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呆了五百年了，也沒啥事，幸好我的手機電池是超長待機的，還雙卡雙待呢，你要來一個不，阿破兒的，正宗深圳海岸城原裝，才兩百塊錢……」

玄奘默默看著徒勞衝撞的孫悟空，突然懂得了一切。他知道了這魔王的心魔所在。

孫悟空拿頭梆梆撞牆。然後在洞裏面亂蹦，把自己騰騰向牆上摔。

「你是傻啊還是傻啊還是傻啊？我老孫打遍天下無敵手，仇家沒有一億也有八千萬，你讓我保護你去西天？你為啥不直接上山頂上去喊一聲：『我最崇拜孫悟空了！』然後讓天神一雷把你劈死直接就去了西天呢？還省票錢。」

「喂，如果只是弄壞了一點數據怎麼用關這麼多年呢？最多罰點錢嘛。結果後來改完一看的確天下的生靈都不會死了，但是他們還是會老，會生病，會爛掉，只是永遠不能死而已，結果他們就全變殭屍了……」

他突然大笑起來，笑的淚流滿面。

「什麼！因為犯了這麼多錯，你居然當上了齊天大聖？」

當玄奘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已站在洞底。或更像一座井的井底，這裏熾熱如地心，光線在頭頂很遠很遠處閃耀著，像一顆星辰。

「說說，儘管說，只要是我能幫上忙的，說吧……是誰欺負你了？別看俺老孫進來五百年了，可江湖上的事，俺可一樣罩的住，不論你遇上誰，就只管報俺老孫的名號，本來你只斷條腿，這一報俺老孫的名號，你猜怎麼著？那可就死定了……」

「說了跟沒說一樣嘛。」

「如果你能出去，你會實現你的諾言嗎？」

「喂，我如果只是打死個本來已經死了的閻王怎麼用關這麼多年呢？最多半個月就放出去了嘛。那時候我一看閻羅王都沒了我說那把生死簿拿來看看，我就翻啊翻啊越看我就越生氣，我想憑什麼啊我們什麼壞事沒做只能活幾十歲，那些神仙一個個長生不老，我就拿筆把生死簿全給劃了，這下子全天下的生靈都不用死了，是不是很爽呢。」

「你要不要聽我唱一首歌呢？」

「我只是好奇嘛，那麼久不眨眼眼睛還不幹是怎麼做到的呢？請問你用的是什麼牌子的眼霜呢？」

「不熟……不過聽說菩提老祖是如來的弟子，金蟬子的師弟。」

天地倒轉，時光旋流，一切都在變幻，這時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一切度量都失去了意義。

「當然咧！」孫悟空一口唐山話，「那就是俺！這兒沒別人咧，就俺一個！那還能有假？」

「蝦米？去西天？」孫悟空瞪大眼睛，「讓我……保護你……去西天？」

「什麼『我這一輩子都不會走』，全是騙人的！是騙你的！你為什麼要信？你為什麼還傻傻的信？」

孫悟空眼中閃著純真無邪的光芒，靠近玄奘：「我這麼誠懇的和你交心，彙報我的思想，你是不是可以……放我出去呢？」

「啊？這鬧了半天……你也不知道咋出去？那你就愣敢往下跳啊？你以為你是果晶晶哪？」孫悟空十分不滿。

「是啊ｒｅａd.99cｓｗ•ｃoｍ？」

「你死腦筋啊。你把我放出去，我這麼厲害，我打遍天下無敵手！你還怕如來幹什麼？到時候我罩你啊！」

而這個據說五百年前大鬧天宮屠戮眾神的魔王，現在就像一個蹲在街上的民工，當你喊了一聲：「有泥瓦匠沒有？」他就立刻躥到你面前，討好的看著你，對你諂媚的笑，像一條吐著舌頭的狗。

「你管我眼睛干不幹！你管我眼睛干不幹！你管我眼睛干不幹！」

「你拜我為師？行啊。」孫悟空往石頭上一靠，蹺起腿來，「那師父的話你得聽吧，去把門口的對聯換一下。」

他坐下，掏出伴奏葫蘆。

「可是這不符合常理啊，正常人能保持不眨眼的時間最多只有一分鐘，但你打破了吉尼斯世界紀錄……」

這座山太大了，但玄奘覺得自己身體輕的完全沒有了重量，一股風將他托舉到了他想到的地方。

玄奘又掏出一個西瓜。

玄奘用腳點地，如紙輕的身體飄起，向洞頂升去。

「不行啊……我不能做違背佛祖的事情啊。」

玄奘想去掏《兒歌三百首》，才發現已經被阿段給撕了。不過，那些詞句已經在他的心中。

「那又怎麼樣。我永遠也不可能出去了。」

孫悟空認真看了一會兒，突然變的心平氣和。

他搖起葫蘆，輕輕地唱：

「聽過……只聽過一次。」

「什麼！你殺了十萬天兵？」

「喂，如果只是泡了個把仙女不用關這麼多年的嘛。我知道天上有禁令，神仙不許動凡心的嘛，尤其是不能和我這個妖精有感情的嘛。結果後來神仙就整我們，他們不敢惹我，就把仙女抓走了，讓我們永世不得見面嘛。那我當然就很不爽啦，我一生氣我就喝了好多酒，然後後面的事我就不太記得了，後來據目擊者說，我當時操著兩把西瓜刀，從南天門一直砍到靈霄殿，又從靈霄殿一直砍到昆崙山，我也不記得砍了多少神仙，反正當時我是手起刀落手起刀落手起刀落，來回砍了三天三夜，連眼睛都沒有眨過一下……」

「可是……我也不知道要怎麼出去啊。」

「金蟬子是誰？」

「不是跟你說的，滾一邊去！」

「它本來就是死的嘛！我只是讓它死的徹底了一點。」

「喂，如果只是製造了幾萬億殭屍怎麼用關這麼多年呢？最多罰多種點向日葵嘛。但是我本意是好的嘛，而且如果神仙想讓大家活下去，可以用仙術救它們的嘛。但是神仙才不想救人，他們只想讓所有人死啊，因為人怕死，大家才會去給神仙燒香上供嘛。所以神仙就派了十萬天兵來打我們，我一生氣，就全給打死了。」

玄奘完全聽的傻在那裡，直過了好久好久，才小心地問。九九藏書

他小心的四下張望，洞底並不大，只能容一人躺下伸直手腳，沒有什麼東西能在這裏隱藏。

「我在說謊？」孫悟空愴然退後，倒在洞壁上，「我在說謊？」

「金蟬子就是如來的弟子，菩提老祖的師兄啊。」

「沒有了，不會有了。」

「你不怕佛祖責罰你嗎？」

「不不不，別叫孫先生，好像俺是偉人似的。叫俺小孫就成。」

他狂笑起來：「哈哈哈哈我苦苦反思了五百年，我真的把自己說服了，我真的痛改前非了，我這麼艱難的說服自己，我每天都在自己和自己戰鬥，我以為我終於殺死了以前的我，我真的把自己都給騙了，我是真的相信我已經悔過了……你說我說謊？你說我說謊？！」

「算了算了，還是不熟的好。」

「你是……孫悟空？」

玄奘看著眼前的魔王，你很難描述他的樣子，因為他的樣子簡直太普通太平凡了，平凡到沒有任何的特徵可以描述，你把他往人群中一丟，就立刻會像把一滴水扔入大海，再也找不著了。

「哦……」玄奘伸出手去，卻又停住，「不對啊，是佛祖把你關在這個地方的，因為你犯了很大的錯，我怎麼能把你放出去呢？」

「我……理論上，可以這麼說。」

他突然高高的跳起狂叫：「是啊！我就是說謊！」他用全身的力氣去撞擊那堅硬的石壁，把自己撞的血淋淋的，「你說對了我一直在說謊！我在騙自己，我騙了自己五百年……原來我從來就沒有後悔過！原來我從來就沒有覺得自己做錯過！原來只要給我機會再來一次，我就會繼續殺上天宮殺殺殺殺殺！」

玄奘踏上蓮花，走到天池的中心，那裡是佛的瞳孔，水流向那中心，無窮無盡，深不可測。

「但你許下那個承諾時，你是真心的，是嗎？」

「你有沒有聽重點啊你管我眼睛干不幹呢！」

「我受夠了！我在這呆了五百年……好不容易有個人說點話，他還問我眼睛干不幹……你信不信我現在就打扁你！來啊！你有什麼我給你砸爛什麼，來，都拿出來啊！」

「因為你、在、說、謊！」玄奘說，「我沒有別的本事，就是可以看透人心而已。」

「現在還有人在等你么？」

「你認識我師父？」

「不行……不可以……身為佛家弟子，我不能這麼做。」

「你？孫悟空？」

「你師父？誰是你師父？」

「其實呢，我這五百年來，沒有一刻不在後悔，沒有一刻不在反思。我想，我為什麼會走上這樣一條不歸路呢？我為什麼從一隻純潔的小猴子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呢？歸根結底，就是因為沒有好好學習，因為沒有文化。所以……所以這五百年來我天天都在認真面壁思過，學習佛法，你看，我在洞壁上刻滿了我的學習心得。我已經把如來大日心經背的滾瓜爛熟倒背如流，不信你考我一段，你隨read.99csw.com便考我一段，自從學習了佛祖的思想，我就發現我的體內起了奇妙的變化，我再也不會生氣了，我也不再留戀凡人的感情了，我發現人類的慾望和偉大的佛理比起來，都是極其無聊渺小的。我理解了佛的大愛，放棄了人的小愛，我已經徹底的改造了自己，從頭到腳，從靈魂到思想，每一根毛都改造過了，你看我的毛是不是都正發出溫暖的佛光？這就是偉大的佛法的感召的作用啊。我五百年沒有和人說過話，五百年沒有見過陽光，我已經寫了二百萬字的思想總結報告。經過這五百年小黑屋的改造，我已經徹底的將我心中的魔性經過經脈排毒排出體外了，你看我現在的樣子，是不是完全不是以前的猴子了，我已經徹底進化成人了，我完全改造好了，我現在身體里只剩下了真善美，只有對佛祖的無限景仰和崇拜。大日如來心經就是好啊就是好，好的不得了，好的呱呱叫，我所說的一切，都是完全發自內心的……」

「這地底下信號看來還挺好？」

「挺公平的，不過我怎麼能讓你出去呢？」

「因為我本來只是一隻無憂無慮的小猴子而已，我在花果山和晶晶一起在水簾洞練跳水，我們跳啊跳啊不知有多開心！我們還立志要去奧運會拿金牌。結果呢，突然有一天，有兩個牛頭馬面就來抓我，我說我犯了什麼法啊？你猜它們怎麼說？它們說：你沒犯法啊，你就是陽壽到了。我說什麼陽壽？我身體健康吃嘛嘛香怎麼了我就陽壽到了？它們說那我們不管生死簿就這麼定的啊。我說你大爺的什麼生死簿啊，定我的壽命為什麼都不和我商量一下啊？它們說你二大爺的我們冥王要誰什麼時候死就什麼時候死，還用跟你商量？你只怪平時少燒了香吧。我說你三大爺的我一隻猴子我怎麼知道去哪燒香啊？我也沒錢燒香啊，我這有兩根香蕉你們吃不吃？它們說你四大爺的竟敢賄賂冥府差人？明知道我們是鬼沒法吃香蕉你耍我們是不是，快走！我說你五大爺的我不去成不成？他們說不成。那我說有什麼辦法可以不去呢？它們說哈哈哈想不去地府那除非是閻王死了。我說原來如此啊謝謝兩位指點……然後，閻王死了。」

「哦……」玄奘撓撓頭，幾乎忘了自己是來做什麼的。

「啊，不是吧。我本來還想請孫先生您保護我去西天呢？」

「你打死了冥王？」玄奘張大嘴。

「所以我現在的一切，都是應得的吧。想想這五百年，比起我曾許諾的讓人傻傻苦等的一萬年，真是太短了。」

那天地間最可怕的魔王孫悟空就在這裏嗎？

「我只想你答應我，重獲自由后，做一個好人。」

「為什麼。」孫悟空瞪大眼睛，眼中全是絕望。

「也許有呢？」

「好，我答應你。」

「喂，如果只是當齊天大聖我就不用在這裏了嘛。然https://read.99csw.com後我就在天上玩啊玩，玩啊玩，天上很沒意思的嘛。只有幾個小仙女陪我玩，什麼青霞啦，紫霞啦，紅霞啦，我們經常湊一桌打麻將的嘛。後來打著打著就打出問題來了嘛。」

「還有什麼！啊？還有什麼？」孫悟空晃著顫抖的手，「有小點的不……」

「不可以。」

「你不放我出去，我怎麼送你上西天啊？」孫悟空急了。

但他的吼叫是徒勞的，這洞壁上根本沒有什麼刻下的心得，只有密密麻麻的爪痕和血跡，這五百年來他每夜都絕望的呼喊和衝撞過，但每天清晨又逼自己忘卻了，靜靜的跪在這大地最深處，頂著那束最微弱的光，試圖告訴自己我悔過了我悔過了我悔過了。

「我知道啊，我能看透人心嘛。你當年的確撒了很多慌，騙了很多小姑娘的眼淚。」

玄奘又掏出一個榴槤。

「我會摘下洞口的蓮花，放你出來。」

「這人聽起來咋這麼像菩提老祖呢？」

「你秀逗吧，你不知道你師父是誰你師父就叫你來找我？你是不是覺得我在這兒很閑？」

「喂，我和西天那幫人又不熟，我和東天的神仙比較熟，平時我是見一個砍一個見一個砍一個……」

「當年如來跟我打賭，說我翻不出他的掌心，結果把我騙來關在這個地方。然後在洞口貼了一張謁貼封住我，你把那謁貼摘了，我就可以出去了。」

「你是來放俺出去的吧……」還是孫悟空開門見山，他圍著玄奘上躥下跳，幫他小心摘掉衣服上的頭髮。

「什麼！所以說生化危機就是因為你而開始的？」

猛然間那眼睛就逼到了近前，一隻手疾抓住他：「是啊是啊是啊……我啊我啊我啊……我！孫悟空！真是我！你可找對人咧……」

「我有時候是挺傻的。」玄奘說。

「我說，不如這樣。你呢，想辦法讓我出去。然後呢，我才能送你上西天啊？是不是？這交易公不公平。」

「吶，你可不要惹急我啊？我這個人一生氣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你知不知道惹惱我是什麼下場？你知不知道當年我為什麼要大鬧天宮啊？」

「不是啊，我真不知道我師父是誰。他就是個癩頭胖和尚，平時瘋瘋癲癲，胡言亂語，貪生怕死，不講義氣，還經常搶我飯吃，啥本事都不教我，就教我背兒歌……不過我從小是孤兒，是他把我養大的，沒他也就沒有我，所以我叫他一聲師父羅。」

「當年我聽到這首歌的時候，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什麼！你居然連九九藏書仙女都敢泡？」

「那……眼睛那麼久不眨一下會不會幹呢？」

孫悟空蹦起來狠狠地砸，砸了二十幾下終於把西瓜給敲爆了，汁水四濺。

「果晶晶是誰？」

「為什麼啊？」

「其實孫先生啊……」

孫悟空沉默了。

「那……孫哥啊，我來呢，是想和你商量個事……」

山頂有一座天池，大概就在佛眼的位置，池中開滿蓮花。

他仰天長嘯：「如來，你聽見了嗎？你敢放我出去嗎？你敢和我面對面的一戰嗎！」

「那還等啥咧！」孫悟空一把拉起玄奘，「走啊！我沒啥行李，這揍能走！」

玄奘毫不畏懼，躍入了佛瞳之中。

「是。」

「誰唱給你聽過？」

「喂，如果只是殺十萬天兵怎麼用關這麼多年呢？天兵都是變出來的嘛，最多我拔點毛變回給他們啦。但是後來神仙一看我這麼厲害，就不敢打了嘛，不敢打就和要我談判，說讓我到天上當什麼齊天大聖，我說好啊那就當羅。於是我就上天作齊天大聖了嘛。」

孫悟空渾身是血的滑坐在地上，獃獃望著頭頂的星辰不說話。

「我也不知道誰是我師父。」

又是很久他才說：「我不可能實現那些諾言了。」

「所以你就被關進來了？」

黑暗中亮起一雙眼睛，直盯著他。

「其實，也許，我可以在這拜你為師，你可以教我三招兩式什麼的，比如打狗棍法啊，降龍十八掌啊……這樣我就能自己去西天了。」

「孫先生你冷靜啊，要保重身體，尤其是眼睛是心靈的窗戶，砍神仙時也要適當眨眼以保護視力啊……不然小朋友會模仿的。」

孫悟空跳過去手刀啪啪給打爛了：「還有什麼！都拿出來，我都給你打爛！」

「你聽過？」

過了很久，孫悟空說：「為什麼你會唱這首歌？」

但那又怎麼樣，五百年來從來也沒有人理會過他，不論他是痛罵還是懺悔。沒有人會相信他，沒有人會相信一個屠遍眾神的魔王心中還會有善良與正義，他早已瘋了，時而哭時而笑，時而狂傲笑罵時而卑賤乞求。但沒有人理會，眾神只需要讓他呆在這裏，永遠的瘋狂下去，絕望就是最好的懲罰。有多殘忍，神認為越殘忍越好。

他唱完了，孫悟空還是獃獃坐著，看著天空，沒有反應。

「什麼！你還銷毀了全球生物檔案資料庫？」

「咦？一看你就不關心時事，平時一定不刷微博吧。果晶晶就是白晶晶她表妹啊，我們一起在花果山青梅竹馬長大的，人稱猴晶猴晶的就是俺們，後來要不是俺一時衝動喝醉了酒跑上天去砍了幾個神仙犯了事進來了么，她等不了就跟人跑了……」

「閉嘴，你別再和我討論什麼眼睛干不幹的問題了！」孫悟空抓狂。

「其實我也想不通。但是我師父說，只有你能保護俺去西天……」

「哦……」玄奘掏出一個橙子。

孫悟空看著玄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