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子總算恢復了鎮靜，又像往日那樣裝模作樣、拉腔拖調了。乙奈目光炯炯地用眼角掃了一下，由康雄照料著，在眾目睽睽之下緩緩落座，這大概就是一種威嚴吧。這個瘦小乾癟的老太婆，看上去就彷彿凜凜然壓倒一切似地，十分惹眼。

慎一郎嗓眼發堵，一種巨大的感動震顫了他的心靈。不，震顫心靈的不僅僅是慎一郎自己。在場的每一個人，同樣都被那種無比莊嚴的氣氛深深打動了。

「哦？是嗎？木衛大兄弟被人害死了嘛。」乙奈閉起眼睛，似在回憶什麼，旋而又睜大了雙眼、目光炯炯地，「不過阿峰，剛才我已說過了，康雄本來就不喜歡這種場面。不過，嗨，人家請客，盛情難卻呀。再加上，那個田代說他一定要見見女主人瑪麗，康雄也就露露面，略盡人情。過後，馬上就回堂屋了。直到現在，一直都和我在一起的。你聽清楚了沒有？」

峰子正要還口，一窩蜂地跑過來一群醫生和警察。

「謝謝你，阿慎侄兒，」乙奈高興地合上荷包一樣的嘴，「那就由你先背我吧。康雄，到鐘乳洞你再換你叔。」

「木衛弟……不，你爸爸這雙眼睛，我想親手把它合上……」

慎一郎緊咬的牙縫裡，流露出輕聲的啜泣。

人們屏神止息、提心弔膽地注視著眼前這幕生者與死者訣別的情景。

擔架已經草草紮成，只待警察到場了。

遇上如此德高望重的九*九*藏*書老夫人，就連峰子這樣的人，照樣也要被直呼其名。

「阿慎侄兒。」

「明白了，老人家，那就勞駕您去看看家父吧。」不知怎地，慎一郎的嗓眼裡有點熱辣辣的，「康雄侄，你我兩個，輪換著背你奶奶吧。」

乙奈有點納悶。

康雄在一邊殷勤恭敬地作了解釋。

由紀子被奶奶說成多嘴多舌，嘴巴微微噘起，但她還是懷著對最高權威的恭敬作了回答。

「署長在鐘乳洞里，看守著屍體吶。」

「那邊，不是矢部家的媳婦阿峰嗎？」

「擔架……？」

「我有一事相求……」

然而，卻有人從一旁按住了署長的手，那是慎一郎。是他和康雄輪換著把乙奈背進洞里來的。

「阿峰，你好像一連聲地在叫康雄的名字，怎麼，你找他有事嗎？」

「喲，老壽星，哎呀呀，您比我相像的精神多了……」

峰子懼於對方的威嚴，心裏有點怵。但是，這卻更加激起了她的仇恨，她將充滿敵意的目光投向乙奈，扯開天生的尖聲高腔說道：

瑪麗靠在坎波的胳膊上。她的面色本來就已嚇得煞白，在乙奈出現的剎那之間，越發白得嚇人了。她的臉上有一種想要喊叫，卻又儘力按捺的神情。

接著，又是一陣長時間的啜泣。那是一種觸及靈魂、發自肺腑的哭訴。乙奈老淚縱橫，顆顆珍珠順著指縫滾落下來。

「阿峰，你剛才說的康雄，」乙九_九_藏_書奈撲閃著鷹隼一般的目光，「這孩子在家裡吶，和我在一起的。……本來，這孩子就不喜歡湊這種熱鬧。這一點，他和多嘴多舌的由紀子正好相反……就這樣吧，由紀子，你在幹什麼呢？」

「木衛弟呀！」乙奈低沉哀痛地喃喃著，「長期以來，兩家之間爭來爭去，您終生懷恨於我。對於這種仇恨，我也絲毫不肯示弱。我們嘗夠了摧肝裂膽的痛苦、鑽心徹骨的悲傷，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一個『家』字。……」

就這樣，在立花鎮長和眾人目瞪口呆的注視中，這支古怪的隊伍啟程、進洞抬運木衛的屍體去了。

青年時期，木衛和乙奈深深熱戀著。然而，乙奈是玉造家族的獨生女兒，木衛是矢部家族的頂門長子。木衛曾經打定主意，要作乙奈的丈夫，哪怕放棄矢部家族的繼承權。並且，還在朝著這個目標努力……。然而，木衛正在心中自我盤算之時，乙奈突然另贅他婿了。

「您別拉，老人家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吧。」

又一次爆出冷門：對於乙奈的合理要求，最先表示贊同的，竟是阿都的父親慎一郎。

「嗯，大嬸……」

正如人們一再所說，乙奈年已老髦，乾癟多皺。然而，當她從康雄的背上下來，金田一耕助卻一眼便看出：呵！此人當年肯定是一位出類拔萃的美人。

「是要去抬矢部爺爺的屍體吧，奶奶。」

老人用乾癟、尖細的手九-九-藏-書指，萬般疼愛地將自己昔日的心上人的眼皮合上了。……

事後，聽在場的人……大概是一名刑警透露的吧，已成一具殭屍的木衛同乙奈相見的情景，實在讓人永生難忘。

「什麼事？」

「大嬸，……請吧，……老爺子肯定會含笑九泉的。」

「不，呵，沒什麼事……」

此刻，完全被丈夫置之不顧的峰子滿腔怒火。然而，她卻也不便拚死反對。

「大嬸，您還蒙在鼓裡。我爹被人殺了，聽說是死在鐘乳洞里的呀，就在二十三年前英二遇害的鐘乳洞里……」

乙奈兩手捂面，枯瘦的手指縫隙里，撲嗽嗽滾下淚珠，在手電筒光的照耀下，如同珍珠在閃光。

神崎署長了解橫亘在矢部家族和玉造家族之間的深仇大恨，他還當是乙奈要去傷害木衛的遺體，忙要拉她。

「啊，奶奶，我在扎擔架吶。」

而後，又是一陣使人心碎的抽泣。好久好久，乙奈才恢復了平靜，輕輕地拭去淚珠。

慎一郎的聲音低得像被人捂住了似的，但是，卻滿含著熾熱的情感。連署長也為之感動，便住了手。

橫亘在矢部家族與玉造家族之間的紛紛擾擾，便自此而始。

「不過，那漫長持久的痛苦、悲傷已經完全完結了。您對我的仇恨，也請忘卻吧。並且，請您安安靜靜、無憂無慮在地下長眠。我不久也就要去追尋您了。」

「奶奶，不，不，您完全不必去……」

商議決定九九藏書，此次進洞由康雄帶路、慎一郎當然一路同行。這時，乙奈卻說出一句神仙難猜的話：她本人也要去。

果然名不虛傳。乙奈的肉體固然消瘦羸弱，但是，無論她那滿頭白如銀絲的秀髮，還是因為瘦弱而顯得益發尖利的鼻隆，卻都充滿了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和自豪。

康雄連忙勸阻。但是，乙奈彷彿就是堅強意志的化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峰子畢竟也有點冒火，但是，在對方那如同鷹隼一般犀利的目光下，行將出口的話卻也凍結在了嗓眼裡。

乙奈跪在木衛的枕邊，藉著慎一郎照射的電筒光，仔細端詳著木衛的遺容。木衛睜著兩眼，尚未瞑目。雙眸已失去活力，只能木獃獃地在手電筒光的照射下而閃亮。可是，當乙奈俯身向下俯視時，一瞬間，那雙眸子竟彷彿要漾出笑意來，這大概是慎一郎拿電筒的手在發抖的緣故吧。

「好吧，大叔。」

「那末，我們頭兒……呢？」

「哦，是嗎？那末，誰來領路呢？聽說是個地下迷宮，像八幡的密林一樣……」

對於金田一耕助來說，乙奈卻是初次見面的人。不過，一見由康雄背負而來，他馬上便知道是誰了。

矢部家族的一員，將要背著玉造家族的主宰上路了。……對於射水鎮的居民來說，這是一件萬萬難以相信的事。然而，他們絕不相信的事，卻偏偏發生在眼前。慎一郎欣然地背著乙奈，乙奈便也滿臉喜悅地九_九_藏_書伏靠在他的背上。

「不，那倒不是……」峰子面有懼色，但是，很快又不甘示弱地以銳利的目光回敬對方，「不過，我想，在出了這種事的時候，有關人員總應該說明一下，在發生殺人案件時，自己在什麼地方……這點常識，恐怕大嬸您也知道。」

「不，我要去。我和木衛大兄弟，也是多年的……交情了嘛。臨終，怎麼能不去告個別？……可是，我又不便到矢部家裡去。」乙奈乜眼瞧著峰子，彷彿在說：只要有你這樣的女人……「有這麼些個棒小夥子，就我一個老婆子，大家輪換著背，也會背到的。」

他們從田代幸彥和由紀子口中，簡單詢問了事情的經過。

「謝謝啦，阿慎侄兒。」

當乙奈從康雄背上一下地，便跌跌撞撞地撲到了木衛的遺體旁邊。

乙奈百看不厭地仔細端詳著木衛的遺容，她的神態、她的目光，都顯得一片虔誠，宛若在舉行神聖的儀式。

突然，從乙奈的鼻中，傳出嚶嚶的啜泣聲，人們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對這幕生死交融的訣別情景刮目相看。

立花鎮長開口了，他想調劑一下當場的不融洽氣氛。但是，乙奈卻理也不理。

早年就居住本鎮的人們，了解這件事。

「這個嘛，我知道。」乙奈以一種與她的年齡頗不相稱的強硬語調，打斷峰子的話頭，「就因為知道了，我才來這裏的。新藏去借用電話，告訴我的。那末，阿峰，你以為是康雄乾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