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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為什麼?因為晚餐上她會說些什麼,做些什麼,或者暗示什麼?」
「什麼樣的陷阱?」他問道。
「今晚夠你受的。要一粒安眠藥嗎?」
他不斷地告訴自己,也許一切純屬誤會。但在內心深處,迪克·馬克漢姆明明白白,不是誤會。蘇格蘭場不會犯這種錯誤。即便如此,對他而言,哈維爵士對萊斯莉過往感情史的描述,比犯罪經歷的描述更讓他感到刺痛和憤怒。關於過去,如果萊斯莉沒對他撒那麼多謊……
他突然開口,效果就像房子里的傢具突然開口說話一樣,讓人感到驚悚。哈維爵士不悅地四下看了看。米德爾沃斯繼續吸著空煙斗,深思地看著檯燈。
「你想說什麼?」
迪克將手重重地擊向門柱上方。小屋燈光在他背後閃亮,燈光照得草坪上露珠閃閃,照亮了通往小屋大門的碎石路。他轉過身,朝溫暖明亮的室內走去,不禁感到一陣孤單——強烈的、令人不快的孤單——似乎有什麼東西從他身上割裂了。這個發現讓他震驚,他本以為自己享受孤單。現在,他居然懼怕孤獨。關上大門,小屋就像個空殼。他穿過走廊來到書房門口,推開門,當場愣住。
不對!她從不曾撒謊。關於過去,她緘口不語。
他儘力保持自持,迴避著爵士銳利的眼神。然而一如既往,這個乾癟的老魔鬼沒有被他的言辭所騙,彷彿看穿了他的內心。
「整件事可能是個誤會,雖然哈維爵士和本國警察都不同意。這種可能性仍然存在。問題在於,不管是不是誤會,你得去證明,你必須搞明白真相。」
「沒錯,是有。我碰巧聽到過女傭說起。」迪克猶豫道,「萊斯莉一笑置之,說柜子里放著她的日記。」
「沒錯。」米德爾沃斯說。
他發現自己在想象那些男人的樣子。伯頓·福斯特,美國律師,在他想象中應該是個好脾氣的高傲男人,舉止謹慎,不容易受騙。「糟老頭」戴維斯先生的樣子更好想象,很容易把他和那「非常結實的老式大宅」聯繫起來。
「我認為你會同意。萊斯莉·格蘭特小姐,我們暫且這麼稱呼她好了,以為我昏迷不醒,命不久矣。她以為我無法說出她的秘密。你還不明白嗎?」
「她的日記,」他重複著,「不過,那——」
「是的,在你的幫助下。」
迪克心頭泛起一陣涼意。並不是恐懼,對於萊斯莉,他要是感到恐懼,那也太奇怪了。但涼意揮之不去。
「這個!」醫生非常九-九-藏-書不自在地說。他看了看煙斗,又看了看自己穿舊的鞋子,再看了看迪克,「我知道,這件事對你來說糟透了。你不願意我這麼個外人知道內情,這我能理解。」
「等一下!」米德爾沃斯醫生困擾地抗議道。他本已拿起帽子和醫藥箱,正打算跟迪克一起出門去。聞言,他也轉過身來。
「沒錯,一直如此。」
「是的,我保證。同時……」
「怎麼?」哈維爵士問道,「有什麼問題嗎?」
「沒什麼。」醫生說著,坐回到椅子上。
「是的,這我明白。」
「不用了,謝謝。如果睡不著,我家裡多的是威士忌。」
「警察不能逮捕她。我先警告你,哪怕作偽證,我也要保護她。」
「如果她真有罪呢?」迪克突然把手從眼睛上放下來,大聲喊道,「萬一她真有罪,你這個把戲證明了這一點,又怎麼樣?」
「接下來要說到的事實,直到第三起案件才引起警方重視。她嫁給美國律師福斯特后,請人在夫妻二人的卧室里安裝了一個不大、但很牢固的入牆式保險柜。後來,她嫁給利物浦經紀人戴維斯后,房子里也安裝了類似的保險柜。兩次她都說是丈夫的主意,用來放商務文件什麼的。當時,警方絲毫沒有懷疑。」
「你對整件事怎麼看?」
哈維爵士這次很聽話,小心翼翼地坐到安樂椅上。他看起來有點筋疲力盡,用晨袍袖子擦著額頭。
「好吧。算是吧。」
「這樣吧,」病理學家說,「等試驗結束后,我們再來看你怎麼想。相信我,明天晚上這個時候,你的感覺也許會完全不同。也許你會發現,自己的迷戀並不如想象的那麼深。你能保證不把消息透露給我們的朋友,不破壞整個計劃嗎?」
「當然不可能這麼直接。」
迪克腦海里出現了幾個令人不快的聯想。
「在我的幫助下?」迪克不無苦澀地說。
「年輕人,她現在住的房子里也有類似的保險柜,對嗎?」
「那她該怎麼說?」
「老實說,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迪克,你可不能繼續和兇手生活下去。任何有常識的人都不會。不過……」
走出房間時,兩人看到爵士面帶微笑,一副計劃奏效的滿意神情。
汽車掛好擋,朝西邊駛去。終於,汽車尾燈消失在拐彎處的樹籬后,對面就是阿什莊園的低矮石牆。迪克·馬克漢姆在籬笆門口站了幾分鐘。汽車駛遠后,一片令人恐懼的黑暗鋪天蓋地而來,將他包圍了https://read.99csw.com
「沒錯,很有可能。」
兩扇窗戶上都掛著厚厚的印花窗帘。窗帘已經陳舊褪色了,經過長時間煙霧熏染,已經被熏得發黑。兩幅窗帘都沒完全拉攏。近一些的窗戶大開著。米德爾沃斯拉開窗帘,檯燈光射出窗外,照到花園裡。他把頭伸出窗外,左右看了看,然後關上窗戶,又盯著看了一會兒——好一會兒——才再次拉上窗帘。
短短一段路,兩人尷尬地保持著沉默,雙眼都直視著前方。道路不平,方向盤抖動著,米德爾沃斯不必要地大力換擋,重重地踩下剎車,停在迪克的小屋前。汽車引擎轟鳴,米德爾沃斯四下看看,高聲說道:「你還好嗎?」
「沒錯,」爵士乾巴巴地緩慢說道,「晚安,先生們。非常感謝!」
「是的,年輕人,我就是這麼認為。」
書房沙發上坐著一個人,正是萊斯莉。
「請記住,」哈維爵士說,「每個受害人都和她處在熱戀中,至少是單方面迷戀著她……盲目、毫不懷疑、毫無理性地迷戀著她。我承認,這部分是我的推理。不過,你真認為受害人的選擇完全隨機只是一種巧合?不是,受害人必須處於同樣的心理狀態。」
「沒錯。」
「老實說,我不在乎。」
「聽著,爵士!你該不會認為,回家之後,我會把自己鎖在房間里,第二天被人發現死於氫氰酸中毒吧?」
「請注意,」他繼續說道,「我們第一次有機會親眼目睹整個案發經過。單靠推理解決不了案子,基甸·菲爾的教訓已經說明了這個問題。我們只能用眼睛去觀察。另外,還有件事得靠觀察來弄明白。『萊斯莉·格蘭特』有個特點,你肯定已經發現了。」哈維爵士再次伸出手指,「她不喜歡珠寶首飾,對嗎?」
「好得很。」說著,迪克打開車門。
「至少表面上看,死因會是自殺。」
他打住,暗自思忖最壞的可能性是什麼。
零碎的字詞片段清晰地出現在他腦海里,有時候是一整句話,似乎一直在他耳邊迴響。
他在想,哈維·傑爾曼爵士似乎能精確地看穿他的想法。
哈維爵士挑起一邊眉毛:「你寧可看著她繼續愉快的毒殺旅程?」
米德爾沃斯醫生倒是態度隨意。他從藤椅上站起來,走到兩扇窗戶中離他較近的一扇旁邊。
「如果我不同意,你打算怎麼辦?」
爵士和迪克都嚇了一跳。
如果稍微用點理智來看,站在自家門口,憎恨死人,為這些從沒見https://read.99csw.com過、也永遠不會見到的人折磨自己,實在是相當古怪。在這三起罪案中,最重要的應該是、確實也是那些裝滿毒藥的皮下注射器。
「她也沒有任何首飾,對吧?還有,她從不在家裡放大量現金?」
這些是事實嗎?哦,是的。
「或者什麼?」
「明天晚上,」哈維爵士說,「你和這位女士約好去她家共進晚餐。沒錯吧?」
「與此同時,」米德爾沃斯醫生插嘴說,「你得回家去,睡會兒覺。」他轉過身,對哈維爵士說,「你也得去躺下休息。你說你有魯米那鎮靜劑,對吧。如果後背痛,你就吃上四分之一米制格令。我明天早上來給你換藥。現在,你能坐下來嗎?」
哈維爵士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寫字檯。
「哈維爵士提議的陷阱值得一試。我覺得可以試試。當然,如果這姑娘真打算在步槍走火后四十八小時內,再對你下手,她一定是瘋了。而且,哈維爵士其實傷得不重,消息走漏之後,她更不可能下手。普萊斯少校就清楚底細。」
「她沒有珠寶首飾,也從不在房子里放太多現金。那她裝防盜保險柜幹嗎?裏面放著什麼東西?要知道,警方只是在案發後才有機會檢查那些保險柜。」
「別喝醉了。」米德爾沃斯握緊方向盤,「看在上帝的分上,別喝醉了。」他猶豫了一下,又說,「聽著,關於萊斯莉的事,我在想——」
他幼稚嗎?毫無疑問!他愚蠢嗎?毫無疑問!
「你能舉個例子說明嗎?」
迪克又坐了下來。爵士的建議是什麼,他心知肚明。
「沒關係。」迪克說,他喜歡醫生,從某種程度上說,他依賴醫生溫和而睿智的判斷力,「你想說什麼就說吧。」
馬丁·貝爾福德,三個受害者中的最後一位,出於某種原因,形象更為模糊,迪克對他也沒那麼討厭。他比較年輕,大概可以算不拘小節,為人親切。在他看來,貝爾福德不值得多加考慮。
「她控制不住自己。」「一種心理疾病。」「這個姑娘不尋常。」「她可不願被剝奪殺戮的快|感。」這些本該首先回憶起的話,這時才出現在記憶中。隨著這些回憶,他想起了入牆式保險柜,想起保險柜旁微微泛紅的臉龐。
「這點我們正打算搞明白。不過,如果九九藏書我們能弄明白密室的機關,我敢說就能找到相關線索。總之,這詭計只能用在被迷暈的人身上,對其他人起不了絲毫作用。」
「當然,她這麼想也太蠢了。但沒辦法,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慾望,就是要玩玩毒殺這個閃亮亮的玩具。正因為如此,她才冒險用槍打我,希望憑著她無辜的大眼睛和人們的輕信,用走火的借口掩飾過去。這一切都是為了取某人的性命。她可不願被剝奪殺戮的快|感。」
「為了慶祝你們的訂婚,對嗎?就像馬丁·貝爾福德死前幾小時一樣,和她共進晚餐。」
「晚安,醫生。」
「我才不睡,」他抱怨道,「不管吃什麼葯,我才不去睡。終於能發現真相……發現她到底怎麼毒死丈夫和情人,選中這些可憐的受害者!」
迪克靠在椅背上,又是沮喪又是挫敗。然而,還沒到最難受的時候,突然受到打擊的驚訝尚未過去。這間平靜的起居室,房間里的深色橡木柱子和戰爭版畫,壁爐架上擺著的印度波羅奈銅器,看起來和萊斯莉的過去一樣不真實。他用手捂住眼,不知要怎麼樣世界才能恢復正常。哈維爵士慈父般地看著他。
「基甸·菲爾就在附近?」哈維爵士突然變得心滿意足,「那我們得請他過來一趟。戴維斯案發生后,海德雷請他幫過忙。他被那些密室完全打敗了。現在,我們打算解開密室的秘密。」
「說出來就更讓人不快了。」哈維爵士盯著半空,嘴角流露出奇怪的神情,「沒錯,確實更讓人不快。基甸·菲爾曾經說……」
乍一想,他根本沒考慮什麼兇殺,沒考慮萊斯莉可能殺死的那些人。他想的是,在那些人死前,萊斯莉聲稱自己愛著他們。
「哈維爵士,我們理智點看待問題。」他說,「你該不會認為那姑娘會說,『聽著,這有個注射器,裝滿了氫氰酸。你能聽我的話,回家去,把氫氰酸注射進胳膊嗎?』」
「你認為我會自殺?」
「上來,」他說,「我送你回去。」
「晚安,老夥計。」
這時,有人插嘴。
「選中這些可憐的受害者?」他重複說,「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是的。」
「你想暗示什麼,爵士?」
「哦,我明白了。」
「確實不明白。」
他想說服自己冷靜。但戀愛中的人怎麼冷靜得下來。他愛過萊斯莉,因此他才感到憤怒。這些隨口說出的話就像經過仔細挑選,刺|激著他某處神經,讓他憤怒不已。
「我不知道。」哈維爵士攤開雙手說,「這也是為什read.99csw.com麼我要在場,親眼看個明白。」
「我不在乎她做過什麼!」
「我們說好了——明天晚上?」
迪克回想著。
「你口中的那個小姑娘,其實已經四十一歲了。」「精神崩潰、淚流成河。」「只不過,之前她屬於別人。」「是個糟老頭。」「他們的卧室。」「可怕的巧合或誤會。」「難道你就沒一點疑心?沒有一點不確定?」
「很抱歉!」米德爾沃斯醫生再次插話。
迪克·馬克漢姆沉重地站起來,正走向門口,聞言轉過身來。
「然而,」哈維爵士異常專註地又說道,「她獨自住在巴黎佛什大道時,同樣在房子里安裝了類似的保險柜。」
「你,馬克漢姆先生,照常赴約。她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她對你說什麼,你都別反駁。我就躲在隔壁房間偷聽。在你的協助下,我們總算可以發現她著名的保險柜里到底藏著什麼。而且,等我們發現這個不太聰明的女士如何瞞過兩國警察……」
西邊田野遠遠傳來了教堂鐘聲,已經夜裡十一點了。迪克和醫生離開爵士的小屋時,鐘聲正好劃破鄉村寧靜的夜空,震得兩人愣了一下。米德爾沃斯打著手電筒,走到路邊的汽車旁。
「我的好夥計啊!你還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被選作受害人?」
說完,他停下來整理著思路。
「明天上午,」哈維爵士意味深長地說,「我會對你作最後的指導。我希望你能向我保證,不會對我們機敏的朋友透露半個字。」
「請你面對現實,」哈維爵士說,「那姑娘確實不尋常。投毒犯通常需要傾訴的渠道,日記是常見的一種。不過,我估計保險柜里還有別的東西。你還記得嗎,追查毒藥來源時,警方查不到她頭上。甚至皮下注射器似乎也和她無關。也許真的和她無關,又或者……」
「這樣一來,受害人才會對她言聽計從。」
米德爾沃斯悶悶不樂地叼著煙斗。過了一會兒,他安撫地衝著迪克咕噥兩聲,站了起來。
米德爾沃斯猶豫了一下,起了個新話頭。
哈維爵士打量著他。「醫生,」他乾巴巴地說,「迄今為止,你可真沉默啊。」
「我今天在酒吧聽說,」米德爾沃斯醫生從嘴裏取出空煙斗,突然說道,「菲爾博士在黑斯廷斯度假。他在那兒有棟小屋。」
「也就是說,對你我起不了作用?」
「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