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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這一切,」她對他說,「只可能是因為愛。」
預見到將來種種可能的困境,姑媽教女孩如何用手語和人交流,對於受阻的愛情來說,這是必須藉助的手段。這種漫不經心、幾近幼稚的嬉鬧,令費爾明娜·達薩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好奇。但幾個月過去了,她沒有想到這種好奇心竟會有所發展。不知從哪一刻起,這種消遣竟然變成了渴望。她渾身熱血沸騰,急切地想要見到他。一天夜裡,她驚醒了,因為她看見他就站在床腳,在黑暗中凝視著她。於是,她一心盼望姑媽的預言能夠成真。祈禱時,她甚至祈求上帝賜予他勇氣,讓他把信交給她,只因她想知道他到底會寫些什麼。
他的聰明伶俐引起了電報員洛達里奧·圖古特的注意。洛達里奧是個德國移民,除了這份報務工作,還在大教堂的重要儀式上彈管風琴,併兼做音樂家教。他教弗洛倫蒂諾摩爾斯電碼,教他發電報,還教他拉小提琴。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只上了幾堂課,就能像一個職業小提琴手那樣,耳聽樂曲,跟著旋律拉琴了。他在十八歲認識費爾明娜·達薩時,是他那個圈子中最討人喜歡的小夥子,最會跳時髦的舞曲,還會朗誦傷感的詩歌,而且隨叫隨到,用小提琴為朋友的女友獻上一曲小夜曲獨奏。從那時起,他就一直骨瘦如柴,印度人似的頭髮上打著飄香的髮蠟,一副近視眼鏡更讓他顯得楚楚可憐。除了視力上的缺陷,他還患有長期便秘,這迫使他一輩子都依靠灌腸劑。他只有一套像樣的禮服,是父親的遺物,但特蘭西多·阿里薩把它打理得很好,弗洛倫蒂諾每個星期日穿起來都像新的一樣。儘管他身材瘦削,性格內向,衣衫簡陋,他那個圈子裡的姑娘們卻都靠私下裡抽籤來決定誰做他的女伴,而他也一直這樣與她們廝混。
「既然您收下了信,」他說,「那麼,不回信是不禮貌的。」於是,兜兜轉轉到此結束。費爾明娜·達薩終於下定了決心,為自己的拖延致歉,並鄭重承諾:假期結束前他一定會收到答覆。她也的確履行了承諾。二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五,就在學校開學前三天,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來到電報室,詢問發一封電報到磨盤村需要花多少錢,而這個地名甚至都不在電報服務的區域範圍內。她讓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接待了她,裝作完全不認識對方。臨走時,她假裝把一本用蜥蜴皮裝裱的彌撒經書落在了櫃檯上,裏面夾著一個燙著金色花紋的亞麻信封。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被幸福弄得神魂顛倒,一邊嚼著玫瑰花瓣一邊讀信,度過了整個下午。他逐字逐句、反反覆復地讀著,讀得越多,吃下的玫瑰花瓣也越多,以至於他的母親不得不像對付小牛犢一樣強按著他的頭,逼他吞下一劑蓖麻油。
「那麼我就不說了,」他說,「但我要提醒您,您要對此負責。」埃斯科拉斯蒂卡·達薩心目中的理想愛情並非如此,但她還是嚇得站了起來,因為她生平頭一次被這樣一個想法震懾住了,即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是在聖神的啟示下講話。於是,她走進屋去換繡花針,把兩個年輕人留在門口的杏樹下。
事實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十分肯定地以為她還沒有回來,直到里奧阿查的電報員向他證實她星期五就上船了,並且就是那艘前一天因逆風而沒有到達的輕便船。於是周末時,他守在她家門口,注視著裏面的動靜。而星期一,從傍晚開始,他便透過窗子看見一盞燈火在陽台所在的那間卧室里來回移動,九點剛過就又熄滅了。他一夜沒睡,而是受著和戀愛之初的夜晚同樣的煎熬,緊張得直想嘔吐。特蘭西多·阿里薩在早上第一撥公雞打鳴時就起了床。她被嚇慌了,因為兒子自從半夜走進院子就再沒回來,而她在家裡也沒有找到他。原來,他一直在防波堤上徘徊,迎著風背誦愛情詩,高興得流淚,直到天明。八點鐘,他坐在教區咖啡館的拱廊下,因徹夜未眠而精神恍惚,正想著用一種什麼樣的方式來向費爾明娜·達薩表示歡迎。就在這時,他感到地動山搖,渾身一震,五臟六腑都要碎了。
洛倫索·達薩朝身後的椅背靠去,眼皮通紅而濕潤,左眼在眼睚里轉了一下,歪向外眼角。他同樣也壓低了聲音,說:
「仗是在山上打的。」他說,「自打我生下來,在城裡殺我們的就從來不是子彈,而是法令。」
白天,特別是星期日,還有另一種樂趣。在老城的富人們居住的總督區,女人使用的海灘和男人的海灘是由一堵石灰牆分開的:女人的在燈塔之右,而男人的在左邊。於是,燈塔看守人在塔上架起了一台望遠鏡,只要花上一個生太伏,就能用望遠鏡觀賞一下女人的海灘。那些上流社會的小姐們不知道自己正被人偷窺,只管穿著寬荷葉邊的泳衣,腳跺著拖鞋,頭頂著寬檐帽,盡情地展現著身姿。這副裝扮將她們的身體遮掩得像上街時穿的衣服一樣嚴實,卻又不像那些衣服那樣迷人。母親們則坐在烈日下的藤條搖椅上,穿得和望大彌撒時一樣,同樣的衣服,同樣的羽毛帽子,也打著同樣的絹制遮陽傘,在岸邊注視著女兒們,生怕隔壁海灘上的男人從水下引誘她們。事實上,從望遠鏡里看到的並不比在街上看到的更多、更刺|激,但每個星期日趕來這裏的客人還是很多,他們爭先恐後地搶著望遠鏡,只為一飽眼福,享受一下圍牆那邊枯燥乏味的禁果。
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在這次旅行中她竟成熟了那麼多——直到踏入家門的那一刻。她一走進大門緊閉的房子,便立刻在黑人女僕的幫助下,開始了讓房屋恢復生氣的壯舉。黑人女僕名叫加拉·普拉西迪婭,剛一接到他們即將歸來的消息,就從她那古老的奴隸住所趕了回來。費爾明娜·達薩已經不再是那個既受父親寵愛又受他嚴加管束的獨生女了,而變成了這個滿是塵土和蛛網的王國真正的女主人。如今,只有不可戰勝的愛的力量,才能拯救這個王國。她沒有氣餒,因為她感到自己受到一股升騰的勇氣的召喚,足以撼動這個世界。回家當晚,他們在廚房的餐桌上喝熱巧克力、吃乳酪餅的時候,父親把管理家務的大權交給了她,那麼鄭重其事,就像進行神聖的宗教儀式一般。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本想把自己那讀了太多遍、已背得滾瓜爛熟的七十頁情書全都帶給她,但後來還是決定只給她一封簡明扼要的半頁紙的簡訊。在這半頁紙中,他對最為本質的東西做出了承諾,即他那可以經受住任何考驗的忠誠和至死不渝的愛。他把信從長禮服的內兜里掏出來,放到備受煎熬的繡花姑娘眼前。直到這時,她都不敢看他一眼。她看見藍色的信封在他那隻因害怕而僵硬的手上顫抖,於是舉起繡花繃子,好讓他把信放在上面,因為她無法接受讓他發現自己的手指也在顫抖。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事:一隻鳥兒在杏樹的枝葉間抖動了一下身子,於是,一攤鳥糞不偏不倚正掉在繡花布上。費爾明娜·達薩立刻撤回了繡花繃子,將它藏到椅子後面,以免讓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注意到這件事。她第一次抬起她那羞得通紅的臉頰,瞥了他一眼。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若無其事地用手舉著信,說:「這是個好兆頭。」她又第一次用微笑向他表達了感激之情。隨後,她幾乎可以說是把信從他手中奪了過來,折好塞進緊身背心裏。他將扣眼上別著的那朵山茶花獻給她。她拒絕了:「這是定情之花。」隨即,她意識到時間已到,於是又恢復了原先的姿勢。
「把信給我吧。」她說。
其實自從一個月前把信交給費爾明娜·達薩,他已經多次違背不再去小花園的承諾,只不過加倍小心不讓自己被發現罷了。一切與以往並無不同。費爾明娜·達薩和姑媽在樹下讀書,到下午兩點左右、全城剛剛從午睡中醒來時結束,然後一起刺繡直到熱浪退去。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不等姑媽走進屋,便邁著英姿颯爽的步伐穿過馬路,這種步伐幫助他那軟軟的膝蓋支撐住身體。但他沒有走向費爾明娜·達薩,而是徑直朝姑媽走去。
「年輕人,跟我來。」他對他說,「我們聊五分鐘,這是男人和男人之間的對話。」
正是在這個時期,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決定在信中告訴她,他正準備努力為她打撈那艘沉船里的財寶。事實的確如此。那是一個明媚的下午,無數條魚被毒魚草熏得浮上水面,大海彷彿鋪上了一層鋁箔,此時他腦中靈光一現,冒出了這個主意。空中的鳥兒都被這場屠殺驚擾得亂成一片,漁民們不得不用船槳嚇唬它們,免得它們爭奪這次違禁捕撈帶來的奇迹般的果實。雖然毒魚草只是把魚熏得昏睡過去,但自從殖民時期起就被法律禁止使用。可它始終都是加勒比地區的漁民光天化日之下的慣用手段,直到被炸藥取代為止。在費爾明娜·達薩外出旅行的這段日子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消遣之一便是在防波堤上看漁民如何將滿載著睡魚的巨大拖網裝上他們的獨木舟。與此同時,一群像鯊魚一樣水性極好的孩子請求看熱鬧的人們往海里扔硬幣,然後他們再到水底把硬幣撈上來。這些孩子還抱著同樣的目的,游到海里去迎接遠洋輪船。由於他們嫻熟的潛水技能,在美國和歐洲已有很多旅遊紀實報道描寫過他們。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很早以前就認識他們,甚至比他初識愛情還要早,但他從未想過或許他們可以讓沉船的財寶浮出水面。那天下午,他突然想到了這一點,於是從接下來的那個星期日開始,直到差不多一年後費爾明娜·達薩歸來,他的胡思亂想又多了一種動力。
傍晚,當第一批旅行者到達時,這裏還空曠安靜,但天亮時卻已變成熱鬧的集市。吊床層層疊疊地掛著,從山裡來的阿勞科人則蹲著睡了一宿。拴起來的山羊憤怒地叫著,鬥雞在它們那法老式的箱子里撲騰,而山裡的野狗默不作聲地喘著粗氣,因為它們常年處在戰爭的危險當中,早已學會了不能亂吠。這些艱苦對於在本地做了半輩子買賣的洛倫索·達薩來說司空見慣,他甚至還總能在天亮時碰見個把老朋友。可對於他的女兒來說,卻是長久的痛苦。摞成堆的咸鯰魚散發出惡臭,加上她本來就因相思之苦而沒有胃口,最終導致她茶飯不思。而如果說她到底沒有因絕望而發瘋,那是因為她從對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回憶中找到了一絲安慰。她毫不懷疑這片地方是遺忘之地。
天剛剛亮,他們便裝備齊全、滿懷信心地從漁民的港口起錨出發了。歐克利德斯幾乎全身赤|裸,只穿著他平日的那塊遮羞布。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則穿著他那件長禮服,頭戴黑帽,腳踏漆皮皮靴,脖子上系著詩人式的領結,還隨身帶著一本書,作為到達群島之前一路上的消遣。從第一個星期日起,他便發現歐克利德斯不僅是個潛水好手,還是個熟練的水手,對大海的天性以及港灣處的廢銅爛鐵了如指掌。他可以講出那裡每一條被氧化得銹跡斑斑、只剩下一具空殼的破船的歷史,並說出很多意想不到的細節來。他知道每隻浮標的年齡,每一片瓦礫的來歷,以及西班牙人用來封鎖港口的鐵鏈上有多少圈鐵環。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擔心他對此次探險的真實目的心知肚明,便拐彎抹角地問了他幾個問題,結果發現他對那條沉船一無所知。
至於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自從當初費爾明娜·達薩在兩人那段長久而受阻的愛情之後不留餘地地拒絕了他,便沒有一刻不在思念她。從那時起,已經過去了五十一年九個月零四天。無需每天在地下室的牆上划條線備忘,因為沒有哪一天不發生點什麼讓他想起她來。決裂那年,他二十二歲,和母親特蘭西多·阿里薩住在窗戶街一座租來的普通房子里。母親從年輕時起就在那兒開了一家雜貨鋪,還拆些舊襯衫和破布,賣給戰爭中的傷員當藥棉用。他是獨生子,是母親和那位鼎鼎有名的船主皮奧第五·羅阿依薩先生一次偶然結合的產物。後者兄弟三人曾共同創建了加勒比河運公司,為馬格達萊納河上的蒸汽機船航行事業注入了新的活力。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每晚都不顧自己的身體拚命地寫信。在雜貨鋪的裡間,忍受著椰油燈散發出的有損健康的煙霧,他一字一句地寫著。他越是努力模仿自己喜愛的「人民圖書館」那幾位詩人近八十冊的作品,信就寫得越長,且越混亂。他的母親曾那般熱情地鼓勵他盡情享受痛苦,如今也開始為他的健康憂心。「你把腦子都要耗盡了,」天明雞叫時,她在卧室對他喊道,「沒有哪個女人值得你這樣。」她從不記得有誰曾如此迷失。但他沒有理會母親的話。有時,他徹夜不眠,為了能讓費爾明娜·達薩在上學路上拿到信,他一大早就將信放到約定的秘密地點,然後帶著一頭因愛情而蓬亂的頭髮,來到辦公室。而費爾明娜·達薩則在父親的監視和修女們不懷好意的窺探下,把自己關進洗手間,或是在課堂上假裝做筆記時,用練習本寫上不到半頁。但不僅由於時間緊迫和害怕,更由於性格使然,她的信從不觸及感情問題,而只是像工工整整的航海日誌一樣講講日常瑣事。事實上,這些信對她而言只是一種消遣,用來維持炭火不滅,但不必把手伸到火中,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卻在信中的每一行里把自己燃燒殆盡。他渴望用自己的狂熱感染她,用大頭針在山茶花的花瓣上為她刻下微型詩句。是他而非她,大胆地將自己的一縷頭髮夾進信中,卻沒有收到渴望的回贈費爾明娜·達薩一根完整的秀髮。不過,他至少讓她向前邁了一步,因為從那之後,她開始給他寄來用字典夾乾的葉脈、蝴蝶的翅膀和奇異的羽毛。在他生日時,她甚至送了他一塊一平方厘米大小的聖佩德羅·克拉維爾曾經穿過的教士服上的布料,那是那個時期人們私下買賣的,對於她這個年齡的學生來說,絕對是個不小的數目。一天晚上,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費爾明娜·達薩被一首小提琴獨奏的小夜曲驚醒,曲中不斷重複著一段華爾茲的弦律。她顫抖了,因為她聽得分明,每一個音符都表達出感激之情,感激她送的花瓣,感激她佔用箅術課的時間給他寫信,感激她因想他勝過了關心自然科學而造成對考試的恐懼。但她還是不敢相信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竟會做出如此莽撞的事來。
那是一次瘋狂的旅行。最初,他們同安第斯山的腳夫們組成騾隊,同行了十一天。一行人騎在騾背上,在內華達山的懸崖峭壁上前行,一時被炎炎烈日烤得皮膚乾裂,一時又被十月的水平雨澆得渾身濕透,幾乎每時每刻都被陡峭山巒上那令人昏昏欲睡的霧氣弄得呼吸艱難。上路第三天,一頭母騾子被牛虻叮后發了瘋,連同背上的騎手一起摔下了懸崖,還把同它拴在一起的幾頭騾子也帶了下去。騎手和七頭畜生的慘叫聲在山谷和峭壁間回蕩了好幾個小時,而後又在費爾明娜·達薩的記憶中年復一年地迴響著。她的全部行李都同騾子一起墜人了深淵,但在那個彷彿持續了幾個世紀的永恆瞬間,在從騾子和騎手掉下去,直到他們驚恐的慘叫聲消失在深谷中的這段時間里,費爾明娜·達薩心裏想的並不是那位摔死的可憐騎手,也不是那隊粉身碎骨的騾子,而是遺憾自己騎的騾子沒有和它們拴在一起。
他緊跟著她,卻不讓她發現,一路觀察著世界上他最愛的這個人的舉手投足,她的優雅,她的早熟。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無拘無束的樣子。他驚訝地看著她自如地穿行於人群之中,而加拉·普拉西迪婭卻東碰西撞,手中的籃子鉤來颳去,不得不一路小跑才跟得上她。她在混亂的大街上穿梭,自由自在,不曾與任何人相撞,就像在黑暗中飛翔的蝙蝠。她曾多次和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來到市場,但從來只是買一些小玩意兒,因為那時父親親自負責家中的採購,不單包括傢具和食品,甚至還包括女人的衣服。所以,這第一次出門採買,對她來說是在童年的夢想中便一再憧憬過的神奇冒險。
「我這樣問您,」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說,「是因為我認為她才是有權決定的人。」
然而她的祈禱並沒有被接納。事與願違:這一切恰好發生在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向他的母親傾訴心事之時,而後者正勸他不要交出那封近七十頁的情書,於是,在那一年餘下的日子里,費爾明娜·達薩只能是等待。隨著十二月假期的臨近,她的渴望慢慢變成了絕望。她反覆不安地問自己,在不上學的三個月里,要怎麼做才能見到他,並讓他見到自己。到了聖誕夜,這個問題依然沒有得到解決,直至她感覺到他正在子時彌撒的人群中凝視著她。她渾身戰慄,緊張得心都要跳出來了。她不敢回頭,因為她坐在父親和姑媽之間。她必須極力克制自己,以免讓他們察覺出她的慌亂。但當人們在一片混亂之中走出教堂時,她感到他和她的距離是如此之近,他的身影在躁動的人群中顯得那般清晰,就在她邁出正殿時,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迫使她回過頭,從肩膀上方望去。於是,在距離自己的雙眼兩拃遠的地方,她看見了他那冰冷的眼睛、青紫色的面龐和因愛情的恐懼而變得僵硬的雙唇。她被自己的膽大嚇得魂不附體,一把抓住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的手臂才沒有摔倒。透過女孩的蕾絲無指手套,姑媽感覺到她冷汗涔涔,於是用一個不被人察覺的暗號安慰了她,向她表示自己無條件的支持。在舉國上下一片爆竹和鼓樂聲中,在家家門口懸挂的彩燈燈光中,在渴望平安的人群的歡呼聲中,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像個夢遊者般徘徊到天亮。他透過淚眼打量著眼前的節日景象,被幻覺弄得精神恍惚,彷彿那一夜降生的不是上帝,而是他自己。
關於洛倫索·達薩,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唯一打聽到的就是在霍亂后不久,他帶著自己的獨生女兒和獨身妹妹,從聖胡安https://read.99csw.com·德拉希耶納加來到這裏。當初看見他們下船的人毫不懷疑他們是來此定居的,因為這家人把一個配備齊全的家所需要的一切都帶來了。女兒還很小時,他的妻子就去世了。妹妹名叫埃斯科拉斯蒂卡,四十歲,因為正在還願,上街時總是身穿聖方濟各會的修士服,回家后則只在腰間繫上修士服的腰帶。女孩十三歲,和已故的母親同名,叫費爾明娜。
「如果您不告訴我您要找的是什麼,我就不會知道怎樣才能找到。」他對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說。
但不管怎樣,他在那所小旅館中度過的青年時光並非僅限於閱讀和書寫熾熱的情書,還初識了那種沒有愛情的愛的秘密。中午過後,旅館里生機勃勃起來,他的那些夜鳥朋友如降生時一般赤|裸著身子起床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下班回來,會看到一座到處都是光著身子的仙女的宮殿。她們大聲地談論著當事人向他們透露的這座城市裡的秘密。其中很多人的裸體上展示著歲月留下的痕迹:小腹上的刀疤,子彈留下的疤痕,愛情留下的刀痕,以及剖腹產後慘不忍睹的縫合痕迹。有些人白天會把最小的孩子帶在身邊,這些孩子是她們年輕時叛逆或失足帶來的不幸果實。孩子剛一進來,她們就把他們的衣服脫|光,以免他們在這個裸體的天堂里感到與眾不同。她們各燒各的飯,所以沒有人比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吃得更好,因為她們邀請他時,他總是從每個人那裡挑最好的吃。每天都像過節,直到黃昏。那時,她們便光著身子,唱著歌,排著隊去盥洗室梳洗。她們互相借香皂,借牙膏,借剪刀,互剪頭髮,互相換衣服穿,再把自己的臉化得跟可憐的小丑似的,出門去捕捉當晚的第一批獵物。從這時起,旅館里的生活就變得沒有人格、無情無義了,沒有錢就休想參与其中。自從認識費爾明娜·達薩以來,沒有什麼地方比這裏更讓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感到自在了,因為這兒是唯一不讓他覺得孤獨的地方。甚至可以說,這裏最終成了唯一能讓他感到彷彿和她待在一起的地方。或許是出於同樣的原因,一位上了年紀、舉止優雅、有著一頭漂亮銀髮的婦人也住在這旅館里。她從不參与裸體女人們的日常生活,她們對她則懷有一種神聖的敬意。她年輕時,一位少不更事的戀人把她帶到這裏,享用了一段時間后拋棄了她,任她自生自滅。不過,雖然帶著這個污點,她還是嫁得不錯。成為寡婦時,她已經年紀一大把了。兩個兒子和三個女兒都爭相讓她和自己一起生活,可她卻想不出有什麼地方比自己年輕時曾在此放蕩過的這個旅館更合適了。她在這裏的房間是她唯一的家,這讓她立刻在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身上找到了共鳴。她說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有朝一日會成為聞名世界的學者,因為他可以在淫|盪的天堂里用閱讀來豐富自己的靈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也很喜歡她,常幫她去市場買東西,而且經常和她一聊就是一下午。他覺得她在愛情方面是個智者,因為儘管他沒有向她透露自己的秘密,她卻已經多次為他的愛情指點迷津。
當天餘下的時間就如幻覺。她又一次待在一直住到前一天的房子里,接待了同一撥來向她告別的客人,說著同樣的話。她恍惚覺得,自己在重複一個已經度過的生活片段。這種重複是那麼的徹底,而一想到乘船旅行也將如此重複,費爾明娜·達薩顫抖起來:單是回想一下船上的情景就讓她不寒而慄了。但要想回家,唯一一個不同的選擇就是騎在騾子上沿著懸崖峭壁走上兩個星期,而且情況會比來時更加危險,因為在安第斯山考卡省爆發的一場新內戰正在加勒比各省蔓延。於是晚上八點,她又一次被同一撥喧喧嚷嚷的親戚送至港口。他們揮著同樣的告別眼淚,在最後時刻送上了那同一批大包小包七零八碎、艙室里塞都塞不下的禮物。起錨時,家裡的男人們朝天開了幾槍,為帆船送行。洛倫索·達薩則站在甲板上,用他的左輪手槍打了五槍作為回應。費爾明娜·達薩的憂慮很快便煙消雲散了,因為整晚都是順風。大海散發著一股花香,這甚至讓她沒有繫上安全皮帶,就恬然入夢了。她夢見自己又見到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夢見他竟然摘掉了她一直以來看到的那副面孔,原來那是一隻面具,但他真實的面孔又和那面具一模一樣。她很早便起床了,因為這個夢中的謎團讓她大惑不解。她看見父親正坐在船長的飯廳里,喝著兌了白蘭地的不加糖的濃咖啡。由於酒精的作用,他的眼睛又斜了,但沒有流露出對這次回家的絲毫顧慮。
大家推測洛倫索·達薩是個有錢人,因為沒人知道他有什麼職業,但他生活卻很富足。他用真金白銀買下了福音花園的房子,而修繕費用至少是他買房所用的二百個金比索的兩倍。女兒在至聖童貞奉獻日學校上學。兩個世紀以來,上流社會的小姐們都會到那裡去學習相夫教子的藝術和職責。在殖民時期和共和國初期,那裡只接收名門望族的千金。但後來,那些被獨立戰爭搞垮了的古老家族不得不向新時代的現實妥協,於是學校向所有付得起學費的人敞開大門,不再憂心她們的門第出身。但仍有一個基本條件,即入學的姑娘們必須是天主教家庭合法所生。不管怎樣,那都是一所昂貴的學校,僅僅是費爾明娜·達薩在那裡上學就表明了她家的經濟實力,即便其社會地位未必出眾。這些消息令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受到鼓舞,因為這一切都表明,這位長著一雙杏核眼的美麗少女是他夢寐以求的姑娘。然而,他很快就發現姑娘父親的嚴厲管教造成了難以逾越的障礙。其他女孩們都是結伴或是由一位年長的女傭陪伴上學,而費爾明娜·達薩不同,她的身邊總跟著那位獨身的姑媽,而且她的言行舉止處處表明,她不被允許參加任何娛樂活動。
他的語氣變得帶有威脅性,鄰桌的一位客人回過頭看了看他們。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語調卻是再溫和不過了,但表現出他所能表現的最堅定的決心。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天真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開始了他孤獨狩獵者的秘密生涯。從早七點起,他就獨自一人坐在花園中一條不易被發現的長椅上,在杏樹的樹蔭下假裝讀一本詩集,直到看見那位可望而不可即的姑娘走過。她身著藍色條紋校服,帶吊襪帶的長襪一直拉到膝頭,腳下一雙系著交叉鞋帶的男士短靴,一條粗粗的辮子從後背垂至腰間,辮梢上系著一個蝴蝶結。她走起路來有一種天生的高傲,昂首挺胸,目不斜視,步履輕快,鼻翼微收,交叉的雙臂緊抱著胸前的書包。她走路的樣子就像一頭小母鹿,彷彿完全不受重力的束縛似的。在她身旁,身穿聖方濟各會的褐色修士服、系著修士腰帶的姑媽以吃力的步伐緊緊跟隨,不給別人留出絲毫靠近她的空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每天看著她們來回經過四次,星期日還有一次看著她們望完大彌撒從教堂走出來的機會。只要能看見自己心愛的姑娘,他就心滿意足了。慢慢地,他將她理想化了,把一些不可能的美德和想象中的情感全都歸屬於她。兩個星期後,除了她,他已經什麼都不想了。他決定給她寫一張簡短的便條,便條兩面都被他用書記員般漂亮的字體寫得滿滿當當。但便條在口袋裡裝了好幾天,他卻一直不知該如何交給她。就在想法子的過程中,他每晚臨睡前又會寫上好幾頁。於是,最初的一封簡訊變成了一部寫滿甜言蜜語的寶典。裏面詞句的靈感都來自在花園等待時因反覆閱讀而背下來的書籍。
她沒有理會耍蛇人向她兜售永葆愛情的糖槳時的那番饒舌,也沒有理睬躺在別人大門前渾身長癩流膿的乞丐的懇求,更沒有搭理試圖把一條受過訓練的鱷魚賣給她的假印第安人。她走得很遠,逛得很仔細,但漫無目的,每一次停下來,都僅僅是因為她喜歡不慌不忙地欣賞每一件東西的靈魂。只要有點兒東西賣的門廊,她都要走進去看看,而每到一處,她都能找出點兒什麼來增添她對生活的渴望。她興高采烈地聞著大木箱里呢料散發出的香根草的味道;她把印花的絲綢裹在身上;她戴上壓發梳,拿起花扇,在「金絲」商店的全身穿衣鏡里看著自己扮成馬德里婦女的模樣,忍不住笑起來,接著,又被自己的笑逗得哈哈大笑。在進口食品店,她打開一桶滷汁鯡魚,這讓她想起自己還是個小姑娘時,在東北部的聖胡安·德拉希耶納加度過的那些夜晚。她又嘗了嘗帶甘草味的阿利坎特血腸,買了兩根作為星期六的早餐,還買了幾片鱈魚肉和一罐酒浸紅醋栗。在調料店,她用兩個手掌揉碎了幾瓣鼠尾草和牛至葉,純粹是為了聞味兒,還買了一把丁香和一把大料,一小包姜和一小包刺柏。走出來時,由於被卡宴的胡椒嗆得直打噴嚏,她笑得滿臉淚水。在法國藥店,當她試用路特香皂和安息香液的時候,售貨員在她耳後噴了一撳巴黎正流行的香水,還給了她一片吸煙後用的祛味劑。
這就是他在兩人約好的正式訂婚時間的四個月前所過的生活。可就在這個時候,一天早上七點,洛倫索·達薩突然出現在電報室里,點名要見他。當時他還沒到,洛倫索·達薩就坐在長凳上等,一直等到八點十分,不停地把他那隻鑲嵌著名貴蛋白石的沉甸甸的金戒指從一根手指摘下,又戴到另一根手指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走進來時,他立刻就認出了這個曾給他送過電報的小夥子,一把將他拉了過去。
就在那個星期,他帶著女兒去旅行了,為了讓她忘掉一切。他沒有向女兒做出任何解釋,而是衝進她的房間,嘴唇上方的鬍子沾著因暴怒而嚼碎的雪茄沬,命令女兒收拾行李。她問他去哪裡,他回笞說:「去死。」她被這個聽上去過於真實的回答嚇了一跳,試圖用前幾天的勇氣面對他,但他解下自己帶有實心銅扣的皮帶,在拳頭上繞了一圈,然後狠狠地在桌子上抽了一下,聲音像來複槍的槍聲一樣響徹整座房子。費爾明娜·達薩很清楚自己的力量所能發揮的限度和時機,於是將兩張草席和一個吊床打成鋪蓋卷,把所有的衣服都裝進兩個大箱子,她確信這是一次永遠不會再回來的旅行。穿上衣服之前,她把自己鎖在衛生間里,匆忙地從衛生紙卷上撕下一張,給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寫了一封簡短的告別信。接著,她用修枝條的剪子從後頸處齊根剪下自己的髮辮,將它卷好裝在綉有金線的天鵝絨盒子里,連同那封信一起寄給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
她的工作艱苦,酬勞很低,但她做得很好。她不能忍受的是床第之間的抽泣和呻|吟,還有床下彈簧嘎吱作響的聲音。這一切在她的血液中沉澱堆積,令她熱血沸騰,痛苦不堪,天亮時恨不得跟大街上碰到的第一個乞丐睡上一覺,或者不求其他、不問究竟地找個爛醉如泥的酒鬼助她完成心愿。像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這樣一個身邊沒有女人、年輕而又乾淨的小夥子出現,對她來說簡直是上天的恩賜,因為從第一眼看見他的那一刻起,她就發現他和自己一樣,迫切需要愛情的撫慰。但他卻對她的急切渴望毫無察覺。他一直為費爾明娜·達薩保持著童貞,這世界上沒有任何力量和理由能改變他的決心。
他那位精通順勢療法的教父偶然加入了他們的談話,他並不認為戰爭是什麼障礙。在他看來,那不過是被領主像趕牛一般驅使的窮人跟被政府驅使的赤腳的士兵在打架罷了。
與他高大的身材使人產生的聯想相反,洛達里奧·圖古特有一個只有天使才有的那種小玩意兒,就像玫瑰花的骨朵兒。但這恐怕是一個幸運的缺陷,因為那些最放蕩的夜鳥都爭先恐後地搶著跟他睡覺。她們像被扼斷了喉嚨似的叫聲震動了整座宮殿的立柱,嚇得鬼魂們都直打哆嚓。據說,他是用了一種用蛇毒配製的油膏,能讓女人們欲|火焚身,但他發誓說,除了上帝賜予的東西,他沒有使用其他任何手段。他大笑著說:「這完全是因為愛。」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還要經過很多年,才能理解洛達里奧·圖古特或許說得不假。而直到他受到更進一步的感情教育,認識了一個同時壓榨三個女人、過著皇帝般生活的男人時,才徹底相信了這句話。那三個女人每天清晨都向這個男人交賬,跪在他腳邊,請求他原諒自己收入之微薄。而她們唯一能夠期待的獎賞就是,他將同她們中給他掙錢最多的那個女人睡覺。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本以為只有恐懼才能造成這樣的屈辱。然而,其中一個女人的回答卻令他大吃一驚。
他們在馬廄剛一下坐騎,一群陌生的親戚就從主客廳里湧出來,用他們那令人無法忍受的熱情擾得費爾明娜心煩意亂。此刻,她再沒有心思去愛這世上的其他什麼人,而且騾背上的長途跋涉弄得她渾身灼痛,困得要死,更何況還在鬧肚子。她唯一渴望的,是找個僻靜的地方,痛快地哭上一場。她的表姐伊爾德布蘭達·桑切斯比她年長兩歲,和她一樣如女王般傲視一切。唯有她,從看見費爾明娜的第一眼起,就看穿了她的心事,因為她自己也在經受一段莽撞愛情的煎熬。傍晚時,她把費爾明娜帶到準備好的卧室,讓她同自己住在一起。她不明白,臀部磨出那麼多火泡的費爾明娜是怎麼活下來的。在母親的幫助下——她母親是一個極溫柔的女人,和丈夫長得很像,就像攣生兄妹——伊爾德布蘭達表姐為費爾明娜安排了坐浴,還為她敷上山金車花,以減輕灼燒的痛楚。與此同時,煙火塔的隆隆聲震顫著整幢房子的地基。
他的聲音與費爾明娜·達薩期待的不同:口齒清晰,透出一股和他那憂鬱的行為方式截然不同的自制力。她的目光沒有離開手上的刺繡,回答他說:「沒有父親的允許,我不能收。」她溫曖的聲音使得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渾身顫抖,低沉的音色令他終生難忘。但他努力讓自己站穩,馬上又說:「那就去徵得他的同意。」接著,他又將命令的語氣轉為柔聲懇求,說:「這是生死攸關的大事。」費爾明娜·達薩沒有看他,也沒有停下手中的刺繡,但她的決定卻像打開了一道門縫,足以讓整個世界通過。
「不,請別這樣。」她對他說,「忘了吧。」
「您跟她談過嗎?」他問道。
直到有一天,他遇見了費爾明娜·達薩,天真的日子就此結束。
接下來他描述的情景是那麼令人陶醉,以至於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發誓要學會游泳,潛到儘可能深的地方,只為能親眼證實一下。歐克利德斯說,在那裡,在那個只有十八米深的地方,那麼多古老的帆船躺在珊瑚叢中,數都數不清。它們分散得很廣,一眼望不到邊。他說最令人驚訝的是,海灣漂著的那麼多散了架的破船中,沒有一艘能像海底這些沉船保持得這樣完整。他還說,有好多艘三桅帆船甚至連船帆都完好無損,在海底看得清清楚楚,就彷彿它們是連同當日的時空一道沉下去的,照在它們身上的,還是它們沉人大海時那個六月九日星期六上午十一點的陽光。他被自己想象力的激|情壓得喘不上氣來,接著說道,最容易分辨的就是聖何塞號大帆船,它的名字是用金字寫在船尾的,看得清清楚楚,但同時,它也是被英國人的大炮打得損傷最嚴重的船。他說他看見一隻足有三百多歲的大章魚困在船內,觸角從各個炮筒里伸出來,它在廚房裡長得太大了,要想把它放出來,得先把船拆掉才行。他說,他還看到了身穿軍服的船長,身體側著漂浮在船首樓甲板變成的水箱里。他還說,他之所以沒有下到裝財寶的船艙,是因為他肺里的空氣不夠了。但他帶回了證據:一隻祖母綠耳環,還有一個鏈子被硝腐蝕了的聖母聖牌。
「現在,您走吧,」她說,「沒有我的通知,請您不要再來了。」自從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第一次見到她后,他的母親其實還沒等兒子說起,便發現了他的心事,因為他開始寡言少語,茶飯不思,輾轉反側,夜夜難眠。但在他等待姑娘的第一封回信時,焦慮使情況變得更為複雜了。他腹瀉,吐綠水,暈頭轉向,還常常突然昏厥。這一次可把他的母親嚇壞了,因為這狀況不像是因為愛情而心神不寧,倒像是染上了霍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教父是一個精通順勢療法的老頭兒,從特蘭西多·阿里薩還在當地下情人時起,就一直是她最信賴的人。老人看到病人的情況也嚇了一跳,因為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脈搏微弱,呼吸沉重,像垂死之人一樣冒著虛汗。但經檢查后得知,病人並沒有發燒,渾身也沒有哪一處疼痛,唯一確切的感覺就是迫切地希望自己死掉。老人隨後探詢了隱情,先是向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而後又向他的母親,於是再一次證實了相思病具有和霍亂相同的癥狀。他開出方子,用椴樹花熬水來鎮定神經,並且建議病人外出去散散心,希望通過距離讓他得到安慰。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願望卻恰恰與之相反:他甘願享受煎熬。
自從她帶著心中殘存的那點兒對自己命運的報復之心,將第一封回信帶到電報室起,她便開始允許兩人每天看似偶然地在街上相遇,交換信件。但她始終沒有勇氣為他們安排一次哪怕是平常而又短暫的談話。就在第三個月末尾的時候,她明白了侄女的所作所為並非像她起初認為的那樣是青春期一時的心血來潮,而她自己的生活也受到了這場愛情之火的威脅。事實上,除了哥哥仁慈的接濟,埃斯科拉斯蒂卡·達薩並沒有其他生活來源。她知道,以哥哥專橫的性格,他絕不會原諒自己如此嘲弄他的信任。但到了最後抉擇的關頭,她還是不忍心讓侄女遭受自己從年輕時起就遭受的那種無可挽回的不幸。於是,她允許侄女採用一種可以給她帶來天真幻想的策略。方法很簡單:費爾明娜·達薩把信放在每天從家到學校途中某個隱秘的地方,同時在信上向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指明她希望在哪裡取到回信。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也如此照做。就這樣,在那一年餘下的日子里,埃斯科拉斯蒂卡·達薩內心矛盾地看著他們從教堂的聖水池轉移到樹洞,再到殖民時期城堡廢墟的裂縫中。有時候,他們找到信時,它已被雨水淋濕,沾https://read.99csw.com滿泥點,或是不幸被弄爛了。還有時,由於種種原因信丟了,但他們總有辦法重新建立起聯繫。
她害怕了,因為當初他們給她這份清潔工作時提出的第一個警告就是不能跟客人上床。其實,他們沒有必要對她說這個,因為她屬於那樣一類女人,認為當妓|女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跟陌生人上床。她有兩個兒子,是和不同的男人生的,並非因為她生性水性楊花,而是因為她從來沒能愛上一個來了三次以後再來的男人。在來這裏之前,她並不是一個在那方面有急迫需要的女人。她生性平和,始終耐心等待,並沒有絕望。然而,旅館中的生活比她的美德更強大。她每天下午六點來這裏上班,整晚都在房間之間穿梭,用四把掃帚清掃房間,撿避孕套,換床單。很難想象,男人們在愛情過後會留下那麼多東西。嘔吐物和眼淚是她可以理解的,但他們還留下了各種隱私的謎團:血污、排泄物、玻璃眼球、金錶、假牙、藏著一縷金髮的遺物盒、情書、商務信函和弔唁信等各種信件。有些人會回來尋找他們丟失的東西,但絕大部分物品都會被遺忘在這裏。洛達里奧·圖古特把它們鎖起來保存好,認為就算有一天這座宮殿不幸衰落,單靠這數千件被遺忘的私人物品,它也早晚能成為一座愛情博物館。
是豐塞卡的電報員在線上等他。這位電報員聯通了七個中轉檯,只為了幫助費爾明娜·達薩徵得參加舞會的許可。但得到許可后,費爾明娜並不滿足於這個簡單的肯定答覆,反而進一步要求證明在線路那端操控發報機的確實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本人。受寵若驚的他發出了一句足以證明身份的話:請告訴她我以花冠女神的名義起誓。費爾明娜·達薩認出了這句暗語,便安心去出席了自己的第一次成年舞會。直到第二天早上七點,她才匆匆換下衣服,趕去望彌撒。那個時候,她箱底藏著的信件和電報已遠遠多於當初父親搶走的那些,而她也學會了讓自己的行為舉止像已婚女人那樣成熟穩重。洛倫索·達薩將女兒舉止上的改變理解為時間和距離已經治愈了她的青春妄想。但他從未向她提起過自己為她定下的那樁婚事。自從他把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趕走後,女兒如今在表面上都對他客客氣氣,父女關係也融洽了許多,這讓他們得以和睦共處,誰也不會懷疑這種和睦並非出自真心。
那年八月,一場新的內戰即將再次危及全國。半個世紀以來,一場接一場的戰爭不斷蹂躥著這個國家。政府施行軍事管制,在加勒比沿岸的幾個州從下午六點起開始宵禁。雖然已經發生過幾次騷亂,軍隊多次濫用暴行,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仍然迷迷糊糊,對世界的狀況一無所知。一天清晨,他正在用他那愛情的呼喚擾亂亡者的寧靜時,一支軍事巡邏隊逮捕了他。他被指控為間諜,以高音譜號的形式向在附近水域游弋的自由黨戰艦發送暗號,但他奇迹般地逃過一劫,沒有被當場處決。
「算你走運!」軍官說完,將手臂高高舉起,向他告別道:「國王萬歲!」
為了讓歪了的眼睛看到他,洛倫索·達薩不得不側過頭來,就像鸚鵡一樣。他說出的彷彿不是一個詞,而是從他嘴中吐出的一個一個字:
就在那些日子里,歐克利德斯又撈出了許多件能夠證明他所編織的神話的證據,兩人已經不僅僅滿足於為那些散落在珊瑚叢中的耳環和戒指歡呼雀躍了,而是計劃要籌錢建立一家大公司,打撈那五十多艘船上的巴比倫寶藏。於是,遲早都要發生的事情發生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向母親求助,希望她幫助自己完成這項冒險。而母親只是咬了咬那些首飾上的金屬,又對著陽光看了看那些玻璃塊,就明白了有人想利用她兒子的天真發財。歐克利德斯跪在地上對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發誓說自己沒做過任何騙人的勾當。但接下來的星期日,他就沒在漁港露面,以後也再沒在別的地方出現過。
起初她都沒有認真想過一定要回信,但信上說得清清楚楚,她無法逃避。正是在這時,在她反反覆復猶豫不決時,她驚訝地發現自己想念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頻繁和深切程度已經超過了原本的意願。她甚至痛苦地問自己,他為什麼沒有在往常的時間出現在小花園,竟忘記了正是自己讓他在她思考如何回信的這段日子不要再來。她從未如此這般地思念某個人。他明明沒有在那裡,她卻設想他在;她盼望他出現在根本不可能出現的地方;她從夢中驚醒,真真切切地感覺到,她睡覺時他就在黑暗之中凝視著自己。如此種種,以至於當她覺察到他堅定的腳步踏在小花園那黃色的落葉中時,費了很大努力才相信這不是幻覺對她的又一次戲弄。但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以一種和他的鬱鬱寡歡極不相稱的威嚴向她索要回信,她終於從惶恐之中回過神來,試圖逃避,直言說,她不知道如何答覆。然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並沒有知難而退。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也是這些人中的一個,與其說他是為了尋找樂子,不如說是因為無聊。但他和燈塔看守人結交,並不是因為這個額外的誘惑。真正的原因是,自從費爾明娜·達薩對他失去了愛慕,而他開始狂熱地尋花問柳以取代她的時候,沒有一處地方讓他覺得比在燈塔里的分分秒秒更加快樂,或能找到更好的安慰來撫平自己的痛楚。這裡是他最喜歡的地方。他甚至花了很多年求母親,而後又求他的叔叔萊昂十二,求他們幫他買下燈塔。那個時候,加勒比地區的燈塔是私人財產,燈塔主人根據船隻的體積來收取人港稅。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認為那是唯一一種能夠靠詩情畫意營生的體面方式。可他的母親和叔叔都不這麼看。當他終於可以靠自己的財富這樣做時,燈塔卻又成了國家的財產。
夜半時分,來訪的客人相繼離開,慶祝相聚的人群也三三兩兩地散去。伊爾德布蘭達表姐借給費爾明娜一件馬大普蘭亞麻棉織睡袍,讓她躺在一張鋪著整潔床單的床上,枕著羽毛枕。這一切使得一種幸福而慌亂的感覺頓時傳遍費爾明娜的全身。終於,房中只剩下她們兩人了。表姐插上門,從床席下取出一個馬尼拉紙信封來,上面蓋著國家電報局的火漆封印。只看了一眼表姐臉上那光芒四射神秘兮兮的表情,一股沁人肺腑的白色梔子花香便在費爾明娜的心頭復甦了。她用牙將火漆印章咬得粉碎,淚水淌在那十一封言辭大胆的電報上,就這樣,她沉浸在眼淚匯成的汪洋中,直到天明。
閱讀是他永遠無法得到滿足的一項嗜好。自從教會他認字,母親便給他買來很多北歐作家寫的配有插圖的書。它們是作為故事書賣給孩子們看的,但其實裡邊都是些極其殘忍、邪惡的故事,各個年齡段的人都可以看。五歲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就能在課堂上或學校的晚會上背誦它們。但對它們的熟悉並沒有減少他的恐懼。相反,是更加重了。因此,轉向詩歌對他來說是一種心靈上的舒緩。青春期伊始,他就按到手順序讀完了「人民圖書館」的所有詩集。那些書是特蘭西多·阿里薩從「代筆人門廊」的二手書商那裡買來的,從荷馬史詩到當地詩人最名不見經傳的作品,應有盡有。但他沒有區別對待,而是哪本來了,就讀哪本,彷彿命中注定一般。他閱讀的年頭還不足以讓他在自己讀過的眾多圖書中分辨出好壞。他唯一清楚的,便是在散文和詩歌中,他更喜歡詩歌,而在詩歌中,他又更喜歡愛情詩。凡愛情詩他每讀到第二遍,就能不知不覺地背誦下來,越是講究格律和用韻,越讓人撕心裂肺的詩,他背得越容易。
這次受騙給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帶來的唯一好處,就是找到了燈塔這個愛情的避風港。一天晚上,他們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遭遇暴風雨,歐克利德斯用獨木船將他載到了這裏。從那以後,他便常常在下午來和燈塔看守人聊天,聽看守人講他所知道的那些陸地上和大海里數不盡的奇迹。這是一段將要歷經滄海桑田的友誼的開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學會了如何維持燈火不熄,先是用柴火,而後又用油罐子,那時電力的使用還沒有傳到我們這裏。他還學會了如何用鏡子引導燈火的方向並增加它的亮度。有幾次,燈塔看守人有事不能看管燈塔,他便留下來,在塔上整夜注視著大海。他學會了利用聲音和船上燈光映在地平線上影子的大小來辨別船隻,還學會了在燈塔閃動的光亮中分辨船隻給他發回的信號。
她回過頭,在距離自己的雙眼兩拃遠的地方,她看見了他那冰冷的眼睛、青紫色的面龐和因愛情的恐懼而變得僵硬的雙唇。他離她那麼近,就像在子時彌撒躁動的人群中看到他的那次一樣。但與那時不同,此刻她沒有感到愛情的震撼,而是墜入了失望的深淵。在那一瞬間,她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對自己撒了一個彌天大謊。她驚慌地自問,怎麼會如此殘酷地讓那樣一個幻影在自己的心間佔據了那麼長時間。她只想出了一句話:「我的上帝啊!這個可憐的人!」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沖她笑了笑,試圖對她說點什麼,想跟她一起走,但她揮了揮手,把他從自己的生活中抹掉了——
為找到送信途徑,他試圖認識幾個奉獻日學校的學生。可是,她們和他的世界相距太遠了。而且,反覆衡量后,他覺得讓其他人知道自己的意圖並非明智之舉。他還打聽到,費爾明娜·達薩剛到這裏不久,有人邀請她參加一次星期六舞會,而她的父親只說了一句斬釘截鐵的話就阻止了她:「什麼時候,做什麼事。」信已經正反兩面寫了六十張紙了,此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再也無法承受心事的負擔,將自己的秘密一股腦兒地傾訴給了母親,他唯一可以交心的人。特蘭西多·阿里薩被兒子的純真愛情感動得老淚縱橫,嘗試用自己的智慧之光為兒子引路。她首先說服兒子不要把那沓寫滿情詩的信紙交給她,因為那樣只會嚇著他夢中的姑娘。她猜想在有關心靈的事上,姑娘和他一樣是個嫩瓜。第一步,她對兒子說,應該首先讓她發現他的熱情,這樣他的表白才不會令她感到唐突,而且也讓她有時間考慮。
這個回答令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措手不及,但他的母親卻早有準備。自從他六個月前第一次說起結婚的打算,特蘭西多·阿里薩就開始著手張羅,把之前一直和兩家人合租的房子整幢承租下來。這是一座十七世紀的民用建築,上下兩層,曾是西班牙人治下的煙草專賣商店。它的所有者破產後,無力維持房子的日常開銷,只好將它分成幾小塊空間租出去。房子的一部分臨街,是曾經的店面所在;另一部分位於地上鋪著方磚的院子深處,是原來的廠房所在;另外還有一個很大的馬廄,如今被房客共用來洗晒衣服。特蘭西多·阿里薩租的是臨街部分,雖然是最小的,卻也是整幢房子中最有用且保持得最好的部分。昔日煙草店大廳的位置正是現在的雜貨鋪,有一扇臨街的大門,旁邊那間只靠一扇天窗通風的古老庫房是特蘭西多·阿里薩睡覺的地方。店鋪裡間是原大廳的一半,是用一道木隔扇隔出來的,那裡有一張桌子和四把椅子,既是餐桌又是寫字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如果不寫信寫到天亮,就會在那裡支起一張吊床。對兩個人來說,這個空間還不錯,但再多一個就有些不夠了,特別是對一個就讀於至聖童貞奉獻日學校的小姐來說。而且,這位小姐的父親還曾把一座瓦礫中的房子修繕一新,要知道,當時一些頭頂七個姓氏的家族,睡覺時都要提心弔膽,生怕房頂塌下來壓到他們身上。於是,特蘭西多·阿里薩徵得房東的同意,佔用了院子的走廊,條件是五年內保持房子處於良好狀態。她有資本這樣做。雜貨鋪和拆舊衣做止血藥棉所帶來的殷實收入已足夠維持她節儉的生活,此外,她還把自己的積蓄借給那些新淪落為窮人卻愛面子的主顧們。他們為感激她口風嚴密而願意接受高額利息,特蘭西多·阿里薩藉此讓積蓄翻了好幾翻。在雜貨鋪門前,那些夫人們像王后一般雍容華貴地從華麗的四輪馬車上走下來,身邊並不帶著礙手礙腳的奶媽和僕人。她們裝作來買荷蘭的花邊和金銀絛子的邊飾,然後一邊抽泣幾聲,一邊把自己那失落的天堂中最後的幾件仿金首飾典當掉。特蘭西多·阿里薩為她們排憂解難的同時,對她們的家世仍畢恭畢敬,以至於很多人臨走時更多地是感激她的尊重而非幫助。不到十年時間,她對那些幾次贖回又幾次含淚典當的首飾已經熟悉得如同自家的東西一樣了。當兒子決定結婚時,她的收益早已變成法定標準的黃金,埋在床下的一隻罐子里。她盤箅了一下,發現這筆錢不僅夠她把別人的這座房子維持五年,而且靠著她的小聰明和再多一點好運氣,或許還能在死前把整座房子買下來,留給她滿心期盼的十二個孫子孫女。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也已被任命為電報室的臨時第一助理,如果洛達里奧·圖古特能到來年即將成立的電報磁力學校去當校長,他希望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留下來當電報室的頭兒。
「請讓我單獨和小姐待片刻,」他說,「我有重要的事要對她說。」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臉烏青得像死人一般,跟著他去了。對這次會面,他毫無準備,因為費爾明娜·達薩根本沒有機會也沒有辦法提前告訴他。事情是這樣的:上星期六,至聖童貞奉獻日學校的校長弗蘭卡·德拉路斯修女像蛇一樣悄無聲息地溜進了「世界之本源」課的課堂,從各位女學生的肩膀上方窺探她們,正好抓到費爾明娜·達薩假裝在本子上做筆記,實則是在寫情書。根據學校的規定,犯了這種錯誤的人要被開除。洛倫索·達薩被緊急叫到校長辦公室,由此發現自己鐵一般的家規出了疏漏,瓦解在即。費爾明娜·達薩帶著她骨子裡的倔強承認了自己寫信的錯誤,但拒絕說出這位秘密戀人的身份。由於她在教會法庭上再次拒絕說出戀人是誰,法庭批准了將她開除的處罰決定。父親對她的房間進行了搜査,而在此之前,那裡一直被視作不可侵犯的聖地。他在一隻箱子的夾層里找到了三年來累積的一摞摞信件,顯然,它們用愛寫成,同樣也被用愛收藏著。信上的簽名確鑿無疑,但洛倫索·達薩當時及以後永遠都無法相信,女兒對她這位秘密戀人的了解僅僅限於他是個電報員和他喜歡拉小提琴,再無其他。
皮奧第五·羅阿依薩先生去世的時候,這個兒子只有十歲。雖然他一直暗中承擔著兒子的撫養費用,但從未在法律上承認過他,也沒有為他的前途做好安排。因此,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只用了母親的姓氏,儘管他真正的出身人人皆知。父親死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不得不輟學到郵電局當了學徒。在那裡,他被安排給郵袋拆封,分發信件,並負責在郵件到達時通知大伙兒,哪個國家的郵件到了,他就要在郵局門口升起哪個國家的國旗。
也就是這個時候,在一封寄往豐塞卡鎮的信中,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第一次向費爾明娜·達薩提到了財寶的事,而過不了多久她就要回來了。她對這艘沉船的故事並不陌生,因為她曾多次聽洛倫索·達薩提起過。洛倫索·達薩為了說服一家德國潛水公司和他合夥打撈沉沒的財寶,曾花費了不少時間和金錢。要不是歷史研究院的幾位研究員說服了他,告訴他沉船的傳說不過是某個窮凶極惡的總督為了侵吞王室的財富而編造出來的故事,他肯定還會對這項事業堅持到底。總之,費爾明娜·達薩知道,大帆船沉在海底兩百米的深處,根本沒人能夠到達,並非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所說的二十米。但她已經習慣了他那詩意的誇張,所以也就把這次尋找大帆船的冒險當作他的又一次豐功偉績祝賀了一番。可當她繼續收到寫滿荒唐細節的來信,見他像書寫愛情誓言一般嚴肅地描繪這些細節時,她不得不向伊爾德布蘭達袒露了自己的心事,說她擔心自己那位浮想聯翩的戀人失去了理智。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生活變了。得到回報的愛情給予了他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和力量。他在工作中表現出色,洛達里奧·圖古特沒費吹灰之力就使他被任命為自己的終身助手。那時,電報磁力學校的計劃失敗了,於是,這個德國人把全部空閑時間都獻給了他唯一真正喜歡的事情,即到港口去和水手們一起拉手風琴、喝啤酒,最後再到小旅館過上一夜。又過了許多時候,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才發現,洛達里奧·圖古特在那個歡愉場所有很大的影響力,是因為他已經變成那棟建築的主人,而且還成了那些港口夜鳥的老闆。他用自己多年的積蓄把那裡一點一點買了下來,但替他出頭露面的是一個又痩又小、頭髮像刷子一樣的獨眼人:這個人心地善良、性格溫順,誰也想不到他會是一位出色的經理。但事實的確如此。至少,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是這樣認為的,因為這位經理在他沒有要求的情況下,告訴他說他在這裏長期擁有一個房間,不僅可以供他在確定有需要時解決下半身的問題,還可以供他安靜地閱讀和寫情書。因此,在等待正式訂婚之前的一個個漫長的月份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這裏度過的時光比在辦公室和家裡都多。有那麼一段時間,特蘭西多·阿里薩只有在他回家換衣服時才能見到他。
多年以後,當他試圖回憶那個被詩歌的魔力理想化了的姑娘原本的模樣時,卻發現自己無法將她從昔日那些支離破碎的黃昏中分離出來。即便是在急切等待著她的第一封回信的那些日子里,在他悄悄地望著她卻不讓她發現的那些日子里,他看到的也只是午後兩點的陽光下和紛紛揚揚的杏花中她隱約的輪廓,無論季節如何變化,那情景始終都停留在四月。而他之所以願意站上唱詩褸的首席位置,用小提琴與洛達里奧合奏,唯一的目的就是看她的長裙如何在讚美詩的歌聲中輕輕飄動。但他的出神最終讓他喪失了這種愉悅的機會:神秘的宗教音樂對他當時的靈魂來說是那麼不痛不癢九九藏書,於是他試著用愛的華爾茲為它注人激|情,最後,洛達里奧·圖古特不得不把他從唱詩班中開除了。就是在那個時候,他屈從於自己的慾望,偷食了特蘭西多·阿里薩在院中花壇里種的梔子花。就這樣,他知道了費爾明娜·達薩的味道。同樣也是在那個時候,他偶然間在母親的一個箱子里找到一瓶一升裝的香水,是漢堡至美國航線的海員的走私品。他禁不住誘惑嘗了嘗,想從中尋找深愛的女人其他的味道。他喝了一口又一口,細細品味直到天亮,最終醉倒在費爾明娜·達薩的芬芳之中。他先是在港口的小酒館里喝,然後又來到海邊的防波堤上。在那裡,無家可歸的戀人們通過做|愛彼此安慰。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出神地望著大海,最終失去了意識。特蘭西多·阿里薩提心弔膽地等他到早晨六點,然後跑遍各個意想不到的角落去找他。午後不久,她終於在一個常有人跳海的海灣找到了他,當時他正在一攤散發著香氣的嘔吐物中翻滾。
事實上,對這位像冬天的燕子一樣出現在她生活中的默默追求者,費爾明娜·達薩了解得很少。要不是信上的落款,她甚至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那以後,她打聽到他是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母親是一位勤勞而正派的獨身女人,無奈卻被年輕時唯一的一次不檢點打上了永久的烙印。她還得知,他並非像她猜想的那樣是一個送電報的郵遞員,而是電報室出色的副手,而且很受器重。她甚至認為他那天來給父親送電報,只是一個為了見到她的借口。這個猜測讓她感動不已。她還知道他是唱詩班的樂師之一。儘管在望彌撒時,她從不敢抬眼去證實一下。但一個星期日,她突然發現其他樂器都是在為眾人演奏,只有小提琴是為她一個人拉的。他原本不是她會選擇的那種人,但他那過時的眼鏡、神甫似的長袍,以及舉手投足間的神秘感激起了她難以抵抗的好奇心,而她卻從來沒有想過,好奇心也是愛情的種種偽裝之一。
「我把你生活的鑰匙交給你。」他對她說。
「回答他說你願意,」她對侄女說,「即便你害怕得要死,即便你以後可能後悔;因為如果你說不,無論如何你都會後悔一輩子。」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感到腹中充滿寒氣。但他的聲音沒有顫抖,因為他覺得自己此刻被聖神之光照亮了。
這家旅館是一座殖民時期的貴族府邸,如今輝煌不再。寬敞的大廳和大理石房間被硬紙板隔成了一個個小房間,硬紙板上滿是大頭針刺出的小孔。房間租給來此尋歡作樂的人,同樣也租給那些偷窺的人。據說,有些偷窺者被毛衣針戳瞎了一隻眼睛,還有的竟發現窺到的是自己的妻子,也有一些出身名門的貴族,化裝成淫|盪的女人來到這裏,為的是尋找途經此地的水手長們發泄一番。此外,還有種種關於偷窺者和被偷窺者不幸遭遇的傳說,以至於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單是想到探頭去偷看一下隔壁房間,都嚇得心驚肉跳。因此,洛達里奧·圖古特最終也沒能使他相信,看別人和讓別人看都是歐洲皇室和貴族的雅好。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一邊聽他說,一邊小口呷著茴香酒,完全沉浸在對費爾明娜·達薩過去生活的勾勒之中,甚至都沒有思忖一下輪到自己開口時該說些什麼。但到了這個時候,他意識到無論說什麼都會牽動自己的命運。
「您朝我開槍吧。」他把手放在胸膛上說,「沒有什麼比為愛而死更光榮的了。」
兩個忠告無疑都很明智,只是來得晚了點兒。事實上,就在那天,就在費爾明娜·達薩從正在教姑媽閱讀的課文中失神,抬頭去看是誰經過走廊的那一剎那,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那副無依無靠的可憐樣兒已經在她的腦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晚飯時父親談起電報的事,於是她也就知道了他從事什麼職業,來她家幹什麼。這些信息增加了她的興趣,因為同那個時代很多人的想法一樣,她覺著電報的發明與魔法有著某種關聯。所以當她第一次看到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坐在花園的樹下看書時,一眼就認出了他。但若非姑媽告訴她,他已經在那裡好幾個星期了,她也不會感到心中不安。後來,她們星期日望彌撒出來時又看見了他,姑媽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那麼多次的相遇絕非偶然。她說:「他肯定不是為了我而如此大費周章。」埃斯科拉斯蒂卡·達薩姑媽雖然行事嚴厲,身上還穿著仟悔服,但對生活的敏感和參与熱忱是她最大的美德。單單是想到一個男人對自己的侄女感興趣,她便生出一種無法抑制的激動。然而,費爾明娜·達薩卻連對愛情基本的好奇心都沒有。她對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唯一懷有的是一絲同情,因為她覺得他是得了什麼病。但姑媽告訴她,要想看清一個男人的真正性情需要很長時間,而且她敢肯定,那個為了看她們經過而坐在花園中的小夥子得的只可能是相思病。
陸地號船隊由至少十二艘大小不同的船隻組成。它從這個港口起錨出發,一路上由一支法國艦隊護航,但這支裝備優良的艦隊最終沒能把遠征隊伍從英國艦隊的精準炮擊中拯救出來。那些英國人在卡洛斯·瓦格爾指揮官的帶領下,在索塔文托群島附近海灣的出口處伏擊了他們。所以說,聖何塞號並非唯一的沉船,儘管究竟有多少船被擊沉、又有多少船從炮火中逃脫,並沒有確切記載。但毫無疑問的是,這艘旗艦是最先沉入大海的船之一,和它一起葬身大海的,還有全體船員以及紋絲不動站在後甲板上的船長,而船上載著船隊大部分的貨物。
瞬時間,她被淹沒在一片嘰里哌啦的火熱叫賣聲中,有擦鞋匠、賣鳥人、二手書商、江湖郎中,還有賣甜食的女人。其中,賣甜食的女人們的吆喝聲力壓眾人,她們大聲叫賣著姑娘們愛吃的菠蘿酥,瘋子愛吃的椰子餅和小甜心米卡拉愛吃的紅糖糕。可她對這些嘈亂的嚷聲無動於衷,因為她一下子就被那個賣文具的吸引住了。那人正在演示各種具有魔力的神奇墨水,有像血一樣鮮紅的紅墨水,有透著一股悲傷的寫悼文用的墨水,還有便於在黑暗中閱讀的磷光墨水,以及只有燈照下才能看得見的隱形墨水。她本來打算各種墨水都買一點兒,好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鬧著玩兒,用自己的天才嚇他一跳。但她試了好幾種之後,決定只買一小瓶金色墨水。隨後,她走到那些坐在一排大罐子後面的賣甜食的女人面前,每樣買了六塊。她用手一一指著玻璃罐中的甜食,因為在嘈雜聲中根本無法讓她們聽見自己在說什麼:六塊天使髮絲餅,六塊煉乳餅,六塊芝麻糕,六塊木薯夾心酥,六塊魔鬼巧克力餅,六塊奶油卷,六塊王后乳酪糕,六塊這個,六塊那個,每樣六塊。她用一種令人難以抵禦的優雅把這些糕點一一扔進女僕的籃子,全然沒有理會叮在糕點上的密密麻麻的蒼蠅,周圍不絕於耳的嘈雜聲,以及在那要命的酷熱中閃爍的腐臭汗珠所發出的蒸蒸熱氣。一個頭上包著花頭巾、圓潤而漂亮的黑人婦女,滿面笑容地遞給她一角插在刀上的菠蘿塊,令她從陶醉中清醒過來。她取下菠蘿塊,整個放進嘴裏,一邊細細品嘗著,一邊把目光掃向周圍的人群。突然,一個晴天霹靂將她定在了那裡。在她背後,嘈雜之中一個唯有她能夠聽見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從當時的航海圖上找到船隊的路線,並相信自己已經確定了沉船的位置。兩人從博卡奇卡的兩座碉堡間駛出海灣,航行四個小時后,進人群島內部的靜止水域,水底珊瑚叢中熟睡的龍蝦伸手可及。風平浪靜,海水清澈見底,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覺得自己彷彿與水中的倒影合而為一。滯流區的盡頭,距最大島嶼兩小時航程的地方,就是沉船的位置所在。
自從在小旅館里第一次聽說那個寶藏的故事,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便開始盡一切可能打聽關於沉船的各種信息。他了解到,聖何塞號並非唯一一艘躺在珊瑚叢中的沉船。事實上,它是陸地號船隊的旗艦,於一七〇八年五月後到達這裏,來自巴拿馬波多貝羅那個聞名遐邇的集市。在那裡,它裝上了第一批財寶:三百隻裝滿秘魯和維拉克魯斯白銀的箱子,以及一百一十箱在孔塔多拉島集中並清點好的珍珠。這隻艦船在那裡逗留長達一個月,人們日夜狂歡,最後裝上了足夠把西班牙王國從貧窮中拯救出來的其餘財寶:一百一十六箱穆索和索蒙多科祖母綠寶石,以及三千萬枚金幣。
他被帶上腳鐐,在當地警備隊的牢房裡睡了三個晚上。但當他被釋放時,卻為囚禁的時間太短而感到沮喪。甚至在上了年紀以後,那一次又一次的戰爭早已在他的記憶中混淆,他卻仍舊在想,他是這個城市,或許是整個國家中唯一一個因愛情而戴上五磅重的鐐銬的人。
「這可不是花冠女神該來的地方。」
另一件時常令人恐懼的事就是戰爭。旅行伊始,大家就說起遭遇散兵游勇的危險。幾個腳夫教了他們好幾種方法以分辨來者是哪一派別,便於到時見機行事。他們經常會碰到一隊執行徵兵任務的騎兵,由一名軍官帶領,像綁牲口似的把新兵綁在一起,拖著他們全速前進。費爾明娜·達薩被這種種恐怖的景象壓垮了,甚至忘記了那個對她來說更像是傳奇而非近在咫尺的人,直到一天晚上一支不,黨派的巡邏隊綁架了騾隊中的兩名旅行者,把他們弔死在距離印第安人村落半里地的一棵樹上。洛倫索·達薩與他們非親非故,卻讓人把屍體放下來,按照基督教禮節將他們埋葬,并行了感恩禮,感謝上帝沒有讓自己遭此厄運。他這麼做是絕對有道理的。之前,那伙襲擊者曾突然闖進來,把槍筒頂在他的肚子上,叫醒了他。一個衣衫襤褸、臉上塗著黑灰的軍官用燈照著他,問他是自由黨還是保守黨。
洛達里奧·圖古特之所以成為旅館中討人喜歡的客人,與其說是因為他床第間的本事,倒不如說是因為他的個人魅力。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呢,由於他沉默寡言,且個性難以捉摸,也受到旅館主人的青睞。在那些最痛苦艱難的日子里,他常常把自己關在旅館悶熱的房間中,朗讀催人淚下的詩歌或連載的愛情小說。他的夢幻在陽台上築起黑燕子的巢穴,在午睡的昏沉中留下親吻和扇動翅膀的窸窣。黃昏時,酷熱漸漸退去,他不可避免地聽到隔壁傳來的談話聲,人們來此藉由片刻的歡愉以緩解一天的疲勞。就這樣,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聽到了許多私下議論,甚至有一些是國家機密,由那些身份顯赫的客人甚或地方官員透露給他們一|夜|情的愛人,卻沒有想到隔牆有耳。也正是由此,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得知,索塔文托群島以北四西班牙海里的地方,躺著一艘十八世紀的西班牙沉船,上面載有五千多億純金比索還有寶石。這個故事令他驚詫不已,但要等到幾個月後,他才會再次想起這件事。愛情的瘋狂魔力激起了他打撈這座沉沒寶藏的慾望,為的是能讓費爾明娜·達薩在金子池裡打滾。
「我們會等老的。」他說。
他說盡了各種好話來打動她,試圖讓她明白她這個年齡的愛情不過是海市蜃樓,一廂情願地希望能說服她退回那些情書,回到學校去,跪下來求得校方原諒。他還許諾說,到時他會第一個為女兒找一位配得上她的求婚者,讓她得到幸福。但他彷彿就像在對著一個死人說話。他被徹底打敗了。於是,星期一午餐的時候,他終於失控了,就在他極力忍住那些就要破口而出的辱罵和詛咒時,費爾明娜·達薩把切肉的刀子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她並沒有表現得很激動,但十分堅定,獃滯的眼神嚇得他不敢再發出挑戰。也就是在那時,他決定試試去找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渾小子,與他男人對男人地談上五分鐘。他根本不記得曾經見過這個不合時宜地闖進他生活來的小夥子。純粹是出於習慣,他在出門前帶上了左輪手槍,但小心地把它藏在了襯衣下面。
那天下午,父親睡午覺的時候,她交給加拉·普拉西迪婭一封只有兩行字的信:今天,見到您時,我發現我們之間不過是一場幻覺。女僕還給他帶去了他的電報、他的詩和他送的已經風乾了的山茶花,並要求他歸還她曾送給他的信件和禮物: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的那本彌撒經書,植物葉脈標本,一平方厘米大小的聖佩德羅·克拉維爾的教士服布料,幾塊聖牌,還有她那條系著校服配套絲帶的十五歲時的髮辮。在接下來的日子里,他瀕臨瘋狂,給她寫了無數封絕望的信,纏著女僕帶給她。但女僕堅決執行女主人斬釘截鐵的指示:不接收除歸還的禮物以外的任何物品。在女僕的再三堅持下,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把所有東西都還給了她,只除了髮辮。他不會歸還髮辮,除非費爾明娜·達薩親自來拿,並和他談上哪怕片刻的時間。但他的願望沒有達成。特蘭西多·阿里薩擔心兒子會做出什麼不可挽回的衝動決定,放下自己的驕傲,去懇求費爾明娜·達薩開恩給她五分鐘的時間。費爾明娜·達薩在家中的前廳站著接待了她,只花了一小會兒工夫,甚至沒有請她進去,更沒有表現出絲毫軟弱。過了兩天,在同母親吵了一架后,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從他卧室的牆上取下了那個落滿灰塵的玻璃龕,裏面像供奉聖人遺物似的供奉著那條髮辮。特蘭西多,阿里薩把它裝進那隻綉有金線的天鵝絨盒子,親自還了回去。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再沒有機會單獨見過費爾明娜·達薩,在他們漫長一生的幾次相遇中,也再沒有單獨和她說過話,直到五十一年九個月零四天之後,她成為寡婦的第一個晚上,他才再一次向她重申自己對她永恆的忠誠和不渝的愛情。
穿著那身肅穆的黑色禮服,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被彷彿來自地獄的烈日烤得渾身燥熱。他讓歐克利德斯潛到二十米深的水下,無論找到什麼東西都帶回來給他。海水很清,他看見歐克利德斯在水下遊動著,像一條鯊魚一樣在藍色的鯊群中穿梭,一條條鱉魚與他擦身而過,卻沒有碰他。之後,他看見他消失在珊瑚叢中。正當他認為歐克利德斯的氧氣已經耗盡時,聽到背後傳來喊聲。歐克利德斯站在水裡,舉著雙臂,海水才到他的腰間。於是,他們繼續尋找更深的地方,一路向北,從自在的蝠鱝、膽小的魷魚和陰暗中的玫瑰叢上方駛過。最後,歐克利德斯明白了他們是在浪費時間。
兩天以後他們下山,來到明亮的平原,快樂的巴耶杜帕爾鎮就坐落在那裡。院子里有人在鬥雞,街角回蕩著手風琴的樂聲,騎手騎在良種馬上,四處響著鞭炮聲和鐘聲。一座燃放煙火的高塔正被架起。費爾明娜·達薩甚至沒有注意到這一派歡鬧的景象。他們寄宿在她母親的兄弟利希馬科·桑切斯舅舅的家裡。舅舅率領著浩浩蕩蕩的一隊年輕親戚,騎著全省最好的良種駿馬,到皇家公路上來迎接他們,引領他們在煙火的轟鳴聲中穿過鎮子的一條條街道。舅舅家的房子在大廣場區,就在幾經修繕的殖民時期的教堂旁邊,看上去更像一座莊園工廠,因為各個房間都寬敞而陰暗,走廊對面是一座種滿果樹的園子,散發出一股熱甘蔗酒的味道。
是她。她正穿過大教堂廣場,加拉·普拉西迪婭手裡提著買東西的籃子陪伴著她。這是她第一次沒有穿校服出門。她比離開時長高了,線條更加分明,身材更加豐盈,一種成熟的矜持使她的美更為純凈。她的髮辮又長出來了,但不是披在後背,而是斜搭在左肩上,這個簡單的變化讓她脫去了少女的稚氣。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目瞪口呆地坐在那裡,直到這個宛如夢幻的姑娘目不斜視地穿過廣場。接著,那股使他渾身酥軟動彈不得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又迫使他跟在她後面追了上去。而這時,她已經拐過教堂邊的街角,混入市場喧鬧嘈雜的人群中。
因此,結婚的物質基礎已經具備。但特蘭西多·阿里薩認為慎重起見,還有兩個條件需要考慮。第一,要調查一下洛倫索·達薩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他的口音無疑表明了他來自哪裡,但他的身份、他謀生的手段卻沒有人準確知道。第二,這對戀人的戀愛期應當更長一些,這樣才能讓兩人通過親身交往彼此更加了解;同時,他們要對此段戀情嚴格保密,直到已經非常確定自己的感情。她建議他們等到戰爭結束再結婚。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同意絕對保密,因為母親說得很有道理,也因為他自己向來不願多言的性格。另外,他也同意延長戀愛時間,但他認為要等到戰爭結束再結婚是不現實的,因為獨立后的大半個世紀以來,國家沒有一天是太平的。
「什麼間諜?什麼烏七八糟的玩意兒?」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說,「我不過是個可憐的戀人。」
「無論如何,」他說,「如果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我無法給您任何回答。否則,那就是背叛。」
接下來的一周,他的神志更加恍惚。午休時分,他無望地走過費爾明娜·達薩家,看見她和姑媽正坐在門廊旁的杏樹下。此情此景正是在露天再現了那天下午他第一次在縫紉室見到她時的畫面:女孩正在教姑媽讀書。但沒有穿校服的費爾明娜·達薩變了個樣,她穿著一件針織長袍,許許多多的摺鈹從肩膀處垂下來,就像古希臘女子穿的袍子。她頭上戴著新鮮的梔子花編成的花環,看上去就像一位頭頂王冠的女神。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坐在花園中,斷定她們能看見自己。這次他沒有假裝看書,只是將書打開,眼睛則始終盯著自己朝思暮想的姑娘。可她卻連一個憐憫的眼神都沒有給他。
他確信只有在自己妹妹的同謀下,兩人才有可能維持這種艱難的聯繫。於是,他甚至都沒有給妹妹解釋的機會,便把她塞上了開往聖胡安·德拉希耶納加的輕便船。費爾明娜·達薩永遠也忘不了那天下午,發著高燒的姑媽在門廊上向自己告別的情景。姑媽穿著她那件褐色修士服,臉色蒼白而憔悴。她看著姑媽消失在小花園的濛濛細雨中,手裡拿著生活中僅剩的東西:一包單身女人的鋪蓋和只夠用一個月的錢。錢被她用手絹包著,攥在手中。後來,費爾明娜·read.99csw.com達薩從父親的淫|威下解脫出來,就派人到加勒比各省四處去尋找她,向一切可能認識她的人打聽消息,但一直沒有任何音訊。直到三十年後,她才收到一封經多人之手費了很長時間輾轉到她手中的信,信上說她的姑媽已經在「上帝之水」麻風病院去世了。洛倫索·達薩沒有想到自己這次不公的懲罰會造成女兒如此強烈的反應,他讓姑媽成了犧牲品,而女兒因對母親的記憶所剩無幾,一直是把姑媽視為母親的。她將自己鎖在卧室里,不吃不喝。洛倫索·達薩先是威脅,然後用蹩腳掩飾的懇求。當她終於把房門打開,他看到的不再是曾經的那個十五歲少女,而是一個受了傷的堅強女人。
他們駛進港來。輕便船在公共市場港灣里停泊的那些小船組成的迷宮中靜靜滑行。市場散發的臭味在幾裡外的海上就能聞到。晨曦在清澈的濛濛細雨中顯得格外飽滿,可小雨很快變成了瓢潑大雨。守候在電報室陽台上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輕便船駛入靈魂灣的那一刻就認出了它,船帆被雨水打得耷拉下來,船在市場碼頭下了錨。前一天,他一直等到上午十一點,才從一份電報中偶然得知船因為逆風而延誤了。於是,他又從第二天的凌晨四點起開始等待。此刻,他的眼睛始終不離那一艘艘運送旅客的小船。它們負責把少數不顧暴風雨而決定上岸的旅客送至岸邊,可最後,他們中的大部分都不得不在中途走下擱淺的小船,蹚著泥濘攀上碼頭。船中的客人一直徒勞地等到八點鐘,雨還是沒有停。一個黑人搬運工蹚著齊腰深的水走到船舷上把費爾明娜·達薩接了下來,一直把她抱到岸上。但她渾身上下濕得就像落湯雞,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竟然沒有認出她來。
「您別逼我給您一槍。」
但這些幻想並非全是徒勞。無論是沉船的傳說,還是後來對燈塔的興趣,都幫他減輕了見不到費爾明娜·達薩的相思之苦。而就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時候,傳來了費爾明娜·達薩即將歸來的消息。原來,在里奧阿査待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后,洛倫索·達薩決定回家。十二月正值信風季,並非風平浪靜的時節,那艘唯一敢於冒險出海的老舊輕便船,很可能一夜間又被逆風拖回到出發的港口。而事實果真如此。費爾明娜·達薩度過了苦不堪言的一宿,她把自己綁在艙室的床鋪上,把膽汁都吐出來了。那間艙室簡直就像小酒館的茅廁,不僅因為它狹小壓抑的空間,更因為裏面的惡臭和悶熱。船搖晃得那麼厲害,好幾次她都覺得床上的皮帶就要斷裂了。甲板上不時傳來一陣陣像遭遇了海難似的慘叫聲,而父親在隔壁床上發出的老虎般的鼾聲更加重了恐怖的氣氛。近三年來,這還是她第一個片刻也不曾想到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不眠之夜。而此刻,他正躺在雜貨鋪裡間的吊床上輾轉難眠,一分鐘一分鐘地數著她回來前的時間,彷彿每一分鐘都是永恆。天亮時,風突然停了,海面又恢復了平靜,費爾明娜·達薩發現自己儘管飽受暈船之苦,但最終還是睡著了,因為她是被錨鏈丁零噹啷的巨大響聲吵醒的。於是,她解開床上的皮帶,湊到舷窗前向外張望,幻想著能在港口躁動的人群中發現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身影,但她看到的卻是被第一縷陽光染成金黃色的椋櫚樹叢中的海關倉庫,以及里奧阿査那用腐朽的木板釘成的碼頭,而他們的船前一天晚上正是從這裏起錨的。
「這您可管不著。」洛倫索·達薩說。
「可憐的孩子,」姑媽說,「因為我在你旁邊,他不敢走過來。但如果他是認真的,總有一天,他會過來交給你一封信。」
「我對您唯一的請求,便是請您收下我的一封信。」他對她說。
在巴耶杜帕爾鎮逗留了很長一段時間后,他們繼續旅行,翻山越嶺,穿過鮮花盛開的萆原和夢境般的髙原。在所到的每個村莊,他們都受到和第一站同樣的歡迎,音樂、鞭炮、新一撥串通一氣的表姐妹,以及電報局裡準時到達的信件。很快,費爾明娜·達薩發現他們到達巴耶杜帕爾的那個下午並不是特例,在這個富饒的省份,每一天人們都像在過節。來此地的客人天黑時隨處都可睡下,餓了也隨時都有飯吃,因為家家戶戶大門都是敞開的,屋裡都掛著吊床,爐子上都燉著一鍋熱氣騰騰的三肉燉雜燴,以防哪位客人在通知來訪的電報到達之前就到了,而這是常有的事。伊爾德布蘭達·桑切斯在餘下的旅程中一路陪伴著表妹,興緻勃勃地向她講述血脈融合的秘密,一直追溯到生命的起源。費爾明娜·達薩重新認識了自己,第一次感覺到成為自己的主人,感覺到被陪伴和被保護,胸中充滿自由的氣息,這讓她恢復了寧靜,又有了活下去的願望。甚至到了暮年,她還會想起那次旅行,而且記憶猶新,越來越歷歷在目。
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被洛倫索·達薩拉著胳膊穿過教堂廣場,直走到教區咖啡館的拱廊下,並被邀請坐在露台上時,他連氣都喘不上來了。這個鐘點還沒有其他客人,一個黑女人正在沖洗寬敞大廳的地磚。大廳的彩色磨砂玻璃滿是裂痕和灰塵,廳里的椅子四腳朝天地放在大理石桌子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曾經好幾次看見洛倫索·達薩在這裏跟集市上的阿斯圖裡亞斯人一邊賭錢,一邊喝桶裝的紅酒,還大聲地為連年的戰爭而爭吵,但吵的是其他地方的戰爭,並不是我們這裏的。他相信愛情的宿命,很多時候他都會問自己,遲早有一天他會和洛倫索·達薩見面,那情形將是什麼樣子。這場會面沒有任何人的力量能夠阻止,因為它是兩人命中注定的。他設想會有一場不平等的爭吵,因為不僅費爾明娜·達薩在信中提醒過他她父親性格暴躁,他自己也親眼見識過:即便是在牌桌上大笑的時候,洛倫索·達薩的眼神看起來也像暴怒一般。他全身上下都是粗魯的明證:醜陋可憎的大肚子,拿腔拿調的說話聲,像猞猁一樣的絡腮鬍子,粗糙的雙手,以及無名指上那隻蛋白石的戒指。他唯一能打動人的地方,也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第一次看見他走路時便注意到的,就是他和女兒一樣,走起路來像頭小母鹿。然而,當他指了指椅子示意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坐下時,他覺得他沒有看上去那麼粗魯了。當他邀請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喝一杯茴香酒時,後者恢復了平穩的呼吸。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從沒在早上八點鐘喝過酒,但他還是心存感激地接受了,因為此時此刻他正迫切地需要喝上一杯。
特蘭西多·阿里薩是個隨性的黑白混血女人,嚮往幸福,卻為貧窮所累。她對兒子的痛苦感同身受,並從中得到滿足。兒子神志不清時,她喂他喝椴樹花水;兒子渾身發冷時,她為他裹上羊毛毯子。與此同時,她還為他鼓勁,讓他在灰心喪氣時也能得到安慰。
歐克利德斯約莫十二歲,身手敏捷,鬼心眼兒多,說起話來滔滔不絕,身體就像歐洲鰻鱺,彷彿生來就是為了在船舷上的牛眼窗中鑽來鑽去的。他的皮膚久經風吹日晒,粗糙得已經想象不出原本的顏色,這讓他那雙黃色的大眼睛顯得更加炯炯有神。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當即認定,他就是自己這次尋寶冒險的完美同謀。於是,兩人沒有再多耽擱,就在接下來的那個星期日開始行動了。
第二天早上吃早餐時,洛倫索·達薩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一是他不知道在小夜曲的語言中,反覆演奏同一段弦律有何深意,二是雖然他聽得專註,但還是不知道樂曲是為哪戶人家而奏。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的冷靜讓侄女恢復了心神。她肯定地說自己透過卧室的紗簾看到那個孤獨的小提琴手坐在花園的另一邊,還說不管怎樣,單曲重複代表的是決裂。在當天的信中,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證實了自己就是獻上小夜曲的人,那曲華爾玆是他自己寫的,曲名代表著費爾明娜·達薩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花冠女神。他再也沒有在花園中拉過小提琴,但常常會在有月亮的夜晚,精心選擇合適的地方獻上一曲,既讓她在卧室里就能聽到,又不必再提心弔膽。他最喜歡的地方之一就是貧民墓地。它坐落在一座貧瘠的小山上,整日經受著日晒雨淋,很多禿鷲棲息在那裡。從那裡奏出的音樂有一種空靈的回聲。後來,他還學會了分辨風向,以確定他的樂聲能到達它應該到的地方。
起初,他認為她們在杏樹下讀書只是個偶然變化,或許是因為房子在不斷修繕。但接下來的幾天,他看出費爾明娜·達薩在三個月的假期里,每天下午的同一時刻都會出現在那裡,出現在他的視線中。這種確信給他注人了新的勇氣。在他的印象中,她似乎並沒有看見過他,他也從沒察覺到她有任何感興趣或者反感的表現。但是,在她的冷漠中閃爍著某種別樣的東西,鼓勵著他堅持下去。忽然有一天,在一月份的一個下午,姑媽將手中的活計放在椅子上,把侄女獨自留在門廊旁邊,留在了那散落一地的黃色杏樹葉之間。這也許是一次故意安排好的機會,受到這個魯莽假設的鼓舞,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穿過大街,來到了費爾明娜·達薩面前。他離她那麼近,甚至能聽到她每一次的呼吸聲,聞到她身上散發的馨香,在此生餘下的歲月中,他正是靠著這種馨香來辨認她。他揚著頭,堅定地對她說了一句話,這種堅定他半個世紀以後才再次擁有,而且為的是同一個緣由。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瓊奇地窺視著她,跟在她身後氣喘吁吁,好幾次都撞到了女僕的籃子上,對他的道歉,女僕回以微笑。她和他擦肩而過,距離如此之近,他聞到了她身上的一陣芳香。如果說她那時並沒有看到他,可不是因為她無法看到,而實在是因為她那傲視一切的走路方式。他覺得她是那麼美,那麼迷人,那麼與眾不同,所以不能理解為何沒有人像他一樣,為她的鞋跟踩在路磚上那響板似的美妙聲音而神魂顛倒,也沒有人像他那樣被她裙擺的窸窸窣窣弄得心怦怦亂跳,為何全世界的人沒有因她那飄逸的髮辮、輕盈的手臂和金子般的笑聲而愛得發狂。他沒有錯過她的一顰一笑,也沒有錯過她那高貴品行的任何一點展現,但他不敢走近她,害怕扼殺這樣如痴如醉的感覺。然而,當她鑽進魚龍混雜的「代筆人門廊」時,他意識到自己正在鋌而走險,眼看就要失去幾年來夢寐以求的機會。
「根本不是這麼回事,」洛倫索·達薩說,「這是男人的事,應該在男人之間解決。」
這就是他寫給費爾明娜·達薩最初幾封信的源泉。在那些信中,他曾整段照搬西班牙浪漫主義作家的詩篇,而直到現實迫使他更加關注塵世瑣事而非心靈的苦痛,他才朝著當時那些催人淚下的連載小說和一些更為世俗的散文作品靠攏了一步。他學會了跟母親一起一邊落淚一邊朗讀當地詩人的作品,這些詩作在廣場和各個城門口花兩個生太伏就可以買上一冊。但同時,他也會背誦黃金世紀最經典的卡斯蒂利亞語詩歌。總之,他嚴格按照到手順序閱讀一切能夠到手的書籍。甚至在他那初戀的艱難歲月過去很久之後,他早已不再年輕,卻還會把二十卷《青年寶庫》、全套翻譯過來的加爾涅爾·諾斯社的經典著作,以及維森特·布拉斯科·伊巴涅斯收在普羅米修斯文叢中的較為簡單的作品,從第一頁讀到最後一頁。
事實上,洛倫索·達薩沒用五分鐘就說明了來意。他放下架子,說得那麼誠懇,以至於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一時間不知所措。自從妻子死後,他給自己定下的唯一目標,就是讓女兒成為一位高貴的夫人。而對一個大字不識、靠販賣騾子為生的商人來說,這條路漫長而且沒有把握,更何況在聖胡安·德拉希耶納加省,他那盜馬賊的名聲雖沒有坐實卻流傳很廣。他點燃了一支腳夫的雪茄,感慨地說:「唯一比壞身體更糟的,就是壞名聲。」然而他又說,他變得富有的秘密就在於,在他那眾多的騾子中,沒有哪一頭能像他本人這樣勤勞和堅韌,即便是在最艱苦的戰爭時期,在村莊一夜間被燒為灰燼,田園荒羌殆盡的時候,他仍舊如此。雖然女兒並不知道父親對自己前途的高瞻遠矚,但她卻一直表現得像一個積極的同謀。她聰明,而且做事有條不紊,甚至剛一學會認字就想到要教父親識字。十二歲時,她就已經非常懂事,甚至不需要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的幫忙就能操持家務。洛倫索·達薩感嘆道:「這真是一頭金騾子啊。」當女兒以門門功課都是五分的成績小學畢業,並且在畢業典禮上獲得榮譽獎狀時,他意識到聖胡安·德拉希耶納加太狹小了,在那裡無法實現他的夢想。於是,他變賣了田地和牲口,懷著全新的熱情,揣著七萬金比索,來到了這座破敗的城市。儘管城市的昔日輝煌已不復存在,但在這裏,一個美麗的、受過古典教育的女人尚有機會通過一樁美滿的婚事獲得新生。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闖人給這個需要全力一搏的計劃帶來了意想不到的障礙。「所以,我是來懇求您的。」洛倫索·達薩說。他把雪茄的煙頭浸到茴香酒中,然後又吸了一口已經沒有煙霧的煙,用憂傷的口吻最後說道:「請您別擋我們的路。」
但郵局裡的人當然不這樣想。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自甘墮落,成了一個懶漢。他總是心不在焉,以至於把通告郵件到達的旗子都搞混了。一個星期三,他升起了德國旗,而到達的船隻卻是利蘭公司的,運來的郵件是利物浦的;還有一天,他升起了美國旗,而來船卻是大西洋輪船總局的,運送的是來自聖納澤爾的郵件。愛情擾得他心神不寧,頻頻出錯,引起了眾人的抗議。他沒有丟掉工作,完全是因為洛達里奧·圖古特把他留在了電報室,還帶他去教堂唱詩班拉小提琴。他們之間的友誼令人費解,畢竟,兩人年齡懸殊,幾乎是爺孫兩輩。但他們無論在工作中,還是在港口的小酒館里,都相處融洽。港口的小酒館是那些徹夜不歸的人的去處,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從靠人施捨的酒鬼到衣著考究的少爺,而後者往往是從社交俱樂部的豪華宴會中溜到這裏來吃炸梭魚和椰汁飯的。洛達里奧·圖古特常常在電報室值完最後一班後到這裏來,一邊喝著牙買加甜酒,一邊和那些在安的列斯群島跑船的瘋狂水手們一起拉手風琴,直到天亮。他身材高大,動作有點像老烏龜,鬍子是金黃色的,每次晚上出門,總帶著一頂弗里吉亞帽。就差在頭上插一串風鈴草,否則他就和聖尼古拉一模一樣了。每個星期,他至少要和一隻「夜鳥」過上一晚,他就是這麼稱呼那些在小旅館里向水手出賣應急愛情的姑娘們的。剛認識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時,他以言傳身教的喜悅帶著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領到自己的秘密天堂。他為他挑選自己認為最好的夜鳥,同她們討價還價,商定方式,還用自己的錢提前付了賬。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沒有接受:他還是童男,並且決心除非因為愛情,否則絕不失掉童貞。
那是她第一次騎牲口,但若不是想到肯定再也見不到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再也得不到他的信帶來的慰藉,旅途的可怕以及數不清的艱辛原本也不會令她如此痛苦。從旅行一開始,她就再沒和父親說過一句話,而他自己也心煩意亂,只在必要時和她說上兩句,或者讓腳夫給她梢個口信。運氣好時,他們會在路邊遇到一家客桟,那裡提供一些山裡的食物,而她卻拒絕吃。客棧還租給他們幾張鋪著麻布的床,上面被發霉的汗漬和尿漬弄得污穢不堪。但更多時候,他們只能在印第安人的村落過夜。那裡有一些建在路邊的露天公共住所,用粗樹枝架起圍牆,苦棕櫚葉搭成屋頂,所有路過的人都可以在裏面睡上一晚,直到天亮。旅途中,費爾明娜·達薩沒有睡過一宿整覺,總是嚇得直冒冷汗,在黑暗中感覺到過路的人們悄悄忙碌著,把牲口拴在樹榦上,並儘可能地找一個地方掛起吊床。
「婊——子——養——的!」
「趁年輕,好好利用這個機會,儘力去嘗遍所有痛苦。」她對兒子說,「這種事可不是一輩子什麼時候都會遇到的。」
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還是沒有告訴他。於是,歐克利德斯建議他脫掉衣服,下去和他一起找,哪怕就只看看珊瑚叢深處處於世界下方的另一片藍天也好。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卻總說,上帝造海是為了讓人們通過窗子去欣賞,再說他也從來沒有學過游泳。不久,下午的天空中雲多了起來,空氣變得陰冷潮濕。天黑得很快,他們靠燈塔才找到港口的方向。駛進海灣之前,他們看見法國的遠洋輪船從身邊駛過。輪船是白色的,體形巨大,船上燈火輝煌,留下一股柔柔的飯香和煮花椰菜的味道。
他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個下午。洛達里奧·圖古特讓他去給一個叫洛倫索·達薩的人送一封電報,電報上未寫明住址。他最終在福音花園找到了這位洛倫索·達薩。他家是福音花園中最古老的房子,舊得幾乎要倒塌下來,裏面的院子也像個修道院的內院。花壇里雜草叢生,石砌的噴泉池裡一滴水也沒有。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跟著赤腳的女傭走在走廊的拱頂下,沒有聽見一點兒人聲。走廊上堆著尚未打開的搬家箱子,泥瓦匠的工具扔在用剩的石灰和一包包堆起的水泥中間,因為當時那所房子正在進行一次徹底修繕。院子盡頭有一間臨時辦公室,一個男人正坐在寫字檯前午睡。男人很胖,鬈曲的絡腮胡和嘴上方的鬍子連在一起。他的名字正是洛倫索·達薩。這個人在城中並不出名,因為他不到兩年前才來到這裏,而且不喜歡交際。他收下電報時的樣子就彷彿仍處九九藏書在一場噩夢當中。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帶著禮貌的同情看著他那雙青紫色的眼睛,看著那顫抖的手指費勁地撕開封口處的郵票。這種內心的恐懼弗洛倫蒂諾在很多收信人身上都看到過,他們始終無法不將電報同死亡的消息聯繫到一起。但讀罷電報,他恢復了情緒,長吁一口氣說:「好消息。」他遞給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實打實的五個裡亞爾,並用一個輕鬆的微笑讓他明白,若是壞消息,自己絕不會如此慷慨。接著,他和弗洛倫蒂諾握手道別,這可不是通常和電報郵遞員告別的方式。女傭把他送至臨街的大門口,但與其說是為給他領路,不如說是為了監視他。他們原路返回,又走過那個帶拱頂的走廊。但這一次,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發現房子里還有其他人,因為敞亮的院子中迴響著一個女人的聲音,正在反覆朗讀一篇課文。從縫紉室前經過時,弗洛倫蒂諾透過窗子看見一個上了年紀的婦人和一個少女。兩人坐在兩把緊挨的椅子上,一起讀著一本攤開在婦人裙兜上的書。這一幕看上去頗為奇特:竟然是女兒在教媽媽讀書。但弗洛倫蒂諾其實只猜對了一半,這位婦人是女孩的姑媽,並非母親,雖然一直以來,她就像母親一樣撫養著她。朗讀沒有中斷,但女孩抬眼看了看是誰走過窗前。正是這偶然的一瞥,成為這場半世紀后仍未結束的驚天動地的愛情的源頭。
他們就這樣白白浪費了三個星期日,若非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最終決定和歐克利德斯分享他的秘密,他們還會繼續浪費掉所有的星期日。這之後,歐克利德斯修改了整個尋寶計劃。他們沿著大帆船的古老航線行駛,比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預測的地方往東移了二十西班牙海里。不到兩個月,在一個海上飄著雨的下午,歐克利德斯潛到水裡很久。在這期間,獨木船漂出很遠,以至於歐克利德斯遊了近半個小時才趕上它,因為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沒能用槳把船劃到他那邊去。他終於上船之後,從嘴裏取出兩件女人的首飾,作為堅持不懈的戰利品展示給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看。
對於這個源自一場沒有愛情的婚姻的孤獨女孩來說,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是她傾吐心事的對象和情感的避風港。自從母親死後,是姑媽一手將她帶大。而在同洛倫索·達薩的關係上,埃斯科拉斯蒂卡表現得更像是女孩的同謀,而非姑媽。於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出現成了她們倆私下裡發明的又一種打發沉悶時光的消遣。她們每天經過福音花園四次,每一次兩人都用快速的眼神急切地尋找那位清瘦的哨兵。他靦腆害羞,毫不起眼,不管天氣有多炎熱,始終穿著一身黑衣。他總是坐在樹下假裝看書。「他在那兒!」兩人中最先發現他的那個會這樣說,同時強忍住不讓自己笑出聲來。而這一切都發生在他抬眼看她們之前。等他抬起頭,看到的則是兩個一本正經、與他的世界相距遙遠的女人,穿過花園時甚至看都不會看他一眼。
她在兒子身體康復期間,訓斥了他被動等候迴音的消極狀恣。她提醒他,弱者永遠無法進人愛情的王國,因為那是一個嚴酷、吝嗇的國度,女人只會對意志堅強的男人俯首稱臣,因為只有這樣的男人才能帶給她們安全感,她們渴望那種安全感,以面對生活的挑戰。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領會了這一課的精神,甚至也許領會得有些過頭。當特蘭西多·阿里薩看到兒子身穿黑色禮服,頭戴呢帽,賽璐珞衣領上打著富有詩意的蝴蝶結,走出雜貨鋪的那一刻,她難以掩飾心中的驕傲,內心生出的愛欲甚至多過母親的慈愛。她戲謔地問兒子是不是要去參加葬禮。兒子面紅耳赤地說:「差不多。」她注意到他緊張得幾乎喘不上氣來,但決心是不可動搖的。她最後叮囑了兒子幾句,祝福了他,還嬉笑地向他許諾,會再給他弄瓶香水以慶祝他的凱旋。
費爾明娜·達薩贊同她的女同學們的古怪看法,認為「代筆人門廊」是個墮落淫|盪、藏污納垢的地方,自然,是對那些體面的小姐們而言。那是一個有很多拱門的長廊,對面是一個小廣場,停著可供出租的馬車和驢子拉的大車,老百姓的生意做得如火如荼,熱熱鬧鬧。「代筆人門廊」這個名字起源於殖民時期,因為從那時起,那些穿著呢子背心、戴著套袖的沉默寡言的書法家們就坐在這裏,以低廉的價格代人寫就各種文書:受屈或申訴的訴狀,法庭證詞,賀帖,悼詞,以及各種年齡階段的情書。當然,這個喧鬧市場的壞名聲並非來自這些代筆先生,而是來自後來出現的小商小販。他們在櫃檯底下出售由歐洲船走私來的假貨,從淫穢下流的明信片、春|葯油膏到著名的加泰羅尼亞避孕套,應有盡有。那種避孕套有的裝著鬣蜥身上的鬣毛,到時候可以撩動心房;還有的在末端飾有花朵,花瓣可以按照使用者的意願張開。費爾明娜·達薩並不熟悉這條街道的風俗,為了找一處陰涼來避一避十一點鐘火辣辣的太陽,她走進了門廊,根本沒留意自己來到了什麼地方。
然而,費爾明娜·達薩是那麼茫然,她請求給她一段時間考慮。先是要求一個月,而後又是一個月,接著再是一個月。四個月過去了,她依舊沒有回復,這時她再一次收到了白色山茶花。和前幾次不同,這次信封中裝著的不只是山茶花,還有一份最後通牒:要麼現在,要麼永遠都不。這一次,換作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看到了死神的面孔,因為當天下午,他收到一個信封,裏面是一張從學校練習本的邊緣撕下來的紙條,上面只有一行用鉛筆寫的回答:好吧,我同意結婚,只要您保證不逼我吃茄子。
原來,他什麼都知道。洛倫索·達薩在旅行前犯了一個錯誤,他通過電報把行程告訴了小舅子利希馬科·桑切斯,後者又把消息傳給了人數眾多、關係複雜、分佈在全省各個村莊和角落裡的親戚們。於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不僅了解到他們的整個路線,還建立起一條長長的電報員兄弟陣線,以便追尋費爾明娜·達薩的蹤跡,一直到他們之前落腳的燭頭村。而自從費爾明娜來到巴耶杜帕爾鎮,弗洛倫蒂諾便得以和她頻繁通信。她在這裏住了三個月,然後動身前往別處,直到旅行的最後一站里奧阿査。在外漂泊了一年半后,洛倫索·達薩認定女兒已經忘記過去,便決定回家。或許他自己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放鬆了警惕,被妻子親戚的甜言蜜語弄得飄飄然了。這麼多年之後,妻子的族人終於放下了家族偏見,張開雙臂接納他成為他們中的一員。這次探親是一次遲來的和解,儘管這並非此行的目的。原來,當初費爾明娜·桑切斯的家庭不惜一切代價反對她嫁給一個來歷不明的外來者。此人夸夸其談,舉止粗魯,且四處漂泊,靠販賣未經馴化的騾子為生,這種生意太過低級,難免有坑蒙拐騙、不乾不淨的時候。洛倫索·達薩賭得很大,因為他追求的是當地最顯赫家庭的掌上明珠。這是一個龐大的家族,女人們潑辣豪放,男人們心地仁厚卻容易衝動,為了榮譽往往會失去理智甚至癲狂。然而,費爾明娜·桑切斯對這段受阻的愛情盲目而義無反顧地下定了決心,不顧家人的反對嫁給了他。她嫁得那麼匆忙,那麼秘密,就好像不是為愛而嫁,而是為了用那塊神聖的頭紗掩蓋某種早熟的過失。二十五年後,洛倫索·達薩沒有意識到,他對女兒戀愛的苛刻態度正是自己那段往事的再現。如今,他向這些曾經反對過自己婚事的大小舅子們傾訴不幸,而正是這同一批人,曾經也因同樣的原因向他們的親戚傾訴苦水。不過,他在自怨自艾中消磨掉的這些時間,卻被他的女兒贏去享受自己的愛情了。當他在舅子們的肥沃土地上閹割牛犢、馴服騾子時,女兒正像脫韁的野馬,和一群以伊爾德布蘭達·桑切斯為首的表姐妹們一同漫步。這些表姐妹中,數伊爾德布蘭達最漂亮,也最樂於助人。她愛上了一個比自己大二十歲且已有妻室兒女的男人,這種沒有未來的熾熱愛情只能通過暗送秋波聊以自|慰。
她自己也無法解釋為什麼要收下他的信。她並不為此自責,但越來越急迫的作答需要成了她生活中的一個負擔。父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偶然的眼神,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動作和表情,在她看來都像是為套出她的秘密而設下的陷阱。她驚恐萬分,在飯桌上盡量避免講話,唯恐一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秘密。她甚至對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也閃爍其詞,雖然姑媽像對待自己的心事一樣,分擔著她壓抑在心中的煩惱。她常常動不動就把自己關在衛生間里,一遍又一遍地讀那封信,試圖從中發現某種秘密代碼,某種隱藏在那三百一十四個字母、五十八個單詞間的神秘暗語,希望這些詞句能表達出比它們原本所表達的更多的含義。然而,她並沒有發現比她初讀時所理解的更多的意思。當初剛拿到信時,她衝進衛生間,把自己鎖在裏面,心怦怦跳個不停。她撕開信封,幻想這必定是一封感情豐富、熱情似火的長信,但看到的卻只是一頁散發著芳香的紙,不過信中表露的決心著實嚇了她一跳。
這是愛情之火熊熊燃燒的一年。無論在他還是她的生活中,除了想念對方、夢見對方、焦急地等信並回信,便再沒有其他事情。在那個如痴如醉的春天,以及接下來的第二年,他們再沒有面對面地講過話。甚至於,自從他們第一次見到彼此,直到半個世紀后他對她重申自己的誓言,在此期間他們再也沒有單獨見過一面,互訴愛語。但在最初的三個月,他們沒有一天不在給對方寫信,有一段時間甚至一天兩封。面對自己助燃的這把吞噬一切的烈火,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都有些害怕起來。
狂熱的通信即將滿兩年時,在一封只有一段話的信中,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向費爾明娜·達薩正式求婚了。之前的六個月里,他曾給她寄過好幾次白色山茶花,但她都在下一封信中還給了他,為的是既讓他不要懷疑她願意繼續給他寫信,又不願背上承諾的重負。事實上,她一直把山茶花的一來一回當作一種調情,而從未視之為決定自己命運的十字路口。但當接到正式求婚的那一刻,她感覺自己彷彿第一次被死神抓傷了。她大驚失色,把這件事告訴了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姑媽勇敢而睿智地擔起了為侄女答疑解惑的責任,這兩種品質是當初二十歲的她被迫決定自己命運時所不曾具有的。
那些日子,伊爾德布蘭達·桑切斯在拜訪了一位料事如神、令她驚訝不已的女巫后,整日沉浸在胡思亂想中。費爾明娜·達薩被父親的意圖嚇壞了,也去向女巫求教。算命的紙牌告訴她,未來沒有任何障礙阻擋她享有一段長久而幸福的婚姻。這個預言讓她鬆了一口氣,因為她根本沒有想到,和自己分享如此美滿命運的人可能並不是她此刻愛著的這個人。對未來有了把握之後,她興奮不已,開始按自己的意志行事。於是,她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之間的電報往來不再是堆砌著憧憬和虛幻的山盟海誓,而變得有條有理,實實在在,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頻繁。他們定下了日子,明確了方式,用生命許下諾言,共同決定只要兩人再次見面,無論在什麼地方,也無論情形如何,都不徵求其他任何人的意見,直接結為夫妻。費爾明娜·達薩恪守著這份誓言,以至於那天晚上在豐塞卡鎮,父親允許她參加第一次成年舞會,她卻認為沒有徵得未婚夫的同意就出席舞會是不貞的表現。那晚,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正在小旅館里和洛達里奧·圖古特玩紙牌,有人通知他有一封加急電報。
「我既不是自由黨,也不是保守黨。」洛倫索·達薩答道,「我是西班牙平民。」
「請您每天下午都到這裏來,」她對他說,「等待我換椅子的時刻。」直到第二周的星期一,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才弄明白她的意思。那天,坐在花園的長椅上,他看到了與以往同樣的場景,只有一處改變:在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進屋的時候,費爾明娜·達薩站起身來,坐到了另一把椅子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身穿長禮服,扣眼上別著一朵白色山茶花。他穿過街道,站到她的面前,說:「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費爾明娜·達薩沒有抬頭看他,而是環顧了一下四周。旱季的一片昏沉中,街上空無一人,風席捲著枯葉。
在這群戲水的男孩中有一個叫歐克利德斯的,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聊了不到十分鐘,便和他一樣對海底探險興奮不已。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並沒有向他透露自己的真實意圖,只是深人了解了一下他的潛水和航海本領。他問他是否能憋氣下沉到海底二十米,歐克利德斯回答說行。他問他是否能孤身一人駕著打魚用的獨木船出海,不靠任何工具,僅憑本能冒著暴風雨在開闊的海面上行駛,歐克利德斯回答說行。他問他是否能準確定位距離索塔文托群島最大島嶼西北方向十六海里的一個地方,歐克利德斯回答說行。他問他是否能在夜間航行,靠星星分辨方向,歐克利德斯回答說行。他問他是否願意按照他幫漁民打魚的日工資來完成這項工作,歐克利德斯回答說行,但星期日要多付五個裡亞爾的加班費。他問他是否能在遇到鯊魚時自衛防身,歐克利德斯回答說行,因為他會魔術可以嚇跑鯊魚。他問他是否能保守保密,即便被押到宗教裁判所的刑具上拷問,歐克利德斯回答說行。沒有一件事他回答說不行,而且「行」字說得那麼理直氣壯,讓人無從置疑。最後,他給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列出了花銷清單:獨木船的租金,寬葉槳的租金,捕魚裝備的租金,後面這一項是為了讓別人不對他出海的真實目的起疑。此外,還需要帶上食物,一大罐淡水,一盞油燈,一捆用動物油脂做的蠟燭,以及一隻獵人用的牛角號,以便危急時刻求救。
不管怎樣,結婚的細節問題在接下來這個星期的信中得以商定。費爾明娜·達薩接受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的忠告,同意以兩年為期,保持絕對貞潔,並建議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她完成中學學業的聖誕節假期里向她求婚。屆時她將徵得父親的同意,兩人可以根據她父親贊同的程度,決定如何正式訂婚。與此同時,他們以一如既往的熱情和之前一樣頻繁通信,但再不像以前那樣動不動就擔驚受怕,信中的口吻慢慢變得如同夫妻之間。已經沒有什麼會擾亂他們的夢想。
年滿十七歲的她堅定地接過這個權力。她知道,她所臝得的每一分自由都是為了愛。這一夜,噩夢連連。第二天,她打開陽台的窗子,又看見小花園中傷感的濛濛細雨、那尊被斬首的英雄塑像,還有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拿著詩集常坐的那條大理石長凳,她第一次感到回家的惆悵。她已經不再把他當作一個遙不可及的戀人,而是當作可以託付一切的確定無疑的丈夫來想念。她突然感到,自己走後,二人所虛度的光陰是多麼的沉重漫長,活下來又是多麼的艱辛不易,而她又會付出多少愛,去按照上帝的旨意愛這個屬於她的男人啊。可她驚訝地發現,他並不在小花園,不像以前很多次那樣,即使下雨也會出現在那裡。她發現自己沒有通過任何渠道接到他的任何信息,甚至一點徵兆都沒有。突然間,一個念頭令她渾身一顫:他死了。但隨即,她又排除了這個壞念頭,因為在最後幾天狂熱的電報往來中,他們的確是忘了商定一種她回來以後能繼續保持聯繫的方式。
她是在邊買邊玩,的確如此,但對於那些真正需要的東西,她會毫不遲疑地買下來。那股當機立斷的勁頭讓人絕對想不到這是她第一次買東西。她知道,她不只是在為自己買,也是在為他買。她買下了十二碼亞麻布,用來為兩人做檯布;一塊細棉布,用來做新婚之夜的床單,天亮時上面會浸染上兩人幸福的氣息。每一件精美的物品,他們都將在他們的愛巢共同享用。她討價還價,且十分在行。她優雅而又不失尊貴地議價,最後總能贏得最大的優惠。她用金幣付賬,店主們假裝檢驗真偽,其實只是為了聽聽金幣落在大理石櫃檯上那悅耳的聲音。
「放肆!」姑媽對他說,「她的事沒有什麼是我不能聽的。」
「但最重要的是,」她對兒子說,「你首先要攻克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姑媽。」
如果說在愛上費爾明娜·達薩以前,他都不曾陷入那麼多唾手可得的誘惑之中,那麼如今費爾明娜·達薩已成為他的正式戀人,他就更不可能如此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同那些姑娘們共同生活在旅館里,分享她們的喜悅和愁苦,但無論他還是她們,都沒有想過要越雷池一步。一次意外事件證明了他的決心之堅定。一天下午六點,就在姑娘們穿衣準備接待晚間客人的時候,旅館中負責清潔的女孩走進了他的房間。她是一個年輕姑娘,但看上去衰老而僬悴,在那些裸體女人的光芒之中,就像一個穿著懺悔服的罪人。他每天都能看見她,但從沒感覺到她也注意到了自己:她走過每個房間,手裡拿著幾把掃帚,一隻裝垃圾的桶,還有一塊專門用來從地上撿起用過的避孕套的抹布。她走進房間,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正像往常一樣在讀書。而她也像平時一樣小心翼翼地掃著地,以免打擾他。突然,她朝床邊走過來。他感到她那隻溫熱而柔軟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在尋找著什麼,接著它找到了,便開始解他的扣子,同時,她的呼吸聲充滿了整個房間。他裝作讀書的樣子,直到再也裝不下去,只好挪開身子。
一天晚上,她像每日那樣散步回來,驚愕地聽說不僅沒有愛情能夠幸福,而且與愛情背道而馳也能幸福。這個說法讓她驚慌失措,因為一個表姐妹無意間聽到了自己父母和洛倫索·達薩的談話。洛倫索·達薩提到想把女兒嫁給克萊奧法·莫斯科特萬貫家產的唯一繼承人。費爾明娜·達薩認識這個人。她曾經看見他在廣場上遛他那些完美無缺的良駒。馬身上的披掛令人眼花繚亂,就像祭台上的裝飾。他風度翩翩,身手矯健,迷人的眼睫毛甚至會令石頭動心。費爾明娜將他和自己記憶中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那個坐在小花園的杏樹下,可憐兮兮、骨瘦如柴、膝頭放著詩集的小夥子作了一番對比,心裏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