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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日紅樹下 第一章

百日紅樹下

第一章

佐伯仍舊譏諷似地說:「看來,人在臨死的時侯,也不會老老實實地離開人世。」他故意提髙了嗓門奚落川地,同時又挑釁地望著來人說,「你今天來找我,就是為了談這個嗎?」
院中的花木大都燒死了,只剩下一根黑糊糊的樹樁,像幽靈似地戳立在那裡,只有面前這棵半面燒壞的百日紅,又奇迹般地開出了一片片紅雲似的花朵。
「是的。」
由於人們的性格、身材、舉止風度不同,戴上無檐軟帽有人顯得輕浮,有的人顯得做作,唯獨這個人戴上格外相稱,全身服飾顯得和諧、高雅。他的臉龐清癯,看上去十分老成。
自行車駛到他身邊,郵遞員急忙從車上跳下來,驚奇地望著他,小心翼翼地推著車子下坡,一直到很遠的地方,還不斷回頭張望。從這位瘸腿男子那無光的眼神、黯淡的面容中,郵遞員感到他神志可疑。
來人穿一身合體的黑色西裝,雪白的襯農上,扎著漂亮的領帶,戴一頂黑色無檐軟帽,顯得十分考究、瀟洒。當時,這種裝束就是在東京也是不多見的。
「我想差不多吧。」
「他已經戰死在新幾內亞的島上了。」
「啊,蟬!」在這死一般寂靜的廢墟上,即使一聲蟬九*九*藏*書嗚,也使人感到新奇。這個人不由地叫了一聲,他抬起倦怠的眼睛,順著蟬鳴望去,旁邊是一片倖存下來的小樹林,蟬鳴就是從那裡傳出來的。
他仍然不解地細細打量著來人說:「你找他有什麼事兒?」
他急忙撥開雜草,來到百日紅樹前,像撫摸久別重逢的嬌兒似地,摸遍了整棵百日紅的樹榦、花朵,追憶著往事,眼睛不覺濕潤趄來,淚水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那麼,你認為和我談談,就能解開其中的奧秘了?」
他望著望著,直覺得一股陰氣迎面撲來,不由全身打了一個戰慄。
佐伯聽完,發出一聲苦澀的譏笑:「你說的那個案件,我很清楚,難道,川地先生對此還有什麼疑問嗎?我覺得沒有什麼問題了……」
眼睛又濕潤了,淚水順著面頰流淌下來。他沒有用手帕去擦,讓淚珠隨意向下流著。
1946年,戰爭結束。9月初的一天傍晚,一個男子踩著市之谷附近斜坡上的瓦礫,吃力地向上爬,周圍全是一片戰火后的廢墟。
他利用停下來喘息的機會,向四周環視一下——戰爭結束已經近一年了,這裏仍然看不到一點復興的跡象,到處都是堆積的瓦https://read.99csw.com礫。可以想見,這一帶在戰前,是個繁華的建築區,一根根殘損的石柱,和庭院的點景石,零零散散地點綴在各處。來人觸景生情,面對眼前的廢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聽到川地謙之的名字,佐伯不由地皺起眉頭,眼睛里出現了一絲陰影。
聽到這句話,他吃驚地把臉扭過來,詫異地盯著來人。
附近的松樹上,傳來了「知了、知了」的蟲鳴。
蟬鳴一停,四周又是一片寂靜,燒得焦黑的石柱和點景石,沐浴著晚霞的光輝,默默無聲地仁立在廢墟中,使人覺得黯淡、凄涼和恐怖。
「川地先生對我說,警方的偵察結論是錯誤的,那個案件的內幕,他最清楚。」
「那麼,你就談吧,我就是你要找的佐伯一郎。」
「對不起,打攪您了……」
複員軍人也向四周望了望,滿目凄涼的廢墟,夕陽已經快更落山了,田野上的物體,都拉著長長的影子,除去他們二人以外,看不見一個人影。
「這兒就是佐伯一郎過去居住的院子,你是……」他疑惑不解地問。
「據說,佐伯一郎先生曾經在這住過,您知道是在哪一片庭院嗎?」
他拖著沉重的假肢,繼續向上爬行九九藏書。突然,迎面傳來了一陣鈴響,一位郵遞員騎著自行車,從坡上急駛而下。
他勉強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苦笑著掏出手帕,擦去臉上的淚痕,感慨萬千地望了望周圍,離開百日紅樹下,坐到一塊破掛鐘旁邊的石椅上。
「啊!……你有什麼事?」為了不使來人聽出話音中的哭腔,他仍然扭著臉,壓低了聲音問。
「怎麼,川地先生給我捎來了口信?」
這位正是剛才在山坡下,向郵遞員問話的那個複員軍人,三十五、六歲上下,小個子,樣子看著很寒酸。他皮膚曬得黑黝黝的,像是剛從赤道一帶回來似的,可能剛從部隊複員,肩上還挎著一隻軍用背包。
他無心管他們在做什麼,把視線越過市之谷的水渠,向遠處眺望。
從這裏俯視市之谷,眼前是一個陡立的大斜坡,山坡下有一條水渠,滿坡廢墟,清晰地映在渠水中。
「他現在在哪兒?」
每向上爬二、三步,他就要停下,大張著口喘息一會兒,取出手帕,擦下額頭上滲出的汗珠。
他好像是來到了目的地,睜大了眼睛四下看看,自言自語地說道:「啊,百日紅又開花了!」
聽說這就是要找的地方,複員軍人眼裡閃出一道驚喜的目光,說道:read.99csw.com「這太好了。那麼,您知道不知道那位佐伯先生現在在哪兒?」
他忽然發現:坡底有位複員軍人模樣的男子,正向剛剛下去的那位郵遞員,比劃著詢問什麼。郵遞員向這裏指了指,說了幾句。那個複員軍人禮貌地朝郵遞員鞠了一躬,向坡上爬來。
來人的年齡在40歲上下,乍一看卻像個乾癟的老頭,也許是他臉色陰暗,表情冷漠的緣故,再加上帽檐下的頭髮已經斑白,顯得有些蒼老。
「果然是您,剛才我曾經猜想,您可能就是佐伯先生。可您的語氣神態,同我想象中的佐伯先生相差太遠了,對不起,我是川地先生的戰友,他讓我捎個口信給您。你認識川地先生吧,就是川地謙之君。」
佐伯蔑視地看著他,轉向又慢悠悠地說:「我目前借宿在世田谷的親友家裡,咱們到哪兒去呢,還是……」
「川地先生說,三年前,在您的女友由美子周年佛事酒會上發生的案件,他對警察的調査結果很不滿意,經常同我談論此事。他懇求我,如果能活著回來的話,一定要找您談談,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不然,他死也不會瞑目的。所以,我想您應該知道口信的內容。」
來人頓時露出一口白牙,髙興地笑了,顯得很和https://read.99csw.com藹。
「那就請吧!」
他是位失去一條腿的殘疾人,左腿安裝了截肢,靠拐杖拖著條,一條沉重的假肢爬行。坡很陡,正常人上坡也覺得氣喘,一個殘疾人就更加艱難了。
看著這一帶早已熟悉的風光,他不由地回憶起那深埋在心底已久的,令人既幸福又痛心的往事。
「是……是……是的。」這位複員軍人有些口吃。
他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爬進一片百日紅花朵盛開的廢墟內。院子里是一片雜草和碎磚爛瓦,從殘留的建築物輪廓,可以看得出,這裡在戰前,是一座相當豪華的住宅。
「好吧,我還有其他的事情要辦,咱們就在這裏談談吧。這兒挺合適,那個案件也是在這兒發生的,對嗎?」
「嗯,有點事情,不過,需要同他當面談談。」
他正沉緬在往事的回憶中,突然聽到有人向他說話。他急忙把臉扭向一邊,從衣袋裡掏出已經潮濕的手帕,佯作擦汗的樣子,急忙擦去了臉上的淚水。
他環視了一眼四周,接著說:「咱們就在這裏談,好嗎?」
佐伯的臉上露出痛苦、懊悔,但似乎又有些解脫的複雜的表情。他低下頭看看自己的腳尖,又抬頭望著複員軍人,說道:「啊,是這樣,那麼,他托你捎來了什麼口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