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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討苦吃

自討苦吃

「傑克,」他說。「我想問問——只是問問而已,你前陣子說過的那個職位空出來了嗎?」
於是他又猛然做出一連串舉動,理理帽子,動動下巴,在人行道上跺著兩腳,試著讓自己看上去像忙於工作,火急火燎的樣子。如果大下午的,有人企圖在列剋星敦大道中央對自己來番心理剖析,那他簡直瘋了。現在唯一可做的是馬上讓自己忙碌起來,開始找工作。
「太遺憾了,沃爾特……」
他小心地取下帽子,放在門廳的壁櫃里,剛轉身,她就從廚房走出來,在圍裙上擦乾手,疲憊地笑著。「第一次準時回家,」她說。「我以為你今晚又要加班。」
「不,謝謝。」沃爾特坐下來,兩手交叉放在膝蓋中間。
「職位。你知道。你說你們公司可能會有個工作——」
「好吧,傑克。」他推開電話亭的折門,靠在壓花錫牆上,對著迎面而來的一股冰涼的新鮮空氣,大口喘氣。「我以為你可能忘了這事,」他說。現在聲音幾乎正常了,「抱歉打擾你了。」
「嗯,」她說。「我打算先抽支煙,再端菜上桌。」她又坐下來——這次沒有往後靠,也沒有笑,這是她忙碌、端菜上桌時的表情。「沃爾特,你有火柴嗎?」
點頭、微笑、握手,沃爾特不停地說「謝謝」、「再見」還有「我當然會的」;這時紅燈亮了,隨著叮的一聲電梯到了!接下來幾秒鐘之內,電梯門緩緩地滑開,操作員的聲音在說:「下行的!」他退進電梯里,微笑定格在臉上,朝那些熱情的、表情豐富的臉輕鬆地招了招手,這個場景最後以電梯門緩緩合上、關緊而告終,電梯在沉默里一路下行。
他朝房間里一把舒服的椅子走過去,背影明確宣告失敗即將到來。他在地毯邊停下腳步,看似直挺挺的,一個受傷的男人正努力撐著;然後他轉過身,面朝她,給她一絲憂鬱的笑容。
沃爾特·亨德森九歲那會兒,有陣子覺得裝死是最浪漫的事情,小夥伴們也這樣看。他們發現警察抓強盜的遊戲中真正有意思的就是假裝被槍打中,扔掉手槍,捂住胸口,卧倒在地。不久,大家就撇開遊戲的其他部分不玩了,如選擇站在哪邊,偷偷摸摸地到處躲藏什麼的,麻煩得很,他們只玩遊戲的精華部分。結果這遊戲就成了一場個人表演,幾乎像門藝術。每次會有個人從山頂上衝下來,跑到指定的地方,受到伏擊:許多把準備好的玩具手槍同時扣動扳機,喊啞了的嗓門接二連三地響起來——一種沙沙的輕聲「砰!砰!」——這是男孩們在模仿手槍的聲音。接下來,表演者要站住、轉身、擺出優雅的痛苦姿勢,並停頓片刻,然後一頭栽倒,手腳並用滾下山坡,捲起一陣塵土,最後趴在地上,成了一具皺巴巴的屍體。然後他站起來,撣去身上的泥土,這時其他夥伴就開始評論他的形體姿勢(「好極了」或「太僵硬」,或「不太自然」),然後輪到下一個上場。這就是整個遊戲了,沃爾特很喜歡。他個頭瘦小、協調能力差,這是唯一他能勝任的、有些類似於體育運動的活動。他蜷著身子滾下山去的樣子,沒人能比得上他的那種沉醉,他贏得了大家的歡呼,這讓他著迷。後來,年紀大點的孩子嘲笑他們,終於其他孩子厭倦了這個遊戲;沃爾特只有勉強地加入到其他更健康的遊戲中去,不久他也把這給忘了。
「謝謝,」沃爾特說,聽到自己的聲音還很平靜,他鬆了一口氣。於是他又微笑著說,「謝謝你,再見,喬治。」
「噢,」他會很隨意地說,甚至會聳聳肩,「我覺得沒必要讓你操心。」
「謝謝你;你也是。好,那麼,晚安」——說到這兒她掩著嘴吃吃地笑了,手指甲被咬得歪歪斜斜的,笑得不太肯定——「我的意思是,再見,亨德森先生。」
「噢,還行吧,」他說,又坐了下來。「挺好的。」他看著她量好杜松子酒和苦艾酒分量,把它們倒進雞尾酒杯里,攪動起來,手法簡潔利落,然後擺好托盤,端著它從房間那頭走過來。
「好運,夥計……」
「噢,這樣坐下來,完全放鬆,多美啊!」她把頭埋到沙發靠枕里說。「星期五的晚上多麼可愛啊!」
「嗯,親愛的——」他開口道。他的右手伸出來,摸著襯衣中間的鈕扣,好像要解開它,接著長嘆一聲,向後頹然倒進椅子里,一隻腳耷拉在地毯上,另一隻腳蜷在身下。這是他一天中做過的最體面的事。「他們找我了,」他說。
他們九九藏書一路跟著沃爾特到了電梯口,他按了「下行」鍵;人們突然從各個角落沖向他,他們的臉因惋惜而拘謹,一雙雙手都伸出來。
「不!」但科林斯震驚的表情只不過是一種友善的表示;它不可能是出於吃驚。「天啊,沃爾特,這些人到底怎麼回事?」
「不,」他說。「我今晚不用加班。」他聽著自己的說話聲,古怪又陌生,在他耳朵里放大了好幾倍,好像在一間回聲室里說話。
電話打完后,他覺得除了回家無事可干,但還是在敞開著門的電話亭里坐了好一會兒,腳直伸到雜貨店的地面上去了,直到他臉上浮現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狡詐的微笑,這微笑漸漸消失,臉上又恢復了正常表情。剛才那麼容易地說謊讓他有了個主意,他想來想去,這主意就慢慢變成了一個意味深長、頗具革命性的決定了。
走到家門口,迎面撲鼻而來的便是芽甘藍的味道。孩子們還在廚房裡吃晚餐:他從盤子的叮噹聲里分辨出他們大聲的吞咽聲,還有妻子哄他們吃飯的聲音,話語里透著疲勞。他關上門,聽到她在說,「爸爸回來了,」孩子們開始叫著,「爸爸!爸爸!」
「喬,」沃爾特說。「我走了。被開掉了。」
他又給她倒了一點,給自己倒了一大杯。他的手直哆嗦,灑出來幾滴,但她好像根本沒注意到。她也沒意識到他的問答越來越乾巴巴,只剩她在自說自話。她回去幹活了,往烤肉上抹油,給孩子們洗澡,收拾房間準備睡覺,沃爾特坐在那裡,杜松子酒的沉醉讓他的思維不知不覺地陷入混亂。只有一個想法執意浮現出來,只有一個自我忠告,像他一口接一口喝著的酒一樣冰涼清冽:挺住。無論她說什麼,無論今晚或明天或後天發生什麼,一定要挺住。挺住。
「我希望你能滿意,亨德森先生。」
他又停下來,四處看看,發現唯一的問題是他根本不知道要去哪裡。他現在站在四十街上段的一個拐角上,路邊的花店和不斷駛過的計程車使這裏顯得十分明快,來往行人衣著光鮮,英姿煥發,走在春光明媚的大街上。首先他需要一部電話,於是他衝到街對面,走進一家雜貨店,在香皂、香水、調味番茄汁和火腿的混合氣味里穿行,來到後面靠牆的一排電話亭邊;掏出地址簿,找到記有幾家職業中介電話號碼的那一頁,他已在那幾家中介那裡填過登記表;接著他準備好零錢,把自己關在電話亭里了。
兒時的回憶就在這時襲上心頭,因為他突然想到——這想法讓他的指甲深深掐人口袋內的紙板火柴里——順其自然,體面地接受,從某種程度上說已經成了他一種生活風格。甚至無需否認,做一個體面的失敗者對他誘惑力太大了。整個青年時代,他都擅長此道:與比他強壯的男孩打架時,總是勇敢地輸給對方;打橄欖球時無心戀戰,心底下偷偷渴望受傷,被抬出場外(「不管怎樣,你們得給亨德森這傢伙一下,」高中教練曾哈哈笑著說,「他可真有點自討苦吃」)。大學為他的這種才華提供了更廣闊的天地——考試不及格、競選落敗——後來,空軍又讓他名副其實地品嘗了一次被淘汰的滋味,沒能進入空軍士官學校。現在,看起來,他不可避免地要再體會一次了。在這份工作之前他所乾的都是初級入門活,不容易出錯;得到這個工作機會時,用克羅威爾的話說,這份工作「是一次真正的挑戰」。
他想起「打起精神,振作起來」這幾個詞,在電話亭里,他振作起來,收拾好硬幣,理直領帶,走到外面的大街上,這神情遠不止於一種決心:這還是種高貴的姿態。
「什麼空出來?」
他顯然知道,日復一日的欺騙可不容易,這需要罪犯般保持持續的警惕與狡詐。但不正因為計劃如此困難才顯出這樣做的價值么?最後,當一切結束后,他會告訴妻子。這可是對每分鐘嚴酷考驗的回報。他知道在他告訴她時,她會怎樣看著他——開始一片茫然、難以置信,然後,慢慢地,她眼中會逐漸浮現出多年沒有過的一絲尊敬。
他不告訴妻子這件事。運氣好的話,這個月他可能就能找到一份工作,同時,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自己獨個兒承受困難。今晚,當她問他今天過得怎麼樣時,他要說「啊,還好」,他甚至會說「不錯」。早上他要在平時那個時候出門,在外面呆上一整天,找到工作前他要一直這樣。
二十五年後一個五月的下午,在列九*九*藏*書剋星敦大道的辦公大樓里,沃爾特坐在桌前假裝工作,等著被炒時,他突然想起了這個遊戲,而且印象鮮明。現在的沃爾特看上去是個沉著冷靜、頭腦靈活的年輕人,身上的衣著有股東部大學校園風,褐色頭髮乾淨整齊,只是頭頂有點稀疏。多年的健康讓他結實了不少,雖然他的協調能力還是有點小問題,但主要都體現在一些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上,像戴帽子、掏錢包、拿戲票、找零錢等,總要讓妻子停下來等他;還有,門上明明標著「拉」,他卻總是用力去推。不管怎樣,坐在辦公室里,他看上去還是一副心智健全、頗有能力的樣子。現在沒人能看得出他背後冷汗直流,也看不到他左手藏在口袋裡,慢慢捻著、扯著紙板火柴,直弄得火柴紙板濕乎乎、黏嗒嗒,揉成一團。好幾周前他已明白這遲早會發生的。今天早上,從步出電梯那一刻起他就有種預感,就是今天了。當他的幾個上司對他說「早上好,沃爾特」時,他看到他們微笑下隱藏的一絲微弱的關切之情;下午,他從工作的格子間里往外瞟了一眼,正好與部門經理喬治·克羅威爾對上眼神。克羅威爾在他的辦公單間內,手裡拿著一疊文件,正猶豫不決。一對上眼神,克羅威爾便立即轉過身,但沃爾特知道他一直在看著自己。雖然看似有點煩惱,可一副主意已定的樣子。沃爾特肯定,幾分鐘之後,克羅威爾會叫他進去,公布這個消息——當然有點困難,因為克羅威爾是那種總以平易近人為榮的老闆。現在沒什麼可做的,只能順其自然,儘可能體面地接受。
進到衛生間,情況好多了。他在衛生間里呆了好久,遠遠超出洗手準備吃飯所需的時間。在這裏至少他可以自己再單獨呆上一會,他往臉上澆了點冷水讓自己振作一點;唯一的干擾是妻子對大兒子不耐煩地提高了嗓門:「好了,安德魯·亨德森。今晚你不把蛋奶糕吃完,你就沒有故事聽。」不多久,傳來拖椅子、碼盤子的聲音,孩子們吃完晚飯了。又是一陣踢踢踏踏的鞋子聲和摔門聲,他們給放回自己房間,洗澡前要在那裡玩上一小時。
電梯下來時,他和一位臉色紅潤、目光明亮、心情甚佳的男子並排站著;直到他走到大街上,飛快地走著,他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是多麼享受。
到時間該離開圖書館了,他在出口處晃蕩了一會,深深吸了口煙,看著下面五點鐘的交通和人群。這個場景讓他產生了別樣的懷舊之情。因為就是在這裏,五年前那個春天的夜晚,他和妻子在這裏開始了第一次約會。「你能在圖書館最上頭的台階上等我嗎?」那天早上她在電話里問他,直到好幾個月後,他們結了婚,他才覺得這是一個特殊的約會地點。當他問起時,她朝他笑了。「去那裡當然不太方便——可正因為不方便,我才選的那裡。我想站那裡,擺個姿勢,像城堡里的公主那樣,讓你爬上那麼多級可愛的台階,來帶我走。」
「天啊,」她說。「看看這些火柴。它們怎麼啦?」
「說實話。是工作上的嗎?是不是——你上周擔心的?我是說,今天出了什麼事會讓你覺得他們可能——克羅威爾說什麼了嗎?告訴我。」她臉上的細紋似乎更深了。她看上去那麼嚴肅,有魄力,突然老了許多,甚至也不再美麗——一個慣於處理緊急事件,隨時準備承擔責任的女人。
在按時回家前還有幾個小時要打發,他發現自己正沿著四十二大街往西走時,決定去公共圖書館消磨這幾個小時。他神氣活現地爬上寬寬的石頭台階,一會兒就置身於閱覽室,開始翻閱起去年《生活》雜誌的合訂本了,心裏一遍又一遍地想著他的計劃,擴充它,讓它更完美。
「對你不會有影響的,瑪麗,」他說。「明早他們會給你安排新工作的。好了,」他伸出手,「祝你好運。」
克羅威爾抬起雙手,往後靠去,玻璃上留下兩隻濕乎乎的手印,像骷髏手。沃爾特盯著手印,它們吸引了他,他看著它們慢慢變小,消失。
「好的,喬治。」沃爾特跟著他出了格子間,穿過辦公室,感覺背後有無數雙眼睛。保持尊嚴,他提醒自己,重要的是保持尊嚴。接著門在他們身後關上了,就他們兩人單獨在克羅威爾的專用辦公室里,房間里鋪著地毯,很安靜。從二十一層的樓下遠遠傳來汽車喇叭聲,其他能聽到的就是他倆的呼吸聲、克羅威爾繞過辦公桌在轉椅上坐下時鞋子九*九*藏*書的咯吱聲、椅子的嘰嘎聲。「沃爾特,你也拉把椅子坐下,」他說。「抽煙嗎?」
「你是說這麼久你一直獨自承受著這一切?但是為什麼要這樣做,沃爾特?」
回他的格子間大概要走五十英尺的距離,沃爾特·亨德森頗有風度地走完了。他感覺得到,在克羅威爾眼裡,他的背影相當整潔、筆直;他也意識到,當他穿行於辦公桌時,那些辦公桌的主人要麼不好意思地掃他一眼,要麼讓人感覺他們很想這樣;他也知道自己臉上每一個表情都控制得很好,很微妙。整個事情看上去像是電影里的一個場景。攝影機從克羅威爾的角度開始往後移動,拍攝出辦公室的全景,沃爾特的背影在畫面中孤獨而莊嚴地走過;現在是沃爾特的臉部特寫,定格了很久,然後再給同事們轉動的頭幾個簡單的鏡頭(喬·科林斯看上去很擔憂,弗雷德·霍爾姆斯盡量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開心),接著鏡頭切換到沃爾特的角度,看到他的秘書瑪麗那平凡、毫無疑心的臉,她手裡拿著一疊他交待要列印的東西,正站在他辦公桌前等他。
「見鬼,沒什麼,」電話那頭傳來熱情的聲音。「你怎麼啦,夥計?是不是你那兒有什麼麻煩?」
「您真是太慷慨了,」沃爾特說。接著一陣沉默,沃爾特認識到該由他來打破這沉默,於是站起來。「好吧,喬治。那我就不耽誤你了。」
「噢,我不知道,」他說。「有許多小理由,我猜。」他在不停地打開、合上抽屜,清理他的東西。沒有多少東西:一沓從前的私人信件、一枝幹了的自來水筆、一個沒有打火石的打火機、半塊包著的巧克力。她在邊上看著他將這些物品一一清點出來,裝在口袋裡,他意識到這些物品讓她十分傷感,他覺得要保持尊嚴,便挺直腰,轉身從衣帽架上取下帽子戴上。
格子間的門給推開了,喬治·克羅威爾站在那裡,看上去有點不太自在。「你能到我辦公室來一下嗎?」
「哦,」他抬起頭來,說道。「你說得很對,喬治。謝謝。」
這個想法讓他吃驚,腳步也慢下來,他在一幢大樓前停下,站了大半分鐘。頭皮在帽子下陣陣發癢,手指開始摸索著領結和大衣的鈕扣。他好像為自己做了什麼隱晦可恥的勾當而驚詫萬分,從沒這般無助,這般害怕過。
「有。」他走過來,在口袋裡掏了半天,好似給她他珍藏了一天的東西。
接下來的場景發生在自動飲水機旁。當沃爾特走近喬·科林斯身邊時,科林斯清醒的雙眼充滿同情。
於是他放慢腳步,一隻手插在口袋裡,故作悠閑地穿過大街,步履像運動員般輕鬆隨意,沒人想得到他幾小時前還那樣著急;也沒人想得到為了這一刻,連日來他花了多少時間進行戰略戰術籌劃。
情況確實是那樣。那天他提早十分鐘從辦公室開溜,急沖沖趕到中央火車站,在昏暗的地下更衣室里梳洗一番,還颳了鬍子;那個年老矮胖、行動遲緩的服務員接過他的衣服,熨燙時,他直等得不耐煩。接著,給了那服務員一筆不菲的、自己平時難以承受的小費后,他衝出去,上到四十二街。當他大步經過鞋店和奶品店時,緊張得喘不上氣,他一陣風似的在慢得無法忍受的人群中穿梭,他們可不知道他的任務有多緊急。他害怕遲到,甚至還有點擔心這是她耍的花招,她根本不會在那裡等他。但當他走到第五大道,遠遠就看到她站在上面,一個人,站在圖書館台階的最上頭,穿著件時髦的黑色大衣——身段苗條、黑色頭髮光彩奪目。
他轉身過來,咧開嘴假笑一下。「沒什麼,」聲音還是像從迴音室里傳出來的,電影攝影機又開始滾動了,先是他緊張的臉部特寫鏡頭,接著切換到她這邊,觀察她的行動,她站在咖啡桌旁不確定地徘徊著。
但是所有中介說的話都一樣:眼下沒有適合他專業的工作機會;沒有他們的電話通知,就是去他們公司也沒用。當他打完一圈電話,他又到處摸索地址簿,想找一個熟人的電話號碼,那人一個月前跟他說過,他們公司可能很快就會有個職位空出來。可是小本本不在他的內口袋裡;他又伸手到大衣的另一個口袋裡、褲子口袋裡找,手肘撞在電話亭的牆上生疼,但找到的只有那沓舊信件和他辦公桌里的那塊巧克力。他嘴裏咒罵著,把巧克力扔到地上,彷彿它是煙蒂,還蹭上幾腳。就這樣他在悶熱的電話亭里折騰得呼吸急促起來。就在他有點頭暈時九_九_藏_書,突然看見地址簿就在他前面,在投幣箱頂上,是自己擱在那裡的。他一隻手哆嗦著撥著號碼,另一隻手扯開衣領,脖子上早已汗津津了,等他張口說話時,聲音聽上去已像個虛弱而焦急的乞丐。
克羅威爾的嘴擠出一個老好人歉意的笑。「發生這種事情,」他說。「真的很抱歉。」他開始摸索辦公桌抽屜的把手,一臉如釋重負的表情,最難說出口的已經說了。「現在,」他說,「我們開了張支票,是你這個月和下個月的薪水。它能給你一點——可以說是解僱費吧——讓你在找到工作之前渡過難關。」他遞過來一個長信封。
克羅威爾啪的一聲合上香煙盒,把它推到一旁,自己也沒抽。他俯身向前,兩手攤開,撐在桌上的玻璃板上。「沃爾特,我還是直接跟你說了吧,」他說。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有趣的是,即使早就有準備,它還是讓沃爾特一驚。「我和哈維先生考慮了很久,我們覺得你跟不上這裏的工作,我們都不願得出這樣的結論。為了你好,當然,也為了我們,最好的辦法是,讓你走。不過,」他飛快地加上,「這不是對你個人有什麼看法,沃爾特。我們這裏的工作非常專業,我們不能指望每個人都能得心應手。特別是你,我們真的覺得你在——能力所及的位置上,會更快樂些。」
「謝謝,」她接過他顫抖的手遞過來的火,然後她睜大眼睛、嚴肅地盯著他。「沃爾特,出什麼事了,是嗎?」
克羅威爾立即起身,繞過辦公桌,伸出兩手——一手握著沃爾特的手,一手搭在他肩上,就這樣走出了辦公室。這姿勢,看似友好,實則令人窘迫,讓沃爾特血直衝上喉嚨,有那麼一刻他十分難受,以為自己會哭出來。「好吧,夥計,」克羅威爾說,「祝你走運。」
「給,」她緊挨著他坐下來,說。「能勞你大駕嗎,親愛的?」他往冰冷的杯子里倒好酒,她舉起手中酒杯,說,「噢,太好了,乾杯。」這種明快的雞尾酒情調是她精心設計的,他知道。在帶孩子們吃晚飯時,她的嚴母形象也是如此;大清早她快速掃蕩超市,那輕快實用的效率也是如此;今天晚些時候,她倒在他懷裡時的溫柔也是如此。她生活中許多種情緒都在小心有序地轉換,或者可以說,這本來就是她的生活。她將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只有偶爾這樣近距離地看著她的臉,他才能看到為此她付出了多少。
「噢,那個呀。沒有,沒什麼消息,沃爾特。如果有,我會跟你聯繫的。」
她將身後孩子房間的門關上后,又走進來,看見他站在窗邊,像一尊悲哀的雕像,望著下面黑漆漆的院子。「怎麼啦,沃爾特?」
「噢,沒有,」沃爾特發現自己在這樣說,他馬上為此高興起來。他幾乎從沒撒過謊,現在吃驚地發現原來撒謊竟這樣簡單。他的聲音聽上去有幾分自信了。「沒什麼。我在這裏很好,傑克。我只是不想——你知道,我以為你可能忘了,僅此而已。家裡還好吧?」
但是隨著孩子們洗澡時潑水的聲音飄進房間,挺住越來越不容易;到他們給領進房來說晚安時挺住更為艱難。孩子們手裡抱著泰迪熊,穿著乾淨的睡衣,小臉亮光光的,一股香皂的清香味,看到這一切之後簡直不可能再在沙發上坐得住。他跳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踱著,香煙一根接一根地抽。聽著隔壁房間里,妻子在繪聲繪色地念著睡前故事,聲音清晰:「你可以從田野里走,也可以走小路,但千萬不要走進麥克格里高先生的花園……」
現在,他一個人走下台階,發現回顧過去這次完勝使他勇氣大增。那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一次,拒絕了失敗的可能性,贏了。他穿過大道,沿著四十二街緩緩的斜坡往回走時,其他的回憶也湧出來:那天晚上他們走的也是這條路,走到巴爾的摩去喝點東西,他還記得在雞尾酒吧里她坐在圓沙發椅上,酒吧里半明半暗,她靠著他,當他幫她脫大衣袖子時,她身子向前扭動,然後往後一靠,長發甩向腦後,她舉起酒杯,擱到唇邊,同時向他飛了一個媚眼。過了一會,她說:「噢,我們去河邊走走吧——我喜歡一天當中這個時候的河邊。」他們離開酒吧,往河邊走去。現在他也朝那邊走,走過叮叮噹噹的第三大道,朝都鐸城走去——這段路一個人走起來好像長得多——直到他站在小欄杆邊,俯看著東河大道,那裡車流如織,灰色的河水在它旁邊緩緩地流著。當時,正是九_九_藏_書在這裏,皇後區灰暗的天幕下有艘拖船在某處轟鳴,他一把拉過她來,第一次吻了她。現在,他轉過身,儼然是個煥然一新的男人,他動身回家。
酒開始起作用了。他呷了一小口冰涼的酒,開始很苦,但讓他平靜下來,手裡的杯子看上去深得讓人安心。他又抿了一兩口,才敢再看她,她的目光鼓舞人心。她的微笑里幾乎沒有一絲緊張情緒,不久他們就像一對快樂的情侶放鬆地聊起來了。
「好啊,」沃爾特曾說。「這正是我想要的。」當他將談話的這部分告訴他太太時,她說:「哦,太棒了!」有了這份工作,他們搬進了位於東六十街的高級公寓。近來他回家時總是神情沮喪,陰沉著臉宣布他懷疑自己是不是還能堅持下去,她總是囑咐孩子們不要去打擾他(「爸爸今晚很累」),給他拿上一杯喝的,用一個妻子的小心安慰讓他平靜下來,盡量掩飾她的恐懼,從不猜測,至少從不流露出她是在與一種慢性強迫失敗症打交道,是在與愛上崩潰心態的古怪小男孩打交道。而令人驚異的是,他想——真正令人驚異的是——他自己之前還從沒那樣看待過自己。
「不過你看上去確實很累,沃爾特。妤像精疲力蝎似的。」
「當然沒有。怎麼會有什麼——」
她聽后臉上展露出一絲略帶疑惑的笑——她以為他在開玩笑——但她馬上臉色發白,有點哆嗦。她還很年輕,人也不太機靈;秘書學校里可從沒人教過她,老闆也可能被解僱。「為什麼,這太可怕了。亨德森先生。我——呃,可是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沃爾特仔細擦乾雙手;走回起居室的沙發處,拿了本雜誌窩在沙發里,他緩慢深長地吸了幾口氣,自己控制得還不錯。沒多久,她走進來,圍裙已取下,補了唇膏,還帶著一隻裝滿冰塊的雞尾酒大杯。「哎,」她嘆了口氣說。「謝天謝地,總算忙完了。現在可以安靜會了。」
沃爾特接過來,扔到桌上。「別管它了,瑪麗,」他說。「聽著,接下來你還是歇著吧,明天早上去找人事經理。他們會給你安排份新工作的。我剛被解僱了。」
「噢,你怎麼能忘掉?」她極為享受地縮進沙發里。「我天天都盼望著這一天。再給我倒一點,親愛的,我又得幹活去了。」
「當然,」他說,但是立即低頭飲酒來掩飾自己的驚慌。星期五晚上!這意味著還要過兩天他才能出去找工作——兩天軟禁於家中,在公園裡騎三輪童車,吃冰棍,根本沒指望擺脫他的秘密。「真好笑,」他說,「我差點忘了今天是星期五。」
「火柴?」他盯著那一團糊里巴拉、揉成一團的紙板火柴,這似乎是無可辯駁的證據。「肯定是把它們撕了什麼的,」他說。「緊張時的習慣。」
「沃爾特?」
「走路回家的,就這樣。可能是我還不太習慣。都還好吧?」
「不行,」她命令道。「你該好好坐著,讓我來伺候你。你回家時看起來那麼累。今天過得怎麼樣,沃爾特?」
他們一起走進廚房,他立刻覺得被廚房的濕潤明亮給包圍住,陷於這濕潤明亮之中。他的眼睛憂鬱地掃過牛奶紙盒、蛋黃醬罐、湯盆和麥片盒,窗沿上桃子擺成一排,還沒熟,兩個孩子柔弱嬌嫩,嘰嘰喳喳說著話,小臉蛋上沾著點土豆泥。
他確定她看得到他走過來時,他抬起頭來看她,她笑了。這並不是他第一次看見她那樣笑,但這肯定是她第一次特意為他這樣笑。一股快樂的暖流湧上他心頭。現在他已不記得他們見面打招呼時說了些什麼,但他記得很清楚他們還行,一開始就很好——她那閃亮的大眼睛望著他,正是他想要的那樣。他說的那些話,不管是什麼,都給她留下機智幽默的印象;而她說的話,或她說話的聲音,讓他覺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高大、強壯,肩膀比以前要寬闊得多。當他們一起轉身,走下台階時,他緊挽著她的胳膊,領著她,每走一步,他感覺到手指后她胸脯在輕輕起伏。夜晚來了,夜色在他們腳下鋪開,在等著他們,它長得不可思議,濃得不可思議,昭示著他們的美好前途。
弗雷德·霍爾姆斯插話說,語調十分低沉遺憾,顯然這個消息讓他很滿意:「呀,夥計,真他媽不像話。」
「噢,還好。」可她自己看上去也累得夠嗆。
「保持聯繫,好嗎,沃爾特?……」
「我要喝點酒,親愛的,」他說著,一躍而起。他希望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正常,但還是像在迴音室里一樣嗡鳴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