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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也不痛

一點也不痛

「不,當然,哈利,我很抱歉。我不是有意問這麼愚蠢的問題。我只是說,嗯,你感覺怎麼樣。你現在還痛嗎?」
車門一關上,傑克的胳膊就摟過來,他沙啞地低聲道:「你好,寶貝!」
「那是引流管,」哈利說著靠回黃色枕頭。「老沃爾特這傢伙是個好人;我很高興他又回來了。」接著他壓低聲音,偷偷地說,「事實上,病房裡沒剩幾個好人了,以前那幫老病號們,死的死了,要不就是手術好了走了。」
傑克說:「噓……別緊張,寶貝,」但她把他的手一甩,扭過身去。愛琳看著他們倆,咬著舌頭撲哧笑了,麥拉覺得自己臉紅了。其實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愛琳和馬蒂都認識傑克,知道他倆所有的事;她的許多朋友也是,沒人責備她(畢竟,她跟寡婦也沒什麼兩樣)——只是傑克應該更識趣些。他現在就不能莊重點,管住自己的手嗎?一路上都是這樣。
「我是說,我們已去過了,可不管怎樣我想你也去看看那裡……馬蒂,你能不能小心點!」她大笑道。「老實說,你知道嗎?換了其他什麼人,喝了他這麼多酒,再開這車,我會嚇死的!但你永遠不用為老馬蒂擔心。他是世界上最棒的老司機,我根本不擔心他喝沒喝醉。」
麥拉有點不安——為什麼馬蒂總是這樣愛發牢騷?——但馬蒂的妻子愛琳,蜷縮在前排座位上,友好地笑了。「馬蒂可不在乎,」她說。「這對他也好,星期天出來走走,總比躺在家裡要好。」
接著停了一下。「哈利?」她說。
「好了,寶貝,」他笑著低聲說,「放鬆點。」
「想不想聽廣播,夥計們?」愛琳叫道。她打開收音機,裏面的人在慫恿大家今晚都坐在家裡看電視。她換了個頻道,另一個聲音說:「沒錯,在克勞福德商場您的錢可以買到更多東西!」
「哦,」麥拉說,「好,告訴她我問她好。」
「往前直走,」麥拉告訴他,「開到圓盤那裡,就是擺聖誕樹的地方。然後向右轉,繞過行政大樓,開到那條路的盡頭。」馬蒂按她說的轉了彎,當他們慢慢駛近那又長又矮的結核病大樓時,她說:「到了,馬蒂,就是這棟樓。」他把車靠向路邊停下,麥拉收拾起給丈夫帶的雜誌,下了車。地上鋪著層薄雪。
「噢,是的,」哈利說,但麥拉看得出他根本不記得了,也沒認真聽。
「哦,是嗎?」哈利說。「嗯,那很好。」
「她現在星期六來看我,昨晚來過了。」
「你感覺怎樣,哈利?」她問。
「挺好的,謝謝,你呢?」
「噢,我想,他們是不錯,」哈利說。「我只是說,嗯,我習慣和沃爾特那樣的人待在一起罷了。我們一起經歷了許多事情什麼的。我不知道。這幫新來的傢伙有時候讓你心煩,尤其是他們說話的方式。比如,他們個個都覺得自己很了解肺結核,自以為什麼都懂;我是說,你沒法跟他們說什麼,跟他們說話只讓你心煩。」
「聽啊!天使高聲唱,
「讓你們一路開車送我來,真不好意思,」麥拉大聲對正在開車的馬蒂說。她想禮貌點。
「噢一喔,」有個母親往外探出厚實的肩膀說,「今晚好冷。」她回身進來,朝兒子揮揮手,然後挽起丈夫胳膊,走下台階,走上鋪滿雪的小路。有個人拉住門,讓它開著,好讓其他訪客出去,冷風全灌進房間里來,接著門又關上了,只剩哈利和麥拉在屋裡。
「晚安,查恩斯先生,」麥拉說,查恩斯先生沖她咧嘴一笑,點點頭。接著她向雷德·奧馬拉和那個上年紀的男人道晚安。他們在走九_九_藏_書道上經過沃爾特的輪椅旁時,她跟他道別。麥拉挽住哈利的胳膊,驚恐地發現他的胳膊竟是那麼細,她小心翼翼地跟著他緩慢的步伐。等候室里還有一小群穿得厚笨的訪客逗留著沒走,他們面對面站在訪客中間。
「你不喜歡這些新來的人嗎?」為了不讓新來的雷德·奧馬拉聽到,麥拉也悄聲問。「看起來他們對我挺好的。」
「不行,沒事的,」他邊說邊穿上拖鞋。「你能把那件長袍遞給我嗎,親愛的?」他站起來,她幫他穿上燈芯絨VA浴袍,那浴袍對他來說太短了。
「你才放鬆點,傑克,」她對他說。「我是說真的,鬆手!」
「噢,是嗎?」哈利說。「用一個線軸,啊?是的,我想我妹妹以前也是這樣做的,現在我想起來了。用一個線軸。你是對的,這個原理一樣,只不過大一點。」
「哦,我不知道,我只是無聊打發時間罷了。我想可能織個絨線帽什麼的。我也不知道。」他仔細端詳了一番這個耙式織物,又翻過來看看,然後探起身,把它扔到床頭柜上。「只是找點事做而已。」
「好了,」哈利說,「照顧好你自己,親愛的。下周見。」
「好了,」馬蒂說。「現在我們可以省點時間了。」那輛擋路的卡車轉上另一條路,他們加快了速度,將有軌電車車軌、商店拋在身後,小巷變成大路,接著駛上高速公路。
小小的等候室里一股水蒸氣和濕套鞋的氣味,她飛快地穿過,經過標有「護士辦公室——清潔區」的門,走進闊大、嘈雜的中心病房。中心病房裡有三十六張病床,中間一條寬敞的走道將它們分成兩半,再用齊肩高的屏風區分成開放式的小格子間,每個格子間里六張病床。所有床單和病服全給染成黃色,好與醫院洗衣房裡其他未受污染的衣物分開,這種黃色與牆面的灰綠色搭配在一起,讓人噁心,麥拉到現在還不習慣。而且噪音也讓人難以忍受,每個病人都有台收音機,好像所有人都在同時收聽,且聽的還不是同一個頻道。不少床邊坐著來探望的人——有個新來的男病人躺在病床上,雙手摟著妻子在接吻——其他病床上的男人看起來很孤獨,有看書的,有聽收音機的。
「好啊,」麥拉說,「當然好。」
他抬起頭。「哦,嗨,親愛的,沒看見你來。」
她的眼鏡片閃閃發光。「今晚還好嗎,哈利?今晚想不想聽幾首聖誕頌歌?」
麥拉說她覺得自己明白他的意思,不過換個話題似乎更好。「愛琳覺得醫院很漂亮,聖誕樹也很好看。」
哈利用手輕彈著雜誌封面,遏制著想看的衝動,說:「其他怎麼樣,親愛的?我是說上班之外的其他情況。」
「晚安,」她說,踮起腳尖,吻了吻他的臉頰。「晚安,哈利。」
「呀,」哈利說,「我沒發現這麼晚了。來,我送你到門口。」他慢慢坐起來,腳在床沿邊懸空晃著。
她微微一笑。「沒什麼。」當他回到過道時,她問:「你們剛才是什麼意思?」
「——然後,親愛的,我們就回家。」
「行啊,夫人。」
裏面《鈴兒響叮噹》結束了,聽得到隱約的掌聲,過了片刻節目正式開始了。幾個莊嚴的和弦在鋼琴上奏響,歌聲傳了過來:
「哦,沒有,親愛的。我跟你說過,會有好長一段日子我們別指望聽到什麼消息——我想,我以前跟你解釋過。」他眯起眼睛微微一笑,表明他認為這是個十分愚蠢的問題。很久以前。當她問「你覺得他們什麼時候會讓你回家」時,開始他也總是報以同樣的表情。現在他說,「問題是最近這一次https://read•99csw.com手術我還要恢復。你一次只能做一件事情;手術后你得休息很長一段時間,才能真正脫離危險,特別是我這樣在最近——多久了——四年了吧?有過衰竭記錄的人。沒有,他們什麼也沒有說,他們做的就是等待,我不知道,也許六個月,也許更長,要看這邊的恢復情況。那時他們才會決定另一邊動不動。也許再動一次手術,也許不動了。在這事上你不要有任何指望,親愛的,你知道的。」
但他們沒有聽到。他們在熱吻,傑克的手滑進她的大衣里,熟練地四處遊走,又探進裏面的衣服,直到握住她的乳|房。「別再生我的氣了,好嗎,寶貝?」他的嘴湊在她唇邊,低聲哼著。「想不想去喝一杯?」
餘下的探訪時間他們就這樣打發掉了。快八點時,從走道那邊來了一群人,說笑著推著一架有橡膠小腳輪的鋼琴過來了——這群人是星期天晚上紅十字會節目演出人員,巴拉徹克夫人領頭,她身穿制服,是個和藹粗壯的女人,今晚由她來演奏。一個男高音推著鋼琴跟在後面,他年齡不大,面色蒼白,嘴唇總是濕乎乎的。接著是個臃腫的女歌手:女高音,穿著塔夫綢上衣,看起來手臂下面的衣服綳得緊緊的;還有個手提公文包、表情剛毅、身體羸弱的女低音。他們推著帶輪子的鋼琴靠近哈利的床邊,他的床幾乎就在整個病房中問。巴拉徹克夫人打開節目單。
當車子駛進醫院,愛琳從前排轉過身來,說道:「嘿,這地方可真漂亮。真的,這裏不是很美嗎?噢,看啊,他們還擺了一棵聖誕樹,上面還有小燈什麼的。」
麥拉在車後座上挺直腰,推開傑克的手,撫平裙子。
「噢,我們為星期五晚上的拳擊比賽打賭來著。我早把這事給忘了。」
「噢,是嗎?」哈利很小心地探過身子,往床頭柜上一塵不染的煙灰缸里彈了彈香煙。自從長期卧病在床以來,他變得很細緻很整潔了。「上班怎麼樣,親愛的?」
收音機接二連三地關上了,談話聲也靜下來了。就在巴拉徹克夫人正要敲下琴鍵時,一個矮胖的護士插|進來,穿著橡膠鞋的腳重重跺了跺走道地面,同時伸出手來擋開音樂聲,她好宣布希么。巴拉徹克夫人坐下,護士伸長脖子,先對著走道這邊叫道:「探訪時間結束!」接著又轉過身,沖另一邊叫道:「探訪時間結束!」然後她朝巴拉徹克夫人點點頭,消過毒的亞麻口罩后露出一絲微笑,再跺跺腳走了。經過片刻小聲的商量,巴拉徹克夫人雙頰顫抖著開始彈起開場曲《鈴兒響叮噹》,掩蓋住探訪者離開造成的混亂,歌手們在休息,小聲咳嗽;他們要等聽眾都安靜下來后再開始表演。
「噢,對!」哈利笑著說。「我全給忘了,沃爾特。」他從床頭櫃的抽屜里拿出一美元,遞給那個男人,那人細細的手指把錢疊好,放進口袋,跟瓶子放在一起。
「新情況?」
「他病服上是什麼東西?那個瓶子幹嗎用的?」
「好的。晚安,親愛的。」
「什麼針織?」
「噢,謝謝,太好了。」他接過雜誌,把它們攤在床上:《生活》、《柯里爾》和《大眾科學》。「太好了,親愛的。坐下來,待會兒。」
「誰,沃爾特嗎?我想你見過,親愛的。我剛動完手術那會兒,你肯定見過他。老沃爾特read•99csw•com這傢伙大約兩年前動過手術;他們上周又把他送回來了。這傢伙過了段難熬的日子。真是條漢子。」
「你好嗎,威爾遜太太?」
「噢,那好啊。為什麼你沒請他們進來坐坐?」
她的手緊緊摟著他堅實的背,抱著不放,然後自己轉過身,這樣他的另一隻手可以偷偷滑進她的大腿根部。「好的,」她低聲說,「我們只喝一杯,然後——」
好長一段時間兩個人沒話可說,收音機的嘈雜聲、其他病床上的笑聲、咳嗽聲讓他們的沉默顯得怪異。哈利開始用拇指隨意翻著《大眾科學》。麥拉的眼睛四處逡巡,最後落在床頭櫃的相架上,一張放大了的快照,是他倆結婚前拍的。那是在密歇根州她媽媽家後院里拍的。照片中的她看上去十分年輕,穿著1945年時的裙子,雙腿修長。那時候的她根本不知道怎麼穿衣打扮,甚至不知道怎麼站才好,什麼都不知道,只會用孩子般的笑容來迎接一切。而哈利——奇怪的是哈利在照片里看上去比現在還老些,可能是臉大和身材結實的原因,當然衣服也起了作用——他穿著件深色的、艾森豪威爾夾克,還有錚亮的靴于。噢,他以前真好看,方方的下巴,深灰色的眼睛——比一般人好看多了,比如說,比那個矮胖壯實的傑克要好看得多。可現在瘦得嘴唇、眼睛都軟了,讓他看上去像個瘦小男孩。臉型也變了,與那件病服倒是挺相襯。
「什麼,親愛的?」
「啊,這個嗎?」哈利舉起它說。「他們管這叫耙式針織。我在做職業療法時學的。」
「你妻子今晚會來嗎,雷德?」
「我不是坐公共汽車來的,」她邊說邊脫下大衣。「我搭順風車來的。我們辦公室的那個女孩,愛琳,還記得嗎?她和她丈夫開車送我來的。」
「謝謝,親愛的,」他說,香煙在他嘴裏一抖一抖。他往後靠著枕頭,穿著襪子的腳在床上攤開伸直。
「他們跟你說了什麼新情況嗎?」
「還好。」
「嗯,好吧,可我真的寧願——」
他的手收了回去,無力地擱在那裡,但胳膊還是懶懶地摟著她的肩膀。麥拉沒理他,只望著窗外出神。這是十二月末的一個周日傍晚,長島的街道看上去污濁不堪;結了層冰殼的雪堆在街邊人行道上,骯髒的樣子。打烊的酒館里,紙板做的聖誕老人斜眼瞟著外面。
「榮耀歸於新生王……」
他把輪椅向後倒,轉過來,這時麥拉看見他前胸、後背和肩部縮成一團,整個都變形了。「抱歉打擾了,」他說著朝麥拉微弱地笑了笑。
「太好了,」她說,「不管怎樣,聽你這麼說,我真高興。」
「你給我帶來這個我真高興,」哈利指的是《大眾科學》,「上面有篇文章我想讀。」
車裡一股溫暖的威士忌味道,幾點櫻桃紅的煙頭閃爍著,愛琳大聲叫道:「噢一喔!快點,關上門!」
麥拉把大衣搭在床邊椅子背上,坐了下來。「嗨,查恩斯先生,」她向隔壁床上的高個黑人打招呼,他朝她點頭致意,咧嘴笑了笑。
麥拉的嗓子眼突然給堵住了,街燈打她眼裡掠過。她把半個拳頭塞在嘴裏,可憐地抽泣著,呼出的團團熱氣飄逝在黑暗裡。好久好久她才停下來,每吸一下鼻子,都弄出很大響動,彷彿幾裡外都聽得到。最後,她平靜下來,或幾乎平靜了read.99csw.com。她盡量控制自己的肩膀,不要抖得太厲害,然後擤擤鼻子,放好手帕,鄭重其事「啪」的一聲合上了包。
她彎下腰,飛快地在他臉頰上吻了一下。有時候他們會吻在嘴唇上,但這其實是不允許的。
「嗯,現在好像沒事了,因為上周愛琳和另外三個姑娘在外面差不多待了兩個小時,也沒人說什麼。她們中有個叫露絲的,這幾個月來一直擔心自己會被炒掉,這次居然也沒人對她說什麼。」
「噢,我知道了,」麥拉說。「就像我們以前小時候做過的那樣,只不過我們是用一個普通的小線軸,上面卡著些小齒。你將線繞在小齒上,穿過線軸,就編好了。差不多。」
「好了,」馬蒂說,「往哪走?」
她瞥了一眼哈利另一側的雷德·奧馬拉,他躺在那邊床上聽收音機。「嗨,雷德。」
「是的,沃爾特。」
「不痛了,再也不痛了。」哈利說,「我是說,只要我不把手抬得很高什麼的。我這樣做時會有點痛,有時候睡覺時往這邊翻身也會痛,但只要我——你知道——保持正常的姿勢,啊,就一點也不痛。」
愛琳的臉在晃動,喋喋不休的聲音從前座飄過來。「麥拉,親愛的,聽著,我們發現一個最最可愛的小地方,就在路那頭,有點像那種路邊旅店什麼的,便宜得要命!所以聽著,我們想再帶你去那兒喝點東西,好嗎?」
「就這兒,」愛琳說。「八點整,我們就在這棟樓前等你。現在快走吧,把門關上,我們快凍死了。」
「這沒什麼,」馬蒂嘟囔著。接著他按響汽車喇叭,衝著前面一輛開得很慢的卡車喊道:「你這狗娘養的,讓路啊。」
接著她朝對面小格子間里的老人笑了笑。她老記不住他的名字,從來也沒人看望他。他也朝她靦腆地笑了笑。她在小鋼椅上坐下,打開手提包找香煙。「你膝蓋上足什麼東西,哈利?」這是一個原木色木環,一尺來寬,織好的藍色羊毛線掛在兩邊的小齒上。
麥拉就著上根香煙的煙蒂又點燃一根,拾起一本《生活周刊》,開始翻著。她不時地抬起頭看看他;他躺在那裡,一邊啃著手背上的指關節,一邊看著雜誌,一隻腳的腳趾蜷起來撓著另一隻腳的腳後跟。
「還好,」她說。「我那天收到媽媽的信,就是張聖誕賀卡。她問你好。」
「你打算織個什麼東西?」
哈利抬起頭。「晚上好,巴拉徹克夫人。」
「啊,」麥拉說,「真的太謝謝了。」其實她寧願像往常一樣,自己坐公共汽車來。四年了,每個星期天她總是來這裏探望丈夫,她習慣了走這段長長的路。她喜歡在亨普斯特德的小咖啡館耽擱一會,喝口咖啡,吃點蛋糕,再從那裡換車回家。但是今天,她和傑克一同去愛琳、馬蒂家吃飯,吃完飯已經很晚了,馬蒂提出說開車送她去醫院,她只好同意。當然,愛琳得跟著來,傑克也要來,他們這樣做好像幫了她好大一個忙。所以你還得有禮貌。「這可真是太好了,」麥拉叫道,「坐小車去那裡,而不是坐——不要這樣,傑克!」
「好啊,」她說。可她也想說,「難道就不能等我走了再看?」
「噢,發牢騷也沒用,」查恩斯先生說。
「噢。我以前見過他嗎?」
麥拉把煙盒遞給他,他抽出一根。當他彎下腰湊過來對火時,黃色病服的領口敞開了,她看到他的胸脯,瘦得令人難以置信,肋骨被取掉的那邊都凹進去了,看得到上次動手術后剛剛愈合的傷疤,難看極了。
「你以為我是誰,瘋了嗎?」愛琳說。「你以為我願意開車回去,讓傑克在後座上一路悶悶不樂嗎?」她咯咯笑了,還朝麥拉擠九-九-藏-書擠眼。「你在車裡,他都難得開心,更別說讓他自個兒回家了。不,聽著,親愛的,我們到別處逛逛,可能去喝點酒什麼的,然後八點整回這兒來接你。」
「我的意思是,有沒有跟你說另一邊也要動手術?」
「耙式針織。拿起這個小鉤,像耙草一樣把羊毛線上下鉤到每個小齒上,就像那樣,繞著這個圓環一圈一圈地織,直到你織出一條圍巾,或絨線帽——或這類的東西。明白嗎?」
「好了,哈利,」麥拉說,「你回去聽聽音樂,睡覺吧。」他站在那裡,浴袍敞開著,看上去非常虛弱。她走上來,為他掩上、理好,遮住胸口,把吊在腰間的腰帶繫緊。他微笑著看著她。「現在你回去吧,別感冒了。」
哈利掃了一眼他的手錶。「你來晚了。是車晚點了嗎?」
「對,」麥拉說,「可是聽我說,你們幾個不如先回家?我可以坐公共汽車回去,我平時都這樣。」
「當然,我會的,威爾遜太太。」
「好了,哈利,」他說。「我們兩清了,是不是?」
「噢,嗨,威爾遜太太。沒看到你進來。」
這時大路盡頭閃現出車燈。她跑到路上,站在大風裡等著。
「啊,我覺得還好。我跟你說過一個叫珍妮特的姑娘因為中午出去吃飯時間太長而被炒掉的事,還記得嗎?大家都很害怕他們會嚴厲整頓半小時的午飯時間。」
愛琳縮起肩膀,雙手緊緊摟著自己身體,轉過身來。「噢一喔,外面好冷,是不是?聽著,親愛的,你要多久才完?八點,是吧?」
「你看上去好多了,」她撒了個謊。「如果能再長胖點,看上去會更好。」
「不,別麻煩了,哈利,」麥拉說。「你躺著別動。」
麥拉走到床邊了,她丈夫才發現。他盤腿坐在床上,蹙著眉頭望著膝蓋上的一件東西發獃。「你好,哈利,」她說。
「好,」哈利說。最後還是雜誌贏了,他又翻開雜誌,翻到他想讀的那篇文章,隨意讀了幾行——好像只是想確定一下是不是他想讀的那篇——接著就陷進那篇文章里了。
「清賬啦,」透過喧鬧的收音機傳來說話聲,麥拉四處看了看,只見一個小個子男人坐在輪椅上從中間走道上過來了。他坐在輪椅上,卻用腳慢慢在帶動輪椅。用手轉動車輪時會牽扯到胸部,肺結核病人要避免這樣做。他徑直朝哈利的病床過來,張嘴笑時露出滿口黃牙。「清賬啦,」輪椅到哈利床邊停下來,他又重複了一遍。一根橡膠管從他胸前的繃帶里露出來,從病號服上頭繞過,用安全別針固定住,末端是個小小的,塞著橡膠瓶塞的小瓶,放在他胸前的口袋裡,顯得很重。「快點,快點,」他說,「清賬。」
她站在門口,看著他身穿系得緊緊的高腰浴袍,往病房走去。然後她走到外面,下了台階,突如其來的寒冷讓她豎起衣領。馬蒂的車還沒來;路上空寂一片,路燈下,只有幾個訪客稀疏的背影艱難地朝行政大樓附近的車站走去。她把大衣又裹緊了些,緊貼大樓站著,想躲避大風。
麥拉笑著使勁摔上車門。可傑克還在那裡不高興,頭部沒抬,也沒朝她笑,或揮揮手什麼的。/子慢慢開動了,麥拉沿著這條路走過去,走上結核病大樓的台階。
「哦,他們沒法久待——還要去別的地方。但是他們向你問好。給你,我帶了這些來。」
「把那狗娘養的東西關了,」馬蒂說,又開始按喇叭,車駛入快車道。
他們都有點喝醉了;甚至馬蒂也精神亢奮。「抓緊了,各位!」他大聲叫道。他們轉過行政大樓,經過聖誕樹,車子平穩筆直地駛出大門,加速。「各位,抓緊了!」
「好的,寶貝,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