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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摘掉手帕,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髮現她變了臉色,於是明白遊戲已經結束,而且結束得很糟糕。他做了個手勢,車夫掉轉方向,在街燈管理人開始點亮一盞盞街燈的時刻,把馬車駛進了福音花園。所有的教堂都已念起了《三鍾經》。伊爾德布蘭達飛快地下了車,想到自己惹得表妹不悅而有些慌張,和醫生隨意地握了一下手,以示告別。費爾明娜也做了同樣的動作,可當她想把戴著綢緞手套的手撤回來時,烏爾比諾醫生卻用力攥住了她的中指。
這是她本性使然。結婚不到一年,她便到處遊逛,就像小時候走在聖胡安·德拉希耶納加那片死亡之地上一樣自如,彷彿這是她天生的本事。她和陌生人打起交道來得心應手,令她的丈夫困惑不已。而且,她有一種神秘的才能,可以和任何人,在任何地方,靠卡斯蒂利亞語進行交流。「語言嘛,如果你是想賣東西,當然得要懂的。」她常常略帶嘲笑地說,「但如果是想買東西,那不管怎樣,別人總有法兒聽得明白。」很難想象有人能像她那樣,那麼快,那麼興高采烈地適應了巴黎的日常生活。儘管巴黎陰雨連綿,她還是學會了去愛記憶中的它。然而,當她帶著那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的無數經歷,帶著旅途的疲憊,昏昏欲睡地回到家時,港口的人們問她的第一個問題便是對歐洲的種種神奇之處有何感受,而她用一句四個字的加勒比俚語就概括了這許多個月的幸福生活:「浮華而已。」
費爾明娜·達薩正要拒絕,可伊爾德布蘭達已經接受了邀請。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走下來,用指尖扶她上了馬車,幾乎沒有觸碰到她。費爾明娜別無選擇,跟在她身後也上了車,臉漲得緋紅。
就在小夜曲風波后不久的一天晚上,洛倫索·達薩在家中的前廳發現了一封信,是寫給女兒的,火漆上押著J、U、C幾個首字母組成的花押字。從費爾明娜的卧室前走過時,他把信從門下滑了進去。費爾明娜想不通信是如何到她房間里來的,因為她怎麼也不相信父親竟然會替追求者送信: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轉變。她把信放在床頭柜上,不知該如何處理。就這樣,信沒被拆開,在那裡放了好幾天,直到一個飄雨的下午,費爾明娜·達薩夢見胡維納爾·烏爾比諾又到家裡來,要把那塊曾經用來為她檢査喉嚨的壓舌板送給她。夢中的壓舌板並非鋁製,而是用一種她曾在別的夢裡開心品嘗過的美味金屬做成,於是,她開心地品嘗著它,並把它掰成了大小不等的兩段,小的那段給了他。醒來后,她拆開了信。信寫得簡潔而得體。胡維納爾·烏爾比諾唯一懇求的,就是請她允許自己徵得她父親的同意前來拜訪她。他的簡單和認真打動了她,那麼多天以來她用心培育出的恨突然平息了。她把信收在一個不用的珠寶盒裡,壓到箱底。但她忽然又記起來,那裡曾經保存過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那些飄散著香味的信,一陣羞愧讓她渾身一顫,於是她把信從珠寶盒裡取出來,想換個地方。這時,她所能想到的最體面的做法就是權當沒有收到過這封信。於是,她把它放到燈上燒起來,邊燒邊看著一滴滴火漆在火苗上飛濺,變成了縷縷青煙。她嘆息道:「可憐的人。」突然,她意識到這是自己在一年多一點的時間里第二次說這句話了。片刻間,她又想起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她自己也很驚訝,他已經離她的生活那麼遙遠:可憐的人。
他從烏爾比諾醫生身邊走過去,沒有跟他寒暄,而是推開縫紉室的兩扇窗子,粗野地沖女兒叫喊,命令她說:
回家的那天晚上,由於害怕黑暗和寂靜,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片刻也沒有睡著。一隻石鴴從沒關嚴的門縫鑽了進來,每隔一小時,剛好整點的時候,就在卧室里叫上一陣兒。他數著念珠念了三串《聖三光榮頌》,還念了所有他能記得的其他經文,以祈禱消除災禍和不幸,驅散專在夜間窺視的各種鬼魅魂靈。附近聖牧羊女瘋人院里,傳來瘋女人在幻覺中發出的尖叫聲,水瓮里的水一滴一滴落在水盆中,無情地在整幢房子里回蕩,迷途的長腿石鴴在卧室里來回亂跑。他生性怕黑,再加上父親無形的亡靈就存在於這座沉睡的寬闊宅邸,這一切都令他毛骨悚然。早上五點,石鴴和鄰居家的公雞一起啼鳴,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把自己的肉身和靈魂完全交託給全能的上帝,因為他感到再也沒有勇氣在祖國這片廢墟上多住一天。然而,親戚們的關懷,幾個星期日的郊遊,以及那些和他門當戶對的姑娘們的傾心仰慕,最終減輕了回家的第一印象所帶來的苦澀。他慢慢習慣了十月的悶熱,周遭刺鼻難耐的氣味,以及朋友們不成熟的看法,習慣了大家的那句:「明天見,醫生,您不要擔心」。最終,在習慣的魔力面前,他屈服了。很快,他便為自己的屈服想出了一個簡單理由。這裏就是他的世界,他對自己說,這個悲傷而壓抑的世界是上帝安排給他的,他屬於這裏。
「這再簡單不過了。」烏爾比諾醫生說,「我們來比比,看誰先脫掉。」
天亮時,他們睡著了,她還是個處|女,但很快就會不是了。果然,接下來的那個晚上,在加勒比海的滿天繁星下,他教她跳了維也納華爾茲,並在她之後去了盥洗室,等他回到艙室時,發現她正光著身子在床上等他。這次是她採取了主動,毫不畏懼,毫無痛苦,懷著在公海中冒險的喜悅把自己交給了他,除了床單上那朵貞潔的玫瑰,沒有其他任何血腥儀式的痕迹。兩個人都做得很好,幾乎稱得上是一個奇迹。在餘下的旅途中,他們不分白天黑夜地繼續這樣做著,而且一次比一次好。到拉羅切利時,兩人已經默契得像相識已久的戀人了。
那天晚上,她一步到位地脫掉了喪服,沒有經過穿灰色小花襯衫的多餘的過渡階段。她的生活一下子充滿了情歌和撩人的衣衫,件件都繪著五彩的鸚鵡和蝴蝶。她開始把身體分給所有向她索取的人。圍城六十三天後,卡多·加依坦·奧貝索將軍的軍隊被擊退了,她重建了被大炮炸穿了底兒的房子,還在防波堤上建起一座漂亮的觀海露台,暴風雨來時,可以觀賞憤怒咆哮的海浪。這裡是她的愛之巢,她毫無譏諷之意地如是說。在這裏,她只接待合她胃口的人,想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想以何種方式就以何種方式,不向任何人收取一分錢,因為她認為,是那些男人施惠於她。只在極少的情況下,她才接受禮物,而且不能是黃金。她做得如此恰到好處,誰也拿不出她行為不端的確鑿證據。只有一次,她險些在公眾中鬧出醜聞,當時謠言四起,說大主教但丁·德魯納並非死於誤食了一盤毒蘑菇,而是有意服毒,因為她威脅他說,如果他再繼續褻瀆神明地糾纏她,她就抹脖子自盡。但沒有人問過她這是不是真的,她自己也從來沒有提起過,她的生活毫無變化。確實,正如她自己常常大笑著說的那樣,她是全省唯一的自由女人。
「不!」他說,「這將是愛之課。」
第八天,船艱難地在水流湍急的狹窄河道里航行,兩邊是大理石的懸崖峭壁,午飯後,船停靠在納雷港。那些去往安蒂奧基亞省的旅客要在此地下船,安蒂奧基亞省是受新一輪內戰影響最深的省份之一。港口由六間椋櫚屋和一間鋅頂的木製倉庫組成,幾隊武器簡陋的赤腳士兵在此巡邏守衛,因為有消息說,暴動者正計劃搶劫船隻。房屋背後,雜草叢生的山峰高聳人云,一塊馬蹄鐵似的岩石為懸崖鑲上了飛檐。夜晚,船上沒有一個人睡得安穩,但是並沒有襲擊發生。天亮時,港口搖身變成了一個星期日的集市,印第安人兜售著用植物象牙做成的護身符和愛情藥水,夾雜在一群群整裝待發、準備用六天的時間攀到中部山區那長滿蘭科植物的叢林中去的牲口之間。
輪船從水面漂浮的一層溺水而亡的動物屍體間開出一條道來,駛進了港灣。為躲避惡臭,大部分旅客都進了船艙。年輕的醫生從舷梯上走下船,身穿上好的羊駝毛西服和背心,外套一件長罩衣,留著巴斯德年輕時的那種鬍子,頭髮由中間分開,露出一道清晰而蒼白的中縫。他極好地掩飾了自己因恐懼而非傷感造成的哽咽。碼頭上幾乎沒什麼人,只有幾個沒穿制服的赤腳士兵在看守。兩個妹妹和母親,以及幾個最要好的朋友在那裡等他。他發現他們儘管表面上開心,但臉色僬悴,毫無生氣。談到危機和內戰時,他們彷彿在說距離自己很遠、甚至毫不相干的事,可那隱隱顫抖的聲音和游移不定的眼神背叛了他們的言辭。令他感觸最深的還是他的母親。她是一個還很年輕的女人,曾以熱情火辣的社交活力從容優雅地投身於生活,而如今,在那身散發著一股樟腦味的寡婦黑綢喪服中,她就像被文火煎熬一般慢慢枯萎了。想必是在兒子一臉的困惑中察覺到了自己的改變,她先發制人,以攻為守,問兒子的臉色為何像石蠟一樣蒼白。
他總是津津樂道,說他們的愛情是一次誤診的果實。他自己也無法相信事情就那麼發生了,特別是在那個時候,他正把自己積蓄的全部熱情都傾注到這個城市的命運之中。對於這座城市,他常常不假思索地說,它是舉世無雙的。在巴黎,當他挽著某位臨時女友漫步在姍姍來遲的秋色中,彷彿不會再有比那些金色的下午更為純真的幸福了:到處瀰漫著炭烤栗子的山野氣息,手風琴聲悠揚婉轉,還有那一對對貪婪的情侶,在露天陽台上彷彿永遠也親吻不夠似的。然而,他把手放在胸口,對自己說,眼前的這一切都不足以讓他用故鄉加勒比四月的一瞬間來抵換。他還太年輕,尚不知道回憶總是會抹去壞的,誇大好的,而也正是由於這種玄妙,我們才得以承擔過去的重負。可當他站在甲板的欄杆前,再一次看到殖民區那白色的山岡,屋頂上一動不動的兀鷲,以及陽台上曬著的窮人的破衣爛衫——到了這個時候,他才明白自己是那麼輕易地掉進了思鄉之情設下的慈悲圈套。
她們穿得彷彿是在時鬈的遠洋輪船上旅行似的:絲綢裙底襯有裙撐,蕾絲飾領,寬檐帽上綴著馬鬃花。年齡較小的那兩個女人每天都要從頭到腳換好幾身華麗衣服,就在其他旅客熱得快要窒息的時候,她們卻彷彿置身於自己隨身攜帶的一片春光之中。三人靈巧地撐著陽傘,搖著羽毛扇,但就像所有的蒙波斯女人一樣,她們的意圖令人費解。毫無疑問,她們是一家人,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甚至連她們之間的關係都摘不清楚。起初,他認為那個年長的婦人可能是另外兩個的母親。但隨後他注意到,她的年紀根本不足以當她們的母親,而且她戴著半孝,而另兩個女人卻沒有著孝。他無法想象,她們中的一個敢在另外兩人睡在旁邊的床鋪時做出那種事來,唯一合理的假設就是這個女人利用了偶然的,又或者是安排好的空當,在艙室里只有她一個人的時候下手。他觀察到有時她們中的兩人會出去乘涼,很晚才回來,而第三個人就留下來照看孩子。但在一個更熱的晚上,她們三人帶著孩子一起出了門,孩子睡在柳條編的鳥籠里,外面還罩著紗幔。
作為安慰,胡維納爾和費爾明娜擁有這樣一段共同回憶。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下午,一群人冒著暴風雪站在卡布奇諾街上的一家小書店門前,引起了他們倆的好奇。原來,奧斯卡·王爾德在書店裡。終於,他從裏面走出來,果然氣宇不凡,但也許他自己過分意識到了這一點。人群將他團團圍住,請他在書上簽名。烏爾比諾醫生停下來只是想看看,可他衝動的妻子卻要穿過大街去,由於沒有帶書,她想請求王爾德把名字簽在她唯一覺得合適的地方:那副美麗的羚羊皮手套上,手套修長、光滑、柔軟,與新婚的她的皮膚同樣顏色。她確信,一個像他那樣高雅的男人定會欣賞她的舉動。但丈夫堅決反對,而當她無視勸阻硬是要去時,他感到羞愧得無地自容。
「我在等著呢。」醫生說。
「過來跟醫生道歉!」
片刻之後,他又抓住她的手,這次,她的手變得溫暖而放鬆,但仍舊濕濕的,沁著柔軟的汗珠。他們沉默地、一動不動地待了一會兒。他在伺機進行下一步,而她在等待著,不知他會從何處開始。隨著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房間里變得越來越黑。突然,他鬆開她的手,一躍而起:用舌頭舔濕了中指的指肚,輕輕碰了一下她那毫無防備的乳|頭,而她感覺到致命一擊,彷彿他觸到了她的一根活神經。她慶幸自己處於黑暗之中,不會讓他看見她那使得全身震顫直至髮根的滾燙羞紅。「別緊張。」他對她說,語氣極為溫和,「別忘了,我是見過它們的。」他感覺到她笑了,黑暗中,她的聲音甜美而鮮嫩。「我記得很清楚,」她說,「而且我的氣現在還沒消呢。」這時,他知道自己已經繞過了美好希望的海角。他再次拿起她修長而綿軟的手,用一個個孤零零的輕吻覆蓋了它,從稜角分明的手背,到纖長靈敏的手指、透明的指甲,再到那沁著香汗的手掌上象徵命運的掌紋。她不知道自己的手如何到了他的胸膛,碰到了一片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他說:「這是聖衣。」她撫摸著他胸口的軟毛,又用五根手指抓住這片草叢,彷彿要把它們連根拔起。「再使點兒勁。」他說。她試著加了些力氣,直到她確信不至於把他弄疼的程度。之後,竟然是她的手在尋找他那消失在黑暗中的手。但他沒有與她十指相扣,而是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一種無形、卻又恰到好處的力量,引領她的手沿著他的身體遊走,直到她感覺到一頭赤身猛獸的熾熱氣息,沒有固定的形狀,卻熱切而高昂。與他的想象相反,甚至也與她自己的想象相反,她的手並沒有撤回去,也沒有停在他把它放下的地方。她將自己全身心地託付給了至聖童貞馬利亞。她咬著牙,生怕會因這瘋狂的舉動而笑出聲來:她開始通過觸摸來認識那個昂首挺立的對手,認識它的體積,它那長莖的力量,它兩翼的延伸,既對它的堅決感到害怕,又對它的孤獨感到同情。她帶著細緻人微的好奇,一點一點地將它據為己有,若非丈夫是個富有經驗的人,準會把她的舉動錯會成挑逗。他求助於自己的最後一點力氣,抵抗著這番致命探究帶來的眩暈,直到她以孩子般的隨性放開了它,就像把它丟進垃圾堆似的。
「我不看。」他說。
「我可憐的孩子,」她嘆了口氣,「你還在想著那個人。」
四天後,病人死了,被白色顆粒狀的嘔吐物窒息而死。但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大家一直保持著高度警惕,卻沒有再發現一起新病例。沒過多久,《商業日報》刊登消息說,在本城的不同地方,兩名兒童死於霍亂。經證實,其中一名得的是普通痢疾,而另外那個五歲的小女孩,看上去的確是霍亂的犧牲品。她的父母和三個兄弟姐妹被分別單獨隔離起來,整個街區也被置於嚴格的醫療監控之下。三個孩子中的一個也感染了霍亂,但很快就康復了。危險過去后,一家人回了家。三個月內,又發現了十一例病例。第五個月時,出現了一次令人擔心的爆發。但快到一年時,大家普遍認為疫情已得到了控制。沒有一個人懷疑,是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嚴格的醫療措施創造了奇迹,效果比他的宣傳還要切實有力。從那時起,直到進入本世紀很長一段時間,儘管霍亂仍然是本城,而且幾乎是整個加勒比沿海地區及馬格達萊納河流域的常見病,但並沒有再度發展成痕疫。對霍亂的驚恐使得當局更加嚴肅地聽取了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的警告。在醫學院,霍亂和黃熱病被規定為必修課;並且,大家明白了填堵污水溝、把巿場建到遠離垃圾堆的地方去的緊迫性。然而,此時的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並沒有熱衷於宣告他的勝利,也沒有精神百倍地去堅持他的社會使命——如今的他成了折翼的天使,不知所措,心神不寧,決意要忘掉生活中其餘的一切,只因為他被自己對費爾明娜·達薩的愛火閃電般地擊中了。
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幽默地學著她的樣子,像火槍手似的拿著他的高頂禮帽鞠躬還禮,卻沒有得到他所期望的和善微笑。洛倫索·達薩邀請他去辦公室喝杯咖啡以示道歉。為了表示自己心裏沒有留下一點芥蒂,他欣然接受了。
她繼續述說著他的種種美德,他的虔誠,還有他救死扶傷的獻身精神。她一邊說,一邊從袖中掏出一串墜有象牙雕刻的基督像的金念珠來,在費爾明娜·達薩的眼前晃了晃。這是件家族聖物,有上百年的歷史,由一位錫耶納的金匠雕琢而成,被克萊蒙四世祝福過。
從那次未完成的旅行回來的當天早上,他就得知費爾明娜·達薩正在歐洲度蜜月。他那顆茫然的心當即認定,她即使不會在那裡永遠住下去,也會住上很多年。這個信念為他注入了忘記過往的第一線希望。他想念起羅薩爾芭來,隨著對另一個人的回憶慢慢平息,對她的思念變得越來越熾熱。正是在那個時期,他蓄起了小鬍子,鬍子尖還塗上膠,決意在有生之年都不再剃掉它。他彷彿變了一個人,用一段愛情來取代另一段愛情的想法讓他誤入歧途。漸漸地,費爾明娜·達薩的味道變得越來越淡,越來越難以聞見,最後只留在了白色的梔子花上。
「因為音樂對健康至關重要。」他說。
他問話時,臉上露出迷人的微笑,做出很隨意的樣子。但她卻沒有回答。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對那次療傷之旅一直都沒有什麼清晰的印象。他將始終透過一層憂愁的薄霧來回憶這次旅行,就像那個時期發生的一切一樣。當他收到委任電報時,甚至都沒想接受,但洛達里奧·圖古特用德國人的理由說服了他,那就是在公共管理領域有一份光輝的前途在等著他。他說:「電報員這一行大有可為。」他送給他一雙帶兔皮襯裡的手套,一頂草原上用的帽子和一件經受過巴伐利亞冰冷一月考驗的長毛絨領大衣。萊昂十二叔叔送了他兩件呢子衣服,幾雙防水靴,都是他父親的遺物,還給了他一張下一班船的寢艙船票。特蘭西多·阿里薩按照兒子的身材改小了這些衣服——他不像父親那樣高大,比德國人也矮許多,她還給他買了幾雙羊毛襪和幾條連體褲,好讓他不缺少衣物去抵禦寒冷荒原上的惡劣天氣。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經過了一系列的挫折后變得異常冷漠,就像死人為自己的葬禮做準備似的,參与著為這次遠行所做的工作。他沒有把自己要走的消息告訴任何人,也沒有跟任何人道別,就像當初他只向母親傾訴了心中悄悄壓抑的激|情一樣。但臨行的前一天晚上,他還是故意放縱了內心的最後一絲瘋狂,做出了一個很可能斷送自己性命的舉動。半夜裡,他穿上星期日的禮服,獨自站在費爾明娜·達薩的陽台下,拉響了那曲他為她創作的愛的華爾茲。這支曲子只有他們倆知道,也是三年來他們所經歷的種種挫折的象徵。他一邊拉,一邊低誦著歌詞,琴漸漸被淚水打濕。他拉得是那樣激|情澎湃,剛奏出頭幾小節,整條街上的狗便開始狂吠,接著,全城的狗都跟著吠叫起來。但過了一會兒,在音樂的魔力下,它們又慢慢安靜下來,華爾茲最終結束在一片空靈的寂靜之中。陽台的窗子沒有打開,也沒有人向街上探出頭來,甚至連那位幾乎總是拎著油燈趕來,試圖從演奏小夜曲的人身上撈點油水的巡夜人也沒有出現。而對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來說,這次演奏就像一道寬慰的符咒,因為當他把琴收進琴盒,頭也不回地在死一般寂靜的街道上漸行漸遠時,心中感到的並不是明天即將遠行,而是彷彿多年前就已抱定永不回來的決心離開了此地。
「我們見過兩次,在我生病的時候。」她說,「現在沒有任何必要再見面了。」
「現在,您走吧,忘了它。」她對他說,「就當這件事從沒有發生過。」這次突襲是如此迅速而成功,令人無法視之為一次無聊時突發奇想的瘋狂舉動。它必然是從容計劃的結果https://read•99csw•com,甚至連細枝末節都考慮到了。這個令人愉悅的信念增加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躁動,因為當他處於歡愉的頂峰時,曾有一個連他自己都無法相信,甚至也不願承認的發現,那就是,他對費爾明娜·達薩的虛無縹緲的愛可以用世俗的激|情來替代。於是,他千方百計想找出那個技藝精湛的強|奸者,或許在她那豹子般的本能中,他能找到醫治自己痛苦的良方。但他沒有找到。相反,調査越是深入,他感到自己距離真相越發遙遠。
費爾明娜·達薩努力咽下了一句無禮的話,眼睛眨都不眨地看著修女,目不轉睛,也不說話,只是默默地咬著牙。最終,她滿意地看見修女那男人般的眼睛被淚水淹沒。弗蘭卡·德拉路斯嬤嬤用手娟團擦掉眼淚,站起身來。
就這樣,她回來了,對生活中翻天覆地的變化沒有絲毫後悔地回來了。不僅如此,經歷了最初幾年的坎珂后,她越來越沒有什麼可後悔了。對於帶著天真的懵懂步入新婚之夜的她來說,這種情況可以說尤其值得慶賀。其實,在去伊爾德布蘭達表姐家省份的那次旅行中,她就已經開始褪去天真。在巴耶杜帕爾,她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公雞要追著母雞跑,還親眼目睹了驢子交配的野蠻場面,看見過牛犢出生的情形,甚至聽過表姐妹們大大方方地談論家中的哪些夫妻還在做|愛,而哪些儘管生活在一起卻已經不做了,是從何時起,又是為什麼不做的。正是在那時,她開始了獨自一人的愛,奇怪地感覺到自己發現了某些本能中一早就知道的事,起先是在床上,屏住呼吸,以免被同屋的六個表姐妹發覺,後來則是放鬆地躺在浴室的地板上,用兩隻手,披頭散髮,還抽著她最初的幾支腳夫的細雪茄。這樣做時,她總是帶著良心上的疑慮,直到婚後才消除,而且也總是秘密進行,不像那些表姐妹們,不僅炫耀每天能達到多少次高潮,甚至還討論其形式和程度。然而,儘管享受過這些先導儀式的美妙,她始終還是懷著最初的信念,認為失去童貞定是一項血腥的祭祀。
「我很幸福,」她說,「因為只有現在我才十分肯定地知道,他不在家時到底在哪兒。」
和水質不凈一樣,公共市場的衛生狀況也一直讓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感到憂慮。市場位於靈魂灣正對面一片開闊的空地,那些來自安的列斯群島的帆船就停靠在這個港灣。當時的一位著名旅行家曾把此地描繪成世界上貨物最豐富的市場之一。的確,這裏貨品充足,種類繁多,熱鬧非凡,但同時,它或許也是最讓人擔心的一個市場。由於潮水無規律的漲落,海灣海水一漾一漾地把污水溝排出的垃圾又推回岸上,因此,整個市場就坐落在自己的垃圾堆中。緊鄰的屠宰場也把亂七八糟的殘澄丟到這裏來:剁碎的腦袋,腐爛的內臟,動物的糞便,在陽光下靜靜地漂浮在一片血沼澤中。為了這些食物,兀鷲常常跟老鼠和狗爭搶得無止無休,時而穿梭于掛在棚檐下的索塔文托美味鹿肉和閹雞之間,時而躍過擺放在席子上的阿爾霍納春季菜豆。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想改善這裏的衛生條件,比如讓屠宰場換個地方,再重新建一個有彩色玻璃穹頂的市場,就像他在巴塞羅那看見的那些古老菜市場一樣,那裡供應的食物乾淨而漂亮,幾乎讓人不忍心吃掉。然而,他的那些有聲望的朋友們,即便是那些一向對他有求必應的,也只能對這份不切實際的熱情抱以同情。他們就是這樣的人:一生都在喧嚷自己驕傲的出身,歌頌這座城市歷史上的豐功偉繢、它珍貴的文物、它的英雄主義和它的美,卻對時光對它的侵蝕視若無睹。而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與他們不同,他對這座城市的愛戀之深,使他能用真實的眼光來看待它。
「而且,我覺得它有很多東西是多餘的。」
費爾明娜·達薩只覺得自己血管中血液翻湧,膽子一下大了起來。「我不明白您怎麼會幹這種事,」她說,「您不是一向認為愛情是罪過嗎?」
黎明時分,海灣里風平浪靜,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透過第一縷陽光,在飄浮的大霧上方看見了金色大教堂的拱頂,看見了屋頂上那一座座的鴿子屋,並順著它們找到了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的陽台,想象著在那座房子里,那個帶給他不幸的女人還倚在饜足的丈夫肩上貪睡。這個假想令他肝腸寸斷,但他並沒有制止它,相反,他在痛苦中感到滿足。太陽開始升溫,郵局小艇在停泊帆船組成的迷宮中穿梭。公共市場的無數種氣味裹挾著水底散發出的腐爛味,混合成一股惡臭。來自里奧阿査的輕便船剛剛抵達,一隊隊搬運工蹚著齊腰深的水去接船上旅客,一直把他們背到岸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第一個從郵局小艇跳上岸。從那一刻起,他就再沒有聞到海灣的臭氣,只聞到瀰漫在城市中的費爾明娜·達薩特有的氣息。一切都散發著她的味道。
他隨波逐流,不知道生活該從哪裡繼續。戰爭時期的一個晚上,那位遠近聞名的拿撒勒的寡婦驚慌失措地躲到他家,因為在叛軍將軍里卡多·加依坦·奧貝索圍城的時候,她自己的家被炮彈炸塌了。特蘭西多·阿里薩立即抓住這個機會,借口說自己的房間沒有地方,把寡婦安排在了兒子的卧室,實際上,她是盼望用另一段愛情來療愈那份讓兒子痛不欲生的愛。自從在船上的艙室被羅薩爾芭奪去了童貞,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就再沒有做過愛。他覺得,在這樣一個有緊急情況的夜晚,寡婦睡床上,自己睡吊床是很自然的事。可寡婦已經替他做了決定。躺在床上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不知道該做些什麼,而她坐在床沿,開始講述三年前丈夫的死給她帶來的無法慰藉的痛苦,邊講邊脫掉外面披著的一層守寡黑紗,把它拋向空中,甚至把結婚戒指也從手上摘了下來。她脫掉鑲著小珠子的塔夫綢襯衣,拋到房間另一頭角落裡的安樂椅上,又把緊身背心從肩膀上方扔出去,丟到了床的另一頭,然後,迅速褪掉了長至腳踝、帶荷葉邊的百榴裙、綢緞束腹帶,還有守寡的黑絲|襪。她把東西扔得到處都是,整個房間都被她那身喪服的零七八碎覆蓋了。她興高采烈地做著這一切,而且間隔恰到好處,彷彿每個動作都有進攻部隊那震得城市地基顫抖的炮聲為之慶祝。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想幫她解開胸衣上的按扣,但她以嫻熟的動作搶在前面,因為在五年恩愛的夫妻生活中,她已經學會了做|愛的每一個步驟都自給自足,甚至包括前戲,無需任何人幫忙。最後,她脫掉藿絲花邊的內褲,以游泳運動員的敏捷將它從雙腿上褪下來,露出自己的玉|體。
表姐妹倆立即開始享受共度的時光。她們從第一個下午起便一同沐浴,赤身裸體,用浴池裡的水互施洗禮。她們互相擦肥皂,捉虱卵,比臀部,比結實的乳|房,把對方當作鏡子,細細比較自上次兩人赤身相見以來,無情的時光如何改變了各自的身體。伊爾德布蘭達個頭高大,身體結實,皮膚是金黃色的,但全身長著混血女人的毛髮,短而鬈曲,如同一層金屬絲形成的泡沫。而費爾明娜·達薩則不同,她赤|裸的身體有些蒼白,線條修長,皮膚光滑,毛髮柔順。加拉·普拉西迪婭為她們在卧室里擺好了兩張一模一樣的床,可她們有時卻睡在一張床上,熄著燈一直聊到天亮。她們還會抽上幾支攔路劫匪抽的那種細雪茄,這是伊爾德布蘭達藏在箱子里襯帶過來的。抽完后,燒上幾張亞美尼亞紙,以祛除卧室里茅草房子似的濃烈氣味。費爾明娜·達薩第一次抽煙是在巴耶杜帕爾鎮,之後又在豐塞卡和里奧阿查抽過。在里奧阿查時,十幾個表姐妹一起關在一間房裡,一邊談論男人,一邊偷偷抽煙。她還學會了反著吸煙,即把香煙有火的一頭放進嘴裏,就像戰爭中的夜晚,男人們為了不讓香煙的火光暴露自己所做的那樣。但她從未獨自抽過煙。伊爾德布蘭達住在她家的那段日子,她每天晚上睡覺前都要抽煙,正是那時她養成了煙癮,不過始終是偷偷抽,甚至背著丈夫和孩子們,不僅因為女人當眾抽煙很不雅,還因為偷偷做的事情別有一番樂趣。
「謝謝。」
然而,它其實已經瀕臨毀滅的邊緣了。先前那場肆意流行的霍亂,繼最初暴斃在市場水坑裡的幾個犧牲者之後,在十一周內已創造了我們這裡有史以來死亡人數最高的紀錄。在那之前,凡地位顯赫的死者都會被葬在教堂墓地的石板下,與主教和教士團成員專享的幽靜場所為鄰。而不那麼富有的死者就葬在修道院的庭院中。窮人們則被埋在殖民時期的墓地里,位於一座當風而立的小山上,和城市隔著一條幹涸的小河溝。河上有一座灰漿築的小橋,橋頭的避雨亭豎著一塊牌子,一位未卜先知的市長曾命人在上面刻下了一句話:入此地者應拋開一切希望。霍亂剛剛流行兩個星期,墓地就已經滿了。儘管已將一大批不知名的貴人的枯骨遷進了集體掩埋的萬人坑,教堂里還是騰不出一塊可以使用的空墓地來。從沒有封嚴的墓穴中逸出的水汽令大教堂內空氣污濁,不得不將大門緊閉,直到三年以後,費爾明娜·達薩在子時彌撒中第一次近距離地看見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那個時候才再次打開。第三周時,聖克拉拉修道院的迴廊里已堆滿了死人,一直堆到兩邊種著楊樹的林蔭道。最後,只得把比迴廊大兩倍的教會菜園辟出來當墓地。人們在那裡挖掘出一個個很深的墓穴,不帶棺木地草草葬下三層死人。但很快又不得不放棄了這種方式,因為被填得滿滿當當的土地變成了一塊海綿,腳一踩,就滲出一股令人作嘔的血水來。於是,人們準備在「上帝之手」莊園開闢新戰場。那裡是一座育肥牧場,距離城市不到一里地,後來被譽為「普世公墓」。
起初,他並沒有後悔,因為每年這個時期,河中都水量充足,所以前兩個晚上船並無顛簸。每天吃過晚飯,下午五點鐘,船員們會給旅客發一些帆布底的摺疊床。每個人便找地方把自己的床打開,鋪上行李中的鋪蓋,再在上面支起針織蚊帳。有吊床的人會把吊床掛在大廳里,什麼都沒有的人就睡在餐廳的桌上,把整個旅途中絕不會更換兩次以上的桌布蓋在身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基本上大半宿都睡不著,他彷彿在河面涼爽的微風中聽到了費爾明娜·達薩的聲音,對她的回憶撫慰著他的寂寥。黑暗裡,船踏著野獸般的大步前行,在它的喘息聲中,他傾聽著她的歌唱,直到第一縷霞光出現在地平線,新的一天突然綻放在荒無人煙的草原和煙霧瀰漫的沼澤之上。他覺得這次旅行再一次證明了母親的智慧,他感受到了在遺忘之中存活下來的勇氣。
一天晚上,他比往常早一些中斷了閱讀。正當他漫不經心地朝廁所走去時,空無一人的餐廳里突然打開了一扇門,擋住了他的去路,一隻鷹爪般的手抓住了他襯衫的袖子,把他拉進一間艙室,隨即又關上了門。黑暗中,他甚至看不清這個不知年齡的裸體女人的樣貌,她渾身淌著濕熱的汗水,喘著粗氣,一把將他仰面朝天地推倒在簡易床上。她解開了他的皮帶,又解開他褲上的扣子,接著便騎在他身上,毫無光榮可言地奪取了他的童貞。兩人恣情陷落一個無底的深淵,四周泛著爬滿青蝦的鹹水沼澤的味道。之後,她在他身上躺了一會兒,無聲無息地喘著氣,然後消失在黑暗中。
「我們完了,」他說,「全完了,你馬上就會知道的。」這是他所說的全部,後來再也沒有重新提起過,也沒有發生什麼證明他所說的是真的。但從那晚起,費爾明娜·達薩意識到自己在這世界上竟是孤身一人,一直都生活在社會的凈界之中。昔日的同學處在一個禁止她入內的天堂里,尤其是她蒙受了被開除的恥辱后,更是如此;而她也沒能融入到鄰里之間,因為他們中沒人知道她的過去,他們眼中的她僅僅是那個穿著至聖童貞奉獻日學校校服的姑娘。父親的世界里只有商人和碼頭搬運工,以及那些縮在教區咖啡館里的戰爭流亡者,全都是些孤獨的男人。最近這一年,繪畫課稍稍為她減輕了一點幽居的寂寞,因為那位教畫畫的女老師喜歡上集體課,常常把其他學生帶到縫紉室來。不過,這些姑娘的社會地位參差不齊,三教九流。在費爾明娜·達薩看來,她們不過是些借來的朋友,每次課一結束,情意也就隨之消散。伊爾德布蘭達想敞開房子的大門,讓屋裡透透氣,還想把父親的樂師、鞭炮和煙火塔一起弄來,搞一場狂歡舞會,讓它的勁風把表妹的沉悶吹得煙消雲散。但很快,她發現自己的設想是沒有用的。原因很簡單:根本沒有人會來。
下水航行用了不到六天的時間。自從他們清晨駛人梅塞德斯湖,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看見捕魚的獨木舟上點點燈火在輪船激起的回頭浪中波動起伏,便感覺自己重新回到了家裡。當他們在迷失的男孩灣靠岸時,已經是晚上了。在西班牙人的古航道被疏通並投人使用之前,那裡是蒸汽船的最後一個港口,距離海灣還有九里。旅客必須等到早晨六點,才能登上租用的小艇,駛往最後的目的地。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歸心似箭,提前坐上郵局的小艇走了,因為郵局的職員認出他是自己人。下船之前,他忍不住做了一個具有象徵意義的舉動:把鋪蓋卷扔進水裡,目送它穿過那些看不見的漁夫手中的火把,直到離開潟湖,消失在大海之中。他確信,在今後的日子里,他再也不需要它了。永遠不,因為他將永遠不再離開費爾明娜·達薩的城市。
「我從來就搞不明白這東西是怎麼一回事。」
「我已經告訴您的女兒了,她健康得就像一朵玫瑰。」
「現在我發現了,」她說,「讓我不舒服的不是鞋,而是這個鋼絲鳥籠。」
「他很醜,而且可憐兮兮的,」她對費爾明娜·達薩說,「但他身上洋溢著愛。」
一向反對追求時尚的費爾明娜·達薩,這次帶回了六箱不同時代的衣服,因為那些名牌服裝沒能讓她動心。她曾在嚴冬去往杜伊勒里宮參加那位鋒芒逼人的高級定製服裝界霸主沃斯的服裝展,唯一的收穫就是讓她在床上躺了五天的支氣管炎。她覺得相比之下拉費里耶爾的服裝倒沒那麼浮華和張揚,但她還是做出英明的決定,到二手商店去將自己喜歡的東西洗劫一空,儘管丈夫驚恐地發誓說那些都是死人的衣服。同樣,她還帶回了很多沒有牌子的義大利鞋,比起名聲在外而又稀奇古怪的費利牌鞋,她更喜歡自己買的這些。她還從杜布伊那裡買回一把陽傘,紅得像地獄之火,為我們那些總愛大驚小怪的社會新聞記者提供了很多寫作素材。她只買了一頂瑞邦夫人設計的帽子,卻裝了滿滿一箱的人造櫻桃枝,能找到的各式氈花束,一把把鴕鳥羽毛、孔雀毛、亞洲公雞的尾羽,整隻的雉雞、蜂鳥,以及各式各樣外國鳥的標本,有正在飛翔的,正在啼鳴的,還有奄奄一息的:所有這些在過去的二十個寒暑里都發揮了用途,讓同一頂帽子變換出各種風貌。她還帶回一套來自世界各國的扇子,每把都各有特色,適用於不同場合。此外還有一瓶能把人迷得神魂顛倒的香水,那是在春風席捲著灰燼將法國慈善集會夷為平地之前,從集會上的眾多香水中挑選出來的,但她只用過一次,因為換成這種香味后她都認不出自己了。她還帶回一個化妝盒,這是誘惑品市場的最新玩意兒,她是第一個帶化妝盒去參加節日聚會的女人,當時,僅僅在公眾場合補妝都被視作不正經的表現。
馬可·奧雷里奧·烏爾比諾醫生,胡維納爾的父親,是這段不幸歲月里的民間英雄,也是最受人矚目的犧牲者。根據政府的指令,他本人實際上只需制訂方案並領導衛生部署,可他自己卻主動積極地參与到所有社會事務中去,事實上,在疫情最為嚴重的時刻,在他之上幾乎就沒有更高的權威了。多年以後,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翻看當時的記錄,證實了父親所釆用的方法仁愛多於科學,在很多方面都有悖醫學原理,以致在很大程度上助長了疫情的迅速蔓延。他是懷著兒子對父親的同情心證實這一點的——生活慢慢地把兒子變成了父親的父親,他第一次為自己當初沒能和孤軍作戰而犯下錯誤的父親站在一起感到心痛。但他也沒有貶低父親的功績:他的勤奮、他的犧牲精神,尤其是他個人的膽識,這一切都讓他無愧於這座城市從災難中死而復生后給予他的那些榮耀,他的名字理所應當和那些不計其數的戰爭英雄列在一起,因為比起這場戰鬥,那些戰爭可要不光彩得多。
父親未能及身見證自己的榮耀。當他發現那種他在別人身上見到並深表同情的無法醫治的病症出現在自己身上時,甚至都沒有徒勞地去嘗試抗爭,便把自己隔離起來,以免傳染給他人。他把自己關在仁愛醫院的一個雜物間里,對同事的叫門聲和親人的哀求聲充耳不聞,對人滿為患的走廊地板上那些垂死掙扎的霍亂病人的驚恐號叫也泰然處之,他給自己的妻子兒女寫下了一封充滿熾烈愛意的信。在信中,他流露出對生命無比的熱愛與眷戀,以及由此而生的感恩之情。那是一封長達二十頁的訣別書。信紙被揉搓得皺皺巴巴,從越來越糟糕的字跡中可以看出他的病情每況愈下。不需要認識寫信的人,也能看得出那個簽名是用盡最後一口氣寫上去的。遵照他的遺願,他那灰白色的遺體被混葬在公共墓地,沒有讓一個愛他的人看見。
最引起伊爾德布蘭達注意的,是表妹的孤獨。她對錶妹說,她就像個二十歲的老處|女。伊爾德布蘭達習慣了在一個人數眾多且人員分散的龐雜家庭里生活,誰都無法準確說清家裡到底住著多少人,也不知道每餐究竟會有誰來吃飯。她無法想象,一個像表妹這樣年齡的姑娘會把自己封閉在一種修道院般的私人生活中。毫不誇張:每天從清晨六點起床開始,直至熄滅卧室里的燈光,她全然把自己獻給流逝的時間。生活是從外部強加給她的。首先,伴隨著最後的雞鳴,送牛奶的男人叩響門環把她吵醒。接著,賣魚的女人來敲門,帶著一箱躺在一層海藻上的半死不活的紅鯛魚,還有那些豪爽的帕倫克女人,帶著產自瑪利亞·拉巴哈的蔬菜和聖哈辛托的水果。再往後,這一整天里,各色人等都會來敲門:乞丐,賣彩票的女郎,募捐的修女,吹著笛子的磨刀匠,收舊瓶子的,收碎金子的,收報紙的,還有用紙牌、手相、咖啡潼或水盆里的水算命的假吉卜賽女人。加拉·普拉西迪婭的一周都是在開門、關門中度過的,她反覆地說著「不」、「請改天再來」,或者氣急敗壞地從陽台喊道:「別再來煩我們了,該死,該買的我們都買齊了!」她以極大的熱情和風趣代替了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以至於費爾明娜·達薩已經把她當成姑媽,甚至喜歡上她了。她當女僕當上了癮。只要有一小會兒空閑,就跑到工作間去熨燙白色的襯衣和床單,把它們熨得平平整整,再收入放有薰衣草的衣櫃中,而且不僅是對剛洗過的衣服熨了又疊,對那些久置不用而褪了色的衣服,她也如此對待。她還同樣精心地保管著費爾明娜·桑切斯的衣服,費爾明娜·桑切斯是費爾明娜的母親,已經去世十四年了。不過,家裡拿主意的還是費爾明娜·達薩。她下令該吃什麼,該買什麼,什麼時候該做什麼。就這樣,她決定著一個根本不需要決定什麼的家庭的全部生活。每當她清洗完鳥籠,給鳥兒們餵過食,又侍弄過那些其實不需要侍弄的花草后,就沒有了方向。被學校開除后,好幾次她都睡午覺一直睡到第二天才醒來。繪畫課不過是又一種打發時間的方式罷了。
她並沒有讓內疚掃自己的興。而是恰恰相反。屋頂上呼嘯而過的火球讓她睡不著覺,她繼續講述丈夫的種種優點,直到天亮。除了拋下她死去這一點,她沒有責怪他的任何不忠。事實上,她感到釋然,因為她確信丈夫如今比任何時候都更完全地屬於自己,他已躺在那個釘了十二枚三英寸釘的棺材里,埋在地下兩米深的地方。
「我崇敬你,因為是你把我九*九*藏*書變成了娼婦。」
他心裏明白,自己並不愛她。同她結婚是因為喜歡她的高傲,她的嚴肅,她的力量,也因為自己的一點兒虛榮心,但當她第一次吻他時,他確定,沒有什麼障礙能阻止他們建立一份完美的愛情。在那第一個晚上,他們什麼都聊了,一直聊到天亮,就是沒有談到愛情,以後也永遠不會談到它。但從最後的結果來看,兩個人誰都沒有做錯。
「我們不要再上醫學課啦。」她說。
就在那些日子,來了一個比利時照相師,在「代筆人門廊」的樓上開起了照相館,所有能付得起錢的人都利用這個機會去給自己照張相片。費爾明娜和伊爾德布蘭達是最先去的一批。她們把費爾明娜·桑切斯的衣櫃翻了個底兒朝天,瓜分了那些最耀眼的衣服、陽傘以及節日里穿的鞋帽,把自己打扮得像世紀中葉的貴婦人似的。加拉·普拉西迪婭幫她們束緊身胸衣,教她們如何在裙撐的金屬絲架子中扭動身體,如何戴手套,如何繫上高跟靴上的扣子。伊爾德布蘭達看中了一頂寬檐帽,上面插著幾根鴕鳥羽毛,一直垂到後背。費爾明娜則戴了一頂樣式更新一些的,上面裝飾著彩色石膏做成的水果和馬鬃花。最後,她們在鏡子里照見自己就像銀版相片中的祖母一樣,互相嘲笑起來。她們笑得前仰後合,興高采烈地出門去拍人生中的第一張照片。加拉·普拉西迪婭從陽台上看著她們撐起遮陽傘,穿過花園,一邊儘可能地在高高的鞋跟上保持身體的平衡,一邊像孩子拖學步車似的使上全身的勁兒拖著裙撐,她祝福她們,祈求上帝幫她們拍張好照片。
他大吃一驚。他畢業論文最初的想法正是這個:簡化人類器官的好處。他認為人類的器官體系已經過時,很多功能是無用或者重複的,對於曾經的時代來說必不可少,但對我們的時代卻並非如此。的確,可以更簡單些,從而也就少一些脆弱。他總結道:「當然,這是上帝才能做的事,但不管怎樣,在理論上明確下來也是好的。」她被逗笑了,笑得那麼自然,他趁機抱住她,第一次吻在了她的唇上。她回應了他,他一邊繼續輕吻她的臉頰,鼻子,眼皮,一邊把手滑到被單下面,撫摸起她那毛髮平直的圓潤陰|阜來:一個日本女人那樣的陰|阜。她沒有把他的手推開,但她自己的手也處在警惕之中,以防他再前進一步。
不管怎樣,是她把表妹帶進了真正的生活。每天下午繪畫課後,她都讓表妹帶她上街,去認識這座城市。費爾明娜·達薩指給她看以前自己和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每日走過的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一邊假裝看書一邊等她時所坐的花園裡的那條長凳,他們藏信的隱蔽處所,以及過去聖職部監獄所在的陰森宮殿,也就是後來經修繕后變成的至聖童貞奉獻日學校,她對它簡直恨之入骨。她們登上貧民墓地所在的小山,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曾在那裡根據風向為她拉小提琴,好讓她躺在床上就能聽到。在那裡,她們俯瞰這座歷史古城的全貌:破舊的屋頂,斷壁殘垣,雜草叢中城堡的廢墟,海灣里斷斷續續、大大小小的島嶼,沼澤四周寒酸可憐的窩棚,還有那一望無際的加勒比海。
儘管跡象混亂如麻,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還是很快就排除了年長婦女是那次襲擊的罪魁禍首的可能性。接著,又宣布了最小的那位,也是她們中最漂亮、最大胆的那位的清白。他做出如此判斷並沒有充分的理由,只因為通過對她們的密切監視,他最終傾向於將自己內心的希望當作真相:他發自肺醏地希望自己那一|夜|情人是鳥籠孩子的母親。這種假設是如此地吸引他,以至於他開始想念她勝過了想念費爾明娜·達薩,而忽略了這位新晉的年輕母親心裏只有孩子這一明顯事實。她應該還不到二十五歲,身材纖痩,頭髮金黃,一雙葡萄牙人的眼睛更令她顯得遙不可及,她在孩子身上慷慨傾注的無限溫柔,任何男人只要能分得一丁半點就會心滿意足。從早餐直至人寢,她都在大廳里照顧孩子,而另外兩個女人則在玩中國跳棋。等孩子睡著了,她便把柳條鳥籠掛在天花板上,靠近欄杆涼爽的那一側。即便是孩子睡覺時,她也不會對他置之不理,而是一邊搖著鳥籠,一邊哼著少女情歌,任由思緒飛離這枯燥的旅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執著地幻想著她遲早會露出馬腳,哪怕只是一個表情。他毫不掩飾地越過假裝在讀的書看她,甚至藉由她掛在細布襯衫上的聖物盒的一起一伏,觀察她呼吸的變化,還甘冒無禮之嫌,明目張胆地在餐廳調換座位,只為能與她對面而坐。但最終,他都沒有看出哪怕最細微的一點跡象,能夠表明她當真就是收藏著他另一半秘密的人。他唯一得到的,只是一個沒有姓氏的名字,因為那位年輕的女伴是這樣叫她的:羅薩爾芭。
想到父親也是這次會面的同謀,費爾明娜·達薩的怒火燒得更旺了。
霍亂成了他的心病。之前,除了在某門邊緣課程中學過一些常識外,他對此了解得並不多。他曾覺得很難置信,僅在三十年前,在包括巴黎在內的法國,霍亂就造成了十四萬多人的死亡。但在父親死後,為了撫平記憶的傷痛,也是作為一種悔過,他學習了一切能學到的有關各種形式的霍亂的知識。他成了當時最傑出的流行病學家、疫區封鎖理論的創始人、那位偉大小說家的父親阿德里安·普魯斯特的學生。因此,當他回到故土,從海上聞到市場的惡臭,看見污水溝中的老鼠和在街上的水坑裡光著身子打滾的孩子們時,不但明白了這場不幸因何而起,而且確信它隨時都會重演。
「這座城市還真是偉大,」他常常說,「我們用了四百年的時間來摧毀它,至今仍沒有達成目的。」
十月的第三封信是從大門底下滑進來的,和之前的幾封截然不同。字體像孩子寫的一樣幼稚,無疑是出自左手。但費爾明娜·達薩起初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直到讀完了信的內容,才發現這是一封無恥的匿名信。寫信的人認定費爾明娜·達薩用迷魂湯讓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著了魔,並由這個假設出發得出了惡意的結論。信的結尾是一句威脅:倘若費爾明娜·達薩不放棄藉由這個全城最受傾慕的男人飛上枝頭的想法,一定會當眾出醜。
聖誕夜,她們到大教堂去望子時彌撒。費爾明娜·達薩站在當初可以最好地欣賞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秘密為她演奏的位置上,帶表姐看了自己第一次那麼近距離地看見他的準確地點,就在與此同樣的一個夜晚,她的目光撞上了那雙驚慌的眼睛。她們還冒險獨自去了「代筆人門廊」,買了一些甜食,又在賣神奇紙的商店玩了一會兒。之後,費爾明娜·達薩向表姐指出了那個她猛然發現自己的愛情不過是海市蜃樓的地方。她並沒有察覺,從家到學校,這座城市的每一個地方,她短暫過去的每一個時刻,都是因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而存在的。伊爾德布蘭達向她指出了這一點,但她卻不肯承認,因為她永遠也不會承認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好也罷壞也罷,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是她生活中唯一曾發生過的事。
鑒於之前曾把艙室讓給維多利亞女王的代表,他要求隨船返航並不是一件難事。船長以電報是一項前途無量的科學為由試圖說服他。他對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說,這一點千真萬確,因為已經有人發明了一種可以安裝在船上的電報系統。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不為任何理由所動,船長最後只得帶他返航,並不是為了艙室里的人情,而是因為他知道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和加勒比河運公司的真正關係。
無論是海上狂風巨浪的第一夜,還是接下來平緩航行的幾天,抑或是在他們漫長的婚姻生活中,費爾明娜·達薩擔心的那種野蠻舉動都從沒有發生過。儘管船很大,艙室豪華,但第一夜仍舊可怕地重複了里奧阿查那艘輕便船上的經歷。她的丈夫充當了殷勤醫生的角色,片刻未睡地安慰她,因為這是一位過於傑出的醫生所知道的對付暈船唯一可做的事。第三天,過了瓜伊拉港后,風暴平息了,他們已經在一起度過了很長時間,交談過很多,彼此感覺像老朋友一樣了。第四天晚上,兩人恢復了各自的日常習慣。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驚訝于自己年輕的妻子睡覺前竟然不禱告。她坦誠相告:修女們的兩面派作風造成了她對宗教儀式的抵觸,但她的信仰是完整的,她學會了默默地保持它。她說:「我更願意直接與上帝溝通。」他表示理解,從那時起,他們就以各自的形式信奉著同一種宗教。兩人曾有一段短暫的訂婚期,但對那個時代而言是相當不正式的:不過就是醫生每日黃昏都到她家去看她,而沒有人在一旁監視。在主教祝福之前,她是連手指頭也不會允許他碰一下的,而他也沒有做過這樣的嘗試。在海面平靜下來之後的第一夜,兩人和衣躺在床上,他開始了最初的愛撫,十分小心翼翼,所以當他建議她換上睡衣時,她覺得很自然。她走到盥洗室去換衣服,但先把艙室里的燈熄了,等穿好睡衣出來,她又用幾塊布塞住門縫,然後才在完完全全的黑暗中回到床上。她一邊這樣做,一邊心情不錯地說:「你想怎麼樣呢,醫生?這是我第一次和陌生男人一起睡覺。」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感覺到她像一隻驚慌失措的小動物一樣滑到他身邊,儘可能地離他遠些,但在這樣一張簡易床上,很難做到誰也不碰誰。他抓住她冰涼、因害怕而有些發抖的手,把兩人的手指交叉在一起,然後幾乎耳語般講起了自己另外幾次海上旅行的經歷。她再度緊張起來,因為回到床上后,她發現就在自己去盥洗室的時候,他已脫|光了所有的衣服,這讓她重新萌生了對下一步的恐懼。但這下一步卻推遲了好幾個小時,烏爾比諾醫生只是繼續緩慢地述說,一邊說,一邊一毫米一毫米地爭取她身體的信任。他說起了巴黎,說起了巴黎的愛情,說起巴黎的情侶們在大街上,在公共汽車上,在向夏日火熱的空氣和慵懶的手風琴聲敞開大門的咖啡館那開滿鮮花的露台上親吻,在塞納河的碼頭上站著做|愛,而不會被任何人打擾。他一邊在黑暗中呢喃,一邊用指肚撫摸她脖頸的曲線,她手臂上如絲般柔軟的茸毛,以及她那躲躲閃閃的腹部。當他覺得她的緊張感已經消除時,第一次做出了掀開她睡袍的嘗試,但她以性格中特有的衝動制止了他。她說:「我自己知道怎麼做。」果然,她脫掉了睡袍,然後就一動不動地躺著,要不是她的身體在黑暗中發出微光,烏爾比諾醫生甚至以為她已經不在那裡了。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以他那種令母親憂傷不已、令朋友痛心疾首的礦石般的耐心忍受著旅途的艱辛。他沒有跟任何人打交道。日子在他身上輕而易舉地流逝。他坐在欄杆前,看著岸邊一動不動曬太陽的短吻鱷張著血盆大口等著捕捉蝴蝶,看著受驚嚇的草鷺突然從沼澤中飛起,看著海牛用巨大的乳|頭餵養幼崽,併發出如女人哭泣般的叫聲,令旅客驚詫不已。在同一天,他看見河上漂過三具膨脹發綠的屍體,上面還站著幾隻兀鷲。最先是兩具男屍,其中一具沒了頭,而後漂過一具只有幾歲的女童的屍體,她那美杜莎般的頭髮在船尾的航跡中上下漂浮。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因為根本沒人知道,他們到底是霍亂還是戰爭的犧牲品,但那令人噁心的強烈氣味污染了他心中對費爾明娜·達薩的思念。
然而,在順暢的河水中走了三天後,船開始行進在意想不到的淺灘和迷惑人心的暗流之間,前進得格外艱難。河水變得渾濁,而且越來越窄,兩岸是參天大樹縱橫交錯的叢林,只能偶爾遇到一間茅屋,旁邊堆著船上鍋爐用的柴火。鸚鵡嘰里哌啦的叫聲和看不見的長尾猴的喧鬧彷彿加劇了午間的悶熱。晚上,船不得不停在岸邊,讓大家休息。在那種時候,單單是活著這件事,都變得讓人無法忍受。除了悶熱和蚊子的煩擾,還得加上晾在欄杆上的一塊塊腌肉發出的惡臭。大部分旅客,特別是歐洲人,都走出腐臭的艙室,在甲板上來回踱步以度過漫漫長夜,用毛巾一邊擦拭不斷滲出的汗水,一邊驅趕各種活物。天亮時,他們都精疲力竭,個個被叮咬得鼻青臉腫。此外,由於那一年自由黨和保守黨之間時斷時續的內戰又爆發了新的事端,為了維持船上的秩序,保證旅客安全,船長釆取了極為嚴格的防備措施。他禁止了那個時期旅途中人們最為熱衷的一種消遣,即朝岸上曬太陽的短吻鍔開槍射擊,以避免誤會和衝突。後來,有旅客為此爭論,分成敵對的兩派,於是,船長沒收了所有人的武器,並以榮譽保證旅行結束后悉數奉還。甚至對英國公使他也沒有網開一面:這位公使在起錨后的第二天早晨,便穿上狩獵服,拿著一支精密卡賓槍和一支獵殺老虎的雙筒獵槍出現在大家面前。過了特內里費島,限制變得更為嚴格,因為在這個島,他們遇上了一艘高高懸挂著瘟疫黃旗的船。關於這個警告標誌,船長沒能獲得更多信息,因為那艘船沒有回答他發出的信號。但就在同一天,他們遇到了另一艘前往牙買加運送牲口的船。船上的人告訴他們,掛痕疫旗的那條船上有兩個得霍亂的病人,疫情正在侵襲前方流域。於是,不僅在接下來的港口,甚至在那些為裝柴火而停靠的無人區,旅客都一律禁止下船。就這樣,在到達目的港之前最後的六天旅途中,旅客們染上了一些監獄中的習慣。其一便是惡劣地傳看一套荷蘭的色情明信片。這套明信片從一雙手傳到另一雙手,誰也不知道它們從何而來,儘管沒有一個跑船的老手不清楚,這不過是船長著名收藏中的一套樣品而已。但就是這點兒沒有盼頭的消遣,最終也停止了,因為只會徒增煩悶。
三天後,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在巴黎接到了電報。當時,他正在和朋友共進晚餐,當即以香檳祝酒來紀念他的父親,說道:「他是一個好人。」過後,他將為自己的不成熟而自責:為了不讓自己哭出來,他竟不斷地逃避現實。但三個星期後,他收到了父親那封身後才被發現的遺書的抄本。那一刻,他向現實投降了。驟然間,那個他生命中最早認識的男人,那個養育他、教導他,和他的母親同床共枕三十二年,卻在這封信之前僅僅因為淳樸的靦腆,從未向他如此赤誠地袒露過心聲的男人的形象,一下子深刻地浮現在他眼前。在那之前,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和他的家人一直都將死亡視作發生在別人家的不幸,它發生在別人的父母、兄弟姐妹、丈夫妻子身上,卻從來不會降臨在自己的親人頭上。他們一家人的生命節奏都很緩慢,在他們身上看不出衰老、生病和死亡的跡象,他們只會在自己的時間里慢慢消失,然後變成一個時代的回憶和雲霧,直至最終被遺忘吞沒。父親的遺書比那封傳達噩耗的電報給了他更沉重的打擊,讓他確信人終有一死。儘管,他最早的回憶之一——九歲或十一歲時——在某種程度上便是從父親身上看到了死亡早早發出的信號。那是一個下著雨的下午,他們兩人待在家中的辦公室。他正用彩色粉筆在地磚上畫雲雀和向日葵,父親則對著窗子的亮光在看書,背心敞著扣,襯衫袖子上勒著橡皮筋。忽然,他停止了閱讀,用一根末端帶有銀抓手的爪杖撓了撓後背。因為夠不著,他又讓兒子用指甲幫他抓一抓。兒子這樣做時,他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感覺不到自己的脊背似的。最後,父親從肩膀上方看著兒子,凄慘地笑了笑。
他明白,飲用水是致命的隱患。然而,單是建一條高架水渠都純屬幻想,因為凡是有能力推動此事的人,都擁有自己的地下雨水池,存著多年積蓄的雨水,被一層厚厚的浮藻覆蓋著。當時最值錢的傢具之一,便是裝水瓮用的精雕細刻的木架櫃,裏面的石制過濾器日夜不停地把水滴到水瓮里。為了防止有人從汲水的鋁罐中喝水,罐子的邊緣有一圈鋸齒,就像一個滑稽的王冠。在陰暗的陶制水瓮中,水看上去清清涼涼,帶著一股樹林的餘味。但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沒有被這種過濾的假象蒙蔽,因為他知道,儘管用了那麼多防範措施,瓮底卻還是孑孓的聖殿。童年時期,為了打發漫長的時間,他曾懷著莫名的驚恐觀察這些孑孓,因為那時的他和很多人一樣,相信它們是精靈,是超自然的生命,它們在水底靜止的沉積物中追求少女,也會為了愛情而瘋狂報復。小時候,他曾見學校的女老師拉薩拉?孔德因為竟敢對精靈出言不遜,家裡的房子被碰得支離破碎。他看見她家的碎玻璃像河水一樣流到了街上,還看見鋪天蓋地的一大堆石頭——人們用這些石頭朝她家的窗子扔了三天三夜。過了很久他才學到,原來孑孓是蚊子的幼蟲。而一經知曉就再也忘不掉了,因為此後他發現不只孑孓,還有很多惡魔都可以安然無恙地通過我們那天真的石制過濾器。
事實上,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除了早餐前會喝上一杯咖啡,其餘時間都是不喝的。他也不喝酒,只是偶爾在正式場合喝一杯佐餐的葡萄酒。但這一次他不僅喝了洛倫索·達薩給他端來的咖啡,還喝下了一杯茴香酒。之後,又喝了一杯咖啡和一杯茴香酒。接著,他一杯一杯地喝下去,儘管還需要趕去其他幾個地方出診。起初,他還認真地聽著洛倫索·達薩以女兒的名義向他致歉,聽他說自己的女兒是個聰明端莊的姑娘,配得上這裏或者任何一個地方的王子,可她唯一的缺點,按他的話來說,就是像騾子一樣的倔脾氣。可當第二杯酒下肚后,醫生似乎聽見從院子深處傳來費爾明娜·達薩的聲音,他的思緒便隨她而去了:他想象著自己跟隨她穿行於剛剛被夜幕籠罩的房子里,點上走廊各處的燈,給各間卧室噴上殺蟲劑,打開火爐上的湯鍋蓋子,裏面盛著她和父親當晚要喝的湯。他彷彿看見父女倆單獨坐在桌前,都沒有抬眼,也沒有喝湯,因為誰都不願打破這種鬥氣的樂趣,最終,父親投降了,請求女兒原諒他下午的嚴厲。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非常了解女人,他知道,只要他不走,費爾明娜·達薩就不可能經過這間辦公室。但無論如何,他還是拖延著離開的時間,因為他明白,下午的這場屈辱傷害了他的自尊,將不會讓他好過。洛倫索·達薩幾乎已經醉倒,似乎並沒有發現他的心不在焉,只顧自己嘮叨個沒完。他一邊滔滔不絕地說著,一邊咀嚼已經熄滅的雪茄里上好的煙葉,大聲咳嗽,使勁清著噪子,竭力在旋轉靠背椅上尋找舒服的姿勢,弄得椅子的彈簧發出一陣陣發|情動物般的呻|吟。客人每喝一杯,他就會灌下三杯。最終他發現兩人已經互相看不見對方,這才暫停下來,起身去點燈。藉著新點亮的燈光,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從正面打量他,只見他的眼睛像魚一樣斜了出去,而他說出來的話也和口形對不上。醫生想,這一定是酒精過量帶來的幻覺。於是他站起身來,但恍惚中感覺到身體彷彿不是自己的,而是別人的,而且那個別人此刻仍坐在自己剛才坐過的位置上。他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沒讓自己失去理智。
「你父親說得一點兒不錯,你就是一頭騾子。」她說。
他掀掉她身上的被單,而她不僅沒有反對,還快速而使勁地用雙腳把它踢得離床遠遠的。她的身體凹凸有致,富有彈性,比穿著衣服時要真實得多,並且散發出一種特有的山間野獸似的味道,讓她能在全世界的女人中被分辨出來。她全然暴露在燈光之下,無處藏身,一股熱血湧上她的臉頰。她唯一能想到的掩飾羞怯的辦法,就是摟住丈夫的脖子,深深地、用力地吻他,直到兩人把所有可供呼吸的空氣都耗盡在親吻之中。
果然,沒過多久,事情就發生了。還不到一年,他在仁愛醫院的幾個學生請他幫忙去為一個渾身泛著罕見藍色的病人義診。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只在門口看了一眼,便認出了他的敵人。但運氣還不錯:這個病人三天前乘坐一艘來自庫拉索的輕便船到達此地,是自己來到醫院門診的,似乎還沒有傳染給其他人的可能。不管怎樣,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還是提醒了同事們,並最終說服當局向附近港口發出警報,以便找到並隔離被污染的輕便船。此外,他還勸阻了要塞軍事長官,這位長官想發布戒嚴令,並立即施行每一刻鐘鳴炮一響的治療法。
稍後他挨著母親坐在封閉的車子里,空氣悶熱得令人窒息,他再也無法忍受從車窗里鑽進來的那一幕幕殘酷的現實了。大海如死灰一般,一座座古老的侯爵府幾乎被淹沒在不斷增多的乞丐之中,露天的污水溝散發出死亡的味道,再也聞不到昔日那濃郁的茉九_九_藏_書莉花香。他覺得一切都變得比他走的時候更渺小,更破敗,更蕭條。街道的垃圾堆上到處都是飢餓的老鼠,驚得拉車的馬兒走得磕磕絆絆。從港口到他家這段漫長的路上,在總督區的中心地帶,他沒有碰到任何能對得起他的思鄉之情的東西。他沮喪之極,為了不讓母親看見,便把頭扭向一邊,默默地淌下眼淚。
「只要是有點腦子的女人都明白,這個男人是全能上帝的恩賜。」修女說。
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二十八歲時,是最受人青睞的單身漢。他曾去巴黎進修藥科和外科,待了很長時間才回來。剛一踏回這片土地,他就充分證明了自己沒有在外虛度每一寸光陰。他比走的時候更加儀錶堂堂,文質彬彬。同輩之中,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在學問上一絲不苟,知識淵博,同時,也沒有一個人時髦舞跳得比他好,或是即興鋼琴彈得比他棒。他的翩翩風度和殷實家境迷倒了周圍很多姑娘。她們靠私下裡抽籤來決定誰做他的女伴,而他也樂得與她們相處,但總是若即若離,始終保持著清雅,直到最後,他不可救藥地被費爾明娜·達薩那種質樸的魅力迷住了。
最令他苦惱的是城裡危險的衛生狀況。他向最高當局請求填平西班牙人建造的污水溝,因為那裡是老鼠的巨大溫床。他建議代之以封閉的下水管道,污水不應像一直以來這樣排到市場港灣,而應該輸往偏遠的垃圾場。殖民時期建造的講究一點的房子都有帶化糞池的茅廁,但那些擠在沼澤邊窩棚里的老百姓,有三分之二是在露天大小便。排泄物在太陽下風乾,變成粉塵,隨著十二月涼爽而幸福的微風,被所有人帶著聖誕節的喜慶吸人體內。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試圖在市政府開辦強制學習班,教窮人建造自家的廁所。他曾徒勞地鬥爭,希望人們別把垃圾扔到樹林里,幾個世紀下來,那裡已經成了一片片腐爛的池塘。他建議至少一星期收兩次垃圾,然後運到無人區燒掉。
自從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被趕走後,她同父親的關係就不再親熱,但兩人找到了一種互不干擾的共同生活的方式。她起床時,他已經出門去做生意了。他很少不回家吃午飯,儘管幾乎從來都吃不下什麼,因為教區咖啡館的開胃酒以及加利西亞的小菜和點心已經把他填飽了。他也不吃晚飯:她們把他的那份留在桌子上,所有的食物都放在一隻盤子里,再用另外一隻盤子扣在上面,儘管大家都知道他是不會吃的,直到第二天早上重新熱過之後拿來當他的早餐。每個星期,他會給女兒一次錢,用於家中的花費。這筆錢他估算得很合適,女兒也精打細算,但每次她提出任何臨時性開支,他都從容愉快地接受。他從不少給一分錢,也從不査賬,但她卻非常自律,就好像要向聖職部的法庭交賬似的。他從未對女兒說起自己生意的性質和狀況,也從沒有帶她去看過他在港口的那些辦公室,因為它們所在的地方是正派小姐們的禁區,即便有父母陪同也不宜前往。洛倫索·達薩晚上十點前不會回家,這個鐘點是戰爭不那麼嚴重時宵禁開始的時間。在這之前,他會一直待在教區咖啡館里,隨便什麼都玩,因為他是室內遊戲的行家,樣樣精通。他總是神志清醒地回到家,從不吵醒女兒,儘管每天一睜開眼,他便喝下了第一杯茴香酒,白天則一直嚼著熄滅的雪茄煙頭,時不時地再喝上幾杯。然而一天晚上,費爾明娜·達薩感覺到了他進屋的聲響。她聽見他走在樓梯上那哥薩克人似的腳步聲,他在二樓走廊上沉重的喘氣聲,還有他用手拍打她卧室門的聲音。她給他開了門,頭一次,他那歪斜的眼睛和笨拙的說話聲讓她感到害怕。
弗蘭卡·德拉路斯嬤嬤把金念珠藏進衣袖,然後從另一隻袖子里抽出一塊很舊的手帕,攢成一個團,緊緊地握在拳頭裡。她帶著同情的微笑,彷彿從很遠的地方看著費爾明娜。
但不管怎樣,那是一個受難的星期六,最終他發起了高燒,因為他彷彿看到一對新人正悄悄地從一扇假門溜走,去盡情享受新婚之夜的狂歡。有人看到他燒得發抖,便報告了船長。船長擔心這是一起霍亂病例,帶著隨船醫生離開了晚會。醫生出於謹慎,把他送進了隔離艙室,還給他用了大劑量的溴化物。然而第二天,當人們遠遠看見卡拉科利的礁石時,他的燒已經退了,而且精神抖擻,因為在鎮靜藥物所導致的沉滯中,他義無反顧地做出了一個決定,那就是讓電報員的光輝前途見鬼去吧,他要乘這同一條船回他的窗戶街去。
於是,他如同上課一般認真地向她解釋起來,一邊講一邊帶著她的手移過他所提到的各個部位,而她則像個模範學生一樣,順從地跟隨著他。在一個恰當的時刻,他建議把燈點亮,讓一切更清楚些。他正要去點,她卻攔住了他的手臂,說:「我用手看得更清楚。」事實上,她也想把燈點亮,但她想自己點,而不是被別人命令。最後,她得償所願。他在突然出現的光亮中看見了她,胎兒似的蜷縮著,包裹在被單里。但他發現她絲毫沒有忸怩作態,而是再一次抓住那隻讓她充滿好奇的野獸,把它扭向右又扭向左,帶著一種似乎已經超越了科學範疇的興趣觀察它,最後得出結論:「它多醜啊,比女人的更難看。」他表示贊同,並指出它的幾種比醜陋更嚴重的弊端。他說:「它就像人的長子,你工作一輩子都是為了它,為它犧牲了一切,可到頭來,它還是只做它想做的事。」她繼續探索著,不時地問這是幹什麼用的,那又是幹什麼用的。當她認為已經了解得足夠清楚了,就用雙手掂了掂它,最終證實,即便是從分量上看,也頗不值得為它費心。她帶著輕蔑的表情放開手,讓它滑了下去。
「你真是個小娼婦!」她說。
費爾明娜更用力地把手一抽,空空的手套掛在了醫生的手上,但她並沒有停下來索回它。這一天,她沒吃晚飯便睡下了。可伊爾德布蘭達卻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同加拉·普拉西迪婭一起在廚房吃過晚飯,這才走進卧室,用她那天生的風趣把下午的事評判了一番。她絲毫沒有掩飾自己對烏爾比諾醫生,對他的優雅和翩翩風度,都充滿了興奮與熱情。費爾明娜沒有做出任何回應,但已經從反感中冷靜下來。終於,伊爾德布蘭達坦白說,當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蒙上眼睛,她看見他那玫瑰色的雙唇間兩排閃亮的完美牙齒時,曾泛起過一種想去狂吻他的難以抑制的渴望。費爾明娜·達薩翻過身去,面向牆壁,用一句話結束了她們的談話,不帶絲毫惡意,而是掛著發自肺腑的微笑。
雖然她從未見過他,但立刻就把他認了出來。費爾明娜·達薩曾跟她提起過他,只是在不經意間,而且興味索然。那是一個月前的一天下午,她死活都不願從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門前經過,因為那輛金色馬拉著的四輪馬車正停在那裡。她告訴表姐馬車的主人是誰,並試圖向她解釋為何反感他,但對於他追求自己的事隻字未提。伊爾德布蘭達本來早已把他忘到腦後了。但當她在車門前認出他,看見他一隻腳站在地上,一隻腳放在馬車的腳踏板上,像童話般出現在眼前,她不明白表妹為什麼不喜歡他。
他從樓上看見了剛才發生的一切,一邊扣襯衫扣子一邊走下樓梯,臉有些腫脹,且膚色發青,由於剛從午覺的噩夢中醒來,絡腮胡還亂蓬蓬的。醫生極力掩飾自己的尷尬。
說不清究竟是歐洲之行改變了他們,還是愛情改變了他們,因為這兩者是同時發生的。它們都起了作用,更深一層說,改變的不僅是他們兩人,也是所有人,就像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那個不幸的星期日,他們回來兩周后,看見他們望完彌撒從教堂中走出來時所察覺到的那樣。他們帶著一種新的生活觀念回來了,滿載著世界的新鮮事物,準備以此引領大眾。他帶回了文學、音樂,尤其是他所學專業的最新發展。為了不和現實脫節,他從巴黎訂了一份《費加羅報》,為了不和詩歌脫節,他又訂了一份《兩世界雜誌》。此外,他還和自己在法國的書商約定好,把讀者最多的那些作家的作品寄給他,比如阿納托爾·法朗士和彼埃爾·洛蒂,再把他最喜歡的作家的作品也寄給他,比如雷米·德古爾蒙和保羅·布爾熱,但絕不要寄埃米爾·左拉的作品,因為他覺得儘管左拉在德雷福斯事件中勇敢地伸張正義,但他的作品讓人無法忍受。那位書商還承諾把黎科迪出版社目錄中最吸引人的樂譜篇章一併寄來,特別是室內音樂,如此,他便能保持父親所贏得的本城音樂會第一倡導者的好名聲了。
當他在洛倫索·達薩的引領下走出辦公室時,已經七點多了。一輪滿月掛在空中。在茴香酒的作用下,院子變得如夢似幻,好像浮在一個水底世界。一隻只罩著布的鳥籠仿似一個個熟睡的幽靈,沐浴在新開的橘樹花散發出的曖香里。縫紉室的窗子敞開著,工作台上亮著一盞燈,一幅幅未完成的畫作像參加畫展似的擺在架子上。「不在這兒的你,會在哪兒呢?」烏爾比諾醫生走過時這樣說道。但費爾明娜·達薩沒有聽到,也無法聽到,因為她正在卧室的床上憤怒地哭泣,等待著父親過去,為自己下午所受的屈辱討回公道。醫生沒有放棄向她道別的念想,可洛倫索·達薩卻並未提議他這樣做。他思念著她天真的脈搏、貓一樣的舌頭和柔軟的扁桃體,可一想到她將再也不願見到自己,甚至不會允許自己嘗試與她見面,他立刻又垂頭喪氣起來。洛倫索·達薩走進前廳時,蒙在布中的烏鴉被驚醒了,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它們會把你的眼睛啄出來。」醫生心裏想著她,大聲說道。洛倫索·達薩回過頭來,問他說什麼。
「是啊,」洛倫索·達薩說,「就是刺兒太多。」
她二十八歲,生育過三個孩子,但她的裸體還完美地保持著獨身時那動人心魄的魅力。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永遠也不會明白,之前那幾件懺悔服是如何掩蓋住這匹未被馴服的小母馬的熱情的。她脫|光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衣服,被自己的狂熱弄得喘不過氣來,要知道,她對丈夫都不曾這麼做過,怕他認為自己是個淫|盪的女人。她帶著五年忠貞婚姻生活的迷茫與無知,試圖一舉滿足守喪期間被嚴酷禁止的慾望。自她從娘胎里生下來的那個美好時刻起,到這個夜晚之前,除了死去的丈夫,她甚至從未跟別的男人共過一張床。
「我在等您的回答。」他對她說。
「你最好放明白些,」她說,「因為在我之後,大主教可能會來,跟他談,情況可就完全不一樣了。」
她起初沒能認出他來,因為她根據費爾明娜·達薩的描述想象出來的樣子與他本人完全不符。第一眼看到他時,她覺得表妹不可能為了這樣一個不起眼的職員到了幾乎瘋狂的地步。他的氣質就像一條挨了打的狗,衣著則像落難的猶太教士,那副一本正經的樣子根本不會讓任何人動心。但很快,她就推翻了對他的第一印象,因為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不知道她是誰的情況下——即使到了最後,他也完全不知情——無條件地為她效勞。沒有人像他這樣善解人意,既沒有要求她證明身份,也沒有向她索要地址。他解決問題的方法很簡單:每星期三下午,她到電報室來,他便會把回復交到她手中,僅此而已。另外,當他讀完伊爾德布蘭達寫好帶來的字條后,問她是否接受一點修改,她同意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先是在行與行之間做了一些改動,而後又塗掉,重新寫過,寫到沒有空地兒了,乾脆把紙撕掉,重新寫了一封和原來完全不同的電文,她覺得新的電文內容感人肺腑。走出電報室的時候,伊爾德布蘭達差點掉下眼淚來。
蒙在眼睛上的手帕一下子讓他那圓潤下巴上的黑鬍子和用膠刷出胡尖的短K之間的兩瓣嘴唇顯得分外純美,伊爾德布蘭達突然驚得渾身一顫。她又瞥了費爾明娜一眼,這一次她看見她並沒有生氣,而是驚恐萬狀,害怕表姐真的會把裙子脫下來。伊爾德布蘭達嚴肅起來,用手語問她:「我們該怎麼辦?」費爾明娜·達薩同樣也用手勢做了回答,告訴她若不直接回家,她就從行駛的馬車上跳下去。
他是真的這樣以為的,很快,她便會知道這一點,並將終身都深有體會——音樂這個話題是他用來建立友誼的一種幾乎可以說是帶有魔力的方式。而那時,她卻把它理解成了一種嘲笑。更何況,他們在窗前談話時,兩個假裝在畫畫的女伴發出了像老鼠一樣的竊笑聲,並用畫框擋住了臉。這使得費爾明娜·達薩亂了方寸。她氣暈了頭,砰的一聲關上了窗子。而醫生面對著鑲花邊的薄紗簾不知所措,試圖找到通往大門的路,可是卻轉了向。慌亂中,他撞上了香烏鴉的籠子,幾隻鳥驚得發出一陣凄厲的叫聲,撲扇起翅膀來,頓時,醫生的衣服沾染上一股女人的馨香。緊接著,洛倫索·達薩霹靂般的聲音把醫生釘在了那裡:「醫生,請在那裡等我一下。」
伊爾德布蘭達的旅行也是父母強迫的,為的是讓她遠離不可能的愛情,儘管他們想讓她相信此行是為了幫費爾明娜拿個主意,定一門好親事。伊爾德布蘭達接受了旅行的建議,並計劃像當初表妹所做的一樣,再次對遺忘女神加以嘲弄。她已經和豐塞卡的電報員說好了,以最秘密的方式幫她傳遞消息。因此,當她得知費爾明娜·達薩已經拒絕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時,不禁大失所望。而更糟的是,伊爾德布蘭達抱有一種整體的愛情觀,認為每一個人的愛情變故都會影響到全世界所有的愛情。然而,她並沒有放棄計劃,反而以一種令費爾明娜·達薩驚慌失措的膽量,獨自一人去了電報室,準備取得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幫助。
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最後的嘗試是請至聖童貞奉獻日學校的校長弗蘭卡·德拉路斯嬤嬤為他們撮合。嬤嬤無法拒絕醫生的請求,因為自從她所屬的修會在美洲建立以來,這個家族就給予了很多贊助。上午九點,她在一個新入會的修女的陪伴下,出現在費爾明娜·達薩家。兩人不得不同籠子里的鳥兒逗趣了半個小時,才等到費爾明娜·達薩沐浴完畢。嬤嬤是個男性化的德國女人,說起話來像金屬發出的聲音一樣,目光中帶著命令的神色,同她那孩子般幼稚的喜好一點兒也不相符。在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比她以及和她有關的一切更令費爾明娜·達薩痛恨了,只要一想起她那假慈悲的模樣,費爾明娜就感覺像五臟六腑里有蝎子在爬一樣厭惡。剛一出浴室門,她就認出了她,學校里所受的種種折磨一股腦兒地湧上心頭:每日彌撒那難以忍受的無聊,考試的驚恐,新人會修女的卑躬屈膝,以及被精神上的空虛所毀掉的全部生活。而弗蘭卡·德拉路斯嬤嬤恰恰相反,她帶著看似由衷的喜悅同費爾明娜打了招呼,對她長高了許多、也成熟了許多表示驚喜,誇獎她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還稱讚了院子的高雅品位和火盆中生長的橘樹花。她吩咐新人會的修女在原地等候,並囑咐她不要和那些烏鴉靠得太近,否則一不小心它們就會把她的眼睛啄出來。接著,她想找一處僻靜的地方,坐下來和費爾明娜單獨聊一聊。於是,費爾明娜邀請她來到客廳。
因此,那場在上世紀末最為轟動的婚禮,對她來說,卻彷彿災難的前夕。比起和一位當時堪稱獨一無二的紳士締結婚約所引起的流言蜚語,對蜜月的恐懼對她影響更大。自從在大教堂的大彌撒中發布了結婚公告,費爾明娜·達薩又收到了多封匿名信,有些甚至以死相脅,但她也只是草草地看上一眼,因為她將所有的恐懼都集中在自己即將被強|奸這件事上了。儘管並非有意,但這樣處理匿名信的方式是正確的,其實那些不敢留名的人所屬的階層,在歷史的嘲弄下,早已習慣了對既成的事實低頭。漸漸地,由於知道婚禮勢在必行,她們吞下了反對的聲音。她從那些被關節炎和忌恨之心折磨得憔悴失色、面色慘白的女人越來越殷勤的態度中,看出了這一點。她們終於意識到自己的陰謀是徒勞的,於是不請自來地出現在福音花園,就好像那裡是她們自己家似的,還帶來了菜譜和祝福吉祥的禮物。特蘭西多·阿里薩了解那些人的世界,但只有那一次,她為此感到切膚之痛。她知道,主顧們會在重大慶典的前夕出現在她家,求她把罐子從地下挖出來,把典當的首飾借給她們二十四個小時,並額外支付利息。已經有很長時間沒出現過這種情形了:罐子全都空了,為的是讓那些擁有一長串姓氏的夫人們走出她們陰暗的聖殿,戴著租來的曾經屬於自己的首飾,珠光寶氣地出現在那場盛況空前的世紀末婚禮上。婚禮的至高榮耀莫過於由拉法埃爾·努涅斯博士主婚。博士曾三次擔任共和國總統,是哲學家、詩人和國歌的詞作者,這些都已寫人了當時一些新出版的辭典。費爾明娜·達薩挽著父親的手臂,走到大教堂的主祭台前。那天,父親的禮服為他注人了一種模糊的受人尊重的氣質。在大教堂的主祭台前,在一台由三位主教共同主持的彌撒中,在聖三主日早上十一時,她永遠地結婚了,甚至不曾憐憫地想到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片刻。而此時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正坐在一條風浪之中、最終也沒能將他帶人忘卻之境的船上,燒得直說胡話,幾乎為她而死。在整個婚禮儀式以及後來的慶祝活動中,她始終保持著彷彿被鉛白定住的微笑,這種並非發自內心的表情被某些人理解為勝利者的嘲笑,但其實不過是她用來掩飾新婚處|女恐懼的一種可憐手段罷了。
到達旅途終點卡拉科利港的前一天晚上,船長舉行了傳統的告別晚會,船員組成一支吹奏樂隊,駕駛室里還放出了五彩的煙花。那位大不列顛公使以堪稱典範的克制力忍受了一路的艱辛,用照相機獵獲了那些不允許他用獵槍屠殺的動物,並且,沒有一個晚上不是穿著禮服走進餐廳。但在這最後的歡慶活動中,他穿了一身蘇格蘭麥克塔維什部族的服裝,興緻勃勃地吹起風笛,還教所有想學的人跳他們的民族舞蹈。還沒到天亮,大家便不得不半扶半拖地把他攙回艙室。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正被痛苦折磨得垂頭喪氣,躲在甲板最偏遠的角落,完全聽不到人們的歡鬧聲。他把洛達里奧·圖古特的大衣裹在身上,努力抵禦著發自骨髓的寒意。就像死刑犯在行刑的清晨一樣,早晨五點他就醒了,一整天什麼也沒做,只是一分鐘一分鐘地想象著費爾明娜·達薩婚禮的每一步驟。後來,他回到家時,才發現自己弄錯了日期,而且一切都和他想象的不同,他甚至清醒地嘲笑起自己的幻想來。
「如果你穿過這條街,」他對她說,「等你回來,就會看見我已經死在這裏了。」
大主教並沒有來。而如果不是伊爾德布蘭達·桑切斯來找表妹過聖誕節,讓兩個姑娘的生活都發生了改變,這件難纏的事情本會在那天就已結束。早晨五點,他們在來自里奧阿查的輕便船上接到了她。在一群因暈船而奄奄一息的混亂的旅客中,她容光煥發地下了船,舉手投足盡顯女性的嫵媚,併為終於告別了昨夜的顛簸而興奮不已。她背來了幾簍子活火雞,還有她家肥沃莊園里出產的各色水果,為的是在她做客期間誰也不缺吃的。她的父親利希馬科·桑切斯讓她問問達薩家復活節時是否需要樂師,他有最好的樂師可以差遣,並許諾過些時候會用船運一些煙火來。他還說,自己三月份之前都不能來接女兒,所以她可以盡情地在這裏住上一段日子。
「您為什麼要問這個?」她反問道。
對於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偶爾相邀,拿撒勒的寡婦即便在最忙的時候也從不爽約,而且也從不抱著愛上他或被他愛上的假想,只是希望能找到某種類似愛情卻又沒有愛情之煩惱的東西。有時他也會去她家,兩人喜歡坐在觀海露台上,渾身被硝石味兒的海水泡沫打得濕漉漉的,眺望地平線上即將照亮整個世界的黎明之光。他盡全力地教她那些他從旅館的小孔里學來的顛鸞倒鳳的花樣,並實踐洛達里奧·圖古特在狂歡之夜吹噓的那些理論成規。他說服她在兩人做|愛的時候讓人觀看,並改變常規的傳教士體|位,代之以「海上自行車」,「烤架上的烤雞」,又或者「被肢解的天使」等等姿勢。當他們試圖在吊床上發明出與眾不同的花樣,吊床的掛繩斷了,兩人摔下來差點送了命。這些課程的效果微乎其微,因為事實上,她雖然是個無所畏懼的莽撞學徒,卻缺乏最起碼的天賦,難以消化這些指導。她永遠也不理解在床上保持肅穆的樂趣,從未有過靈光乍現的瞬間,性高潮也總是來得不九-九-藏-書合時宜,且浮於表面:一種乏味的歡愉。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有很長時間都受到矇騙,以為自己是她唯一的男人,而她也樂意讓他這樣以為,直到有一回她運氣不佳,睡著的時候說漏了嘴。漸漸地,通過偷聽到的夢話,他把她夢中的航海地圖拼湊起來,然後穿梭于那不可計數的秘密島嶼之間。由此,他知道了她並不想嫁給他,但又覺得與他的生活緊密相連,因為她無限感激他讓她得以墮落。有好幾次,她對他說:
此外,兩人還帶回了三段不可磨滅的記憶:《霍夫曼的故事》那盛況空前的首演;聖馬可廣場對面那場幾乎燒毀了威尼斯所有貢多拉的觸目驚心的大火,他們透過酒店的窗子痛心地親眼目睹了那一幕,還有一月份的第一場雪時,他們匆匆邂逅奧斯·王爾德的情景。但在這些以及其他許多回憶之間,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還保留著一段他一直遺憾沒能與妻子共享的回憶。那是他獨自在巴黎上學期間一段關於維克多·雨果的記憶。在我們這裏,雨果除了他的作品之外,還享有一份感人的聲譽,據說他曾經說——其實並沒有人真的聽他說過——哥倫比亞的憲法不是給人制定的,而是給天使制定的。從那時起,人們就對他有了一種特別的崇拜。去法國旅行的同胞很多,其中大部分都熱切地盼望能夠見到他。曾經有六名學生,胡維納爾·烏爾比諾就是其中之一,有段時間總是守候在埃洛大街他的住所前,以及聽說他必去的幾家咖啡館里,但他從未出現過。最後,他們寫信向他申請一次私人會見的機會,署名為里奧·內格羅憲法的天使們,也沒有收到迴音。但有一天,胡維納爾·烏爾比諾偶然從盧森堡花園經過,竟看見雨果從參議院走出來,被一個年輕女人攙扶著。他看上去十分蒼老,舉步維艱,鬍子和頭髮都不像畫像上那樣光亮,身上的衣服也好像屬於一個比他高大許多的人。胡維納爾·烏爾比諾不想用一個不合時宜的問候毀掉這段回憶:就這樣近乎虛幻地看上一眼,已足夠令他終身難忘。等他結婚後重返巴黎,有條件更為正式地見上一面的時候,維克多·雨果卻已經辭世了。
「應該感謝上帝。」他說,之後又突兀地引用了一句聖多默的名言:「您要記住,一切美好的東西,不論來自何處,都源自聖神。您喜歡音樂嗎?」
睡夢中,她驚嚇連連,到處都看見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看見他笑,看見他唱,看見他矇著眼睛,兩排牙齒間迸發出硫磺的火星,看見他坐著一輛和以前不同的馬車,駛在通往貧民墓地的山坡上,用一種沒有固定規則的暗語嘲笑她。距離天亮還有很久,她就醒了,精疲力竭,清醒地閉著雙眼,想著她今後還要活的那無數個年頭。之後,趁著伊爾德布蘭達洗澡的時候,她飛快地寫了一封信,飛快折好,又飛快地裝進信封,趕在伊爾德布蘭達走出浴室之前,交給加拉·普拉西迪婭,派她送到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府上。那是一封具有她獨特風格的信,一字不多,一字不少,只是寫著:可以,醫生,去找我父親談吧。
她家離那裡不過三個街口。表姐妹並沒有發現烏爾比諾醫生向車夫下了什麼特別的指令,但想必如此,因為馬車足足走了半個多小時。她們坐在主座上,而他坐在對面,背朝著車子前進的方向。費爾明娜把臉轉向窗子,陷入一片茫然。伊爾德布蘭達則恰恰相反,表現得十分開心,而烏爾比諾醫生見她開心,自己更是高興。車子剛一動起來,伊爾德布蘭達就感覺到了座椅的天然皮革散發出的溫曖氣味,以及包廂內的嚴實溫馨,她說,其實住在這裏也挺不錯。很快,兩人便開始大笑,像老朋友一樣互相開起玩笑來,接著又玩上了智力遊戲。這是一種簡單的暗語遊戲,就是在每個音節之間都插人一個事先說好的音節。他們假裝費爾明娜聽不懂,但其實他們知道她不僅聽得懂,而且還一直在留心聽,而這正是他們玩這個遊戲的目的。他們笑了一陣后,伊爾德布蘭達坦白說,她再也受不了腳下那雙靴子的折磨了。
「如果我現在就死了,」他說,「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可能都不記得我了。」
「讓他來好了。」費爾明娜·達薩說。
「聖母馬利亞,」他的母親喊道,「一定是出了什麼怪事,才讓你這副模樣回到家裡。」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看著黑人們把貨物背下船,以此打發時間。他看見他們卸下一箱箱中國瓷器,還有運給恩維加多獨身姑娘們的三角鋼琴。當他發現下船的旅客中也包括羅薩爾芭一行人時,已經太晚了:她們已經側坐在馬背上,腳踏亞馬遜皮靴,手撐厄瓜多的彩色陽傘。這時,他邁出了之前這些天都未敢邁出的一步:向羅薩爾芭揮手告別,三個女人也用同樣的動作回答了他,那股親切勁兒讓他為自己遲來的大胆痛徹心扉。他看著她們從倉庫後面繞過去,身後跟著幾頭騾子,馱著箱子、帽盒和嬰兒的鳥籠。不一會兒,就看見她們像一隊搬運東西的小螞蟻似的,攀行在懸崖上,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這時,他突然感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孤身一人,而這幾日一直在暗中窺視他的對費爾明娜·達薩的思念,突然用它那鋒利的爪子給了他致命的一擊。
十月里,伴隨著最後幾場雨,又來了三封信。同其中的第一封一起送來的,還有一小盒弗拉維格尼修道院的紫羅蘭香皂。三封信中前兩封都是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的車夫送到大門口的,醫生還從車窗里向加拉·普拉西迪婭打了個招呼,一來可以讓大家確認信就是他寫的,二來也讓誰都沒法否認收到過這些信。此外,這兩封信都用押著花押字的火漆封著,費爾明娜·達薩已能辨認出醫生那龍飛鳳舞、密碼似的字跡。兩封信都簡明扼要地表達了和此前那封同樣的意思,也懷著同樣的謙卑,但在那溫婉措辭的背後,開始流露出一種迫不及待的渴望,這是在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那些含蓄委婉的信中從未顯露過的。兩封信之間相隔兩個星期,費爾明娜·達薩每次一收到信便拆開來讀,而她自己也無法解釋,為何就在要燒掉它們的前一刻,她改變了主意。但是,她從未想過要給醫生回信。
「它是你的了。」她說。
他從沒出過遠門。他帶著一隻馬口鐵皮箱子,裏面裝著荒原上要穿的衣服,幾本他自己裝訂的插圖小說——把買來的月刊連載小說訂在一起,再加上硬紙作為封皮——還有幾本爛熟於心、已經快翻碎了的愛情詩集。他把小提琴留在了家裡,因為它與他的不幸關聯得實在太緊密,母親則逼他帶上了鋪蓋卷。這是一套很普通也很實用的寢具:一隻枕頭,一條床單,一個白襯尿壺和一頂針織蚊帳,所有這些都卷在一張席子里,用兩根龍舌蘭繩捆著,席子和繩子在急需時還可以用來做吊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本不想帶這些,因為艙室里自有鋪開的床鋪,這些東西根本用不著。但到了第一個晚上,他不得不又一次感謝母親的明智。原來,在最後時刻,上來一位身穿禮服的旅客。他是當天清晨乘坐一條歐洲船抵達這裏的,此刻由省長親自陪同登船。他帶著妻子、女兒、身穿制服的男僕以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通過樓梯的七隻鑲著金邊的箱子,希望即刻繼續行程。為了將這幾位不速之客安頓下來,船長,一位身材魁梧的庫拉索人,試圖喚起船上土生白人的愛國情懷。他用庫拉索方言和西班牙語摻雜在一起向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解釋,說那位身穿禮服的人是新上任的英國全權公使,正在前往共和國首都的途中,並且提醒他說,那個王國為了幫我們從西班牙人的統治下取得獨立,向我們援助了決定性的物資,所以,為了能讓一個如此高貴的家庭在船上有賓至如歸的感覺,任何犧牲都是微不足道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於是理所當然地讓出了自己的艙室。
當費爾明娜和伊爾德布蘭達走出比利時人的照相館時,「代筆人門廊」對面的廣場上擠滿了人,連陽台上都站滿了。她們忘了自己臉上還塗著白色的澱粉,嘴唇上塗了巧克力色的油膏,而她們的衣服也不合時宜且不屬於這個時代。迎接她們的是滿街的鬨笑和噓聲。她們躲到角落裡,試圖逃避眾人的嘲弄。就在這時,騷動的人群分作兩邊,一輛被幾匹泛著金光的棗紅馬拉著的四輪馬車駛了過來。鬨笑停止了,不懷好意的人群散開去。伊爾德布蘭達肯定永遠也忘不了她第一次看見那個站在馬車踏板上的男人時的情景:他那高高的緞子禮帽,他的錦緞背心,他的文質彬彬和他雙睥的柔情,還有他出現時的威嚴。
她明白了。她心想,一個因為一封純潔無辜的信而毀掉了她的人生的女人有什麼權利充當愛情的使呢?但她沒敢說出口。她只是說,是的,她認識這個人,但同樣也知道他無權干涉她的生活。「他唯一懇求你的,是請你允許他同你談五分鐘。」修女說,「我相信,你的父親一定會同意的。」
他知道她即將舉行隆重的婚禮,而他這個最愛她、且將永遠愛她的人卻連為她而死的權利都沒有。之前一直被壓抑在哭泣之中的忌妒,此刻佔據了他的整個靈魂。他祈求上帝,就在費爾明娜·達薩即將為愛情宣誓,順從於那個只為把她當作社交點綴而娶她為妻的男人時,讓公正的閃電從天而降,劈在她身上。這位新娘,只能是他的新娘,否則就誰的也不是。他滿心狂喜地想象著,她仰面朝天躺在大教堂的石板上,四周滿是沾染了死亡露珠的雪白的橘樹花,那泡沬般傾瀉而下的頭紗垂落在主祭台前安葬著十四位主教的大理石棺之上。然而,復讎的幻想剛一結束,他便為自己的邪惡後悔起來,於是他又看見費爾明娜·達薩完好無損地站了起來,雖然於他遙不可及,但卻活著,因為他無法想象一個沒有她的世界會是什麼樣子。他沒有再睡著過,而如果說他偶爾能坐下來隨便吃口東西,那也是因為幻想著費爾明娜·達薩坐在桌前,或者相反,是因為他不願給予她那種殊榮,不願讓她認為自己是在為她禁食。有時,他會用這樣的信念來安慰自己:在醉人的婚禮中,甚至在火熱的蜜月里,費爾明娜·達薩會有那麼片刻的心痛,至少有片刻,無論怎樣,一定會有那麼片刻,她的心裏會浮現出這個被嘲弄,被侮辱,被唾棄了的戀人的影子,而她的幸福也將會蕩然無存。
這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第一次床上之愛。但他沒有像母親做夢都盼望的那樣和她結成穩固的關係,相反,兩人都利用這次機會,投人到各自的生活當中。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發明出許多方法,對像他這樣一個鬱鬱寡歡、骨瘦如柴、穿得彷彿另一個時代的老頭兒的男人來說,頗不可思議。然而,有兩個優勢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其一就是他獨具慧眼,即便在人群中也能一下子認出哪個女人正期待著他這樣的男人,但儘管如此,他獻殷勤的時候也小心翼翼,因為他覺得沒有什麼比遭到拒絕更讓人感到羞辱了。他的另一個優勢在於,她們會當即認定他是一個急需愛情撫慰的孤獨者,一個流浪街頭、喪家犬般的可憐人,這使得她們無條件地投降,沒有任何索求,也不期待從他身上得到任何東西,只求能夠施恩於他,讓自己的良心得到安寧。這是他僅有的兩樣武器,憑藉它們,他展開了一系列歷史性的絕密戰鬥,並以公證人的嚴謹把它們一一記錄在一個密碼本上。這個本子在眾多本子中能一眼辨認出來,因為上面寫著一個說明一切的標題:她們。他做的第一個記錄就是拿撒勒的寡婦。五十年後,當費爾明娜·達薩從她那通過神聖儀式所領受的判決中解脫出來時,他已經擁有了二十五個本子,裏面有六百二十二條較長戀情的記錄,這還不包括那無數次的短暫艷遇,因為它們甚至都不值得他憐憫地提上一筆。
「我萬分誠懇地向您道歉,先生。」她說。
他們在歐洲待了很久,以巴黎為大本營,不時到鄰近的國家去短期旅行。這段時間,他們每天都做|愛,冬季的每個星期日甚至還不止做一次,在床上一直嬉鬧到午飯時間。他是一個精力充沛的男人,而且訓練有素,她則天生不容許別人佔據優勢,因此兩人在床上不得不平分主導權。三個月火熱的恩愛生活過後,他意識到兩人中有一個無法生育,於是,他們在他實習過的薩伯特醫院接受了嚴格的檢查。那是一次艱苦卻徒勞無功的努力。然而,就在他們最意想不到的時候,沒有藉助任何科學手段,奇迹發生了。回家時,費爾明娜·達薩已經懷孕六個月,她相信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兩人期待已久的兒子在水瓶座的月份順利降生,取了死於霍亂的祖父的名字,以示紀念。
「這是一位值得擁有一切的人的請求,而他唯一希望的,就是讓你幸福。」修女說,「你知道他是誰嗎?」
沒有任何明顯的理由,他就說出了這樣一句話。死亡天使在辦公室那涼爽的昏暗中一閃而過,又從窗子飛了出去,所到之處,散落下幾片羽毛,但孩子卻沒有看見。自那時起,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馬上就要到父親那天下午的那個年紀了。他知道自己和父親很像,而現在除了這一點外,他還驚愕地意識到,和父親一樣,自己也終將會死的。
幸運的是,一些突發的狀況,加上丈夫的善解人意,讓她順利度過了前三個晚上,沒有絲毫痛苦。真是老天保佑。由於加勒比海天氣惡劣,大西洋輪船總局那艘船的航線被打亂,提前三天才通知要提早二十四小時出發,也就是說,船不會像六個月以來一直預計的那樣,于婚禮次日前往拉羅切利,而是當晚就要起航。人人都以為,這個變化是婚禮預先為大家準備的眾多華麗而高雅的驚喜之-一:慶祝活動改在一艘燈火輝煌的遠洋輪船上舉行,直到午夜過後才結束,一支維也納管弦樂隊在席中首次演奏了約翰·施特勞斯最新創作的圓舞曲。最後,幾個被香檳灌得醉醺醺的伴郎是被他們那受不了的妻子拖上岸的,當時他們正到處問侍者船上是否有空艙室好讓他們把狂歡一直延續到巴黎去。最後下船的人在港口的酒館前看見了洛倫索·達薩。他坐在大街上,禮服已經被扯爛,就像阿拉伯人為自己死去的親人哭喪一樣號啕不止。那攤他正坐在其中的幾乎匯流成渠的臭水,很可能就是他的一汪眼淚。
古老的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即烏爾比諾·德拉卡列家族世代居住的宅邸,在這場浩劫中也未能獨善其身。胡維納爾·烏爾比諾看到家中的景象,心都要碎了。他從陰暗的前廳走進來,看到花園的噴泉池裡積滿塵土,鬣蜥在一朵花也沒有的雜草叢中亂爬。他發現通往主要居室的那段裝著銅扶手的寬樓梯上,缺了好幾塊大理石板,還有的板已經裂了縫。他的父親,一位獻身精神超過醫術水平的醫生,死於六年前那場席捲整個城市的亞洲霍亂。從此,這個家的靈魂也隨之而去。他的母親布蘭卡夫人,早已用黃昏時的九日禱告代替了亡夫生前常帶她去的音樂晚會和室內音樂會,想到自己將穿著喪服度過餘生,她壓抑得喘不上氣來。兩個妹妹也違背了風趣快樂的本性,成了修道院的盤中餐。
她感到自己成了嚴重不公的犧牲品,但她的反應並非報復,而是相反:她想找出這封匿名信的作者,用種種適宜的解釋向他證明他錯了,因為她非常確定,自己永遠也不會因為任何理由,被胡維納爾·烏爾比諾的殷勤打動。接下來的幾天,她又收到了兩封沒有署名的信,和第一封一樣信口雌黃,但三封信中沒有任何兩封出自同一人手筆。看來,要麼她是某個陰謀的犧牲品,要麼就是關於她私訂終身的虛假傳聞傳得比想象的要遠。一想到這一切都可能是胡維納爾·烏爾比諾某個簡單的冒失行為造成的後果,她就惶恐不安。她想,或許他的為人與他那莊重的外表差距甚遠,或許他在出診時喜歡信口開河,就像他那個階層的很多人那樣,到處吹噓自己幻想出來的對她的征服。她想寫信給他,指責他玷污了自己的名譽,但隨後又放棄了這個念頭,因為萬一這正是他想要的呢。她試圖從那幾個來縫紉室和她一起學畫的女友們那裡打聽消息,但她們唯一聽說的就是關於那次小夜曲獨奏的無關痛癢的評論。她感到無比憤怒,卻又無能為力,備受屈辱。和最初想找出這個看不見的敵人,說服他承認自己錯誤的想法完全不同,現在她只想用修枝剪把他碎屍萬段。她整晚睡不著覺,分析那些匿名信中的細節和用詞,幻想能從中找出一絲安慰。但這是徒勞的:從本性而言,費爾明娜·達薩和烏爾比諾-德拉卡列一家的內心世界相去甚遠,對於他們的明槍,她尚有武器可以自保,但對於暗箭,她就束手無策了。
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真切地感覺到上帝就在此處,不由得渾身一顫。他想,如此一個家是不會受到瘟疫侵害的。他跟著加拉·普拉西迪婭穿過帶拱頂的走廊,走過縫紉室的窗前,那裡曾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第一次看見費爾明娜·達薩的地方,當時院子還處在一片瓦礫之中。他沿著嶄新的大理石台階來到二樓,等候傳稟,以進入女病人的卧室。可加拉·普拉西迪婭走出來時,帶來了這樣的口信:「小姐說,您現在不能進去,因為她父親不在家。」於是,他按照女僕的指示,下午五點鐘又來了。洛倫索·達薩親自為他打開大門,把他領到了女兒的卧室。醫生為病人檢查時,洛倫索·達薩坐在角落的一片昏暗之中,雙臂交叉,徒勞地控制著自己雜亂的呼吸。很難說清楚究竟誰更拘謹:醫生羞怯地撫摸著病人,病人則帶著處|女的矜持,把自己裹在絲綢睡袍里。兩人誰也沒有看對方的眼睛,只是他用彷彿不是自己的聲音問著問題,而她則用顫抖的聲音回答,不約而同地忌憚著那個坐在陰影中的長者。最後,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請病人坐起來,小心翼翼地將她的睡衣解至腰間:霎時間,那對完美無瑕、高高隆起、有著孩子般稚嫩乳|頭的乳|房,在昏暗的房中發出耀眼的光芒。她趕緊將雙手抱在胸前遮住身體。而醫生沉著地將她的手臂移開,沒有看她的眼睛,直接用耳朵貼在她的皮膚上為她聽診,先是胸部,然後是背部。
烏爾比諾醫生會意她指的是裙撐,於是趕緊抓住了這個良機。「這再簡單不過了,」他說,「脫了它。」說著,他以魔術師般的敏捷動作,從兜里掏出一條手帕,綁在自己的眼睛上。
醫生試圖勸阻他,但洛倫索·達薩根本不加理會,斬釘截鐵地說:「快點!」她看了一眼自己的女伴,默默地請求她們諒解。她反駁父親說,她沒有什麼可道歉的,她關上窗子是避免陽光曬進來。烏爾比諾醫生竭力想證明她的理由是正確的,但洛倫索·達薩堅持自己的命令。於是,費爾明娜·達薩再次走到窗前,氣得臉色煞白,右腳向前,用指尖提起裙子,向醫生戲劇性地躬了一下身子。
這是一次簡短而不愉快的會面。弗蘭卡·德拉路斯嬤嬤沒有把時間浪費在拐彎抹角上,而是單刀直人地提供給費爾明娜·達薩一次體面復學的機會。當初被開除的原因不僅可以從檔案里而且可以從大家的記憶中一筆勾銷,這樣她便可以完成學業,獲得文學學士的文憑。費爾明娜·達薩一頭霧水,想知道這其中的緣故。
「已經可以看了。」伊爾德布蘭達說。
「不是我說的,」他說,「是茴香酒。」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都將陰囊疝氣的來源歸功於雨水池。城中很多男人都忍受著這種病的折磨,可他們不僅不以為恥,反而流露出某種愛國主義的傲慢。胡維納爾·烏爾比諾上小學時,總是不可避免地撞見令他膽戰心驚的情景:患疝氣的人在烈日炎炎的下午,坐在自家門口,用扇子給自己那碩大的睾丸扇風,那睾丸大得簡直就像一個趴在兩腿間睡著了的孩子。據說,在暴風雨的夜晚,疝氣會發出凄楚的鳥叫聲,而若在附近點燃一根兀顰的羽毛,它便會絞起來,讓人痛得死去活來。然而,沒有人為這些倒霉事抱怨,因為有這樣一個巨大的陰疝掛在下身,完全可以被視作男人的榮譽,比什麼都值得炫耀。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從歐洲回來時,已經非常清楚這種觀念絕對是偽科學。但它在當地根深蒂固,很多人甚至反對在雨水池中加入各種礦物質,因為擔心這樣會使他們失去培養令人驕傲的碩大陰囊的能力。
「是生活所迫,母親。」他說,「人人在巴黎都會變得臉色發青。」
如果換個方式說,其實她不無道理。弗洛倫蒂諾·阿里read.99csw•com薩從她這裏奪走了正常夫妻間所保有的那種貞潔,這比奪走童貞或讓寡婦失節更加有破壞力。他讓她明白,只要是為了讓愛情長久,床上所做的任何事都算不上不道德。另外,還有些東西自此成為她生活的信條:他說服她,一個人在這世上能交歡的次數是有限的,如果不充分利用,那不論是自己還是他人的原因,也不論是自願還是被迫,都永遠失去了這些機會。她的優點就在於一字不差地聽從了他的話。然而,正是因為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自認為比任何人都了解她,他不能理解,為何這樣一個缺乏情趣、喜歡在床上不停嘮叨丈夫之死給她帶來的痛苦的女人,會有這麼多的追求者。他唯一能想到的不可辯駁的解釋,就是拿撒勒的寡婦的溫柔彌補了她床上功夫的不足。隨著她領地的擴大,而他也開始慢慢探索自己的領地,試圖在另外一些支離破碎的心靈中尋找抹平舊日傷痕的慰藉,兩人見面越來越少,最後毫無痛苦地忘掉了對方。
向來如此:每一件事,無論好壞,都與她有著一定關聯。晚上,船停泊下來,大部分旅客都在甲板上無所事事地走來走去,而他卻在餐廳的瓦斯燈——唯一一盞直到天亮都不會熄滅的燈下,複習著那些他幾乎可以背下來的連載插圖小說。當他用現實中認識的人去代替小說中想象的人物時,那些反覆讀過多遍的情節又恢復了最初的魔力,而他向來把那些壞運氣的情侶角色留給自己和費爾明娜·達薩。另外一些夜晚,他會給她寫下一封封傷心欲絕的信,而後,任它們的碎片漂散在那一刻不停地向著她的方向奔流而去的河水之中。就這樣,他挨著那些最難熬的分分秒秒,時而化身為一位靦腆的王子或愛情的衛士,時而又回到他那傷痕纍纍的皮囊,變回一個被遺忘的戀人,直到清晨吹來第一縷微風,他才坐到欄杆旁的靠背椅上打起盹來。
自從發布了霍亂公告,本地駐軍便不論白天黑夜,每隔一刻鐘在碉堡上鳴炮一響。這麼做是應迷信的市民要求,因為他們認為火藥能凈化環境。受霍亂之害最深的要數黑人,因為他們人數最多,也最貧窮。但實際上,這種疾病既不分膚色,也不分血統。而就如突然開始一樣,它又突然停止了。從來沒有人知道它到底造成了多大規模的傷害,不是因為無法統計,而是因為我們最常見的美德之一就是家醜不可外揚。
洛倫索·達薩把他送到馬車前,試圖說服他收下這第二次出診的一個金比索,但他沒有接受。他準確無誤地向車夫下達指令,讓他把自己送到另外兩個約好的病人家去,然後,沒有靠別人幫忙就上了車。可馬車在石子路上的顛簸讓他開始感到難受,於是他讓車夫掉轉了方向。他對著車上的鏡子看了好一會兒,發現鏡中的自己也依然在想著費爾明娜·達薩。他聳了聳肩,然後打了個嗝,腦袋垂在胸前,睡著了。睡夢中,他聽見喪鐘敲響了。先是大教堂的鐘聲,而後,所有的教堂都傳來鐘聲,一處接一處,連樂善好施者聖胡利安修道院那破瓦似的鐘聲也響了起來。
這個信念在黑色洋娃娃帶來的驚嚇之後變得更加苦澀。娃娃也是那些天里送來的,沒有附任何信件,但是其來源似乎顯而易見:只有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會送她這樣的東西。從上面帶著的商標來看,娃娃是在馬提尼克島買的,身上穿著精美的衣服,鬈曲的頭髮用金絲做成,躺下時眼睛還會閉上。費爾明娜·達薩覺得十分好玩,於是便放鬆了警惕,白天讓娃娃躺在她的枕頭上,晚上則習慣了和它睡在一起。然而,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她從一個令人精疲力竭的夢中醒來,竟發現洋娃娃正在變大:它來時穿的那身漂亮衣服已遮不住它的大腿,鞋子也被腳撐破了。費爾明娜·達薩曾經聽說過非洲的巫術,但都沒有像眼前這件事這樣令人毛骨楝然。況且,她也實在無法想象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這樣的男人會做出如此殘忍的事來。她是對的:娃娃不是車夫送來的,而是突然冒出的一個賣蝦人帶來的,他的來歷誰也說不清楚。費爾明娜·達薩試圖解開這個謎,甚至有那麼一瞬間想到過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他那憂鬱的氣質曾使她害怕,但生活漸漸讓她相信,她想錯了。這個謎一直懸而未解,只要一想起這件事,她就不寒而慄,直到婚後很久仍是如此,儘管那時她已經有了孩子,並且相信自己是被命運揀選的寵兒,是最幸福的女人。
他開始解靴子上的綁帶,伊爾德布蘭達也接受了挑戰。但這對她來說並非易事,因為緊身胸衣的架子讓她彎不下腰。烏爾比諾醫生故意放慢了速度,一直等到她從裙子下面掏出自己的兩隻靴子,就好像剛剛從池塘里釣上來似的。這時,兩人看了一眼費爾明娜,只見在黃昏火紅的霞光映襯下,她那黃鸝般的倩影比任何時候都更加輪廓清晰。她正在為三件事憤怒不已:一是她的尷尬處境,二是伊爾德布蘭達的放肆行為,三是她十分確信,為了拖延時間,車子一直在漫無目的地兜圈子。可伊爾德布蘭達卻像脫韁的野馬。
「省下那些火藥,等自由黨人來的時候再用吧。」他溫文爾雅地說,「現在已經不是中世紀了。」
他沒有回電報室去工作。他唯一關心的似乎只是連載的愛情小說和「人民圖書館」的書籍,母親繼續給他買,而他則躺在吊床上一遍又一遍地讀,直到把它們背下來為止。他甚至都沒有問小提琴在哪兒。他和最親近的朋友恢復了來往,有時一起打打檯球,或者到大教堂廣場拱門下的露天咖啡館聊聊天。但他再沒有去過星期六的舞會:沒有她,他無心跳舞。
「請上車,」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對她們說,「想去哪兒兩位儘管吩咐,我帶你們去。」
那船是加勒比河運公司所擁有的三條一模一樣的船之一,為紀念公司的創建者被重新命名為「皮奧第五·羅阿依薩號」。那是座漂浮在水上的雙層木屋,建在一個又寬又平的鐵殼上,最深吃水五英尺,這讓它能夠更好地在水深莫測的河流中消災避禍。最老的一批船是世紀中葉在辛辛那提建造的,依照的是往來於俄亥俄河和密西西比河上的輪船的傳奇樣式,兩側各有一個槳輪,靠燒柴的鍋爐驅動。同這些老船一樣,加勒比河運公司的船的底層甲板幾乎與水面齊平,安有蒸汽發動機並設有廚房,還有一大排雞籠似的艙室,船員們把自己的吊床橫七豎八、高高低低地掛在裏面。頂層則設有駕駛室、船長和高級船員的艙室,還有一間休息室和一間飯廳,身份高貴的旅客至少會被邀請到這裏一次,用餐或者打牌。中間層有六間一等艙,設在一段被當作公共餐廳的甬道兩側。船頭是一個露天起居室,配有雕花的木頭欄杆和鐵柱子,很多普通旅客晚上就把吊床掛在這裏。但和那些老船不同的是,船的兩側並沒有槳輪,而是在船尾有一個裝有水平槳葉的巨輪,就位於旅客甲板上那令人窒息的便池下方。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七月一個星期日的早晨上了船,但他並沒有像第一次旅行的人幾乎出於本能所做的那樣,一上船就不厭其煩地四處勘察。黃昏,當船經過卡拉瑪爾村時,他到船尾去小便,透過便池洞,他看見巨大的槳輪在他腳下轉動,捲起翻騰的泡沬和蒸汽,發出火山爆發般的隆隆巨響。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所處的新環境。
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接管了父親的診所。他把那些英國傢具原地不動地保留了下來,儘管它們硬邦邦的,非常古板,而且還會在清晨的寒風中吱扭作響。但是那些有關總督時期科學以及浪漫主義時期醫學的著述,他都讓人搬到了閣樓,帶玻璃門的書櫃中則放進了法國新一派的著作。他摘下那些褪了色的廉價彩畫,只留下畫著醫生和死神爭奪一位裸體女病人的那幅,還有那張用哥特字體印刷的希波克拉底誓詞。在空出的位置上,他掛上了自己在歐洲各所學校以優異成績取得的各式各樣的文憑,緊挨著父親唯一的那張。他試圖在仁愛醫院推行新觀念,但這並不像他曾滿懷青春的激|情所設想的那樣。在這座古老的醫院里,人們固執地恪守著代代相傳的迷信觀念。比如,把床腿分別放進四隻裝著水的罐子里,以防疾病爬上床來,又或者在手術室中要求穿禮服,戴羚羊皮手套,因為他們認定優雅是無菌操作的一個基本條件。他們無法忍受這個新來的年輕人用嘴去嘗病人的尿液以檢驗是否含糖;無法忍受他動不動就提到沙可和特魯索,好像他們是他的同窗室友;也無法忍受他在課堂上嚴肅地警告說接種牛痘有致命的危險,但同時又對栓劑這一新發明抱著令人懷疑的信念。他在所有方面都和別人格格不人:他的革新精神,他近乎偏執的社會責任感,以及,身處這片到處是嘻嘻哈哈的老頑童的土地上,他的幽默感卻異常遲鈍,所有這些其實都是他難能可貴的美德,卻引起了年長同事的猜忌和年輕同事暗地裡的嘲笑。
和拿撒勒的寡婦瘋狂而放肆地愛戀了六個月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自信已經從費爾明娜·達薩之痛中倖存下來。他不只相信這一點,還在費爾明娜·達薩持續了近兩年之久的新婚旅行期間,多次向特蘭西多·阿里薩說起過。他相信自己的感情已經獲得了無限制的解放,直到一個災難的星期日,他在沒有任何預感的情況下突然看見了她。當時,她剛望完大彌撒,正挽著丈夫的手臂,被她新圈子裡的人好奇而又諂媚地包圍著。當初,這些門第高貴的夫人們看不起她,嘲笑她家是無名無姓的暴發戶,而如今,她用自己的魅力把她們迷得暈頭轉向,她們殷切地希望她能感覺到自己是她們中的一員。她如此駕輕就熟地勝任了塵世中妻子的角色,以至於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必須定睛反應片刻才把她認出來。她變成了另一個人:成年人的裝扮,高高的靴子,面紗帽上插著一根東方鳥的彩色羽毛。她身上的一切都變了樣,而且是那麼的自然而然,彷彿她天生就是如此。他發現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美、更年輕,卻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遙不可及,他不明白這其中的緣故,直到看見她真絲長裙下腹部隆起的曲線:她已經有了六個月的身孕。然而,最讓他感慨萬千的,是她和丈夫組成了令人羡慕的一對,兩人應付裕如地周旋於他們的世界,彷彿超然于現實的艱難險阻。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沒有忌妒,也沒有憤怒,而是感到一種巨大的自卑。他覺得自己可憐,醜陋,低賤,不僅配不上她,也配不上世界上任何一個女人。
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得知費爾明娜·達薩即將嫁給一位門第顯赫、家財萬貫、在歐洲受過教育而且在同齡人中聲譽非比尋常的醫生時,沒有任何力量能讓他從消沉之中振作起來。看到兒子不說一句話,不吃不喝,整夜不歇地流淚,特蘭西多·阿里薩做出了超乎尋常的努力,用盡了情人間的甜言蜜語來安慰他,終於在一星期後讓他重新開始進食。之後,她找到萊昂十二·羅阿依薩,也就是那三兄弟中唯一還活著的一個,和他談了一次話。她沒有說明原因,只是請求他在航運公司給侄子找份差事,不論幹什麼都行,但地點得是在馬格達萊納流域叢林中的某個偏僻的港口,那裡既不能通信,也不能發電報,更不能讓他看見什麼人,打聽到這座墮落的城市裡發生的任何事情。叔叔最終並沒能向他提供這樣一份工作,主要是出於對哥哥遺孀的尊重——單是丈夫在外有個私生子的事實就讓她無法忍受——但他還是給侄子在維拉·德雷伊瓦找了個電報員的職位。維拉·德雷伊瓦是一座夢幻般的城市,距本地有二十多天的路程,海拔比窗戶街高出近三千米。
的確,那是一次誤診的果實。他的一位醫生朋友,認為自己在一個十八歲的女病人身上看出了霍亂的先兆癥狀,請求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前來看看。由於害怕疫情侵人老城的寶地——畢竟,之前的所有病例都發生在邊緣地區,且幾乎全是黑人——他當天下午就去了。結果,他收穫了驚喜而非憂患。那所房子坐落在福音花園的杏樹樹蔭下,外面看上去同殖民老區的其他房子一樣破舊不堪,但裏面卻井井有條,美輪美奐,光彩照人得仿如世外桃源。房子的前廳直接通向一個塞維利亞式的方形庭院,院子里剛剛刷過白白的石灰,橘樹盛開著鮮花,地上鋪著和牆上一樣的彩色瓷磚。雖然看不見泉水,卻聽見潺潺的流水聲不絕於耳,屋檐下裝飾著一盆盆康乃馨,連拱下吊著一隻只裝有珍禽的鳥籠。其中最為稀有的,是三隻關在一個大鳥籠里的烏鴉,它們每一次振動翅膀,都會令院子里瀰漫開一種莫名的香氣。用鏈子栓在角落裡的幾條狗嗅出了生人的味道,突然狂吠起來,但一聲女人的叫喊立刻又使之戛然而止。許多隻貓被這聲嚴厲的喊叫嚇得從四處竄了出來,又藏進花叢中。之後,一片寂靜,在鳥兒的撲騰聲和流過石頭的淙淙水聲中,彷彿能隱隱聽到大海憂傷的呼吸。
「見鬼,」他在睡夢中嘟囔了一句,「有人死了。」他的母親和兩個妹妹正坐在大飯廳的正式餐桌前,喝著牛奶咖啡,吃著乳酪餅。正在此時,只見他帶著一副痛苦不堪的面容出現在門口,渾身散發著從烏鴉那裡沾染來的淫|盪香味。隔壁大教堂的鐘聲在家裡寬闊的水池上空回蕩。母親驚慌地問起他究竟去了哪裡,因為大家到處找他去給伊格納西奧·瑪利亞將軍看病,將軍是哈拉依斯·德拉維拉侯爵的最後一個孫子,那天下午突發腦溢血去世了:喪鐘就是為他敲響的。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對母親的話完全沒有反應,他抓住門框,轉過半個身子,試圖走到卧室去,卻一頭栽倒在從自己嘴裏噴吐出來、濺得到處都是的茴香酒中。
比利時人的照相館前人山人海,因為裡邊正在給近日剛剛贏得了巴拿馬拳擊冠軍的貝尼·森特諾拍照。他穿著比賽時的褲子,戴著拳擊手套,頭上頂著桂冠。給他照相可不容易,因為他必須保持進攻姿勢一分鐘,並儘可能地屏住呼吸,可他剛剛抬起手臂,擺出防守的姿勢,他的崇拜者們就爆發出一陣歡呼,而他便無法抵制取悅他們的誘惑,將本領盡數抖摟出來。輪到兩個表姐妹時,天空已布滿了烏雲,眼看就要下雨,但兩人還是任憑別人在她們臉上塗滿澱粉,然後靠在雪花石膏柱上,姿勢那麼自然,一動不動,甚至超過了所需的時間。那是一張永恆的照片。當伊爾德布蘭達活到近百歲,最終在馬利亞之花莊園去世的時候,人們在鎖著的卧室衣櫃中發現了她保存的這張玉照,它被藏在一摞飄著香味的床單之間,放在一起的還有一封被歲月磨去了字跡的信,上面負載的情思早已凝成了化石。費爾明娜·達薩則一直把她的那張照片保存在家庭相冊的第一頁,但後來不知怎的,也不知何時,它突然不翼而飛,經過一番不可思議的巧合,最後竟到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手中,而那時兩人都已年過花甲了。
事情本該就此結束了。然而第二周的星期二,沒有受到邀請,也沒有事先知會,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又在下午三點這樣一個不合時宜的時刻來了。費爾明娜·達薩正在縫紉室和兩個女伴一起上油畫課。他穿著一身一塵不染的白色長禮服、戴著一頂白色高頂帽出現在窗前,朝她做了個手勢,示意她過來一下。她把畫框放在椅子上,踮著腳尖向窗子走過去,為了不讓裙子拖到地上,她把荷葉邊提到了腳踝。她戴了一隻發箍,亮閃閃的寶石墜子垂在額頭上,與她那高傲的雙眸有著同樣的顏色,整個人都透出清爽。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注意到,她在家中作畫時竟也穿戴整齊,就好像參加節日慶典一般。他從窗外給她號了脈,又讓她把舌頭伸出來,用一塊鋁製壓舌板為她檢査了喉曨,還看了看她的內眼瞼。每檢査一項,他都做出放心的表情。他不再像上次那樣拘束,但她卻更拘謹了,因為她不明白他此次意外到訪的原因,畢竟他曾親口說過,若沒有什麼新情況需要叫他來,他就不再來了。更何況:她也並不想再見到他。檢查完畢,醫生把壓舌板放進了裝滿各種工具和小藥瓶的手提箱,然後啪的一聲關上箱子。「您就像一朵初開的玫瑰。」
然而,最為奇怪的事還沒有發生呢。著名鋼琴家羅密歐·盧西奇造訪本城,城中的民眾剛剛從對伊格納西奧·瑪利亞將軍的哀悼中恢復過來,他就獻上了一組莫扎特的奏鳴曲。趁這個時機,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叫人把音樂學校的鋼琴搬上了騾車,為費爾明娜·達薩送去了一首劃時代的小夜曲。樂曲剛開始演奏,她就醒了。無需從陽台的花邊窗帘后探出身子,她就知道誰是這次不同尋常的獻禮的策劃者。她唯一感到遺憾的,便是她還沒有膽量像那些刁鑽的姑娘們一樣,把尿盆一股腦兒地扣在不受青睞的追求者頭上。而洛倫索·達薩呢,小夜曲演奏到一半,他便迅速穿好了衣服,樂曲一結束,他就把身著音樂會禮服的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和鋼琴家請進了會客廳,用一杯上好的白蘭地對小夜曲表達了謝意。
弗蘭卡·德拉路斯嬤嬤裝作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但眼皮卻紅得冒火。她依舊在她眼前晃著那串念珠。
襲擊發生在最後的那間艙室中,但這一間和倒數第二間有一扇門相通,所以兩間艙室組成了一間有四個床位的家庭卧室。裏面住著兩個年輕女人、一個上了年歲但風韻猶存的婦人,還有一個幾個月大的男孩。她們是從巴蘭哥·德洛巴上的船,自從蒙波斯城因其河水變化無常而被從蒸汽船的航線上取消后,該城的貨物和旅客都是從巴蘭哥·德洛巴港上船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之前就曾注意到她們,但那只是因為她們把熟睡的孩子放在一隻巨大的鳥籠里隨身攜帶。
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總是說,他初識這位將與他共度一生的女人時,心裏沒有絲毫波瀾。他記得,那件天藍色的睡袍鑲著花邊,她的眼神熾熱如火,長長的秀髮披在肩上,但他當時極度擔心霍亂侵人殖民老區,壓根兒沒有注意到正值花樣年華的她所擁有的諸多美妙之處,而是全心查看她身上可能存在的哪怕微乎其微的瘟疫徵兆。而她更是把自己撇得一乾二淨:這位因霍亂而常常被人提起的年輕醫生,在她看來根本是個除了自己以外誰也不會愛的學究。診斷的結果是,這隻是一次食物引起的腸道感染,在家中治療三日即可痊癒。證實女兒沒有染上霍亂,洛倫索·達薩鬆了一口氣。他親自把醫生送上車,並付給他一個金比索的出診費用。他認為即便是對專為富人看病的醫生來說,這也算是過高的酬勞了,但告別時,他還是表達了自己的千恩萬謝。他被醫生那榮耀的姓氏弄得眼花繯亂,對於這一點,他非但沒有絲毫掩飾,反而表示無論如何希望再次見到醫生,當然,是在非正式的場合。
費爾明娜·達薩很快發現,父親在試圖軟化她的心。小夜曲演奏次日,他便看似隨意地對她說:「想想看,要是你母親知道你被一個烏爾比諾·德拉卡列家族的人看上了,她會是什麼感覺啊。」她冷冷地反駁道:「她會在棺材里再死一次。」和她一起畫畫的女友告訴她,洛倫索·達薩受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之邀,到社交俱樂部用了一次午餐,為此,醫生因違反俱樂部章程而受到了嚴厲的警告。直到這時,她才知道了父親曾多次申請加人社交俱樂部,次次都被拒絕,而每次所收到的反對票之多,已使他徹底地死了這條心。可洛倫索·達薩以桶匠的大度吞下所受的侮辱,繼續執著地依靠智慧創造偶遇胡維納爾·烏爾比諾的機會,卻沒有發現其實是胡維納爾·烏爾比諾付出了更為超常的努力,盡一切可能讓兩人相遇。有時,他們會在辦公室里聊上好幾個小時,而這時,家裡的一切就像處在時間的邊緣停滯了似的,因為只要醫生不走,費爾明娜·達薩就不會讓任何事照常進行。於是,教區咖啡館成了理想的中間港。正是在那裡,洛倫索·達薩給胡維納爾·烏爾比諾上了象棋啟蒙課。這位學生非常勤奮,象棋成了他無藥可救的嗜好,直到他死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