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章 為這個窮地方做點什麼

第三章 為這個窮地方做點什麼

前面的路被雪擋住,氣溫實在太低,車熄火后發動不起來了。孩子們七嘴八舌地吵著該往哪裡走,雖然意見不太統一,但可以肯定這裏距離他們的家不遠了。
蘇木:蒙語中是「箭」的意思,和「旗」一樣,是對行政區的稱謂。清朝時稱呼蒙古族「旗」的下一級行政單位,跟漢族的鄉差不多。每個蘇木由150名箭丁組成,每旗下屬蘇木數不等。解放后,內蒙古自治區在牧區依然採用這一成為,作為區級政權。蘇木達,相當於鄉長和鎮長。
「都是額旗,黑水城和居延海那邊跟咱們這兒可不一樣,熱鬧著吶。」
「聽老人說,幾十年前俺們屯子還不是這樣,黃沙坡後頭那邊積水遍地,草多鳥也多,夏天的時候隨便下去一趟都能摸上來幾條魚。冬天水結冰,黃羊在冰上走不快,拿棒子都能逮住。」一位十七八歲的少年頗為落寞地插了一句。
半夜裡,陸鍾睡在羊皮褥子上,馬奶酒的燥熱讓他輾轉反側,熱情的蒙族人,讓他陷入前所未有的思索。原來人還可以這樣簡單的生活,整個屯子的人,怕是從來沒有被人騙過,他們的世界那麼小,也許一生遇到的人都沒有城市裡一天遇到的人多。他們的世界又是那麼地大,擁有全國最清澈的天空,全世界最好吃的羊肉,最好喝的奶酒。幸福,還是不幸,並沒有真正的界限。環境如此惡劣,這些淳樸的蒙族人民卻不在乎,他們以自己的方式與大自然生死相依,保持了世世代代的和諧。這種和諧,源於民族的本能。
關內人哪受過這種嚴寒,雖然穿著全套戶外的裝備,可坐在露天的馬車上又吹著冷風,還是冷得夠嗆。陸鍾他們還好,畢竟年輕,血氣旺,老韓給凍得直哆嗦。大爺笑呵呵地,拿了件羊皮大襖給老韓披上,又拿出一個盛著奶酒的皮口袋,讓大家都喝幾口暖暖身子。
注1:
就在這時,身後遠遠地傳來一聲「駕——」。曾潔回頭一看,一輛馬車正過來,馬車上坐了兩個穿成棉球般的大人,車上還載著不少東西。
奶酒打開了大家的話匣子,蒙族大哥們聽說陸鍾他們要去黑水城,就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
陸鍾起床時師父已經起來了,正端著一杯熱熱地奶茶小口小口喝,那眼神還是痴痴獃呆的,只盯著眼前的桌子。不過昨夜沒聽到他老人家咳嗽,陸鍾放下了心,走出屋子呼吸一口新鮮的冷空氣,那清冽直刺進肺里。
這件事很快上了報紙,印章本身不算太吸引人,吸引人的是俄國人,當年三挖黑水城的科茲洛夫就是俄國人,他帶走了那麼多寶貝,究竟小夥子跟他有沒有關係,這可不好說。不過這件事在報紙上也就是巴掌大小,國家的寶物跟老百姓沒多大關係,人民更關心物價漲不漲房價跌不跌,就算是超市打折的廣告也比它更有關注率。
「看到你們的樣子,好像從來沒有憂愁過,能生活在這裏,真是幸福。」司徒穎看著屋子裡這群彷彿活在古代的人們,他們是那麼知足,只要能吃上飽飯就可以放聲歡歌。
額濟納說起來只是內蒙古的一個地區,其實還是相當大的,面積有十二萬平方公里。整個內蒙古自治區的平面地圖看起來就像一匹草原上的狼,額濟納所在的阿拉善盟就是這匹狼的大尾巴,而額濟納正是狼尾巴上最後面的那一截。
騰格爾,跟那位蒙族的歌星一個名字,這位大哥在陸鍾心裏留下了深深的印象。這隻羊是加菜的,現宰現烤,其他的菜倒是已經上桌了,陸鍾他們幾個人被奉為貴賓,安排坐上首。牛羊肉餃子濃香可口的乳酪擺滿盤子,剛出鍋的牛羊肉餃子讓人吃得停不住口,熱乎乎的手扒肉堆成小山,香噴噴的奶酒一碗接著一碗,老韓喝得紅了臉,笑呵呵地接過納而圖大爺遞給他最好的掀板肉(注:1)。自從離開香港,這還是師父第一次露出笑臉,幾位徒弟見師父開心,這才放心地吃了起來。
「這是什麼意思?」這話陸鍾可聽九*九*藏*書不懂。
「我們不怕冷。」一個男孩子在嚷嚷。
「小夥子,在看羊吶?」身後忽然傳出納而圖大爺的聲音。
「你們這是要去哪兒啊。」還沒走到跟前,馬車上的大爺就喊了一嗓子。

A

陸鍾他們從大年三十那天進的屯子,一住就是半個月。這半個月里,蒙族兄弟好酒好飯地招待,他也沒有停止過思考怎樣製造那個傳說。
「可這麼大的雪,怎麼走啊。」司徒穎看著車外的大雪,為難地看著孩子們。
額濟納雖然貧瘠,卻是個有歷史的地方,千百年來鐵血的英雄,慷慨的詩人,挖掘寶藏的八國聯軍全都在這裏留下過故事。即便是近百年來的額濟納,也不是完全像現在這樣,幾十年前的文化運動中,不少內地的知識青年曾下放至此,如此豐富的人物背景,完全可以塑造出一個經得起推敲的故事。既然有了寶藏的傳說,為什麼不能來個故事新編呢?同樣用寶藏做線索,把劇情改一改,千百年前的事誰都說不清,越是沒譜越好創作。黑將軍也好,俄國人也好,甚至馬可波羅,老喇嘛和當代老知青,全都可以拿來用。
更奇怪的是,捐贈人竟然是一位俄羅斯的小夥子,說是祖父傾其一生也沒有解開藏在瑪瑙印章中的秘密,不久前老人去世了,遺願是一定要把這東西送回中國。俄羅斯小夥子金髮碧眼個子高高,顯得很有教養,可他的真實身份卻怎麼都不肯說。小夥子雇的女翻譯人很不錯,最後還說服僱主出資十萬塊作為研究經費,希望早日解讀出那方印章上面的內容。
陸鍾走出小屋,欣賞著別樣的景色,白茫茫的雪原里,這個小小的屯子里住著幾十戶人家,原來蒙族人也不全是住蒙古包的,還有這樣用土和石頭壘的房子。寬寬的院子是用胡楊木或者梭梭柴圍出來的,牲畜圈裡擠了些牛羊,有些人家還養了駱駝,低矮的平房裡透出昏黃的燈光,空氣里卻飄著一股濃濃的肉香。
陸鍾他們也被這群樸實的牧民們感動了,趕緊把他們攙起來,心裏有種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滿足感和成就感,就算賬戶里多出一千萬,也比不上這開心。

B

聽完這話,大伙兒狠狠地抽了口土煙,端起碗灌上一大口酒。
「哪兒那麼容易啊。有出去打工的,老闆欠了工錢就跑了,白乾了半年。也有去挖煤的,差點命都丟了。咱們沒文化,出去了也幹不了啥。」一位胖乎乎的大嬸跟騰格爾大哥一起把烤全羊給端上了桌,油光光的羊肉香氣撲鼻。
「大導演張藝謀拍的那個《英雄》,就是在咱旗的達來呼布鎮胡楊林拍的,電影俺們沒看過,不過聽說可美了。」
聽到這聲音,車上的孩子們再也忍不住了,自己打開車門,像幾顆小豆子般蹦了出來,朝著那位大爺使勁揮手。
既來之則安之,陸鍾把兒女情長暫且放在一邊,跟著納而圖大爺走近隔壁的一間屋子。一位蒙族漢子正在宰羊,他使的刀子很短,比水果刀長不了多少。動手時並不切斷羊的喉管,而是先挑斷脊樑動脈,讓羊血流入腔內,不致流失浪費,直到羊死,身上也沒被血弄髒。接下來這位漢子,徒手將羊皮剝開,最後小刀插入羊的腿腳,各個關節皆一一卸開,整個過程不過半小時即告完畢,看得陸鍾有些發愣,真是術業有專攻,庖丁解牛也不過如此。納而圖大爺介紹說宰羊的漢子叫騰格爾,蒙語中是藍天的意思。
「恩人們,謝謝了,謝謝你們啊!」蒙族大哥大姐一邊說著,激動得就要往雪地里跪下。
大爺正是孩子們一個屯子里的,看到孩子可高興壞了:「可把你們盼回來了,我就知道你們沒事,沒事。」
院子里單子凱和梁融跟男孩子們在放二踢腳,買不起花炮,這幾個二踢腳是特意留下來初一才放的。https://read.99csw•com司徒穎和曾潔正陪著女孩子們玩,可憐的孩子們什麼玩具都沒有,幾個羊膝蓋骨就能玩上一整天。所有的孩子臉上都寫滿了心滿意足,這種表情在城市裡擁有無數昂貴玩具的孩子們臉上,絕對看不到。
「大冷的天兒,還在外面啰嗦什麼,趕快把恩人帶回家去啊。」納而圖大爺發話了,大手一揮,大家紛紛幫恩人們拿行李,把他們往自己家裡帶。
納而圖大爺是屯子里最年長的人了,他跟大伙兒商量著,年夜飯在屯子裡屋子最大的人家吃,大伙兒都帶上菜來。納而圖大爺發過話,所有人都忙活開了,把火燒旺把水煮開,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咱請恩人吃烤全羊!
「誰說咱沒愁?苦得很,愁得很呢!沒有權,沒有錢,想個媳婦都沒有,還不是窮開心嘛!」說話的是一位坐在角落裡的黝黑漢子,馬上有人拍了他一下,還有人低聲告訴大家這位是老光棍,剛跑了新媳婦。
陸鍾他們這一走,只是離開了屯子,並沒離開額濟納,而是開著車,把大半個額旗跑了個遍。每一個騙局最關鍵的地方就是真實性,不認真考察就編出來的故事是經不起推敲的。用了足足半個月的時間,把馬鬃山,奶頭山,烏蘭泉吉,古日乃,蘇泊卓爾,溫圖高勒蘇木甚至國境線附近都跑了個遍。這個時間段,正好遊人稀少,經常把車開一天,人影都見不到,倒是很方便辦事。有時候碰上牧民的蒙古包,討頓飯吃總會遇到熱情的招待,陸鍾他們也總會留下飯錢。好幾次還遇上了邊防線上的戰士,生活條件相當艱苦,守在潛伏點上的戰士更是做夢都想碰上生人好說說話。
看著這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小屯子,看著這些豁達粗獷,對生活充滿了熱愛的牧民,還有這些小臉通紅,鼻子下面掛著冰鼻涕的孩子們,陸鍾很想為他們做點什麼。
半夜裡,屋外刮著呼呼的白毛風,屋裡是騰格爾大哥的大呼嚕,風聲和呼嚕聲混在一起,組成特別的和聲。乾燥的牛羊糞還在爐子里燒著,空氣里有股揮之不去的膻味,矮桌上還擺著大堆剩下的酒肉。按照蒙族人的習俗,大年夜裡酒肉剩的越多越好,寓意來年酒肉豐足。
陸鍾說自己和夥伴們是攝影愛好者,專趕著雪天來黑水城拍雪胡楊的,路上遇上這幾個孩子,當時那個光頭不知碰上了什麼冤家,被人打得躺在了地上,渾身是血,幾個孩子一看就像是蒙族的。一問才知孩子們是被拐了,反正順路,就把孩子捎上了。這些話是早就想好的,用來應付淳樸的牧民沒問題。
陸鍾他們一聽就知道,那幾個跑掉的新媳婦就是光頭林松放的鷹,只是沒想到,這幾隻鷹非得那麼快。話說得差不多,馬車就要進屯子了,得了消息的十多個大人攏著袖子在冰天雪地里等著孩子們。一群黑色和黃色的狗們搶在主人前面沖了過來,不過他們並不叫,很親人的樣子,拿頭蹭著陌生人的膝蓋,鼻子在大家的徒步靴上使勁地嗅。
跟城市裡那些添加了過多調味料的肉香不同,這肉香香得純粹,甚至還帶著些青草的味道。真好,這地方就像永遠也不會沾染世俗的污染。一回頭,司徒穎也出來了,正背對著他,饒有興趣地看著圈裡的牛羊,那些披著厚厚羊毛的綿羊們,滿頭滿身的雪花,看到生人咩咩地叫著,著實新鮮。陸鍾注意到她沒帶手套,一雙小手凍得通紅。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就像是未經大腦似的,陸鍾忽然衝動地握住了她的手。
「那怎麼行。不急,你們先坐好,我去問問前面的叔叔,看他們怎麼說。」曾潔怕自己安不住孩子們,找陸鍾他們想辦法。
孩子們嘰嘰喳喳地告訴父母,一路上吃了連名都說不出的好東西,他們的父母連見都沒有見過。蒙族人的眼睛笑得眯成了兩條縫,縫縫裡又淌出兩道清凌凌的淚水:孩子啊,你們遇上了好人。
數字是驚人的,大大地激發了陸鍾的想象力,這九_九_藏_書麼大的面積,這麼少的人口,想要藏點什麼那可是輕而易舉,但想要把東西找出來,絕對是難上加難。只要有難處,就有下手的地方,這就是陸鍾他們最大的契機。
一說起自己的屯子,剛剛熱乎起來的氣氛頓時涼了幾度。屯子所在的這片區域算得上超乾旱荒漠區,一年也下不上幾場雨,只有附近一個小小的湖,距離風景區太遠了,方圓百里都是貧瘠的戈壁灘,遍地沙礫沒什麼好看的,一般的遊客都不會過來,偶爾有幾個帶著相機的還是走錯路的。
注2:
掀板肉:羊的後座部位有胛板骨,牧民把胛板骨上的肉稱為掀板肉。上手扒肉時主人特意將「掀板」放在最上面,最好的肉,要大家分享,通常是由年長者或由主人指定最尊貴的客人來分。
「是啊,秋天還有胡楊節,好多人開車來旅遊。」
「咱額濟納的羊了不起啊,吃的是中草藥,喝得是礦泉水,走起路來像跳舞,還聽得懂外語,多才多藝,時不時地出個國啊。」納而圖大爺笑呵呵地介紹著。
一聽說對肺也有好處,徒弟們便都不喝那奶酒了,留著讓師父喝。老韓倒也不客氣,抱著個酒壺不撒手,像個貪心的孩子。大爺跟大家自我介紹,說自己叫納而圖。
「你們想走嗎?離開這裏,去內地找工作,賺錢,生活。」陸鍾用期待的眼神看著在座的蒙族人,如果他們願意,也許可以幫上一把。
這半個月時間過完,整個正月也結束了,平安無事,陸鍾他們還是沒有回屯子,而是回了北京。
數字是枯燥的,完全不能表現出這片大漠的寬廣,換句話說,十二萬平方公里等於兩百個新加坡,或者三個瑞士。這個屯子所在的馬鬃山蘇木(注:2),面積就有五萬一千平方公里,相當於兩個半海南省,跟整個台灣差不多,可台灣有三千多萬人,馬鬃山那個鄉卻總共才五十多戶,不足二百人。
「要不咱們就在這裏過年吧,孩子們,咱們還有不少好吃的。」雪景雖美,卻也讓人犯愁,曾潔看著好端端的路消失在雪原中,再看看天邊就要落下的日頭。
也許是內蒙古清新的空氣和連日來的規律生活,老韓的咳嗽竟然沒有惡化,臉色也紅潤了一些。自從他出事後,就沒再抽過雪茄,偶爾陸鍾抽上一支,他連看都不多看一眼,好像自己根本不感興趣。師父的身體讓徒弟們放心,大家都期待著這一單能把之前的虧空給填上。那異乎尋常的熱情和執著讓陸鍾甚至有種錯覺:大家都盼著填上虧空可以早早退休。大家是不是真這麼想,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眼前這個大買賣千萬不能搞砸,師父等不了太久,至少要賺夠錢給他安度最後的時光。
又過了半個月,省博物館收到了一件捐贈,一方紅色的瑪瑙印章。奇怪的是印章本身並不特別,殘缺不全,質地還一般,上面雕刻的圖文也奇奇怪怪,像殘缺的西夏文,連專家都看不出究竟是什麼時代的東西。
「咱的日子不錯了,每天放牧只要早早地把牛羊趕出去,不用人管,到了晚上狗就會領著它們回來。能頓頓吃上肉喝上酒,老婆孩子熱炕頭,有空了彈彈琴唱唱歌,咱知足了。」騰格爾大哥摟著說話的大嬸,頗有些自豪地說。胖大嬸是他的老婆。
就算是黑水城那邊,也只有每年秋天胡楊樹的葉子被霜打得黃了遊客才最多,一年有大半年沒什麼生意。平時大家只能靠著養羊養駱駝過活,能混飽肚子就不錯了,走遠路去撿點草藥就算是給家裡掙上零花錢了。別的地方下這麼大的雪,高興還來不及,雪水凍死害蟲,來年大豐收,可這裏的大雪下除了石頭什麼都沒有,這裏實在太幹了,一開春,冰雪融的水被風吹上幾天就都跑到天上去了。要是碰上雪災,山上的狼沒吃的,成群結隊地闖進圈裡,一年的收入就打了水漂。
額濟納旗,當地人又稱額旗,在內蒙古的最西邊,地方不大,卻有著五百多公里的國境線,與蒙古國交界九九藏書。孩子們的家鄉,距離黑水城還有幾十公里,忙著趕路,大家並沒有去欣賞風景,而是朝著孩子們指出的方向開去。一眼望不到邊的白雪,胡楊樹上掛著一米來長的冰凌,還有被結凍后變成水晶般漂亮的小湖泊。
「對,我們不怕冷。」另一個男孩子立刻回應道。
第二天一早起來,陸鍾他們就跟屯子里的牧民們道別了,孩子們對這幾位教他們認字畫畫的叔叔阿姨戀戀不捨,但臨走的時候他們說,很快就會再回來。當天晚上,睡了半個月地鋪的騰格爾大哥回到了原本屬於自己的羊皮褥子上,他在枕頭下面摸到了一個硬紙包,打開來一看,裏面是滿噹噹的兩萬塊錢。
那簡直不是一雙手,是一塊冰,陸鍾心裏一驚,不過更讓他驚訝的是司徒穎的眼神,比冰還冷,是刻意地迴避更是斬釘截鐵的拒絕。她什麼也沒說,冷冷地抽回自己的手,頭也不回地往屋裡走去。陸鍾這才意識到自己太唐突,是他還不習慣放棄對她的關心,她的眼神像一把刀子,在他心頭狠狠地來了一下,看不見的疼。
從元朝起,蒙古族就接受了漢朝的歷演算法,也過新年。漢族人的正月就是蒙族人的白月,白色是蒙族吉祥如意的象徵,這個月內蒙族人和漢族人一樣,講究全家團聚歡樂,吃團圓飯,喝團圓酒。孩子們的到來讓這個小小的屯子充滿了歡樂。
半夢半醒中,恍惚看到師父站在窗前,背著手。師父的目光深邃清明,跟白天里糊塗的模樣截然不同。夢中陸鍾喊了聲師父,也不知究竟有沒有喊出聲來,師父似乎沒聽見,卻自顧自地長嘆了一聲。那個夢很快變成了其他的風景,雪地里竟然奇迹般地出現了海市蜃樓,這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屯子居然坐落在一座金碧輝煌的古城裡,地上金燦燦的,鋪著一塊一塊的金子……
「你們咋這大冷的天兒來呢,要是秋天來,那胡楊樹金燦燦的,可美了。」
大爺帶上兩個孩子先回屯子,半個小時后,幾輛馬車又回到這裏,車只能留在原地,所有人帶上行李坐馬車回去。
優秀的老千和優秀的武者一樣,必須有強大的學習能力,不但能見招拆招,更要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其他門派的武功領教過一次就能變成自己的本事。當那個大胆的計劃在心中漸漸成型,陸鍾越想越興奮,正月十五的那晚,半夜三點,他忽然從羊皮褥子上爬起來,把單子凱和梁融搖醒。
「嗨,這吃中草藥啊,就是說咱們這戈壁灘上遍地是草藥。礦泉水呢,就是咱們這兒的水雖然少,但全是無污染的。走路像跳舞就是羊太肥了,走起來一步三晃,跟小豬崽一樣。外語就是說不論漢語還是蒙語,咱一吆喝它們都能聽懂。這個出過啊,就是有時候他們會走到國境線上吃草吶。」納而圖大爺得意地大手一揮:「走,跟我看宰羊去,今晚加菜。你們會嘗到世界上最好吃的羊肉是啥滋味兒。」
「姨姨,咱們下車走吧,只要翻過這個山頭,再拐一個彎就進屯子了。」一個女孩子嚷嚷著。
回屯子的路上,納而圖大爺說了不少感謝的話,屯子窮,大伙兒把孩子拉拔到這麼大很不容易,多虧了這幾位好心人,把孩子們送回來。
蒙族人實在太熱情了,即便是不認識的陌生人上門問個路,他們都會拿出家裡最好的食物招待,對於恩人,他們更是熱情得有些誠惶誠恐,寧可自己打地鋪,也要把家裡最後的褥子床讓給恩人們睡。老韓陸鍾和單子凱梁融同睡一屋,司徒穎和曾潔被安排在隔壁的一戶人家裡。
「跟你們一樣,都是扛著大相機,還有香港人和外國人呢,十多二十個人,組隊去沙漠里走,叫什麼徒步的。放著車不開,非得自己走,真傻。」
「今兒是好日子,咱的娃都回來了,高興還來不及呢,說這些幹啥。」納而圖大爺責怪地看著剛才說話的晚輩們,轉而換上笑臉,豪邁地吆喝著:「來來來,給恩人把酒滿上。」
「要不我們自己回去吧。」個頭最https://read.99csw.com高的男孩子急得恨不能馬上跳下車。
聽到他的話,大伙兒們也都笑了,似乎對繁華的都市並沒什麼嚮往。
陸鍾回過頭,也不知納而圖大爺是不是看到了剛才的那一幕,有些尷尬,只好點頭。
蒙族人就是實在,大碗酒大塊肉,連小孩子也湊過來呡上幾口。喝美了,有人掏出馬頭琴,叮叮咚咚地彈起來,還有熱情的蒙族大媽唱起了歌,雖然聽不太懂蒙語唱的什麼,但那渾厚的嗓音跟德德瑪有得一拼。大小媳婦們連同孩子,隨著音樂跳起了蒙古舞,一張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洋溢著滿足的幸福。起先大家還只是看,沒多久大伙兒就把幾位恩人都拉起來一起跳,老韓看得笑呵呵,一個勁地拍手。沒有電視,看不到春晚,可這個大年夜卻是陸鍾他們過得最開心的,那濃濃的酒香,甚至鑽進了他們的夢裡。
額濟納年降雨量只有三十毫米,儘管冷,雪卻是很薄的,下去踩一腳就會發現貌似浩蕩的雪原只能蓋住腳面,只因無人涉足沙漠,才顯得格外壯觀。從未領略過如此北國風光,來自內地的年輕人們全都樂壞了,要不是急著把孩子們送回去,大家準會下車打一場雪仗。大年三十這天,兩輛車已經開進了額旗,路上的雪不多卻還是很滑,儘管車胎上綁上了鐵鏈還是只能慢慢走。單子凱和梁融端著相機一路狂拍,可車窗不能打開太久,被風吹一會兒,鼻息里呼出的熱氣都會變成冰棱,眉毛睫毛上都會凍出白霜,外面的溫度是零下二十多度。
「對,傻,那戈壁灘里有啥好看的。」
雖然離開父母身邊才十來天的功夫,孩子們全都撲進爹媽懷裡哭了,滾燙的眼淚掛在臉上,不一會兒就變成了小冰珠。
「老哥哥,別著急,一會兒讓你喝個夠。這酒好啊,自家馬奶釀的,不傷身子還不上頭,咱們蒙醫還用來做藥引子,什麼老風濕腰腿疼肺結核,喝了都有好處啊。」大爺笑呵呵地,黑紅黑紅的臉在皚皚白雪的映襯下就像油畫里的人一樣。
納而圖大爺說,屯子窮,附近的姑娘誰都不願意嫁過來。前不久一個光頭來這裏賣媳婦兒,帶來了三個挺不錯的內地姑娘,幾個老光棍們賣了所有的羊,為自己買了個媳婦。光頭臨走的那天,屯子里的幾個老光棍一起辦喜事,屯子里所有人都去湊熱鬧。大家本來要請光頭喝酒,可他說趕著回去過年,飯也沒吃就走了。當時事多沒在意,結果光頭一走,村子里的孩子們也不見了。大人們急壞了,已經報了案,可這冰天雪地的,又趕上過年,真不知上哪兒找。大喜事才辦了沒幾天,幾個新媳婦說要去額旗買身新衣服過年穿,剛做了新郎的老光棍們跟著一起去,沒想到幾個新媳婦在市場了轉了轉,一會兒的工夫就都不見了。納而圖大爺去額旗找人,順便捎些年貨,沒想到路上這麼巧,竟碰上了孩子們。
「咱們的屯子,也有遊客來嗎?」陸鍾聽出大伙兒對黑水城那邊的讚美,不乏羡慕。

C

奶酒是涼的,看起來就像豆漿,喝到嘴裏微酸,卻有一股濃郁的酒香。說來也怪,冰涼的液體竟然能夠讓身體由內而外地散發出熱量,好像喝下去的是幾口汽油。老韓雖然腦子太中用了,可一聞到酒香卻像是勾上了饞蟲,抱著酒瓶不肯鬆手,喝了一口又一口。
這一期的報紙很快就被人們隨手丟棄,有人用來包東西,有人拿來練毛筆字,更多人把所有看過的舊報紙積攢起來等著買給收廢品的。不過在馬鬃山蘇木的那個小屯子里,有一個人,卻把這張報紙小心翼翼認認真真地地糊在了牆上。
「別別別,這麼大的禮可要折煞我們了,這是應該做的。」
第二天一早,陸鍾還躺在床上,就聞到了濃濃的奶茶香。按照蒙族人的規矩,大年初一的早上得喝奶茶吃茶食,中午才擺蒙餐飯菜。人們見面都要喊一聲過年好,串門子拜年要帶一小包茶葉帶回家,意為「帶喜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