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燈火的映照下，師夷給了他一個白眼：「那是因為你對地下一無所知。」

夫環和火掌舒剌身後，拉拉雜雜跟著三兩名河絡兵丁，身上的兵器叮噹作響，鐵腿戎卡的頭兒——灰鼠衛隊的領衛毒鴉營山也在其中，背上一把鋒利的鐵鏈鐮刀閃閃發光。這讓鐵腿戎卡心中安定不少。他不言不語，跟著他們順著剛剛修建起來的棧道向前跑去。

「這是一隻惡魔！」火掌堅持說。

「我從媽媽那裡學來的，你喜歡嗎？」

「真的是黑船！」師夷壓低嗓音說。

可是那天夜裡，第二匹快馬趕到，筋疲力盡的斥候說了「影月血咒」四個字，就倒地死去。他的背上插著一支箭，白色雕羽尾翎，是草原人的箭。

師夷跳到船邊，一手提燈，另一手抓起一塊船板，朝沙蛤塞過去：「胖子，一起划！」

在她提燈的光下，雲胡不歸看見石壁上有一個飄浮在天空的小姑娘，彷彿穿著寬大的睡袍，還光著雙腳。

2

和死人交談是一件困難的事。

她的形象稀薄，不穩定，好像煙霧中的一片光暈，好像月光下的水面，但夜鹽可以開口問她任何問題。

「去呢，去呢！」小哎歡快地跳著叫道。

「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但我說服不了夫環，」夜鹽喪氣地說，「……熊悚已經發誓絕不離開火環城，那是他的家園。你了解夫環，他說到做到，是不會走的。」

「我聽到了一個邪惡的聲音，非常可怕。它就在這兒。」沙蛤一旦開始哭，眼淚立刻大顆大顆地湧出眼眶。

這艘船已經是名耄耋老人了，它積滿了塵土，船板踩起來感覺已經被蛀空了，它還能浮在水上，就是個奇迹，但它就是不肯死去，就是要漂浮在水面上，要向河絡城傳遞它那惡狠狠的詛咒。

「搶救他的觀象塔唄——被燒得一塌糊塗。他說晚上沒地方睡覺，只能去蠟丁大嬸的大廚房搭個鋪了，他還說，可能有人想要刺殺雲胡不歸，讓我們小心點。」

「我會好好考慮這些的。」夜鹽疲憊地說。白天已經讓她疲憊不堪了，但仍然有另一次旅行在等著她。

「人族狡猾，不可輕信。」錫匠紅鑞也這麼說。

「哦，別趕我走，求你們了。」沙蛤哀求說。

那可不是他的試煉之路上應存的事物。

河絡用到這處小碼頭的時候不多，枯水季節更是無人問津，四周顯露出一幅頹敗的景象。

雲胡不歸還是不解：「為什麼這麼說？」

他們在想象中看見這圈光暈之外，一個龐大得超越想象的軀體正滑入水中：那是一隻巨大的灰色蟲子，皮膚被撐得半透明，下面都是蠕動搖擺的黏糊糊的內臟，它那濕漉漉的身體把整個河道堵塞得結結實實，致使河水上漲，腳下不斷震蕩的波浪說明，它正一刻不停地往前蹭著，擠過狹窄的甬道，不論這隻怪物是否飢腸轆轆，它正在一步步地縮短和他們的距離。

「不行。」雲胡不歸又一次顯露出他生鐵一樣的冷漠來。

「那你喜歡什麼？殺人嗎？」

阿瞳在船尾坐下，舉起槳來，伸入水中賣力地划動起來。小木船劃開黑暗的水面，好像一把利剪切開絲綢，它划入岩石的空洞，小小的獾油燈好像蒲公英，發出一團柔和的、毛茸茸的光，唯一的伴侶是水流在石頭間持續不斷的轟鳴聲。

「小哎，你上哪裡去了？」她勉力站起，低頭對它說，「快，我們離開這兒吧，我一刻也不想停留了。」

「可以停了。」雲胡不歸說。

他閉上眼睛，卻能在黑暗中清晰地看到了師夷的輪廓，感覺到她的雙唇和他緊緊貼在一起，聞到了她頭髮上的氣息。

在動身之前，她還要在一個小小的銀碗里點燃五種香料——鴉片、麝香、天仙子、川烏、防風。五種香料，有的血紅，有的碧綠，有的黑如漆，有的白如鹽，五種顏色代表了構成世界的五個要素。她在神聖的火上撒下人蔘、沒藥、玳瑁、胎盤的粉末，以及熊的血和牡牛的精|液，它們與膽礬油一起熊熊燃燒。

「同意！」小哎舒服地盤在沙蛤寬闊的肩膀上說，它已經在這支小隊里找到了最舒服的位置。

「是只大傢伙，」毒鴉拍了拍膝蓋上的土說，「沒跑多遠，黏液還都是濕的。」

「這是真的？」阿瞳烏溜溜的眼睛瞪著雲胡不歸，特別認真地問。

鐵腿戎卡可不想在這讓人遺忘過去的黑暗和悶熱中滅掉唯一的光源，但遵從命令更是他的天性。

阿瞳應了一聲，跳入黑暗中，過了一會兒，拖著一條小船從及膝的水裡走了過來。

他們走上船橋頂部，可以看見近處的水岸上有石砌的平台和棧橋，還有一些規模不小的建築隱沒在黑暗裡。那裡才是他們真正的碼頭。

「你才是傻瓜。」

「因為害怕？」雲胡不歸不解地偏了偏頭，「我們草原人絕不會因為害怕放棄某個地方，越是害怕，就越要去面對那種恐懼。」

沙蛤百般不情願地向前一步，這是他做過的最離經叛道的事情了。他緊張得全身發抖，完全是為了友誼，才鼓起勇氣往上一跳。

他猛地睜開了眼：如果黑暗會移動的話，他一定看到了什麼龐大的東西在眼前漂過。

最顯目可見的，是一條供衝車運行的木頭軌道，掛在絕壁上，幾乎有無窮長，木橋和棧道在兩道絕壁間往來交錯，好像一條骨節突露、蜿蜒盤繞的大蛇。這條木棧道已有上百年的歷史。

「閉嘴！」師夷吼道。

「可是這次的小姑娘就是我，對嗎？你希望我回去，用我們這些人的生命換取一個渺茫的希望，希望我能說服熊悚，是這樣嗎？」

「別談這個好嗎？」雲胡不歸冷冷地說。

沸騰的慾望好像河水那樣蕩漾。

夫環熊悚跳了起來，一把奪過戎卡手裡的提燈，從鋼鐵焊成般的嘴裏吐出一個字：「追！」

「我還在看，閉嘴！」

突然，他們聽到一陣低沉的號角聲，順著水面傳來，非常微弱。

「他作了什麼決斷？」雲胡不歸冷冷地問。

「上來！小哎，小哎！」蜥蜴也躍躍欲試地在沙蛤的肩膀上跳著。

師夷略帶幾分驚疑地看了看沙蛤，他的回答顯然出乎她的意料。

雲胡不歸怒視著她：「比如那個坐在船上等我們回去的人，他已經受到傷害了。他全心全意地愛著你，你看不出來嗎？」

但云胡不歸卻敏銳地發現沙蛤陷入到那種奇怪的迷茫狀態中去了，他的圓臉上帶著恐懼的神情，嘴巴半張，眼睛獃滯無神，雙手無力地垂下，好像生命的時鐘在他身體里突然停下。

沙蛤面色如死灰，使勁搖頭，用細小的聲音說：「這裡有很壞的東西。你們也別上。」

「如果他們不允許我們分享平等，要我們做奴隸，那該如何是好？」隨行的鐵肚瓦離說，他是一名陶土匠，粗拙的舌頭上彷彿總粘著泥巴。

師夷毫不客氣地扇了沙蛤兩個耳光，將他打醒了。沙蛤的臉像紙一樣白，眼珠瘋狂地向前瞪著：「快走！這裡有壞東西！」

「快跑！」雲胡不歸說，彎腰抓起一隻船槳，插入水裡，和阿瞳一起劃了起來。

看到他們出現，阿瞳又高興又緊張：「你們看到了什麼？船上有幽靈嗎？是不是像他們說的那樣，船上灑滿血跡，還有小孩的哭聲？」

他們去的碼頭很小，小到與這座城市的宏偉規模極不相襯，長長的石頭廊道只有兩人並肩那麼寬，盡端有兩隻石雕的水虎從水裡探出頭來，趴在水淋淋的台階上看著他們。

3

夫環熊悚暴怒地吼叫：「幹掉它！」

師夷拚命地穩住身子，舉高提燈，但可憐的光線只能照亮眼前的一小片水面。

師夷驚訝地意識到，他其實不知道那些塗鴉符號是什麼意思，但卻記住了他們剛才下來時經過的每一個岔道口。

「哈，你倒可以試一試。」少年說。

他們三人站在那兒，只能聽到洞頂滴水的聲音，順著水面吹來的風帶來陣陣涼意，阿瞳摸著自己胳膊冒起的雞皮疙瘩，悄聲嘀咕：「為什麼要來這裏？都說這條河是火環城的幽靈去往死魂靈之海的通路，我們還是少來這裏比較好。」

不過，那尊四百尺高的持矛銅人像上的腐蝕痕迹和銹跡，也展示出了時間的威力，它標志著河絡古王國的盛期已經結束。

虎喝弩的鐵箭可以輕鬆地射穿一隻公牛的身子，但那隻沙蟲連中了七八箭卻宛若無事。

「你看到什麼了嗎？」

立在船幫上的小哎緊張不安地豎起脖子，脖子上的鬣須全立了起來。

兩盞獾油燈被送到了前面，從熊悚的肩膀上遞出。

他會放棄這一切。他必須放棄這一切。雲胡不歸告誡自己，如果有必要，就讓自己成為一個無情的人。

「你覺得呢？」

他們順著錨索溜往小船，阿瞳還坐著船尾，無聊地哼著那首歌。

夜鹽輕聲笑了起來：「你總要我在小女孩和城市中間作選擇。每次都是這樣，我召喚你出來，想聽聽你的意見，但你總是要我自己作出選擇。」

雲胡不歸伸手去拿槳，師夷卻叫住了他：「不用了，阿瞳來划，他是鐵匠，力氣大得很。」

沙蛤搔了搔頭，對如此明目張胆地欺負阿瞳有點過意不去。

「沒有爐子的河絡也說不出這樣的屁話來！」熊悚憤怒地說，「你在暗示這東西有智慧，會懂人話？也許下次它還會開口向你要買路錢了吧？」

「你在讀什麼？」沙蛤仰頭問。

「我？敢嗎？」師夷不高興地反問。

他清楚自己應該怎麼做。

鐵腿戎卡來不及多想，扛著沉重的虎喝弩跟在夫環後面，朝前跑去。

阿瞳仍然rｅaｄ•９９cｓw.coｍ有些摸不清頭腦：「喂，你們是新交的朋友？」

「我同意。」沙蛤緊張地說。

師夷向後一退，好像要躲沙蛤的眼淚：「一定是水聲、風聲，或者隨便什麼聲音。這傢伙聽到自己的呼嚕聲都會嚇得尿褲子呢。」

他當然要逃離此地，或許可以利用這條小船，利用小鐵匠和那個笨男孩，或許還要利用這個姑娘，但他會帶她離開嗎？當然不。他不能留下任何牽挂。

「為什麼？」師夷不依不饒地問。

師夷甩開他的手，不理睬他。

鐵腿戎卡嚇了一跳，扭頭髮現竟然是夫環熊悚，還有礦大師火掌舒剌。

阿瞳在船尾收起船槳，望著雲胡不歸那沒有表情的面容，不由得關心地搖了搖頭：「咦，你不肯笑，這可不行。你看，我扔下鐵匠鋪的事情逃了出來，回去會有一頓好打，可那是一會兒之後的事情了。如果現在還拉著個臉，之後的打不就白挨了嗎？」

雲胡不歸冷靜地回過頭來，看著阿瞳說：「剛才，你問了我一個問題，現在我可以回答你了：我在船上沒有找到血跡，也沒有看見一丁點兒砍切的痕迹。」

「孩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

阿瞳溫順地點了點頭：「我力氣大得很，我來划。」

師夷舉起提燈，照了照岩壁，船尾的阿瞳就扳動長槳，小船拐向一側，走不多遠，又遇到一條岔口。

選擇自然必須謹慎小心。阿絡卡的魅力，既是愛情也是政治，它可以用來籠絡和鞏固整個部族。毫無疑問，夜鹽做得非常好——除了在對付夫環上毫無建樹。

只是夜鹽別無選擇。

翻到最後一頁時，師夷皺了皺眉：「太少了，太少了，今天的日記還沒寫呢，我們再給他加點什麼吧。」她把本子塞到一個黑布包里，然後使勁一掄。黑包飛到了樹頂上。

師夷到得最早，跨坐在一根橫樹杈上，手裡翻看著什麼東西，不時發出咯咯的笑聲。

她的隊伍已經跨過了越岐森林的最南端，面對著高高的重尾峰，再往西就是一片紅石戈壁，荒原之海。在宿營地，就可以看見那尊立在峭壁上的持矛銅人像，那是在河絡古王國的全盛時期建造的初始神像。

夜鹽把頭往後一仰，放聲笑了起來，笑聲里充滿了痛苦：「我？在你指定我做阿絡卡的那一刻之前，我只是個傻丫頭。我分不清神樂舞和司祭舞的頭飾，我分不清白龜殼和花龜殼的區別，我分不清治療燙傷的紫草和山紫草……你答應要教我很多東西，可是最後你什麼也沒來得及說就死了，但是現在，我卻要面對如此可怕的抉擇……是我瘋了還是你瘋了？」

她原先還擔心這些河絡法術在地界之外不再有效呢。

師夷側耳聽了一會兒：「這是有客到來的意思，奇怪，火環城已經多年沒有迎接過客人了。」

阿瞳大驚失色，慌亂地擺起手：「這可不行，這條船被詛咒了。」

那個謎語夜鹽一直記得：

「覺得怎麼樣？」

河絡有句諺語：「世人怕時間，時間怕銅像。」

地下森林埋藏在火山口裡，就如同藏在深井裡的一簇苔蘚，植物想要陽光，就要拚命地向上伸展，所以這裏所有的樹木都高大得異乎尋常。

雲胡不歸想了一想：「這個答案太簡單了，憑藉夫環的脾氣，他會立刻放火把那條船燒掉。毫不猶豫。他愛這座城市愛到發瘋，連一顆灰塵也不能落到上面。只要能保護火環城，他什麼都會去做，而且一定會做到。」

「敢！」小哎替她答道。

她獨自爬過一堆風蝕嚴重的黑石堆，遠離眾人。

「不，等等。你們聽！」雲胡不歸使勁地揮了揮手。

這是師夷第一次看見雲胡不歸的持久用力，連力大無窮的小鐵匠都在急速喘氣的時候，雲胡不歸卻顯得很低調，她能感覺到他脊背上下聳動，也能聽見他的呼吸，他呼一口粗氣，然後是急促的兩聲吸氣，雖然動作幅度很大，但呼吸聲卻紋絲不亂。他絲毫也沒有被恐懼壓倒的跡象，不像是在逃命，倒像是在下棋。

但沙蛤只是趴在船底，雙手死死抱緊腦袋哀號：「我不想死，鐵爐之神在上，我的土豆皮還沒有削完，我不能這樣死在這麼黑漆漆的地方！我們會死嗎？」他眼淚汪汪地問。

師夷舉高提燈，燈火的光暈在壁畫上一晃而過，他們的身影映照在頹敗的圖像上，雲胡扳動船槳讓小船轉向，他從沒有拐錯一道彎。

沙蟲似乎聽懂了夫環的話，開始加速向上爬行，他們氣喘吁吁地跳躍著緊追不放，卻趕不上慵懶的沙蟲的爬行速度。兩名士兵飛出了手裡的投槍，黑色的投槍閃著微弱的光，沒有擊中目標，掉落到懸崖下面去了。

「這有什麼區別？」

師夷卻完全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她坐在樹上，不知從哪裡掏出來一個蘋果，嘎吱嘎吱地啃了起來。

沙蛤吸著鼻子，疑惑地看了看大家：「要是晚上削不夠兩筐土豆……」他猛地住了嘴，意識到這可是第一次有人邀請他出去玩。這一定是某種偉大友誼的開端，沙蛤打定主意，死也要維護自己的友誼。他吞了口口水，挺起胸膛說：「我去！」

這樣的孤獨無人可以述說，因為他們早已習慣她就是阿絡卡了。夜鹽必須赤腳踏過遍布荊棘和石塊的陰陽分隔之地，去死人那裡尋求支撐和安慰。

「你不願意回去？」羅達的眼睛好像明燈，照得她遍體通透。

「可是我怕。」雲胡不歸喘著粗氣，甩開了她的手。

水流速度突然加快了，阿瞳揮動胳膊，讓他們的船飛快地掠過一個岔口。岔道深處傳來轟隆隆的瀑布跌落的聲音，自有一種空洞的壯麗氣派。

毒鴉營山將長柄鐮刀塞進腰裡，當先順著岩壁，爬了上去。鐵腿戎卡心驚膽戰，但還是不折不扣地執行了命令。

阿瞳垂頭喪氣，但還是遵命將小船划近了大船。他們繞著船體轉了一圈，找到了黑色的船錨索。

他打了個呵欠，雙手撐著虎喝弩，睜著雙眼，陷入到自己的白日夢中。他迷迷糊糊地看著腳下挪動的螞蟻遠去，回來搬取材料，再度遠去，好像鍾錶一樣準確。這樣的過程規律而且重複，後來似乎有了點小騷動，有人匆忙地跑過他的腳下，然後又匆忙跑回，節律被打亂了，黑壓壓的人群分成一簇一簇地向兩個方向流動，有一些撲向前方，更多的是朝向後方。

「好吧，」師夷做了個鬼臉，站在船頭高高地舉起獾油燈，叫道，「開船了。」

「等一等我。」阿瞳四處找長竹竿，想把自己的包捅下來。

「阿瞳，划你的船，別這麼多廢話。」

「我們脫險了！」師夷叫道。

夫環氣哼哼地瞪著地下，似乎要用他的憤怒找出那怪物，將它擊垮消滅。

阿瞳抽了抽鼻子，緊張地四下望了望：「刺殺？你是說刺殺？」

但是影月血咒又是最惡毒的瘟疫詛咒，山王很可能是故意放這些孩子逃生的，影月之日，疫疾大起。那如果孩子們活著進入火環城，只需要經過一個暗月之夜，就會給城裡帶來可怕的災難，無藥可救的瘟疫。熊悚不得不在火環城裡上萬名老弱婦孺和船上的孩子間作一個決斷。

無論雲胡不歸表現得如何冷漠，阿瞳都使勁笑著，試圖努力感化對方，哪怕他的努力就像風吹上堅硬的岩石。

「好，那就大家一起走，誰也不許後退哦！」師夷志得意滿地喊了一聲，當先而行。

最後她在銀質小碗里撒下了木炭粉末，那是河絡最神聖的藥物，它象徵著宇宙的根本，爐中火的源頭和宇宙創造力。

他們頭頂上，斜上方的岩壁暗處，起了一陣響動。鐵腿戎卡凝神細看，猛然見到一大塊岩壁升了起來。剎那之間，他還以為是盤王在這幽深的地下復活了，它扭動龐大的身軀，將戴著多刺的頭盔的半身豎立起來，一把格外巨大而鋒利的刀在黑暗中反射著燈光。

阿瞳連忙學著人類的禮節拱了拱手：「這位兄台請了，你我一見如故，真乃三生有幸。」

阿瞳嚇了一跳：「地下河？那下面岔道多，很容易迷路，你忘了上次迷路在那裡三天才被找到，鐵大師東莫讓我們不要再去了。」

「小鐵匠？」師夷驚訝地笑了出來，「他只是個傻瓜。」

「我不怕。」師夷使勁忍住疼痛，瞪著眼說。

他坐在船頭的樣子顯得很嚴肅，師夷輕輕地碰了碰他的胳膊：「現在在想什麼？」

沙蛤在船底發出了一聲呻|吟。

沙蛤依然癱倒在船底不能動彈。師夷一手提燈，另一隻手抓住船沿，伸出兩條長腿蹬兩岸突出的岩壁，就在這時，一陣涌浪衝來，她一個鬆手向後摔去，幾乎掉入水中。

小哎從他們腳底下溜走，追逐一團看不清的陰影去了，師夷想把它追回來，卻不小心撞到桅索上，帆布上經年的灰塵如同積雪般崩落，他們閉眼咳嗽不已，等再睜開眼，他們是徹徹底底的兩個人了。她朝少年看過來，眼睛睜得大大的，臉頰燒得通紅，讓雲胡不歸覺得肚子沉甸甸的，像是灌了鉛。

「嗯？」

「我挺想知道，你的朋友是怎麼回事？」雲胡不歸目光銳利地瞧向沙蛤。

他抄起剛才師夷撿起過的木板，伸手入水，繼續劃了起來。

她的隊伍在路上已經行走十二天了，看到的都是乾枯的森林和焦灼的大地，河流枯淺，曝于烈日，沒有一個部落有餘力幫助他人，而乾旱並不是最可怕的敵人——所有的地方都顯露出礦產枯竭的跡象。再可怕的旱災也會過去，但是死亡的大地寶藏呢，能否復生？

那是火環城裡最大號的虎喝弩，弓身長三尺三，弦長二尺五，背在身上幾乎會碰到腳跟，結實的紫杉木上分佈著鐵筋，特製的鐵箭可以射入石頭半尺深。鐵腿戎卡一點也不明白背著這麼大個玩意兒有何用處。

很快，黑咕隆咚的洞穴里，其他的河絡都不見了，只剩下他們這支孤單的隊伍。

「算不上read.99csw.com朋友，他是我們的俘虜。巡夜師要我們好好看住他，不能讓他溜走——」師夷大大咧咧地說。

「不是她，」沙蛤緊張兮兮地搖了搖頭，「一定不是她。」

與死者交談總是要獨自進行。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宛如爆發的旋風，他們突然倒在厚厚的塵土上，師夷把手指插|進少年的頭髮里，把他的頭拉近自己的身體。他則像蜘蛛抓蟲子一樣抓住她，纏繞著她。起先只是用雙唇輕碰她的上下唇，然後突然探索更深處，他親吻她的牙齒，吸吮著她柔軟的舌頭，她則把手指甲深深地掐進他的背部和肩膀。

火掌舒剌僵硬地鞠了一躬：「謹遵鈞命，現在我得回去救我的人了。」他迴轉身，沒有看大家，在悶熱中伴隨越來越深的黑暗，朝棧道斷口處爬去。

可是猛然間他想起了那羽人女孩的眼睛，她的眼睛里也有同樣的冷血。他難道不應該明白，她能作出的事情，和眼前這個刺了夫環一刀的蠻人一樣壞，甚至更壞嗎？他的嘴唇乾了起來。

「你們早就發現了地下河的出口，是嗎？那個小鐵匠可一點也不會撒謊。」

那一聲水聲拍擊近在咫尺，小船可怕地搖晃起來，腳下的水正在漲高，一股令人噁心的甜絲絲的腐爛氣息傳來。

夜鹽讓隊伍在荒原之海的邊緣宿營，她在等一條消息。等待中的河絡焦躁不安，五天之後，這條消息才由一名騎著灰馬、因饑渴而快要死亡的河絡送來。他遞給阿絡卡一根銅管，銅管里藏著一個紙卷。

「沒有幽靈，但我不喜歡這裏。」雲胡不歸拍去身上的落灰和蜘蛛網。

它們無法離開她的眼睛。

每到一個岔道口，雲胡不歸就大吼一聲：「燈！」

雲胡不歸的手指撫過那些刻痕，沉思著問：「你們找了許多年，但卻始終沒有找到出口？」

「什麼？」師夷幾乎又想打沙蛤兩巴掌，「你還沒醒呢？」

鐵腿戎卡為了跟上熊悚，走得太快，幾乎要滑下懸崖，他拚命地摳住一塊突出的岩石穩住身子。就在這時，他聽到身邊的毒鴉營山倒吸了一口冷氣。

阿瞳看了沙蛤一眼：「他能幫上忙。」

太陽終於落下了，將西邊的山脈影子投放到乾涸的大地上，就像墳墓灑下的影子，比任何陰影都要黑暗。

阿瞳對於蠻人刺客與他們同行依然有點疑惑。那個草原人冷冰冰的，就像塊沒有敲打過的生鐵，他對他們每個人都冷漠，而對師夷尤甚。帶他去地下河，阿瞳可有點不放心，但他已經習慣了服從師夷的話，只好點了點頭。

「河絡是神的真正子民，不能趴伏在渾噩的世人腳下。」憂心忡忡的老鐵匠銀舌說，他磨製了一輩子的箭矢，說話的時候也總眯著眼睛，好像在瞄著遠方。

熊悚一步也沒有耽擱，夜鹽的隊伍一消失在視野里，地下礦區的大規模挖掘就開始了。

每天晚上，等到侍衛和侍女都已安睡，白天的塵土開始回落大地，黑夜開始統治四野，她都會問自己那個問題：「我從沒有準備好過，我從不想肩負什麼擔子，我喜歡跳舞，喜歡遊盪，喜歡和那些英俊的河絡調情、唱歌、戲耍，我是自在的風，我是山野的女兒，為什麼這樣的我卻會是一名阿絡卡呢？」

他的眼睛半合半閉，陷入淺淺的睡眠。正是那些男孩子的粗野又浪漫的夢境。夢裡有刀光、血、咆哮的狼和跑動的馬，青草拂動他的膝蓋，但那夢裡最讓他害怕的場景卻是，師夷一次又一次地壓到他的胸膛上，一次又一次地吻他，那滋味傷心而甜蜜。

這一次，他們也聽見了，黑暗深處傳來某種巨大的吸氣聲，四周的空氣都隨著那聲吸氣驟然變冷，他們似乎覺得自己的頭髮和衣物都被那股風吸起，朝著黑暗掩蓋之處飄動。

「不許想，」師夷咬著牙說，「你如果不帶我走，我會殺了你。」

白色的道路好像一條蜿蜒的死蛇，伸展在月光下。石頭都已燒成灰燼。但是回去仍然很危險，要小心避開鷙鳥，它們在下半夜更加活躍。

他喘了好一陣粗氣，才發現了今日到場的人有異樣之處：「啊，這人是誰？」

雲胡不歸坐在船頭如同一尊石像，但他心靈里的那個人並非如同他外表上的那個人。

師夷伸手摸著他的臉龐：「你過去發生了什麼？告訴我。」

他的身體一動也不動，好像那些河道岩壁上沉默的石雕。

鐵腿戎卡事不關己地大睜著眼，注視眼前的動靜卻不解其意。紛擾掠過他的心靈，好像溪水跳過卵石——直到一隻手重重地拍到他的肩膀上。

「呸，我也沒這麼說，」師夷怒道，「哎呀，夫環這幾天不知道在忙些什麼，神神秘秘的，顧不上管這麼多了，我們帶雲胡不歸去玩好不好？」

阿瞳連忙使勁地點頭：「我們這次也找不到的——就算找到了，也不能讓你從那裡逃走。這是我們的職責。」

她對阿瞳命令說：「你在這裏看著船，我們爬上去看看就回來。」

「黑船？」他追問道。

雲胡不歸那對隱藏暗綠色的眸子近在咫尺，覆蓋著一層透明的虹膜，既存困惑，亦帶慾望。在激烈交鋒。

雲胡不歸低頭看見沙蛤蹲坐在船底，顯得非常緊張，抓住船幫的手指關節都因為用力而發白了。

「傳說中的幽靈船。」這次回答的是阿瞳，他的回答很簡短，說完以後立刻閉上嘴巴，顯然不願多談。

「穩住。」雲胡不歸說，他處變不驚，在這樣的緊急時刻，平穩如一碗端平的水。可他的年齡和她相差無幾，師夷不由得驚懼他受過什麼樣的訓練。

在黑暗中，懸崖上下，目光所及之處，密密麻麻，遍布縱橫交錯的熒光小道。那是成千上百條巨沙蟲爬過後留下的印痕。

「這個，」阿瞳有點為難，「不行吧！他是刺客，你還讓我給他刀？夫環同意嗎？再說，夫環同意他跟著我們一起亂走嗎？」

「死！」小哎死死地扒在船擋上，接著他的話茬說。

重尾山脊就是河絡地界，往西的歸人族皇帝，往東的歸河絡。河絡王熊悚希望她的隊伍拐向氣候更溫暖的南方，去尋找其他河絡分支尋求幫助，但夜鹽心裏另有打算。

「你說得對，他幾乎就是這麼做的。」師夷使勁地抿了抿嘴，「他殺了那些小孩，然後把黑船拋棄在這裏。我們河絡就是這麼做的。火爐嬤嬤說船上有一百五十名小孩的幽靈。他們夜夜哭喊，不肯前往死魂靈之海。這是二十四年前的事，就是因為這艘不祥之船，他們才放棄了整個碼頭。」

這句熟悉的話讓她想起一間燥熱而密閉的小室，不禁莞爾一笑。此刻船頭狹窄，而他們靠得也很近，她輕輕地唱起了一首歌：

雲胡不歸的神色一變：「如果沒有猜錯的話，我的朋友們該到了。」只是短短的一瞬間，他的身體突然變冷了，變成一把沒有情感的鋒利的劍。「我該回到我的生活中去了。」他說，跳起身來，伸手去拉師夷。

雲胡不歸露出一副無所謂的神色。

要不是領衛毒鴉喊了一聲「停」，鐵腿戎卡幾乎就撞到了熊悚那寬厚的背上。

她筋疲力盡地走出那片黑石堆的時候，溫柔可人的侍女石花，還有忠誠可靠的侍衛依然在荒原的邊緣等待。她知道，他們都愛她、理解她。如果她和這些人說明神的徵兆，放棄火環城，帶領他們一起動身前往九原城，他們都不會拒絕。

他期待即將到來的地火節，期盼和姑娘們一起舞蹈，和她們找個石洞一起尋歡作樂。

「我不想要這種責任。」夜鹽像鬧彆扭的小孩那樣說。

「別搗亂，」師夷狠狠地敲了敲地蜥的頭，「我才不信什麼幽靈，雲胡不歸也不信。那條檢修的小船呢？阿瞳你去找找。」

1

「他可以。」阿瞳堅持道。

雲胡不歸苦笑了一聲：「我不想行刺，夫環知道這個，他也清楚我們的規則，我的任務已經失敗了，不會再做嘗試的——只是，我可不會答應不逃走。」

毒鴉營山把燈塞到鐵腿戎卡的手裡，蹲下身去查看那些斷口。鐵腿戎卡舉著燈，只見眾人的影子在眼前抖動不止，他心知那是自己的手在發抖。他拚命地擦去從額頭上流下的汗，燈光卻越抖越厲害。

他們此刻遠離人群，離主城如此遙遠，而四周好像墳墓般壓抑，聽不到一絲人聲。黑暗，四面封閉的岩石，彷彿一瞬間里全變成了敵人。他突然覺得乾渴得厲害。

鐵腿戎卡腿肚子在打彎，不清楚那些曾讓他安心的命令、自上而下的呼喝、吼叫，是否還能讓他泰然。

他拋棄自己的族人和草原，投身天羅，就是因為害怕自己的力量，害怕變成野獸。卻險些要在這處黑暗的地下，被河絡小姑娘點燃。

「別擔心，如果有刺客，俘虜說他自己就能對付。」師夷快活地說，「嗨，你知道嗎，想殺他的人是沙蛤的一個朋友呢。」

「愛怎麼會傷害其他人？我不相信！」

她問沙蛤：「胖子，你和我們一起來嗎？」

鐵腿戎卡就著昏黃的光暈，看到了前面斷裂的棧道。支撐棧道的木頭撐桿，都是上好的榆木，韌性十足，每一根都有三握那麼粗。但此刻，在他們腳下，上百根撐桿卻像折牙籤那樣輕易九*九*藏*書地被折斷了，切口齊刷刷的，將十二尺寬的木頭棧道攔腰切斷了百十步。

「好啊，那說說看，把我騙到這裏來，你到底是怎麼打算的？」

青色的煙從銀碗里升了起來，但卻不隨風飄散，等它們向兩邊散開的時候，就在煙霧中央顯露出一條荊棘之路。

一些斷裂的甲板木頭在他們腳下露出參差不齊的短茬，好像野獸的獠牙，厚厚的帆布一抓就是一個窟窿，但帆索齊全，被收拾得整整齊齊的，似乎船員在離船前早有準備。

趴在船底的沙蛤哆嗦起來，整條船都隨之抖動起來。

在她的指引下，他們拐入一條貌似盲腸的幽暗小道，彎彎曲曲的岩壁好像在黑暗中來回移動，在這裏行船，每一步彷彿都有陷阱，一旦他們走錯，就會踏入饕餮的巨型怪獸的口中。

師夷卻露出幾分關切，問：「沒有完成任務，這樣逃回去會懲罰嗎？」

夜鹽咬著嘴唇，她沒能得到想要的回答，但是和死人交談，誰知道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呢？她揮手驅散繚繞的煙，低頭沉思。我該怎麼辦？

忠心耿耿又年輕英俊的衛士雀哥替她披上一件灰鼠斗篷，侍女石花擔憂地看著她獨自走向荒原。亮眼雀哥是她這一路上的愛人，普通的河絡只有在地火節才會互相示愛，但是阿絡卡擁有許多特權，除了不能和異族男子親熱，她可以在任何時候，邀請她心儀的河絡男子共度良宵。

「真的？」師夷轉過頭問，「沙蛤，你現在有幾個朋友？」

師夷把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了上去，盪了兩盪：「沒問題，還很結實，不然船會斷錨漂走，不知道漂到這深暗地穴的哪個角落裡去。」

她的歌聲劃過水面，好像籠罩其上的一匹柔美綢緞，又像是一隻蜻蜓，做著複雜的盤旋飛舞。

她先在額前灑下幾滴鳶尾和丁香，接著在頸根柔軟的凹處，抹幾滴效力宏大的金盞菊精，它會幫助她尋找到回人世間的道路，兩邊腋下灑的是蓍草和龍膽草，它們法力強大，可以幫助她穿越死魂靈之海，耳後還應該擦上鐵線蓮和松油，能夠讓她聽清死人的呢喃，她還會在嘴唇上塗上含羞草和金雀花膏油，那才可以讓死人聽懂她的話。

「我不怕，真的不怕。如果你愛我，就來愛我吧。」她看著他的眼睛。

羅達寬容地笑了：「看看你自己。」

沙蛤本來就害怕這個草原人，他尤其害怕雲胡不歸的眼睛，那雙眼睛有時猶如寒冰，殘酷而無情，他慌亂地否認說：「不是她，真的不是她。她看上去很好很好的，不會做壞事。」

黏液和吸盤讓這個龐大的身軀能夠在岩壁上自如地無聲滑行，只是支棱在外的尾刺在甩動中每每在岩壁上留下深深的划痕。幾塊碎石從它的尾部掉了下來，幾乎砸中夫環。

他們約定好在地下森林里那顆巨大的老紅檜下碰頭。

這是天羅古老的秘術冰鏡，可調整內息，原來是幫助刺客在水下屏住呼吸，卻被雲胡不歸用來凍藏自己的情感。只是他的冰鏡術只練到三級，這幾天潛伏在體內的狂血之徵，漸漸有控制不住的跡象，埋伏在他胸口那條黑龍時常左右衝突，彷彿就要噴薄而出。

「去地下河。」

路的兩邊是憧憧的陰影，鬼魂羅列長路兩側，穿著古代阿絡卡的褪色服飾，她們的臉龐破碎，伸出長長的胳膊，齊聲朝她吶喊，而她總是忍不住拔腿飛奔，路上鋪滿了炙熱的礫石，踏上去就好像踩在尖利的刀刃上，劇痛好像鐵蹄滾過她的脊樑，鮮血從她腳上流下，立刻被火熱的石頭蒸騰成氣體。

這是一整套必不可少的儀式，夜鹽向後退了一步，等待煙霧騰起。

「它很邪惡，被詛咒了，就像是個火爐嬤嬤的故事，不過這故事離我們很近很近。」

沙蛤大聲尖叫起來。

他們穿過一道又窄又擠的河道，窄到不得不收起木槳，用手在兩側的岩壁上推著緩慢前進。河水順流而下，將他們向後拖去，而身後則響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擠壓聲，顯然那隻怪物正在拚命往裡鑽。

毒鴉說：「他媽的，萬鐵之神在上！我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沙蟲。」這名從不知道害怕的戰士語氣里也多少出現了一絲猶疑。而戎卡只想轉身逃跑。他在心中暗想，這東西是不可戰勝的，它有可能是黑暗之神派出來的邪惡幽靈，是神的使者，怎麼可能是他們這樣的血肉之軀可以打敗的呢？

「我不祥，比你們的黑船還要不祥，只要我出現的地方，總要發生種種可怕的事情。我還會傷害到其他人，」他逼視著師夷喝道，「總是如此。」

雲胡不歸深感不安，他清楚這種情形是什麼，盤韃之血給予的詛咒，只有冰鏡術才能壓制。

阿瞳一聲不吭，深深地埋下頭去，開始瘋狂地划槳，雲胡不歸坐在船的另一側，緊跟不放。

就連天不怕地不怕的師夷，也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碼頭是被大人們放棄的，他們害怕某些東西。過去我們有碼頭，還有穿出山腹的出口，可是全都被封閉了。」

頭頂的桁桿上一陣響動，一個黑糊糊的東西落入她的懷裡。

「我學過如何觀察一個人怎麼死去的痕迹，」雲胡不歸平靜地說，「能向你保證的是，那條黑船上，絕對沒有人死去。」

阿瞳姑且信了，又問：「巡夜師自己在幹嗎？」

剩下的人依然停留在原地，不明白熊悚在想什麼。那時他在窄小的峭壁邊緣來回走動，一會兒望向天頂，一會兒望向下方，突然焦躁地對所有人喝道：「滅掉你們手裡的燈。」

蠻族少年不為所動，低聲道：「人終有一死，但非今日。」

石壁上刻著許多頑童的塗鴉，看似隨意，但云胡不歸仔細看去，每個划痕卻都新舊不同。師夷舉燈照看的，也正是這些塗鴉。

一群木匠背著大木方從鐵腿戎卡的腳下路過，那是為挖礦而服務的木匠，被河絡們稱為「鋸木狗」。他們要搭建棧道和衝車道，還要跟隨挖掘巷道的礦工前進，豎立支撐巷道的支架。

「每個人都面臨過這樣的選擇。我無法告訴你哪個答案是對的，哪個答案是錯的，它們都自有道理，你的神靈會把答案交到你手裡。」

阿瞳將小哎扔回船里，然後抓住船幫，將沙蛤努力推了上去。

師夷提燈四望，蠻人少年看見石壁上有借勢雕刻出來的巨大動物，最多的形象是巨大的蛇，龐大的獠牙上積滿了經年的塵土。

師夷眨了眨眼：「當然是死亡。」

「要是再有那麼幾天，我也許會真的愛上你，」他轉開眼睛，「可我不能這麼做。」

「我的使者已經越過了荒石之海，從九原城城主蘇衛辰那裡取得了回復。九原城南六十里有一座參合山，坡度平緩，植被茂盛，山岩堅硬，有天然的巨大溶洞，從山頂就可以看見虎眼湖，那兒泉水充沛，如果可以用鐵器和工匠換取土地，並且每年上繳貢賦，我們就可以在那裡定居。他之所以如此寬厚，是因為他們急缺工匠。如果我能說服大家跟我走，如果……」

其時各勢力犬牙交錯，戰爭異常殘酷，四面都有被馬賊和蠻人游盜攻陷的城市，一百裡外的風蛇部落地下城被攻破，全城都被屠滅。有時候站在火山頂上，就能看到順著河水漂下來的許多屍體。

「……三個吧。」沙蛤遲疑了一下，伸出兩個指頭，自己懷疑地看了看，然後又加了兩根。

有人穿著漆黑的盔甲，騎著黑色的駿馬攔在路上，他的身軀龐大得好像一座山丘。夜鹽小心地屏住呼吸和心跳，從他身邊繞了過去。她知道他的巨眼透過頭盔的窄縫在觀察她，但他是守衛亡界的士兵，只獵殺那些逃跑的遊魂。

她什麼都瞞不住羅達，她語氣苦澀，將燭陰之神展示的東西和盤托出：「我從龜殼上看出，火環城將會被毀滅，除非我回去救他們。」

「你會帶我走嗎？」師夷仍然這麼問他。

「你可真能搗亂。」師夷氣憤地說。

「你是阿絡卡，你必須擁有這樣的力量。知道我為什麼選你嗎？因為你擁有這份能力。」

「三十年前我和九原城有過生意往來，蘇衛辰雖然嚴厲苛刻，對貨品吹毛求疵，但卻是個言而有信的人物。」

有些矮人似乎驚慌失措，有些則手持武器，似乎在和怪獸戰鬥。怪獸倒是有些猙獰，但是面目模糊，像是些肥胖的蛇。完全看不出來是誰，以及什麼時候畫下的這些場景，而且無論誰勝誰負，那場戰鬥一定非常慘烈。因為滿地都是斷折的武器和矮人的屍體。

「那你要帶我走。」

「這是草原上的歌。」雲胡不歸略顯驚訝。

在他們目力剛剛能及的地方，沙蟲的尾巴翻卷著，又鉤住了懸崖上的石頭。

夕陽如同融化的金子，炙烤過的地面乾裂而空洞，反射的強光使她視物艱難。

木船向前行了片刻，就到了一條分岔口，師夷提燈照了照岩壁，阿瞳很快就選定了一個方向，扳動船槳，將船劃了過去。

中箭的沙蟲發出的尖叫好像鐵器在寶石上摩擦的聲音，尖銳刺耳，劃過他們的耳膜，落入虛空。沙蟲翻卷著身子，從他們的頭頂掉了下來，尾刺划拉在兩側的懸崖上，堪堪擦過他們的身邊。幾塊頭盔那麼大的石頭落在他們聚集的突岩上，砸傷了一名兵丁。

等她回到營地的時候有些驚訝，所有的人都環繞著營火的灰燼蹲著，幾十隻巨鼠無精打采地走來走去，所有的人都沒有睡，他們已經知道了那個可怕的預言，在等待她的最後決定。

等到他們的眼睛重新適應了完全的黑暗，鐵腿戎卡輕輕地咕噥了一聲。恐懼好像大潮一樣，突破了悶熱的堤壩，洶湧而至。

「船槳……」她坐穩身子，正好看見雲胡不歸的長槳順著水流遠去。

「為什麼？」

「哦。」阿瞳應了一聲，展開膀子，船隻被劃得好ｈtｔｐs://rｅad.9９cｓｗ•ｃｏｍ像在水面上飛行。

「幫我逃走。」他直截了當地說。

通往碼頭的洞道有一個模糊的獅子雕刻，因而被叫住獅子洞道。

「這是我們的新同夥雲胡不歸。雲胡不是外號，是姓氏，很搞笑吧，哈哈。」師夷興高采烈地說。

「哦，」阿瞳茫然地點了點頭，突然一拍腦袋，怪叫一聲：「你就是刺了夫環熊悚一刀的那個人吧？」

「從這些雕像的龐大尺度來看，你們地下城的碼頭應該更有氣魄。」

突然響起了一聲巨大的水花聲，沙蛤再次開始尖叫，這次師夷沒有阻止他，因為她自己也忍不住想要尖叫出聲。

岩壁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印痕，發著綠色的微光，朝著某個方向延伸而去。那是喜食熒光蘑菇的沙蟲爬行后留下的痕迹。

她跑了很遠的路，腳下踢起的灰燼向著天空飄散，滾燙的路面烘乾了她身體里的水分，長久的痛楚讓她覺得體內馬上就要燃起熊熊的大火了。在她快要走不動的時候，火環城的前任阿絡卡——海姬羅達，慢慢地從煙霧中浮現出來了。

他們靜坐在黑暗中，聽到前方瀑布嘩啦啦的聲響，還聽到另一聲可怕的怒吼，但是那吼叫聲卻在離他們遠去。接著是一連串油膩膩的肥肉撞擊岩壁的巨響，轉向另一個方向去了。

阿瞳拚命地喘著氣，好不容易才從口中擠出幾個字：「地下……礦區，它去了。」

火環城的前任夫環，是鐵骨奧司，他在三沙島之役陣亡，臨死前將火環城的安危交付給熊悚。熊悚被迫放下心愛的礦工鎬，撿起盾牌和長鐮，披掛上陣，立下誓言保護他出生的這座城市。

「看，阿瞳畫的是我，可一點都不像。」師夷得意地說。

翻越死亡之海讓人膽戰心驚，這麼多年來她從未真正習慣過，但仍夜夜前往，從死人那兒汲取知識和忠告，若非如此，她無法支撐起阿絡卡所應履行的職責。

「我們每次都探索一條新的水道，但始終沒有找到碼頭，也沒有找到出口，是吧？阿瞳。」她大聲說。

「這是求我嗎？或許可以哦。」師夷不置可否地偏了偏頭。

「他為什麼那麼恨我？這個問題我也問過你很多次了，這必然有其他的原因。」

小船發出了可怕的一聲哀鳴，立刻猛烈地搖晃起來，沙蛤上半身一傾，一屁股倒在船側，大半個肩膀載到水裡，小哎剛尖叫了一聲「小哎」，就被甩了出去，落向黑暗的水面，阿瞳迅疾伸出手去，在草原地蜥落到水面的一剎那，啪的一聲將它接在手裡。

在這樣的追擊中，短兵器派不上用場，河絡士兵把提燈掛在肩膀上，開始解背上的十字弩，鐵腿戎卡哆哆嗦嗦地扣不上弦，熊悚劈手搶過他手裡的弩，一腳踏在弓頭腳蹬上，腰身往上一提，已經輕鬆地弓弦拉滿，扣在懸鉤上，右手那粗短的手指頭微微一動，已經在箭槽里填上了一枚三尺長的四棱鐵箭。

「他的愛不算數，你是異族人，我要的是你的愛。」

「是有原因，他不是恨你，是害怕你，你的存在讓他想起某種失敗，某種挫折，而他是不能失敗的。」羅達淡然地說。

「什麼都沒有。」他低聲說，但是緊抓住師夷的手沒有放開。

師夷對此嗤之以鼻。她招呼了一聲，小哎刷的一聲竄上她的肩膀，站得直直的，伸長脖子，一副期盼的神色。然後她和雲胡不歸一前一後，順著錨索爬上了黑船。

鐵腿戎卡悶著頭吭哧吭哧地跑，聽著他們孤獨的腳步聲在岩洞中傳出很遠。

「我會想一想。」雲胡不歸回答。

鐵腿戎卡是突然間被恐懼擊中的。不可能有什麼活的東西能造成這樣的破壞。可怕的破壞。他從沒聽說過地下世界存在這樣的生物。鐵腿不得不頭一次開始思考，他們對地下到底了解多少。

雲胡不歸點了點頭：「那時候你的頭髮是短的。」他伸出手去摸那些畫，卻發現塗鴉的背後，還有一些模糊的筆道和顏料，色澤灰暗，看上去像是年代久遠的壁畫。他眯起眼睛細看，看出了一些小矮人，還有一些怪獸。

夜鹽別了一下頭，她的嘴裏儘是灰燼的味道：「如果回去盡我的職責，我會死去。」

「你跟我來。」熊悚吼叫道，聲音好像霹雷。

仰面有許多河絡工匠跑來，不斷擠撞到他們的肩膀上。棧道上聳動著一股驚慌的氣息，但生性沉靜的河絡不會在這種驚慌中吐露隻言片語，大隊人馬只是沉默著，扛著他們誓死不會丟棄的工具逃跑。紛亂的腳步聲好像兩條川流不息的河流，從他們耳畔繞過。

沒用多少時間，雲胡不歸就知道了地下河在岩壁間的分岔很多，構成了無數迷宮般的通道和走廊，有的河道深遠，充滿了低沉的回聲，好似痛苦的低吟；有的河道低矮迫近，彷彿更加險惡。

「異族人才有一輩子的愛。」師夷說。這也是她母親如此拚命堅持的原因吧，河絡的愛是短暫的，會消解的，地火節一過，即成虛無，而她母親拚命地想抓住點什麼，就像溺水的人想抓住一塊木板。她不想讓師夷在河童殿長大，其實也是想要發出一種聲音吧，就像秋天將死的鳥兒的呼喊，就像一座孤零零的空屋子在秋風裡嗚咽，就像薄薄的春冰在重壓下的呻|吟，沒有哪個孤獨的人會忽略這樣的聲音。這和她的感受何其相似。

「這是一隻錯過了屠宰年齡的沙蟲！」熊悚吼道，「我們有辦法對付這隻沙蟲。毒鴉，我要你調集更多的弓弩手，派出五支獵殺小隊，沿棧道上下巡邏，在岩壁兩側二百步外派出斥候，發現這條沙蟲就舉火為號，二十到三十支鐵箭足夠要它的性命。」

雲胡不歸的無情，已經深植於他的心靈底部。

火環城的精兵損耗很大，只留下老弱婦孺和一些雜兵，熊悚更覺壓力巨大，帶著礦工兄弟沒日沒夜地挖掘工事。有一天快馬馳來，帶來一條消息，從透水河要下來一條船，船上是風蛇部落僅存的難民：從河童殿抱出來的一百五十名名河絡小孩。

雲胡不歸不理阿瞳，轉向師夷：「你敢嗎？」

幸而師夷大呼小叫地給他解了圍：「小鐵匠，你明兒給他偷把刀來行嗎？」

她問得最多的是：「為什麼要選我？」

四下里都是散落的工具和木板條，不知道什麼地方傳來受傷礦工的呻|吟聲。在那樣猛烈的攻擊中，他們像玩具那樣被拋出了棧道。

在爬下深淵之前，它彷彿抬起頭注視了一會兒懸崖上的敵人，然後才掉頭消失在黑暗深處。

「這是什麼？」他問。

「……明月快過中天了，我要離開了，我的姑娘。我不能告訴你該選擇什麼，只是記住，永遠不要認為我們可以逃避，我們的每一步都決定著最後的結局，我們的腳正在走向我們自己選定的終點，你其後生命的每一刻，都要為這一選擇負責。」羅達的聲音越來越輕，她的臉在煙霧中慢慢地淡去。

就連小哎也把尾巴盤了起來，閉嘴不言，神態氣憤。

毒鴉營山低頭檢查那名兵丁的傷勢，那名年輕河絡的眉骨被砸破了，幸虧四肢沒有大礙，否則要在這絕壁上把他帶回主城，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如果我誰都救不了呢？」夜鹽有點生氣。

熊悚喝令打開水門，準備將那條船迎入地下河中，同時用耳鼠向駐紮在迴風山口附近的天啟盟軍送去信息。透水河離火環城很近，只有一條秘密水道可以通入火環城的地下河，火環城的其他入口防禦很嚴密，不易攻打，如果迴風山口的天啟盟軍派出軍隊，前後夾擊，萬山之宗的軍隊雖然強大，也不敢正面進攻火環城。

火掌舒剌輕聲說道：「知道我怎麼想嗎？夫環大人。這鬼東西是故意這麼乾的。這段棧道的總長預計有二里半，我們全力動工，只需要十五天的時間就可以打通，但它正在毀掉我們的工作。」

「當然了，除非你有別的安排。」師夷轉了轉眼珠。

鐵腿戎卡摸不清頭腦，幸虧他的職責也不需要思考，他只是用手壓著銅刺頭盔，一個勁兒地跟著夫環他們向前跑去。

要遠離鷙鳥的翅膀，羅達告誡過她。它們吞吃亡靈，但也不介意活人。

師夷在他的猶豫中等待，似乎看到了一絲希望，但最終，雲胡不歸還是堅決地搖了搖頭，幅度很小，但已經擊碎了師夷的心。

吸氣聲再次傳來。

他們越往前進，小道兩側的絕壁升得越高，他們扶搖而上，很快就看不見頂端了。

「你天生就該是一名阿絡卡。」羅達讚許地看著她，好像欣賞自己最寶貴的作品。

「是啊，很厲害吧。」師夷哧哧地笑了起來，驕傲得好像是她刺了夫環那一刀。

不管隱藏在黑暗背後的是什麼，反正是個大傢伙，他們根本就看不見它，但卻能聽到它在黑暗的河床甬道里滑行，龐大又鬆軟的身軀擦過岩壁時，發出瘮人的摩擦聲，讓人想到某種泛著冷光的滑溜溜的皮膚。

阿瞳停住手上的槳，臉色凝重：「這是死亡之船，我們不應該靠近它。」

但在這裏，他只能無聊地擺弄手上的十字弩。

他的腳下是一道深深的大裂谷，貼著峭壁的小道上，背著繩索和木條、鐵釘的礦工和木工絡繹不絕地穿行，捶打和敲擊之聲不絕於耳。

「這一次他會殺了我嗎？」

雲胡不歸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轉頭向前看去，他看見一條黑黝黝的船輪廓出現在前面。那是一艘體積龐大的三桅帆船，檣櫓齊全，低垂著帆，不知怎麼竟然能出現在如此深的地下。

河絡身上帶著的都是火的氣息，但這女孩卻有著青草和花兒般的氣息。這一切在他黑暗中的心靈里，看得清清楚楚。她一側臉頰上一笑就出現的酒窩，她垂到腰間的長發，她那甜美的歌聲，還有她兇猛地用刀子刺向自己https://read.99csw.com胸口，當她輕吻他時，卻又輕柔如花。

那是一隻地底沙蟲的尾部，原本是圓潤透明的身體，竟然變成了深青紫色的外皮，看上去十分堅硬。錐形的尾部多了一圈鋒利的尾刺獠牙，尾部上端更是長出了一條長長的鋒利大刃，使之輪廓猙獰。它不再是任人宰割的豢養的食物沙蟲，而是來自黑暗的龐大死神。

「我在想，這不是你們的碼頭。」

可師夷知道，她只贏了一半。

沙蛤心虛地垂下頭，用手腳死死地撐住船幫，打定主意就這麼縮在船底度過全程，絕不向船外看上一眼。

「這很讓人悲哀，孩子，」海姬羅達沉默了一下，「如果回去了，你有什麼辦法？」

他們站成一個小半環狀，朝著黑暗深處仰射出了威力無比的鐵箭。

「出什麼事了？」雲胡不歸問。

夜鹽在一塊空地上鋪開灰鼠皮斗篷，跪了下來。

雲胡不歸跳了起來，雙手揪住她的衣襟，將她向前拖去。提燈劃了一道弧線，狠狠地撞在師夷的鼻子上，但她死抓住沒有脫手。如果燈滅了，在黑暗中迷失方向的他們必然只有死路一條。熱血汩汩地從她磕破的嘴唇里流了下來。

「燈。」熊悚粗暴地喊道。

他們在兩盞獾油燈的照耀下，順著破碎的岩壁斜向攀爬了二百多步。燈光被黑暗吞噬泰半，只能照清楚腳前三兩步。他們在碎裂的坑窪處落腳，那些地方不過剛剛放得下半隻腳掌。

師夷發現雲胡不歸在注意那些塗鴉，她告訴他：「有些記號已經有幾十年了，是前人留下的。或許，總有一些像我這樣離經叛道的河絡，還有些記號是我畫的，看這裏，是我和阿瞳上次探險留下的，那時候我們還很小呢，是吧？」

在一個小姑娘和一座城之間，你要作出選擇，是救小女孩，還是整座城裡的人？選擇小女孩，城市會被強盜洗劫一空，整座城裡的人都會被殺死；選擇城市，完全無辜的小女孩又會死去。

「你到底上不上來！」

「我不知道你說的什麼。」他說，目光銳利如刀，刺得阿瞳有點不舒服，「我是蠻人。沒讀過書，也沒有什麼故人，你還是該怎麼說話就怎麼說吧。」

「我來給你們讀一段吧。」師夷雙腿一盪一盪地，把手裡的東西大聲讀了出來：

那條船隻要能進入地下河，孩童就能得到安全。

「我可不想找到那條船。」一個細細的、怯生生的聲音從船底傳來。

「當然。」師夷輕笑起來，「在這兒，地下，我們的探險已經持續了很多年，孩子們都想找到碼頭，也許還想找到那條黑船。」

沙蛤再次止步不前：「我害怕坐船，我從來沒坐過船呢。」

沙蛤死死地閉著眼，不敢抬頭。在他恐懼的想象中，船外側的水面上漂蕩著無數幽靈，而水底下則有忽隱忽現的燈火，以及突然滑過的龐大得不可思議的身軀，那是火爐嬤嬤故事里在地下遊盪的瘋鐵匠，他被一條大魚吞入肚中，還在裏面打鐵呢。

「我沒有聽到過自己的呼嚕聲。」沙蛤小聲分辯。

師夷輕蔑地吐了吐舌頭：「你，根本就沒有多可怕的樣子……」

煙霧像水紋一樣波動，復又平靜，鏡子般映照出夜鹽的面容：濃密的黑睫毛，好像吃驚一樣大張雙眼，那雙眼睛漆黑澄凈，水汪汪的，看著人的時候，有種毛茸茸的感覺。

毒鴉營山爬起身來時，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這一道咒語從他的腹部升起，好像冰塊撞擊他的牙齒，震動五臟，一道嚴寒的冰線從胸膛正中劃過，將心中升騰的慾望凍結成一道冰鏡，橫亘在心中。

他對那個黑暗中出沒的怪物心存忌憚，將自己的衛隊派到下面擔當礦工護衛，鐵腿戎卡就在其中，此刻，他正滿心不願意地背著沉重的十字弩，站在一塊突出路基的怪石頂上。

雲胡不歸的回答很冷漠：「不。」

師夷一邊讀一邊用手揉著肚子笑，沙蛤則暗暗地為自己的朋友感到羞愧。他知道師夷讀的是阿瞳的日記。

他抓住了她的手，把它從自己臉上扯了下去，很用力，但很短暫。他的身體里有什麼正在發生，他的身體內部，有個東西像猛獸一樣呼吸，一樣咆哮，一樣哭泣，一樣發抖。血液衝到了他的臉上，他臉色赤紅，看著非常嚇人。

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找不到自己的包了，我的包里還有一隻全新的飛去來呢。」

「就是容易迷路，刺客才找不到他啊，」師夷搶白說，「你到底和不和我們一起去呢？」

那天下午，夜鹽在營地中央燃起一堆很大的營火，她凝視火焰，試圖從火焰中獲取神的啟示。她把龜殼放到火上燒烤，炸裂的紋路像是用火焰的筆寫成般那麼清晰，她無可避免地看到自己和部族的命運，那些信息讓她感到一陣眩暈——但比上個月第一次看到時要好多了，但雀哥肯定看出了她的心神不寧，或許還有幾名敏感的河絡也注意到了。

即便此刻僅僅是想象，雲胡都覺得無法自我，他連忙收攝心神，閉目深吸，口中默念：「黯巴聶察清凈湛然，博蒂梭哈周遍法界。」

夜鹽一邊奔跑，一邊小心觀察天空，一旦看見巨大翅膀的陰影就躲藏起來。

師夷搶著答道：「夫環說只要雲胡不歸承諾不輕舉妄動，不獨自逃走就行。」

「哦。」阿瞳的眼睛失去焦點，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他摸了摸頭，「怎麼會跑到那兒去了呢？太神奇了。」

在這黑暗的世界里，他們的話語不自覺地少了，黑暗似乎有生命，好像有手從黑暗中伸出來，摸著他們的臉。

「如果我們落入一條瀑布，會怎麼樣？」雲胡不歸心中一動，問道。

倚靠在大樹上的蠻族少年用拳頭輕輕地敲了敲胸口，算是還禮。

雲胡不歸沉吟半晌：「我想上船去看看。」

小哎一刻也不安寧，不是追逐落到地上的太陽斑點，就是追殺那些剛出繭的小蝴蝶。

熊悚緊鎖眉毛。蠻舞月奴的大軍多半來自於北方蠻族部落，那個殘忍的種族信奉在戰爭中斬盡殺絕的法則，要是被他們追上了，船上所有的孩子都將沒有活路。

毋庸置疑，她是美麗的女人，除此之外，她還格外年輕，從來沒有阿絡卡如此年輕。每年地火節邀請她共舞的隊伍可以繞大火環三圈，而她可以任意從中選擇最強健、最英俊，或者技藝最高超的男子與她共度良宵。

當他總算讓自己離開師夷時，她凄然一笑：「如果我對你不做任何要求，只想要片刻的愛，如果我不要求你帶我走……你願意愛我嗎？」

「火環城只有一條對外的出口，就是羽蛇口。」阿瞳搖了搖頭說，「熊悚已經大發雷霆，他剝奪了當班哨兵的所有榮譽掛墜，判處他們鞭刑和苦役，又在門口加派了四倍的哨兵，到處都有巡邏哨，不管承諾不承諾，你逃不出去的。」

如果有什麼怪東西突然從腳下的深淵里升起，將他們一口吞下，鐵腿戎卡不會為之感到奇怪。在地腹深處，他們是如此的渺小無助。死亡彷彿正在某個地方等著他們，而且是如此的真實可觸。

他在睡夢中感覺船身振動，突然有輕輕的呼喊聲：「停，快停下！」

阿瞳說到這裏，就住口不說了。

另一邊，雲胡不歸向外一跳，兩腳蹬在船邊，一手抓住船幫，整個身子都探出船外，平平地懸在水面上空，這才將船掰回平衡。

它就是火環城歷史上的一塊補丁，黑暗卻不可或缺。

沙蟲向下掉落，但它的身軀掉落得不慌不忙，彷彿在暗示他們，這一處幽暗的深淵是它的家園，它可不會這麼容易就退出戰鬥。

「想一想我和你講過的那個古老謎語。」羅達嚴肅地說。

「等我爆發的時候就來不及了。」他狠狠地抓住師夷的胳膊，使勁兒抓住它，「雲胡家的血液，太熾熱了，它噴薄而出時總會傷到人。別嘗試，這很可怕。」

小哎氣急敗壞地甩著尾巴沖沙蛤狂叫：「濕了！笨蛋！濕了！祝你們都翻船淹死！」他們可從沒見過小哎這麼生氣過。

森林小道上傳來氣急敗壞的沙沙聲，阿瞳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

地下河的水位已經降了很多，那些多年來一直浸在水裡的台階都顯露了出來，黑黝黝的好像死去巨獸的脊椎。

戎卡目睹著河絡工匠在腳下來來去去。這兒地域狹小，無法瞌睡，無法散步，只能把腳站麻。

他們相互凝望，好像要從緊貼的瞳孔中進入對方的心靈。這幅場景，既有甜蜜溫柔的一面，也有殘酷如鐵的一面。誰說愛情不須計算，這就好比一顆客星石闖入觀象台頂那個龐大的算籌陣里，星流攪動，亂如蜂群。他們要計算的東西很多，責任、承諾、勇氣、榮譽……愛情縱然甜如蜜糖，縱然他們為彼此而生，是否值得為之放棄生命中其他值得珍視的一切呢？

「我，」他偏了一下頭，猶豫了一下，停頓了一下，想起剛才在船上做的那個夢，「你一點都不了解我，我是為了殺戮出生的，有時候我看著自己的手都會恨它，因為它除了殺戮別無所長。總有一天，有人會因為我而受傷，你，或者其他人。」

阿瞳忙問：「那你打算聽巡夜師的，把他看牢？」他可不太放心這個淘氣搗蛋的小魔女會乖乖聽令。

「喏，我們在樹上發現了一隻，是不是你的？」師夷好心地指給他看。

阿瞳痛心地說：「師夷，你不能關心他超過我們的夫環，難道你希望他刺殺成功嗎？」

他們身後傳來一聲翻滾的巨響，然後是被羞辱的可怕嘶吼。似乎那隻怪物發覺了獵物即將脫逃的徵兆。

師夷點起一盞獾油燈，拉著雲胡不歸跳上船頭：「我來指路。」

小船終於穿出了那道窄洞，阿瞳放下長槳，小船像箭一樣在水面上飛馳，阿瞳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在顫抖，他已經明顯脫力了。

「去哪兒？」

然後，它開始移動。

「沙蛤，你去不去？」師夷完全是順帶著一問。

甲板上如他們想象的那樣，空寂無人，沒有一絲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