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靡不有初
「我猜也是。」他說，一刻也沒有遲疑，開始用刀子的銅柄敲打著夾層的屋頂，屋頂是石砌的四方拱頂，每塊石頭大約有半尺見方，已經被烤得發燙了。
「何不再等等呢。」熊悚心不在焉地說。
隊伍的前面豎著一支小小的白色三角旗，綉著火環城的環蛇徽，那是唯一象徵阿絡卡身份的標誌。
他記得這些名字的意思是：
熊悚身後的毒鴉點了點頭：「我昨天派了一隻巨鼠到鐵鼠部去送信，應該已經到了。」
如果這是我的命運呢？
「走著瞧吧，」熊悚說，「我已下定決心，無論阿絡卡許不許可，都要繼續挖掘下去。」
「我也不知道，」沙蛤慌亂地說，「一開始，我只是要救一隻甲蟲，後來射牙大嬸想要我賠……可那不是我壓死的，我是說，是我壓死的，可不是我想這麼干，再後來我們逃到了藏書塔里，發現那裡有個被綁著的人……」
少年的眼中浮現出一團白霧，他迷茫地張開嘴，向後搖晃了一下。
「你已經聽到了，阿絡卡要離開這裏，去尋找另一種生活，你捨得嗎？」
月影下仰著脖子的狼的怒吼，則如一幅蒼涼的畫，烙在他腦子的圖騰清晰了起來。
師夷知道那把刀的刀刃不長，他肯定還沒有死，但能活下去的時間不多了。
「所以我們必須放手讓所有的礦工、鋸木狗和運輸車都下來。我們有了那張地圖，你現在可以同時挖掘三個礦場。」
這是深秋季節，河絡的地面活動已經幾乎全停了，地面上一個人也見不到。
「小哎，我們沒有死！」她快樂地叫道。
師夷向山坡上走去，可卻有點兒猶猶豫豫，拿不定主意。
他越挖越深，石頭相接的縫隙越來越清晰，好像一個刻畫在天頂上的符號。就連師夷也看到了希望，可就在這時，啪的一聲，刀子斷成兩截。
他殺了誰呢？
「真的？你相信我？」沙蛤的臉亮了。
門被踢開了，藏書塔里，確實有火在書架上慢慢地爬行，那情形乍一看並不令人恐懼。
「這裏叫有熊山。你要記住這些名字。」
「毒鴉會把我的衛隊派到礦道里去，每一名重裝步兵和弩手都會用來保護礦工。」
夢裡的時間沒有準度，他和獨狼彷彿一瞬間跨越了千里，從帳篷里來到一處草原上。
「綁住你的人可不是我。」
火山口的邊緣高處閃爍著陽光，但以下仍然是一片漆黑，他們依稀看到一道白影，飄飄蕩蕩地落到火山口裡的地下森林頂部不見了。
「你又幹什麼？」師夷不耐煩地問。
「你有和他們一樣的眼睛，」獨狼說，「你是百年來誕生出的最偉大戰士，總有一天，你能帶我們走出這片草原。」
「別做白日夢了，快走，小胖子。」師夷揪了他一把，沙蛤慢吞吞地拖在師夷身後，在拐過山脊線時，忍不住又回過頭去看了一眼，突然心中一跳。
「我們是霸府狼騎，要記得這個呼喊，記住這些名字。」
「嘿，沙蛤，去弄點水，我們快要渴死了。」
少年揮出最後一拳，拱頂好像迸裂的星辰般發出恐怖的哀鳴，塔頂蓄存的水從裂縫裡好像瀑布一樣猛衝下來，和著坍塌的石塊將他們淹沒。
這裡是蠻族人的起源地，這些武士就是消失在歷史迷霧中的蠻族祖先。
草原人彷彿聽到了她心裏的求救聲，搖晃著在水柱中盤膝坐下，兩手捏了個奇怪的手訣，大聲念道：「黯巴聶察清凈湛然，博蒂梭哈周遍法界。」
少年咬著她的肩膀不放，微一側頭，已經將她壓倒在地。他喘著粗氣，身體蜷成一團，好像車軲轆般壓在她身上，而師夷又壓在沙蛤的大腿上，三人糾結成一團，誰都無法動彈。她和少年臉對著臉，緊挨在一起。
他們的眼睛被穿過窗欞的光線照得發花，沙蛤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驚魂未定地說：「那個人，那個人……咬了你。」
熊悚在用火環城的命運賭博。如果他們挖不出礦石，赤甲可不會在乎是什麼理由，就會燒毀整座火環城的。
她推開藏書塔的門，確認外面無人，然後閃身出了門外。沙蛤絕望地緊挨著她的後背，跟著朝火山口外沿跑去。
一天夜裡，獨狼率領他們襲擊了一個人族柵城，草原人的騎兵在風和火中來往衝突，高喊著：「敕勒，敕勒，敕勒！」
「有了礦石就付得起了。」
「把你那小姑娘忘掉吧，衛兵很快就會被驚動，他們才不會相信什麼會飛的羽人這樣的故事呢，這筆賬會算到我們頭上的……我和你！」師夷說。
那一瞬間里，他比火還要恐怖，師夷的心中升騰起一股赤|裸裸的恐懼，黑色的暗流淹沒她的大腦，不管它是什麼樣子的，也不管你怎麼描述它，它都一直掩藏在那裡。
「你傳呼了赤甲遙空？」毒鴉用不相信的語氣問，「溪谷河絡的雇傭兵？」
沙蛤只是獃獃地仰頭看著天空，那道腦中的簾幕彷彿又刷的一聲落了下來，將他與外界隔絕。
「很多人都這麼說過。但他們最後還是屈服了。」師夷說，突然把手壓在異族人的胸膛上，俯下身去，深深地吻了他。
沙蛤拚命地搖他，對著陸臍的耳朵喊：「快起來！」
少年端坐在地，凍得渾身發抖，牙齒咯咯作響，頭上的角卻在急速縮小。他的呼吸變慢了，變平緩了，那野獸般的形象在水中快速融化，又回復成原先那副蒼白淡然的模樣。
師夷一手端著蠟燭，另一隻手上捏了把小刀什麼的，在細長的手指間露出小半截來。一道明亮的輪廓從暗影中呈現，那是火焰的光暈照亮了她的下巴和側臉，給它們鍍上一層溫暖的黃光。
師夷就在等這一時刻。這是她多年來無師自通的捕獵心得，是成為獵物還是獵人，有多半時候，就看能否把握住這一微妙的時機。
母親的血繚繞在她的血管里，她深信不疑那是一種詛咒，她也會遇見個異族人，然後陷入幸福或是傷心的深淵。
雲胡不歸那時候只有十二歲，在戰鬥的前半程里獨自殺死了四名守衛。
在河絡的地下城裡，鐵匠鋪、鹽鋪和礦工場是公有的，由夫環分配其收入和支付工錢。按照河絡不成文的規定，當夫環付不出工錢時，就到了遣散礦工的時候。
她挑釁地說：「放開他，來和我打。」她眼露寒光，嘴角卻含著笑。沙蛤閉了閉眼，她看上去根本不像要去面對眼前的危險，卻好像拈著一朵花或是別的什麼，要饋贈給對面的誰似的。
「我們馬上就會有一支軍隊，我已經召喚了鐵鼠部的赤甲。」
大火的噼啪聲里，少年一寸一寸地敲著屋頂，在傾聽什麼，好像專心致志，但其實他心中波瀾涌動，這種情緒中既有危險的因素，也有剛才那一吻的結果。
阿絡卡夜鹽的隊伍動身出發時，既冷清又孤單。她只帶著十多名隨從和二十隻強壯的巨鼠，大部分人是步行的，因為鼠背上要馱帳篷和食物，最多的貨物是水。
「沒有洪水，」沙蛤說，「現在是旱季。」
他被從倒伏的書架下拖了出來。
「……遇到危險的自然反應，不read.99csw.com是什麼好東西……它讓我往它想要去的方向去，它控制我許久了。」少年咬著牙說，試著想要掙脫束縛。
改變他命運的是一封信。
「你得幫助我，毒鴉，」熊悚說，夢裡的情形像是條隱形的繩子，將他緊縛著，「你要理解我此刻做的一切。」
這個懂得許多魔法和咒語的老頭肯定會解決好失火問題的。
赤甲遙空，是鐵鼠部落傭兵團的領衛，此刻正在附近的錨溪谷里屯田。這裏的每個河絡都在鎖龍河戰役里和他打過交道。
一個聲音在她心裏狠狠地說：那小子像狼一樣，還咬了她，燒死活該。
「……他可沒法逃出來。」
「刺啦」一聲。有人在房間角落裡點起蠟燭，微弱的黃光穿過幢幢的木頭書架，將大片的陰影投射到牆上。
「我會搞定，」熊悚最終結束了思考，回過頭來，朝他微微一笑，「但僅靠我是不夠的。」
熊悚勒住韁繩，望著遠山不停地思考。
但師夷知道自己終究會融化它。
可是……可是……為什麼那野人咬她的那一口，卻讓她從脖子到腹股溝一陣火熱，好像被火焰燙傷似的。
「啊，會被燒死嗎？」沙蛤說。
「我喜歡這裏，可以看到地下城最美麗的景緻。」黑暗中最龐大的那個身影轉過來說。
「不可能。」
他們要穿越雷眼山西部的神澤荒原，那裡曾經水源充沛，但如今只剩下在乾涸的河床底部蜿蜒的細小泉水。
黑暗中獨狼的聲音在說：
師夷杏眼一瞪：「滾。」
那是從身體深處冒出來的火焰，蠻橫又殘忍。
「你眼花了吧。」師夷哧地一笑，用手在沙蛤眼前揮了揮。
毒鴉看了一眼紙條，驚疑地抬起了頭：「你確定？」
「你沒有阿絡卡的虎符，不能調動大部隊是嗎？」火掌舒剌一針見血地指出，「這些人不夠。」
即便在交戰當中，他也害怕那種無法控制的感覺，最終奪路而逃，顧不上同伴像看一個逃兵那樣看他。
「來和我打一架，」師夷抿著嘴說，「我知道怎麼打。」
熊悚是個天生的戰士，他的一生都在為保護火環城而戰鬥，或許只有毒鴉才了解他付出了多少，也只有毒鴉，才知道他還願意付出多少。
「說你愛我。」
一縷縷青色的煙飄上了觀象塔頂。
他穿著件樣式離奇、做工考究的紫色袍子，除了在這炎熱的天氣里捂汗之外，簡直毫無用處，但袍子卻破了，從裂開的破口裡可以看到白皙的胸口。
「她不是，不可能是！」沙蛤嚇了一跳。
單純而暴烈的生活。
剛才，巡夜師什麼忙也沒幫上，只是在火邊跳來跳去，大呼小叫。此刻他內疚地點了點頭：「不是你們乾的。」
「先答應！」
沙蛤的臉被按得緊貼在滿是塵灰和蜘蛛網的地上，看見點燃蠟燭的人正是師夷。
師夷沒想到他的動作能有這麼快，手上劇痛，但卻處變不驚，仍端在另一隻手上的蠟燭朝他劈面砸去，年輕人一低頭鑽入師夷懷裡，突然一口咬住師夷的肩膀。
猛然間，一陣飄過的煙霧將他們籠罩其中，沙蛤猛烈地咳嗽起來，他們這才回頭去看正在一團一團往外冒煙的藏書室。
「殺死那些人，你就畢業了。」獨狼說。
雲胡不歸記得這些話。
煙氣已經變濃了，一團一團地往外滾，間雜著亮亮的火舌。
二樓如今已經被火焰照得通亮。他臉色慘白，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師夷用腳捅了他一下，這人依舊沒有反應。開始她還以為他死了，但隨即又看到了細微的呼吸。
師夷打起架來已經像匹野狼，但這樣的打法卻從來沒見識過。她掙扎了幾下，起不了身，剛想罵人，卻看見少年在微微側轉頭，一瞬不瞬地看她。蠟燭就滾落在他們的頭邊，燒焦了師夷的一綹頭髮，然後向遠處滾去。
少年好像清醒了一點，目光四下一掃：「怎麼回事，著火了嗎？」
沙蛤的喊叫聲噎在喉嚨里跳不出來，只能拚命扯師夷的衣衫。他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指向後方。師夷回過頭來的時候，正好來得及看到一道白影從門口閃出，然後躍入那依然被陰影籠罩著的火山口。
師夷掉頭向藏書塔跑去。沙蛤目瞪口呆，踉踉蹌蹌地跟在後面。
「娘哎，還挺能打，」師夷摸了摸自己的手腕，被壓住的地方已經腫了起來，她還丟了自己的刀子。從會打架以來，她可從沒吃過這麼大的虧，這讓她怒氣滿懷。過了片刻，她又得意起來，「最後還是被我打倒了！看，沙蛤，他可不是我的對手吧。」
他閉著眼睛，睫毛在高陡的鼻樑上垂下一片陰影。她的攮子還扎在他的右胸口位置，血流得不多，從裂開的領口上可以看到赤|裸的胸口，上面文著一條黑龍，齜著彎鉤般的白牙，尾巴還在緩慢地擺動。那一刀正好扎在黑龍的頭頂。
他們穿越深及馬背的長長黑草，爬到了一座低矮的山上。
「有其他出入口嗎？」他問。
還有他的眼睛，清澈透亮，好像一泓深色的酒。還有他那沒說完的話，他跪在她胳膊上時沉重的喘息，像是乾渴的人等待泉水。越想著這一切，師夷就越心煩意亂。她想著他的牙齒，他身上的青草味兒，他在她手心下那強健又柔韌的肌肉，一切都和她曾經經歷過的河絡青年完全不同。
過去的往事如大雨般紛至沓來。草原、奔跑的狼、烈火和戰旗、倒下的馬。全是動蕩的生活。
九州有句老話叫作「羽人的眼睛，夸父的耳朵，河絡的鼻子」。河絡的鼻子嗅覺格外靈敏，據說能夠幫助他們在黑暗中探路，同時也是全身最敏感的器官。
「但不仇視僱主。」
雲胡的心猛地一跳，在霸府的四年來，他根本就沒有收到過任何家鄉的消息，可他還是把頭扭到了一邊：「他不是我的父親。」
「喂，你沒事吧？」
時至此刻，沙蛤再也無法相信奇迹了。他眼噙熱淚，為了失去的朋友悲傷，直到有人從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
師夷剛開口想問什麼，就被少年打斷了：「噓——這裡有水流的聲音，上面是什麼地方？」
蠻人少年怒吼了一聲：「激怒我。」
沙蛤緊張地抓住師夷的后衣襟，幾乎是哀求地說：「我從來從來沒有踏出過火山口……」
但是這才是河絡的生活。
「呸！人族皇帝的命令對我如同無物，」火掌說，隨即又有點心虛，「這是他的信使說的？」
壓在沙蛤身上的人沒有搭腔，依然只是喘著氣，頭一點一點地往下低著。他的身體形狀很奇特，沙蛤脖子都快扭斷了才看明白，那是個異族的少年，雙手是被綁在身後的，半扭著身子，以一種奇怪的姿勢騎坐在自己身上。他目光明亮，瞳子好像一對酒紅色的深井，在黑暗中彷彿也發著紅光，只是臉上是一副迷惘的表情，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等到龍噙者把我們拖入戰爭，那時候，他自然會把所有礦工徵召去作戰的。」
「起起起……起火了。」沙蛤顫抖著嘴唇說。
以仇恨為食的這樣一個小小的營ｈtｔｐｓ://reaｄ•９9ｃsw•ｃoｍ地里，培養出來的戰士們是可怕的。
「如果你能畢業，來，和我對打。」獨狼說，抽出了練慣用的鈍劍，朝雲胡不歸逼近，「只有在成長中丟掉年輕時的愚昧無知，才是有價值的人……」
2
他到底殺了誰呢？
現在是白天，巡夜師陸臍一定在塔頂睡覺，只有夜晚才會將他從眠床上喚醒。
火已經燒起來了，一排排的書架上噴吐起橘黃色的火焰，師夷雖然堵住了口鼻，但仍然咳嗽不止，她在樓梯的盡端找到了少年。
而這把刀子早就懸在蠻族人的頭頂上了。
「這些事都讓我來處理，」熊悚幾乎是惡狠狠地打斷自己的礦大師，「不需要愧疚，我們是礦工城，本來就應該向下掘進，這是我們的命運。」
「他是個瘋子。」毒鴉營山慢悠悠地說。
「人終有一死，但非今日！」他嚎叫道。
沙蛤愣愣地張開了嘴，眼睛瞪得老大，不明白師夷想說什麼。
「你身上的那條龍不見了！眾火之火！那是什麼鬼東西？」
他們身後傳來樓梯倒塌的巨響，火焰猛地躥了起來，樓梯下已經變成一片火海，傳來難以忍受的高溫。
「你們怎麼看？」火掌猛扭頭問一旁的人。
「什麼回報？」異族少年冷冷地說，「這可不算救我，本來就是你們把我綁在這裏的。」
夫環熊悚沒有去送行。
四五名河絡在陰影里抬起頭看他。
「沒有死！」小哎含糊不清地回答，它親熱地伸出幾乎和身體等長的分叉的舌頭，舔了舔師夷，然後又舔了舔那蠻人少年的臉，這種友好姿態，對這隻地蜥來說十分罕見。
「哈，原來是個縱火犯。」師夷卻高興起來。
「這不是我們乾的，」沙蛤哀哀地解釋說，「我們是點了蠟燭，但是後來它滅了。我是說，我沒有親眼看著它滅掉……」
他們一點兒也不喜歡赤甲遙空，那傢伙身高驚人，膚色蒼白，臉上疙疙瘩瘩，滿臉兇相，是個狂妄凶暴的職業軍人，他可以眼也不眨地殺死自己的同胞，只要他們在戰爭中轉身向後逃竄。
雖然不知道熊悚的全部算盤，但是毒鴉營山無限信任眼前的這個人。
「你是這麼認為的，在我逃跑之後？」雲胡不歸驚奇地問。
師夷飛快地甩了他一個耳光，又清脆又響亮。
這裏好熱啊，好熱啊！
異族少年喊道：「你到底是來救我的，還是來和我一起死的？」
「這是一場賭博。」火掌喃喃地說。
「閉嘴，」師夷悄聲說，「射牙是個會堅持到底的狠角色，就算她離開了，也會逼迫哨兵留意像我們這樣亂跑的小孩，現在回去是自投羅網。她很有耐心，不過，我們要更有耐心，就在火山坡的草叢裡趴著，一直趴到晚上，等到射牙離開，等到城門口的哨兵換崗，只要射牙大嬸不在，新來的哨兵才不會關注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
師夷後退了一步，驚恐的叫聲壓抑在咽喉里，她一聲也不敢出，只是愣愣地看著少年以血肉之軀與高大沉重的石塔搏鬥。如果他沒能把憤怒轉向石頭，那會怎麼樣？
「快呀！」
沙蛤像個夢中人一樣跟著她走，小聲嘟囔：「他會死嗎？」
一雙手在拖他。
「她飛得很好。」沙蛤鼓起勇氣反駁說。
「這就是我的命運。」她自己回答說。
蠻人少年咆哮著攻擊石頭穹頂，似乎有一種力量在四周的明亮的火焰和晃動的陰影中盤旋，細密的水柱突然從石縫裡噴射出來。被冰涼的冷水一澆，她那快要著火的皮膚頓時一片清涼，那塊彷彿矗立在宇宙中心堅不可摧的石頭終於鬆動了。
火掌舒剌是最後一名趕到會場的。到會的人中，唯獨他是從下至上，從地腹深處爬上來的。
「什麼她？哪個她？你認識她嗎？」
巡夜師翻了個身繼續睡。
「聽著，你要帶我走，這就是條件。」
「上面？」師夷皺了皺眉，「是天象輪的蓄水槽，直徑三十尺的樞輪，樞輪是由漏壺驅動的……可你想怎麼樣，挖通它？」
母親的臉在他記憶里已經模糊了，他卻還記得布台的模樣。
巡夜師以呼嚕回應。
火掌舒剌猶豫了，全身微微顫抖，他四下環顧，剩下的人顯然都已被熊悚說服。
望著身後燒斷的樓梯，天不怕地不怕的師夷也露出一絲恐懼的神色，少年身上卻帶著一股氣質，越是危險就越冷峻無情，雖然離他日後將要成長為的那個無情的人還很遙遠，但他天性里就擁有這股力量。他很快就克制住了自己內心的不平靜。
而且這一次，她不會像母親那樣讓它溜走，她會緊緊、緊緊地抓住那東西，讓它落在自己的掌心裏。
殺戮之夜后的第二日，獨狼將雲胡不歸單獨叫了出來。
「瘋得厲害。」鐵岩蘇瑪贊同說。
會動的文身可有點意思，師夷伸手去按，黑龍尾巴從她手指下刷地滑走，移到另一個地方去了，好像真的活物一般。
這些岩畫大多刻畫的是蠻族戰士，他們赤|裸全身，做騎馬蹲襠式，臉朝東方，右手持刀劍，左手高揚，彷彿即刻就要發起衝鋒。
「誰來了？」
礦工們挖掘的地方十分接近死火山的熔岩坑，隔著薄薄的岩壁，就可以聽到熔岩在山腹里滾動的聲響，偶爾有些地方的熔岩會穿破岩壁，流到窄小的路上來。
「是著火了，我上來就想和你說這個……但是還沒說到。」沙蛤說。
他低頭看看沙蛤，再看看師夷，開口說：「我……」
「死不了。那是我打架時用的刀，刀刃短，扎不死人。」師夷剝開衣衫，看看肩膀上的牙印，憤恨地說，「真像匹狼，打架不講規矩，都是些不開化的蠻人。」
他們眼望著古老的觀象塔好像一根燒彎的大樹，從中間越來越黑，繼而發脆、傾斜，最後，忽然——砰！一面牆塌落了下去。
「不挖出礦石，我們就無法逃離這個亂世。」
圓圓的小腦袋鑽入他懷裡的模樣。
他大叫著撲了上去，猛力地抱住師夷，而那人見人怕的小魔女也寬容地回抱他，隨後也歡喜地叫了一聲，低下身將蜥蜴小哎拎起抱在懷裡。
沙蛤四下張望，看見附近的石台上仍有半杯殘酒，他舉起來搖了搖，果斷地倒進了巡夜師的鼻子里。
黑龍仍然在他的血液里遊動，血液里有什麼東西被點燃，所過之處一片火海。
師夷被大水沖刷得在地板上滾動，但少年的兩腳卻站得穩穩噹噹，他還在昂頭咆哮，怒氣彷彿完全無法抑制，在嘩啦啦的水聲中好像蓮花那樣盛開。
火掌舒剌右手無意識地攥住了腰帶上的那一串職業掛墜，愣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如果遣散礦工，我們就再也不是礦工城了。」
她能感覺到他的身體在她身下僵硬、猶豫，然後變軟了，他迎上來，追逐著她，就像蝴蝶追逐花朵，師夷猛地向後退了一步，少年的身體立刻又變了回去。他的嘴唇抿得緊緊的，回復到原先那種無情的模樣。
「快逃。」陸臍顯露出的慌亂比沙蛤更甚，光著腳跳起來，抓住一捲圖紙，九_九_藏_書塞到懷裡就往樓梯上躥。
死亡這個概念對他還很含糊，他想起了那些在屠場里翻滾的沙蟲，它們不願意死，在死之前會叫喚他的名字。他的臉變得又蒼白又透亮，看上去馬上就要哭出聲了：「他會死嗎？」
「那又怎麼樣？」少年仰面看著她，屋子裡越來越明亮，已經熱得難以忍受了，他赤|裸的身體上冒出一滴滴的汗珠。
「為什麼？」他哭喪著臉問。
「就用一把這麼小的刀子想拆河絡的建築？呸，你對河絡一無所知！」
他們跟隨熊悚俯瞰，看到了在漆黑之路上艱難跋涉的礦工。
「阿絡卡已經下了命令，我馬上要把這些礦工撤回來了。」
屋子裡只是有點熱，對河絡來說，幾乎算不得什麼。
火變得讓人難以忍受了，他們不得不步步後退。
「是她。」沙蛤肯定地說。
沙蛤迷糊起來，是啊，他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不知她的來意，怎麼能確定火不是她放的呢？他回憶起這姑娘緊身服下的輕甲，還有背上那兩把形狀銳利得駭人的細彎刀，她在空中抓住他的動作輕捷有力，就像是名久經訓練的武士，還有她那封神秘的信……某個問題第一次出現在沙蛤的腦中，攪得他腦海一片混亂：她來這兒是做什麼的？
沙蛤拚命地咳嗽，眼淚滾滾而下。
「你在說誰，誰在那邊？」師夷回過頭去看，又陡又窄的火山口邊緣光線明亮，山尖上一覽無餘，別說是人了，連只鳥兒也不見蹤影。
「你殺了他！」沙蛤敬畏地後退了一步。
「嗆！」它大聲說。
少年一旦掙脫繩索，就跳起來從師夷的手裡奪去了那枚小刀。
「我不笨，蠟丁大嬸說……」沙蛤在嗓子眼裡咕噥，他感到壓在臉上的重量又加了幾分。
「快走。」師夷一邊咳嗽一邊推他。沙蛤一起身就撞到了牆上，他以為自己根本就找不到出去的路，而那匹陌生的狼很快就要從書本的墳堆下立起身來了。但就在這時，他一腳踏空，從木頭樓梯上一路滾了下去，師夷緊抓住他的衣衫，也被帶了下來。
「她來了。」他獃獃地說。
「閣樓上那個，」她說，不知為什麼，突然睜大雙眼，「他被捆著……」
狼一聲接一聲的哀嗥，凄惶蒼涼，如泣如訴。
他胸前的刀口開始滴下血來，血越流越兇猛，但少年毫不理會，他甩了甩頭，突然之間，一直籠罩在他身上的那種平靜消失了。
小哎在門口附近跳來跳去，不敢跟進，只是上下點著腦袋：「火！嗆！」
看著師夷跑入藏書塔，沙蛤在門口愣了好一會兒，他很想跟著衝進去。阿瞳說過，朋友就要有難同當。
「火爐在上，今天我們居然見到了兩個異族人，」她驚嘆著說，「那是個飛人，你看到了嗎？她飛得可不怎麼樣，如果我有翅膀，我可不會這麼用它。」
一聲狼的咆哮。
「我們付不起錢。」
他們挨得如此的近，近得能聞見他身上傳來的青草的氣息、野蠻的氣息和年輕的氣息。
「放開他，」師夷端著蠟燭微笑，「放開他！這是我們火環城最無用的小胖子，笨得要命，你欺負他算什麼？」
她想要讓他停下來，想要大聲喊叫，哪怕被火燒死，她也害怕待在這裏，和他這副樣子在一起。
他已經許多個日子里沒聽見這樣的呼號了。
這就是草原人的生活，但這又不是草原人的生活。
她輕輕地問自己。
「我見過這樣的建築，在九原城。」少年開始用刀子摳拱頂最高處的那塊石頭，「只要摳出這顆拱頂石，這塊屋頂就會坍塌下來。」
他轉過頭，看見師夷和那名異族少年都站在那裡，全身漆黑，頭髮焦干，一副筋疲力盡的樣子。
「這兒藏不住了，」她說，「我們得另外找地方。」
不等那少年說完話，師夷後腳一蹬，箭一樣射過書架間的通道，朝少年的懷裡撞去。只要將那少年撞離沙蛤，只要沙蛤能爬得起來，一個手腳都被綁住的人，還能做得了什麼？
5
空谷寂寥。
師夷他們還沒有從屋裡出來。
他們將裏面的居民全部殺光，婦孺也不放過，搗毀房屋，殺死耕牛，填塞水井，然後放火燒毀了營房和柵欄。
「河絡對我亦如是。」少年哼道。他扯下無用的破碎上衣，裸|露身體，把刀子深深地插入石縫中。
殺人的刀子有兩種，一種是提在手裡殺人見血，另一種是藏在心裏的，殺人不見血，用心去殺人，比千軍萬馬還有用，還要狠。
濃煙罩滿了整間屋子，連觸手可及的穹頂也看不清了。
「等什麼？」
「得找人來幫忙，可怎麼解釋我們在這裏？」師夷皺眉沉思，最後又搖了搖頭，她咬著嘴唇說，「管他呢，我們又不認識他……」
「呸，你怎麼知道。」師夷狠狠地瞪了沙蛤一眼，小胖子再遲鈍，也看出她的目光里飽含嫉妒。在師夷心目中，她自己才是飛得最好的那個，可現在她甚至還沒有長出翅膀。
月夜下是無盡的長路，戰馬在長草之後不耐煩地踏動馬蹄。
「太重了！」
雲胡不歸繼續在黑暗中痛苦輾轉。
雲胡不歸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吼叫著，徒手撞擊那塊石頭，石屑紛飛。他的眼睛又變成血紅色，此刻他絲毫也不像剛才那個冷靜到近乎冷漠的少年，而像是一隻瘋狂的野獸。
那時候尚無金屬銳器，遊牧人僅憑石具在堅硬的玄武岩上磨礪線條，每一筆都要付出巨大的艱辛。
「什麼？」
這條窄小的地下礦道的熱度已經高到了驚人的程度。每向地腹深入一步，溫度就會提高一點。
「為什麼是我？」沙蛤可憐兮兮地問，這件事的一開始，他不過是想勸小哎不要吃那隻甲蟲……他不明白為什麼倒霉事會一樁接著一樁落到頭上。
那是草原蒼狼的長嗥，既凄厲又高昂，一聲比一聲悠長，一聲比一聲高亢。
這裏比盛夏的酷熱更加煎熬。
小哎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攀在一塊大石頭上，緊張不安地看著冒煙的藏書塔。
「我得到了一張地圖，那張圖確然無疑，可以拯救這座城市的財政，還可以讓它免於戰火。」
「那就跟我來。」
巡夜師陸臍猛的一個激靈：「哪兒來的煙味，是著火了嗎？這是真的，著火了！」
師夷趁機抬起腿來，猛踹立在一邊的書架。她聽到咔嚓一聲響，書架倒下了，然後撞倒了另一排書架。書本像大海般傾瀉而下，將他們覆蓋在其下，小小的斗室內厚重的塵土飛揚，幾乎讓所有的人窒息。蠟燭熄滅了。
孩子們一天天地長大，他們發矢能擊中太空之鷹，黑夜拋矛能擊中海底之魚，他們視戰鬥之日為新婚之夜，把槍尖看成美女的親吻。
「可我卻不能使用它，燭陰之神瞎眼了嗎，這是什麼道理？」熊悚驚天動地地咆哮了一聲，連坐下的巨鼠都被他的怒喝所驚嚇，激動地抓撓起來。
1
「記住那些東陸人。他們修建柵城，隔斷了一片又一片原本可以自由賓士的草原。你們餓著肚子像狗一樣在貧瘠的草地上徘徊，四處尋找食物，睡在泥地里，殺九*九*藏*書死自己的兄弟，都是拜他們所賜……」
「今天不訓練，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他的話還沒說完，師夷已經嗤的一聲，扯裂了自己的衣袖，從少年的膝蓋下掙出手來，一攮子扎入他的胸口。
「他一定死了，」陸臍喃喃地說，「那是藏書樓唯一的門，他逃不出來了。哎喲，你剛才說誰也在裏面？」
這小小的一百名武士開始讓東陸人膽寒。他們到處襲擊人族的柵城、商隊，有時候連全副武裝的稅使押運隊也不放過。每次出征前，他們都會大聲呼喊盤韃長生天的聖名：「敕勒，敕勒，敕勒！額其格騰格里！」
「那是好事。」毒鴉冷靜地說。
少年明顯一愣：「先解開我的繩子！」
火焰溫柔地行動，好像葡萄藤爬上了牆，還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好像沙蛤剝那些干豆莢時的聲音。
那正是夜魄月之夜，暗月爬到明月的臉龐上，展露出血紅色的光芒。
巡夜師打著可怕的噴嚏醒來，慌亂地喊叫：「……救命，洪水來了，我會被淹死！」
他們騎上兩匹馬，走了一整天，傍晚時分，他們渡過一條彎曲的河。
這些河絡職位不高，但卻是整個地下礦城運轉不可或缺的零件，同時，這些河絡也都是在鎖龍河與熊悚並肩作戰的部下。
他加快腳步，衝上塔頂，嘭的一聲撞開大門，巡夜師果然倒卧在石榻上酣睡，還沒走近就聞到一身酒氣。
他低頭穿過那枚模糊的熊臉頭像時嘟囔了句：「黑鐵之神！」
「我不能去救，因為我怕火，」巡夜師轉過身來，坦誠地對沙蛤說，「我不能面對火。我一夜接一夜地做夢，夢見自己被火燒死，你不知道那有多可怕。」他的臉色鐵青，額頭髮白，在身上到處摸那塊畫著「大火御免」符咒的牌子，「如果有人掉到水裡，或者是掛在樹上，我還可以勉強試試，但是大火？絕對不行！」
沙蛤輕輕地叫了一聲，站住了腳。
沙蛤站在門口，汗水一股股地在臉上奔流。他下了無數次決心，最終還是不敢沖入這間著火的屋子。他跺了跺腳，轉身開始向塔頂攀登。
他只是騎著自己的巨鼠坐騎，從高高的山頂上遠望這支小小的隊伍。他嘴唇緊抿，眼睛中可見閃爍的光。
「我聽火爐嬤嬤說，你咬下過一個小孩的耳朵。」沙蛤訕訕地說。
他胸口往外噴出的血液好像火一樣滾燙，落在地板上時冒出陣陣泡沫，哧哧作響。她驚訝地發現少年那雙深紅色的眼睛色澤黯淡了下去，變成曜石一般的深黑色。黑龍的顏色變淡了，然後在他的胸口消失了。
師夷啊的一聲痛得叫出了聲，用空出來的手拚命地砸他的後背，喊道：「鬆口。」
在嘩啦啦的水聲里，少年甩了甩頭，甩去頭髮上的冰碴和水。他踏上通往孔洞的石堆，回頭朝師夷遞過一隻手，咧嘴一笑：「在我的朋友們趕來之前，你得記住，我姓雲胡，叫不歸。」
他徹底地醒了過來。
環繞觀象台的長長階梯如同肋骨般密而細長，他繞了一圈又一圈，好像總也走不完。地震讓樓梯抖動不休，沙蛤一直害怕自己掉下去，但爬樓梯仍然比沖入著火的房間可接受一些。
農耕人開始在草原上修築柵城，開墾礦山和農田，綠色海洋上冒出了越來越多農耕人的炊煙。而青壯年男子，卻要編入東陸的軍隊，不是被送去對抗羽人，就是到各地服苦役。如果這些少年不死，同樣要被送入這巨大的絞肉機。
「夷！夷！」小哎大聲叫道，然後溜到沙蛤腳底下站著，黃色眼睛里反映著大火，盯著起火的塔樓不動。
哥哥。
晨光正從東方的天空里灑下來，把山頂上搖曳的草葉照得一片柔和。他們正站在越岐山口的邊沿上，一側是火山口陡峭的內壁，另一側則是平緩的外坡，覆蓋著短短的草皮和幾塊散亂的白色岩石。觀象塔好像一隻傾斜的王冠，向火山口下投射出長長的陰影。
他從腰帶上的收納袋裡找出炭筆，刷刷刷地寫了兩張紙條：「把名單上的人找齊。我會在熊臉洞道最底層的坑穴里等他們。」
陌生少年也許同樣感受到了這一陣微妙的尷尬，他鬆開口坐起身來，說：「你能……」
那時節，東陸對北陸蠻國使用羈縻制，他們戰勝不了草原人的精銳騎兵，於是改用美食和歌舞麻醉蠻族人的貴族，虜獲他們的心靈，冊封他們的大君為蠻可汗，最終在悖都設立了羈縻州和多胡營監控蠻人。
他記得自己曾在一個夢裡，那裡是悶熱的地下，讓他渾身不停地流汗。
她蹲下身子，刷的一聲拔出自己的刀，突然喊了一聲：「好燙！」她撒手放開刀柄，向後跳開一步，愕然地把手放到嘴邊吹著。
小魔女也會臉色一紅，她大聲叫道：「誰管這些，我們只看結果。」
在夢裡他充滿殺人的慾望，想要把阻擋眼前的一切全都一刀兩斷。
「我想回去。」從他乾涸的嘴裏冒出了答案。
他又看到一支小小的隊列，金色的龍頭骨旗幟在最前頭飄揚。
它尚未長成，卻能驅使著他將對面的每一個人，連人帶馬，一刀兩斷。
師夷低估了對手。少年手腳都被綁著，動作卻依然快如鬼魅，輕輕一弓背，就從沙蛤的身上彈了起來，落下時左腿微屈，膝蓋壓住了師夷抓住攮子的手，啪的一聲撞在地板上。
那一封信在煙熏火燎的帳篷里被獨狼揚了起來：「你的父親被推舉為部落頭人了。」
「現在後退，離我遠一點，快退開。」少年額頭上的雙角開始向外突出，他像狼一樣後仰著頭，把頭顱抵到脊樑上長嗥。
真正的生活在等著他們。
又愣了好一會兒，沙蛤這才想到抬眼上望，他看清了捏住了自己咽喉的一雙手，卻看不清騎在自己身上的人，只聽得到那人呼呼喘氣，似乎比被壓在下面的沙蛤還要痛苦。
草原就這麼失陷了。
然而沙蛤剛才看得清清楚楚，那道劃破天空的影子身形曼妙，白影翩然，繞著觀象塔盤旋了一周，突然落了下去，消失在藏書室的後面。那是他夢裡見到的那雙翅膀嗎？
3
「最重要的是……」他揚了揚第二張紙條，那上面只有一個人名，「召喚他！」
有熊山上的邃黑色陰羽草，好像巨熊在風中聳動的毛髮。風吹過草地，長長的黑草彎下腰，飄來陣陣清香。
厚厚的眉毛下，細長的眼睛里流露出來的是對世界的好奇和勃勃野心。
「怎麼樣才能滿足龍噙者？」火掌舒剌變成了一條穿在鉤上的魚，急切地問。
砰的一聲，水裡似乎被點燃了一個藍燦燦的煙火，從少年的胸口向外膨脹，好像有形有質的光環，落下來的水柱碰到它都被凍結成冰。
師夷一點兒都不遲疑，她用圍巾蒙上臉，一頭撞了進去。
他們在原部族都會被註銷戶籍，標註上死亡的符號。
雲胡不歸伸手撫摸那些孔武有力的戰士，強健的生殖器從他們的胯部垂掛下來，他被石頭上這些武士的眼睛吸引住了。
「記住那些東陸人，他們在悖都尋歡作樂，手掌實權。蠻可汗剌貴是草原人的頭馬，卻從沒上過戰場，他只喜歡九*九*藏*書在宮殿里點燃高高的篝火，喝得酩酊大醉，跳舞通宵達旦……忘記了飢餓和屈辱。」
師夷突然臉一紅，緊繃的身體鬆弛了下來，說：「還不鬆口？」
「十五天，五千車礦石！」
少年呻|吟了一聲，睜開眼睛。那雙酒紅色的眸子冰涼徹骨，好像雷眼山最高峰上千年不化的寒冰。
「那你母親呢，不想回去看看她嗎？」
明媚的陽光把山頂展現得一片透亮，誰也想象不出這樣的日子里，要面臨這樣的抉擇。
他們剛剛離開的那座觀象塔，滿載著七代巡夜師珍藏書籍的藏書室，從底層的窗戶里冒出一股股白色的煙。
「開戰？」沙蛤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這裡會變得很危險嗎？」
他怒目圓睜，對著頭頂的石頭咆哮，發出狼一樣的長長嚎叫，脖子上暴起一根根的青筋，小腿肚子直打寒戰。師夷抬頭看他時，嚇了一跳，她終於明白了「異族」的含義。
就連師夷也看得出來，他在拚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在將自己的憤怒從師夷身上轉開，轉向牢固的石頭牢籠。
「正是這樣，」熊悚嚴肅地拍了拍掌，「火掌，你要效忠於我嗎？」
「這話聽著已經像是情話了。」師夷在火焰的映襯中微笑，她跪下來開始割開第一股繩子。
「你瘋了！我不可能愛上你。」
這不是毒鴉第一次聽見熊悚褻瀆神靈，他稍稍後撤了兩步，等待夫環平復自己的情緒。
觀象塔已經變得像一個大火爐，火焰從它的窗戶和孔洞里竄出，濃煙從頂上不斷冒出。
羈縻州都督是個文官，手握軍權的多胡營統領才是事實上的草原霸主，其中又以右部督為重。
可現在沙蛤還不清楚師夷算不算自己的朋友，而且兩簇火苗已經爬到了門口，順著門框向上攀援。一頁頁著火的書頁翻卷著飛起，好像火蝴蝶在神志不清地跳著死亡之舞，眾多火焰開始閃爍光芒。
不用環視四周，火掌舒剌立即明白在這裏的都是火環城的實權人物：礦工頭領鐵岩蘇瑪、木工首領南牌撒書、負責礦車運輸的黑狸北寧，還有熊悚貼身衛隊的領衛毒鴉都在這兒。
沙蛤連忙滾開了，一直退到安全距離外，憋了半天又冒出一句：「你在藏書塔里點了蠟燭，幸好沒有燒起來，不然我們就是部族文化和歷史的罪犯了。」
「我儘力，大人，」毒鴉說，「但僅靠我是不夠的！」
他想要醒來，想要離開這黑暗，但等他睜開眼睛，卻發現，現實世界里同樣漆黑和悶熱，甚或更黑、更熱。
那是「窺視世界」的眼睛。
「你到底在想什麼？」火掌不高興地問。「我們不能對抗阿絡卡，不能對抗神的意志。」
陸臍甩掉臉上的酒水：「你——你是，廚房裡幫廚的那個小子，你怎麼會在這裏？」
「激怒我！別再問為什麼了，笨姑娘。」
師夷愣了一愣，他的雙眸好像一對古井，吞吃下她所有的支付。他眼裡沒有打架者慣有的兇狠表現，也沒有強橫的慾望，有的只是一團迷惘。
但師夷看出來他的身體起了某種變化，他似乎在努力消散那個吻帶來的衝擊。她喜歡看到他這樣。
毒鴉決定靜以待變。他知道最後會像以往一樣，任何驚濤駭浪都會被夫環擺平。
「他被捆著的。」沙蛤怯生生地提醒她。
「想把一切都撇乾淨嗎？喂！」師夷嚷道，「現在我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快逃吧。」
對於他們原先生活的那個部族而言，他們都是死人。
他像蒼鷹一樣撲入空中，俯瞰大地，等到落回到黑暗的火熱的地下，發現自己利刃在手，血從刀尖滴落。
火掌默然，他雖然知道情況很糟，但不知道火環城的經濟已經糟糕到這個田地。
在深深的草叢中，他看到了那些岩畫。那些岩畫存在了上萬年，是草原人最早的祖先留下的。
他最終沉重地點了點頭：「我會繼續挖下去。可是，你別忘了地下的怪物。」
濃煙正從她腳底下的木縫裡往上躥，好像木地板上長出來的一朵朵靈芝。
她定了定神：「喂，我可以解開你的繩子，不過救了你，又有什麼回報呢？」
營地里每一個小孩都是草原各部族選出來的孩童，跋涉千里送來的。
他想起了那些乾燥的藏書，很想勸告師夷別點火，但他的嘴被擠壓在鼻子和地面之間，很難張開。
即便穿著厚厚的帆布衣服，每半個時辰就要被潑上一桶冷水，礦工們還是必須每兩個時辰就輪一班，退回到更高一層的棧道上去休息。
可是這個笨傢伙剛才說了一句什麼，讓她覺得有什麼東西不對勁，她骨碌碌地轉著眼珠：「你剛才說，他是被捆著的……這麼說，是個囚徒！火環城和異族開戰了！」
「我反對，」火掌舒剌臉色陰沉，又去找自己的煙袋，「那就是一場大規模開採——公然違抗阿絡卡的命令。一旦她回來，會立即召開蘇行大會彈劾你，你知道那都是些對夜鹽忠心耿耿的老頭，鐵大師東莫、鐵匠門羅以及所有鑄物師的頭兒，他們會罷免你的河絡王職務。」
他依然希望師夷會安然無恙地從大火中跑出來，也許帶著那個被綁住的怪人，也許沒帶，管他呢，那一點也不重要。
「我向三十三座青山奉獻純潔的祭祀，我向九十九尊長生天奉獻祖傳的爐床。」
「讓我再告訴你一件事，火環城的金庫已經空了，我付不出礦工的工錢。」熊悚背轉過身去，專註地凝視地下那些緩慢推進的燈籠。
沙蛤的臉龐被烤得焦黑，他蹲在那兒，把兩隻手併攏放在膝蓋上，六神無主。每次他在廚房裡闖了禍就是這副模樣。
可是他們只逃出兩步，師夷又猛地站住了腳。
他連滾帶爬，逃得如此之快，沙蛤根本來不及阻止他，只能跟在他後面一路跑下高塔，一直跑到一個遠離火焰的地方才停下來觀望事態。
師夷一定是瘋了才會衝進去的。
沙蛤氣喘吁吁地對他說：「師夷還在裏面，我們要去救她！」
「這裏叫龍牙河。你要記住這些名字。」
「你可以回部落，去看自己的母親，去看自己的弟弟。」獨狼這麼說的時候，他的臉變形了，變成那個既是同時又不是自己父親的模樣。狼一樣的笑容，嘴裏一顆金牙。
師夷回過神來，向回衝到火山口邊緣，抓住地上的岩石，探頭向下張望。
「為什麼要在這兒見面？」火掌不快地叨咕，擦著頭上的汗。
「藏書室對於巡夜師來說是個重要的場所，這裏被歷代巡夜師施過法術。一般的火沒法點燃它。這裏面另有古怪，有古怪！」巡夜師揪著鬍子說。
師夷蹲下來拚命地咳嗽，「行了，我們死在這裏了。」她說。
「他們仇視火山河絡。」
4
他的話語很輕，但卻震動了身邊所有的人。
「危險？」師夷齜牙一笑，「如果被射牙大嬸找到的話，會的。」
「沒有。」
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身體里潛伏的力量。
人終有一死，但非今日！
「我巴不得把整座城燒了呢。」師夷說。
在大火的映照下，師夷的瞳孔縮成細細的一條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