群。
沙蛤垂首想了一會兒,悲從中來,突然吧嗒吧嗒地掉起了眼淚。
沙蛤看了一眼高過頭頂的窗檯,再估計了一下射牙那無法抵禦的怒火有多高,扔掉手裡的鎬頭,踩著石縫努力向上爬去。
雲胡不歸獨自分開草叢前進,彷彿已被自己的族人和父親所拋棄。
她的舞蹈那麼動人心魄,彷彿一把利刃在一點點割開他的規則。
沙蟲是河絡的盤中餐,它們體格龐大,有河絡的四五抱那麼粗,咽喉幾乎和身子一般粗,裏面長著密密麻麻一圈圈針狀的利齒,但卻沒有什麼攻擊力。
嘩啦啦的瀑布聲里,似乎混雜著朦朧的鼓聲。
「有必要的話。」夜鹽正色說。
「他不會說出去的。」沙蛤搖了搖頭。
小師夷的那段記憶變得一片模糊,那是一種半失憶的狀態,她不記得母親是匆匆忙忙地離開,還是像往常一樣只是去打獵。她記不得之前是否有過任何異兆,但也不記得是否一切都如常。
師夷從來不肯讓阿瞳頂替她試飛。
他看不見天空也看不見大地,只有一條黝黑的通道,他自身發出的光亮照亮了四周的石壁,在死亡的寂靜中閃爍。
火環河絡習慣用動物為坑道命名,他們剛剛經過了朱雀洞道、赤練洞道和蠻牛洞道,而這條黑暗壓抑的坑道自然也就叫做熊臉洞道了。
鐵兵洞的工作繁重,阿瞳就省下吃飯和睡覺的時間做這些羽毛,他沒日沒夜地打制研磨,把每一根羽毛都用砂紙磨得又輕又薄,就連師夷也想不通是什麼支撐起他的熱情。
他的教導始終迴響在雲胡不歸的耳邊。
「對於書,我有更好的使用方式,」師夷輕笑一聲,「它們用來點火很不錯,喂,你們廚房不正需要引火物嗎?」
「能拯救我們多久?」夜鹽的聲音冰冷如水,「看清現實吧,夫環大人,何不考慮換一種生活方式?」
熊悚立刻就明白了這意味著什麼,怒火猛地從他胸口騰起:「你這個懦夫!你背叛了……」
「跟我來。」火掌舒剌一手提燈,一手拎鎬,踩著風化嚴重的石階,貼著石壁向前走去,不時跳過大塊裂隙,好像岩壁上的一陣風,移動得輕鬆自如。
車子砰的一聲落到地上,更是震得籠子里的蟲子一陣亂爬。車后閃出一位濃眉大眼、闊面重頤的胖大嬸來。
他們在黑暗中靜靜地等了一會兒,只聽得到岩漿隔著一層薄薄的屏障在岩壁後面流動的聲音,隔了不久,果然看到了腳下的岩壁上有些地方發出淡淡的熒光——它們連成一道斷斷續續又極長的痕迹,一直通往深淵深處。
像騎在馬上瞎跑的人,總有一天會摔下來。摔下來的人,都感覺不到自己著地,只是一個勁兒地往下摔。
他孤單地飛翔,好像斷線的風箏,卻不知道飛到了什麼地方。
為了減輕重量,她把身上可以卸下的東西全都卸下了,除了一隻鐵鐲子。
「算你運氣!」那人說,圈轉馬頭走了,那匹馬瘦得露出兩邊的肋條,走起路來搖搖晃晃。
獨狼就在骨烈延最中心的帳篷里,雲胡不歸看不見他,但知道他就在那裡,禿著頭,身上有數不清的傷疤。
雲胡不歸憤恨地橫了他一眼,拉緊弓弦,瞄著遠處的靶人,屏住呼吸。
她偷偷地餵養她,給予了毫不遜色人間母親的雨露和關愛。
沙蛤蹲下身子,死死地抓住石縫裡長出的草根:「我們會掉下去的,還不如被射牙抓住呢。」
她把手鐲套在上臂上,好像一個臂環那樣戴著。
精細的小鱗片閃著微微泛藍的烏光,稍稍揚起的蛇頭上鑲嵌著一對紅色的寶石眼睛,除此之外,她穿得十分清涼,幾乎無遮無擋。
「別追!」師夷急聲悄喊。
火爐嬤嬤的故事,師夷一個都不相信。
「到底有多大呢?你還是不知道呀。」
「跳!」小哎扭動著髖部用後腿立了起來,細長的前爪忽張忽攏,鼓鼓的腹部一起一伏,上面的淡紅色斑紋也跟著舞動。
除了那些掉下去的人。
她喜歡利用這一點去慫恿男孩,讓他們去做傻事,至於後果,她從來不在乎。
師夷爬了起來,抖了抖衣服,從肩膀上取下沾著的一片羽毛,羽毛已經壓折了,她鬆開手,就被風一吹,捲入了火山口裡,看不見了。
「學徒?整天都學什麼,銀勺蠟丁教你如何壓死我的蟲子嗎?」訓斥聲如同暴風雨一樣傾瀉而下,黃鱔魚洞穴里瞬時充滿了熱風和能量。
他用堅硬而中空的百鍊鋼做骨骼,用白亮而輕盈的白銅做羽毛,用柔韌而耐磨的紅銅做關節,阿瞳的眼睛熬得通紅,而黑色的肱骨、橈骨、尺骨以及排列其上的正羽悄然成型。
地火節是河絡結束地面勞作的日子,也是沉寂的雷眼山起風的日子,大風咆哮,宣告秋天的來臨。
他們扶著透光窗的窗檯呼呼地喘氣,陽光從地下森林搖曳的樹葉間透入,落下滿地斑駁的影子。突然下層隧道里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師夷說:「哎呀,她追上來了!我沒想過這肥婆娘這麼能跑!」
「他想要飛?」
軲轆軲轆軲轆,沙蛤眼睜睜地看著射牙走到了坡頂,再邁出一步,她就會消失在他的視線里。
在火爐嬤嬤的故事里,還在地下城奠基的時候,有一位河絡少女被投進了永恆的地火之眼,以祭祀地下那些被遺忘的幽靈。少女的名字早已失傳,人們只記得她非常美麗,善於舞蹈,於是火環城裡有一條奇怪的不成文法令,除了地火節那天,不許未成年的少女在火山上跳舞,因為無論何時,只要有少女跳舞,整座死火山就會戰慄不已,從地下到火山頂都會搖搖欲墜——除了地火節那天,那一天,一切禁忌消除。
蛇牙下的城門緊閉,只有蛇眼處透出陣陣紅光,那是鐵匠們在為修繕城門口上的殺人孔而忙碌。
「要緊嗎?你的傷。」火掌舒剌的話好像從深瓮里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似的。
她皺著橘皮般的眉頭,用僅剩的兩顆門牙咬住鬆弛的嘴唇,這位嚴苛的老太婆可不會滿意師夷的樣子,因為和同年齡的河絡小孩比起來,師夷的骨頭太輕,個子太高,而師夷咬著牙,拒絕回答任何問題,那會兒她巴不得被送走吧。
雲胡不歸想笑,但笑容凝固,遠處一群更大的孩子嗷嗷叫著沖了上來。
雲胡不歸在夢中痛苦地輾轉。
「不許討價還價!」射牙怒吼道,她使勁兒搖晃沙蛤,然後把他像破布娃娃一樣往後一推,看著他咕咚一聲坐倒在地,才得意地推起車子離去。
「是啊,再旱下去,我們就要組織人員到兩千尺下來提水了,」火掌舒剌抱怨說,「從來沒遇到過這麼旱的天氣,莫非整個越州北部都不適合居住了?」
沙蛤閉了下眼,不忍看到那本書被師夷扔過整個藏書室的角落,一路散落書頁的情形。

側風很大,在風停的一瞬,雲胡不歸放開了弓弦,箭矢擦著了雉尾邊緣,雉尾搖了一下,倒了。
雲胡不歸緊緊地抱著身前那瘦小的身軀。這片孤寂的曠野里,能夠保護弟弟的,只有他。
墨晶石讓河絡族得到神的祝福,是他們最重要的礦石資源,它能使河絡的那些機械將風得到充足的能量,也能使種種法術運行流暢——同時,它們也能讓其他的生物飽汲星辰之力,發育得格外龐大。
師夷撿了一塊瓦片,在蛇頭上顎的雕刻處使勁兒刻下一行大大的字:「夜魄十八日,完敗射牙大嬸於此!」
阿瞳難以理解她那麼強烈想飛的慾望,就像她難以理解他為什麼這麼玩命地打造翅膀一樣。
熊悚臉色凝重:「你們在這個方向挖掘了多少天?」
他使勁拉了拉繩索,很滿意它的牢固度。
那一瞬間里,沙蛤彷彿聽到所有的甲蟲在同聲高呼:沙蛤,沙蛤,沙蛤!
那隻鐵鐲子黑漆漆的毫不起眼,是一條銜尾蛇的造型,是她母親留下的。
「哈哈,根本就飛不起來。那是你們。」
那隻拳頭大小的獨角仙還活著,一隻銅管套在它的獨角上。
黑暗之王。
太陽把他們的身體邊緣打得一片閃亮,大團的陰影正好落到阿瞳的臉上,他把眼睛眯成一條線,看見長長的影子在陡峭的石坡上就像猴子一樣敏捷,另一個稍矮的身形則猶猶豫豫,一步一滑,看上去很是驚險。
馬蹄陣陣,踐踏在草原上,也踐踏在他們每個草原人的胸膛上。
「不能跳……」沙蛤喊了半句,被自己的心跳噎住了。他心裏明白,她絲毫也不畏懼被踩在腳下的這座蟻穴,更不畏懼那些傳說。
冰冷的靜夜裡,師夷只想到一種可能,因而痛苦得輾轉難眠:如果她母親有了發現她父親蹤跡的可能,是否會拋下她不顧而離開呢?只有愛情,只有熾烈燃燒的愛情,才可能讓一個母親拋下孩子離開吧。為什麼不可能呢?他們只九*九*藏*書相遇了短短一瞬,幾天,或者十幾天,但那羽人卻跨越了她的生命。
可是某一天,母親帶著弓弩出了門,再也沒有出現。
「小哎,看你把誰招來了,回頭再找你算賬!」師夷喊,她四下轉頭一望,朝著孤零零立在山頂的觀象塔跑去,小哎扭動屁股,叼著甲蟲緊隨在後,嘴裏還含糊不清地叨咕:「算!」
那她為什麼不回來呢?
「啊,今天飛不了了。」
「虎天牛不該超過胳膊肘長。」夫環熊悚陰沉著臉說。
例如有這樣的故事:
他們一路跑到了頂層大火環里,師夷停下腳步,學他說話:「可是我……可是我……」她哈哈大笑,笑聲好像一面旗幟般飄揚。
「為什麼我們每天要這麼練習,不能休息?」
觀象塔的底層木門虛掩著,師夷和沙蛤一起探頭往裡看,室內瀰漫著新騰起的灰塵和紙張腐朽的味道,沙蛤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她一次次地試著從山坡上往下跳,一次次地摔下來,摔得一旁觀看的阿瞳面色蒼白,六神無主:「你不要再試了,好嗎?」
小鐵匠臉色微紅地扭轉開頭,不敢看她。
「我和你們不一樣,我一定會飛起來,等到了時候,靠自己的力量就能飛。」
火掌舒剌不再吭聲,他紮好了另一條繩子,然後他們抓住繩索,蹬著峭壁開始向無盡的黑暗滑降。
1
「別責怪舒剌。」一個輕柔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怒喝。
「我不相信幽靈。」熊悚冒著火氣說。
然後,獨狼來了。
「抱緊就不冷了。」
沙蛤還在琢磨那是誰家的甲蟲,猛地里聽到皮涼鞋噼里啪啦的聲音,他還不及轉身,皮涼鞋的主人已經一頭撞到沙蛤身上。他們一起向前摔去,只聽到啪的一聲脆響。
他又一次聽到了黑暗深處傳來的隆隆鼓聲。他不喜歡這聲音,這聲音好像一個龐大的心臟,隱藏在灰霧編織成的身體下跳動。
鐵匠學徒阿瞳也在那兒。他的工作是照看爐火,在其他的鐵匠回地下隧道去搬運鐵料的時候,他就蹲在風箱邊,盯著手頭上的那片鐵羽毛髮呆,突然傳來一聲呼喝:「——小鐵匠,閃開。」
「要穿過河絡邊界嗎?」熊悚諷嘲地問。
那是東陸皇帝的稅使。
可是如果地底深處還有他們聞所未聞的格外龐大的沙蟲呢?
草地中心藏著一個小小的骨烈延,骨烈延里都是些男孩,有些男孩比他大,也有些小孩和他差不多。他們騎坐在馬背上,沉默地看著新來的陌生人。他們全都戴著面具——咆哮憤怒的狼頭。
熊悚的頭髮又粗又短,落滿粉塵;夜鹽則眼睛甜蜜,妖嬈誘人。熊悚赤|裸著上身,肩膀上的汗把黑色的粉塵沖刷出一道道的小溝;夜鹽奢華的絲綢衣服上綉著紫色的飛鳥,一塵不染。熊悚的外殼粗糙堅硬,黝黑而笨重;夜鹽則是從爐火中跳出的精靈,輕靈小巧……可他們之間的對抗卻絕不如外表看起來的如此懸殊。
沙蛤用胖胖的手掌遮住眼睛,不敢看了。
「鐵翅膀啊!」沙蛤恍然大悟,想起來小鐵匠把一支一支的羽毛對著爐火照耀的樣子,「他是鑄物師啊,他很厲害呀,鐵翅膀做起來一定很漂亮,他是想得到地火節競技大會的夢火者吧!」
「創造之神,一個都沒有回來?」河絡王熊悚皺著眉頭沉思,他再次查看了岩壁。
他大叫了一聲,想要逃跑,卻猛地天翻地覆,被沉重的一擊摔倒在地板上,一個可怕的重量壓在了他身上,他的肋骨嘎吱作響,幾乎要被壓斷,咽喉處像是被老虎的利爪攥住,越來越緊,越來越無法呼吸……他拍打地板,想要喊救命,但連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如果有人解開他的衣袖,就可以看到他胳膊上的文身,密密麻麻的文身。
沙蛤倒吸一口涼氣:「可她是我們的阿絡卡。」
他一下就想起了那天晚上,那對皎潔的翅膀,月亮下飛舞的銀色頭髮,以及飛翔起來時腳下空蕩蕩毫無依託的恐懼。
他聽說過蠻族人的都城,那是一座奇妙的城市,像浮島一樣漂浮在無邊無際的牧草綠色大海上,圍牆帶來的壓迫感,讓熱愛遼闊的草原人對它敬而遠之。
軲轆軲轆軲轆,兩隻木輪一前一後跳動著滾到孩子們面前,姿態優雅。不等射牙完全明白過來,沙蛤跳起身來,撿起鎬頭,跟在師夷後面,風一樣狂奔而去。
小小的光暈在厚重的黑暗中顯得格外明亮,但熊悚卻覺得這裏變得更暗了。燈光帶來的光明彷彿不過是種脆弱的表面,隨時都會被四周的黑暗戳破。
沙蛤跑得心都要跳出來了,河絡可不擅長這樣的長跑。他捂住自己的胸膛,惱恨地說:「你陷害我。」
有一次她和阿瞳,在地下森林的大樹下遊戲,或者說,只是她在戲弄那個笨蛋小鐵匠。阿瞳在她眼裡比其他無聊小孩要強一些,但是那一天,阿瞳也沒搞清狀況,跑過來問她:「聽說你母親愛上了一個異族人,所以不願意把你送到河童殿,是真的嗎?也許她還想帶你去找他呢吧……」
當然還有那一句:「人終有一死,但非今日。」
沙蛤的耳朵被揪得老高,不得不踮著一隻腳站著,在暴風驟雨中,瞥見師夷正在偷偷挨近射牙大嬸的車,伸手將車軸頭的木銷子拔了出來,一邊一隻。
河絡和蟲在那一刻同等震驚,但是最先醒悟過來的是甲蟲。它們張開翅膀,一隻接一隻地扎入到黑暗的隧道裡頭。
「搞到的。」小哎自鳴得意地說。
「那就難說了。」火掌舒剌擦了擦額頭,從腰裡掏出他的銅煙鍋,「還記得那些偷溜到大灰環里探險的小孩嗎?他們從地下帶回來一隻巨大的虎天牛,幾乎毀了半個市場,最後那東西掉到熔岩洞眼裡燒死了。」
「別去……」沙蛤還沒有說完,師夷已經好奇地順著樓梯爬了上去,在樓梯盡端,推開一個木頭頂蓋,消失在塔的上一層里。
好幾年的地火節里,她都拉著阿瞳爬上死火山頂,在又大又圓的月亮下試驗他們的鐵翅膀。
「書上可以告訴我們很多事情,」沙蛤驚疑不定地從書上抬起來看了師夷一眼,「看這一頁,這裏寫著,有史以來最大的動物是大風,比大風還要大的是虯魚,但是密勒巴……師尊,我看不懂他的名字,好像是個巡夜師,目睹過的巴蛇比它們要大得多……多厲害啊,這是書告訴我們的知識,我們從來也沒見過巴蛇,但是卻知道了它是一種很大的動物……」
師夷看著他受傷害的眼神,突然間又後悔了。阿瞳也許不是在嘲笑她,而是真的關心她呢,但這種關心她也接受不了,他根本不了解她的憤怒,不了解她的感受。
這是關於愛情的危險。
沙蛤把求助的目光轉向師夷。
他們赤著胸膛,只穿一條軟皮犢鼻褌,衝上來就與雲胡不歸和布台扭打在一起。
「是的,幽靈故事已經到處流傳開來。你知道,在地底下,這樣的故事從來都不缺。」火掌好像看穿了他的想法。
這條棧道屬於久遠的過去,它的歷史遠遠地超過了火環城的歷史。
這個莫名其妙的詞跳到了他的腦中。如果黑暗中還有什麼東西呢?
既然阿瞳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是他的朋友,他就得為朋友考慮考慮呀。
火爐嬤嬤也是意圖在她身上找到異族的徵兆吧。
「小哎,你在這兒幹什麼?喂,你嘴裏叼著什麼啊?」沙蛤說著蹲下身子,「你又偷誰家的甲蟲了,天哪,這是不對的,快吐出來給我。」
通透的羊棚外飄起了雪花,狼在露天里哀嗥。
小男孩想將雲胡不歸拽起來,但他力量太小,反而自己一個屁股墩兒坐在了地上。
不能讓女兒享用河絡的集體飯食,她就從森林裡帶回來榛果、蘑菇和蜂蜜,種種散發野外氣息的食物。她獨享著給嬰兒餵奶、替她換尿布、第一次開口微笑、腿上的皺褶、換牙時的哭泣……種種這些樂趣。干這些事的時候,她的嘴裏總哼著一支異族的歌謠,關於蔓草、樹梢、天空和飛翔。
「要多久就多久。」
師夷的耳朵被斷枝劃破了,往下滴著血,但她毫不在意:「我沒事,你看到沒有,風再大一點,我就上去了。再來,再來。」
她不再去捕獵那些大候鳥,也不去找阿瞳研究羽毛的構造,把小鐵匠和他的鐵翅膀忘在腦後。多少次,師夷都想過,也許她根本就不需要翅膀,也許她再膽大一點,試著從羽蛇頭上往下一躍,也能真的飛起來。她一次又一次地爬到羽蛇頭上,望著下面大海碗一般的地下森林發獃,但是這一切,眼前這個看著又傻又呆的沙蛤又怎麼知道呢?她向著羽蛇頭的邊緣走了一步,然後又走了一步。
「因為東陸人沒給我們休息的時間,」雲胡不歸回答說,「只有每一個草原上的男子都成為戰士,才能改變這些。」
「壞了事!」小哎恨恨地回復說。
石頭鑿刻的羽蛇把頭懸在火山口上空,彷彿傳說中三千年一飲水的大蛇,探身在它的水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