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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但事實上,他哪怕只是去懷疑一下費爾明娜·達薩距離他這些如意算盤有多麼遙遠,或許就不會如此熱情高漲了:結婚那時,她才剛剛隱約望見地平線上一個嶄新的世界,一切都在向她招手致意——除了挫折。在那個年代,富有有很多好處,當然,也有很多壞處,但半個世界的人都對它夢寐以求,認為它是獲得永生的最可能的途徑。費爾明娜·達薩當初在某種乍現的成熟之光中拒絕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而很快,她就因遺憾與負疚感到了痛苦,但她從未懷疑過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那時,她也無法解釋究竟是什麼深藏不露的理智讓她做出了那樣高瞻遠矚的決定,但多年以後,當她即將步人老年的時候,不知怎的,在一次關於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偶然談話中,她突然發現了其中的奧秘。所有參加那次聚會的人都知道他是正值鼎盛時期的加勒比河運公司的接班人,很多人都十分肯定曾見過他多次,甚至還和他打過交道,但沒有一個人記得清他是什麼模樣。於是,費爾明娜·達薩發現了潛意識中阻礙她愛他的原因。她說:「他就好像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影子。」的確如此:他是一個誰都不認識的人的影子。然而,就在她抵制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一個恰恰相反的男人的糾纏時,她卻感到自己被負罪感的幽靈所折磨:這是她唯一無法承受的感覺。當它來襲時,她整個人都被驚恐籠罩著,只有找到某個能幫她減輕良心譴責的人,才能控制住這種情緒。從很小的時候起,每當她在廚房打破盤子,有人跌倒,或她的手指被門夾到時,她都會驚慌失措地跑到離她最近的大人跟前,趕忙指責他:「都是你的錯。」雖然事實上她並不在乎到底是誰的錯,也不在乎自己是否真的相信自己無辜——只要把這種無辜從言語上確定下來就足夠了。
弗洛倫蒂諾一直保留著父親寫情詩的一個本子,其中有幾首的靈感來自特蘭西多·阿里薩,而每一頁上都畫有破碎的心作為裝飾。有兩件事讓他驚奇。其一是父親那獨特的字體竟與他的一模一樣,而他其實是從一本教科書上的眾多字體中挑出最喜歡的一種學的。其二是他找到了一句格言,他本以為那是自己的心聲,可父親在他出生前很久便寫下了它:死亡讓我感到的唯一痛苦,便是不能為愛而死。
那天夜晚,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躲在前排靠背椅的陰影中,翻領的扣眼上別著一枝嬌艷的山茶花,隨著他強烈的渴望上下起伏。他看見費爾明娜·達薩站在古老的國家劇院的舞台上,打開三隻用火漆封著的信封。他問自己,當她發現金蘭花獎的得主是他時,心裏會有怎樣的波瀾?他能肯定她認得出他的筆跡,在那一瞬間,她定會回想起小花園杏樹下刺繡的那一個個下午,想起信中那些乾枯的梔子花的芳香,想起清晨風中那曲只屬於兩人的花冠女神的華爾茲。但這一切都沒有發生。更糟糕的是:金蘭花獎,這個萬人渴望的國家詩歌大獎竟授給了一個中國移民。這個不同尋常的決定引起了公眾的騷動,甚至令大賽的嚴肅性受到質疑。但評判是公正的,評委會一致認為那首十四行詩精妙絕倫。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父親。但後來他知道,錢由比父親小十來歲的萊昂十二叔叔繼續帶給特蘭西多·阿里薩。而在皮奧第五死於一次治療不善的腸絞痛后,也是叔叔擔起了照顧母親的責任。父親隻字未留,也沒有做出任何有利於他這個唯一兒子的安排:一個被丟在街上的兒子。
在軌道車上,她面對遊行人群的喧鬧所表現出的無動於衷吸引了他。她應該還不到二十歲,若不是裝扮成了一個殘疾人,真看不出她對狂歡節有絲毫熱情。她的長發又亮又滑,自然地披在肩上,身上是一件沒有裝飾的普通麻布長袍。街上音樂嘈雜,人們互相撒著一把把大米粉,每當軌道車經過時,人們都往乘客身上潑灑顏料,在那瘋狂的三天,軌道車的騾子也用澱粉塗成了白色,還戴上了花環。然而對這一切,她彷彿全然無視。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趁著混亂,邀請她去吃冰激凌,因為怕她不會接受更多的要求。她看了看他,沒有表現出絲毫驚訝,說:「我很樂意接受,但我要先提醒您,我是個瘋子。」對這個出其不意地回答,他笑了,接著便把她帶到冰激凌店的陽台去看彩車遊行。之後,他穿上租來的斗篷,兩人鑽進海關廣場跳舞的人群。他們在一起陶醉的樣子就像一對新結合的戀人,因為她的冷漠在夜晚的喧鬧中一掃而光,轉向了另一個極端:她跳得像專業舞者一樣,在人群中顯得格外大胆且富有想象力,具有一種令人傾倒的魅力。
他這麼做絕對是有道理的。下午五點左右,剛一離開辦公室,他便像鷹捉小雞一樣展開獵捕行動。起初,無論夜晚帶給他什麼,他都滿足。公園中的女僕,市場上的黑女人,海灘上風情萬種的淑女,新奧爾良船上的外國妞兒,他照單全收。他把她們帶到防波堤上,從日落開始,半城人都在那裡做著同樣的事。他把她們帶到所有能幹那種事的地方,有時連沒法乾的地方也去:有不少次,他都不得不急匆匆地鑽進某個漆黑的門洞,躲在門后儘力做著他所要做的事。
她對自己的順從感到驚訝。雖然內心深處,以及在和丈夫以前用來相愛如今卻用來無聲地爭吵的時間里,她始終都不曾承認這一點,即她已陷人這個新世界里常規與偏見的亂麻之中,比她自己想象的要快得多。起初,她常愛用一句話來堅持自己獨立思考的自由:「讓扇子見鬼去吧,現在已經是微風的季節了。」但後來,她開始珍惜自己來之不易的特權,開始懼怕丟臉和別人的嘲弄,於是表現出準備承受一切的樣子,甚至包括屈辱。但她心中抱著一個希望,那就是上帝最終能憐惘布蘭卡夫人,應答她在祈禱中孜孜不倦地懇求上帝賜她一死的要求。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繼續到被洗劫一空的家裡去看她,如今這裏的傢具只剩下竊賊忘在廚房的三隻皮凳子,以及他們當時所在的卧室里的東西。不過,他去看她的次數不像以往那麼多了,倒不是因為家當失竊一她曾這樣猜想併當面質問過他——而是因為新世紀之初出現了騾子拉的軌道車這種新鮮事物。這種車被他視作盛產零散小鳥的原始巢穴,他每天乘坐四次,兩次去辦公室,兩次回家。有時,倒也當真在車上讀點什麼,但大部分時候都是在假裝閱讀,伺機為日後的幽會建立起最初的聯繫。後來,萊昂十二叔叔給了他一輛由兩頭棕色騾子拉的車,騾子身披金色披掛,就跟為拉法埃爾·努涅斯總統拉車的騾子一樣,但他仍舊懷念以前乘坐軌道車的日子,認為那是自己獵艷成果最為豐厚的時期。他是對的:對於秘密的愛情而言,沒有什麼比等在門口的車子更危險的敵人了。既如此,他便幾乎總是把車藏在家裡,走著去展開他的新一輪獵捕行動,以免車輪在塵土上留下痕迹。所以,每當他想起那些由毛皮斑駁的瘦騾拉著的老式軌道車時,都無比懷念,在那樣的車上,他只需瞟上一眼,就能看出哪兒蘊含著愛情。在無數動人的回憶之中,他最無法忘懷的是與某隻無依無靠的小鳥間的一段故事。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因為他們只在一起度過了半個瘋狂的夜晚,但僅僅這半個夜晚就足以讓他餘生都對狂歡節上無知的混亂心有餘悸了。
但與她猜想的不同,事實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還活著。當她和丈夫、兒子乘著金色四輪馬車到達法國遠洋輪船的碼頭時,他就在那裡看著他們從車上走下來,與他曾無數次在公共慶典上看見他們的樣子分毫不差:依舊是那麼完美無瑕。他們帶著兒子同行,從那男孩現在的教養便能看出,他成年後將會是什麼模樣。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高興地向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脫帽致意:「我們要去遠征弗蘭德。」費爾明娜·達薩向他點了點頭。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脫下帽子,微微鞠躬。她看著他,對他那過早謝頂的慘狀沒有半點同情的表示。他就像她所看見的那樣,是某個她從不認識的人的影子。
另一件不幸的事是豎琴。一天,布蘭卡夫人說:「我不相信一個不會彈鋼琴的女人會是一個體面的女人。」這很顯然是有的放矢。但這次連她的兒子都表示反對,因為他最好的那段童年歲月就是在苦役般的鋼琴課上度過的,儘管成年後他對此心存感激,但他無法想象自己的妻子也遭受同樣的刑罰,她才二十五歲,而且又個性十足。但他從母親那裡唯一爭取到的,不過就是把鋼琴換成了豎琴,並且用的是一個極為天真的理由,即豎琴是天使的樂器。於是,他們從維也納弄來一把精美無比的豎琴,看上去就像金子做的,聲音也像。它後來成為了城市博物館中最珍貴的文物之一,直到這座博物館連同裏面的一切被一場大火吞沒。費爾明娜·達薩屈從於這項奢侈的刑罰,儘力用最後的犧牲避免與婆婆衝突。她先是師從一位特意從蒙波斯城請來的頂級大師,可十五天後他竟突然去世了。之後,她又跟著神學院最好的樂師學了好幾年,這位老師掘墓人般的氣質讓她的和弦都走了音。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以為這隻是萊昂十二叔叔的一句典型的玩笑話,但第二天他便發現六個月前指派給自己的那輛車不見了,就為了讓他繼續在軌道車上尋找隱藏的人才。至於萊昂娜·卡西亞尼,則很快放下最初的顧忌,把前三年深藏不露的所有本領都拿了出來。又一個三年過後,她已掌控了一切,再過四年,她與總秘書的位置就只一步之遙了,但她拒絕接受這個職位,因為那隻比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低一級。到那時為止,她一直都聽命於他,她願意繼續這樣下去,儘管真相併非如此:就連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自己也沒有注意到,其實是他在聽命於她。事實上,他在董事會中不過是依照她的建議行事,完全是她幫他戰勝了隱藏的敵人設下的種種圈套,節節高陞。
當費爾明娜·達薩頭暈眼花地讀出那個名字時,誰也沒有聽懂。不僅因為那名字本身就不同尋常,更因為無論如何沒人說得准中國人的名字到底該怎麼讀。但也無需勞神,因為獲獎的中國人已經從包廂的盡頭走了出來,臉上帶著中國人早早回家時的那種完美微笑。他顯然早已勝券在握,所以還特意為領獎穿上了春節時穿的黃色絲綢襯衣。他接過18K的金蘭花,在質疑者震耳欲聾的噓聲中,幸福地親吻了獎盃。他面不改色,只是在舞台中央靜靜等著,沉著得就像一位全能上帝的使徒:很明顯,他那位上帝的神意遠不及我們這位如此富有戲劇性。台下剛一安靜下來,他便朗讀了獲獎的詩作。誰也沒有聽懂。但新的一陣噓聲過後,費爾明娜·達薩冷靜地用她那捺人的沙啞嗓音又讀了一遍,從第一句起就震驚了全場。那是一首正宗的帕爾納斯派十四行詩,完美無瑕,自始至終貫穿著一縷靈感的清風,顯露出一位高手的深厚功力。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某位大詩人想出了這個玩笑似的主意,以此捉弄花會,而這個中國人自告奮勇助他一臂之力,並且抱定了至死保守秘密的決心。我們的傳統報紙《商業日報》試圖挽回市民的榮譽,發表了一篇博學或者說是晦澀難懂的文章,討論了中國人在加勒比地區的久遠淵源和文化影響,以及他們參加花會的充分權利。撰寫此文的人毫不懷疑十四行詩的作者就是那位自稱是作者的人,並以文章的題目直截了當地表明了自己的理由:《中國人皆是詩人》。即使真有陰謀,陰謀的發起者也早已帶著秘密爛在墳墓里了。獲獎的中國詩人活到了東方人的高壽,死前並沒有仟悔。下葬時,棺材里放著那枝金蘭花。他多少有些飲恨而終,因為生前沒有得到他唯一渴望的東西,即人們對他詩人身份的認可。為紀念他的辭世,報界又回顧了那次已被淡忘的花會事件,再次刊登那首十四行詩,並配上盈潤少女手捧豐饒之杯的現代主義插圖。而詩歌的守護神也利用此次機會讓一切歸回原位:新一代覺得那首十四行詩糟糕透頂,於是誰也不再懷疑它的作者當真是那位已故的中國人了。
颶風終於揚長而去,但這強勁的西北風在十五分鐘內已席捲了沼澤附近的好幾個街區,毀掉了幾乎半座城市。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又一次對萊昂十二叔叔的慷慨表示滿意,沒等雨完全停就離開了,還無意中帶走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借給他撐到車前的雨傘。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沒有介意。甚至剛好相反:他很高興地想著費爾明娜·達薩知道傘的主人是誰時會作何感想。當萊昂娜·卡西亞尼走過他的辦公室,他還沉浸在這次激動人心的會面所帶來的恍惚之中。他覺得這是唯一的機會,無需兜圈子便可以向她吐露自己的秘密,就彷彿挑破要命的腌下膿癤似的:要麼現在,要麼永遠都不。他開始問她對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這個人怎麼看。她幾乎想都沒想便回答說:「他做了許多事,或許做得太多了,但我相信沒人知道他心裏在想些什麼。」接著,她思索了片刻,一邊想一邊用她那只有高大的黑女人才有的又大又鋒利的牙齒,把鉛筆上的橡皮一塊塊咬下來,最後,她聳了聳肩,以此結束這個與自己毫不相關的話題。「也許正因為此,他才做那麼多事吧,」她說,「這樣可以免得去想。」
他把她送回家。到了門口,幾乎已是午夜時分,街上一個人也沒有,他便說服她邀請自己進去喝一杯白蘭地,邊喝邊看看她提到的這十多年來積攢的有關公眾大事件的剪報和相冊。這個花招即使在當時也已經很老套了,但這一次卻不是他主動出擊,而是她在從國家劇院回來的路上就說起她的剪報。他們進了屋。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從進客廳的第一眼便注意到,唯一一間卧室的門敞開著,床寬大而豪華,鋪著錦緞床罩,床頭飾有銅樹枝。這讓他有些慌亂。她想必注意到了這一點,上前一步穿過客廳,關上了卧室門。她請他坐在一張印花布的長沙發上,上面有一隻貓在睡覺,然後她把收集的幾個冊子放到了中間桌子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不緊不慢地翻著冊子,想得更多的是接下來的行為,而非正在看的東西。忽然,他抬起眼,看見她雙眼噙滿淚花。他勸她想哭就哭,用不著難為情,因為沒有什麼比哭泣更能減輕痛苦了,但他建議她先鬆開緊身背心再哭。他上前去幫她,因為那件緊緊束在身上的背心後面有兩根帶子來回交叉地系著。他並不需要將帶子完全解開,剛解到一半,緊身背心就因內部的壓力自己鬆開了,那對碩大的乳|房終於自由地呼吸起來。
烏爾比諾醫生明白了。「嗯,」他說,「他現在正流行。」接著就巧妙地把話題轉到自己那許多新計劃上去了:像往常一樣,這些計劃將在沒有官方資助的情況下實現。他向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強調,現在能拉來的演出質量低劣,令人泄氣,與上世紀能欣賞到的那些節目簡直有雲泥之別。的確如此:他花了一年的時間預售門票,就為了能把柯爾托、卡薩爾斯和蒂博的三重奏搬上喜劇劇院的舞台,可政府里卻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三位是誰,而就在眼下這一個月中,拉蒙·卡拉爾特的偵探劇團,馬諾羅·德拉普雷薩先生的小歌劇和說唱劇團,洛斯·聖塔內拉劇團(那些難以形容的、善於模仿和表演幻術的小丑們能藉著磷火閃動的瞬間在舞台上換衣服),丹妮塞·達爾泰內(據廣告稱她是牧羊女遊樂園的老牌舞蹈演員),甚至還有那個令人厭惡、敢跟鬥牛近身搏鬥的巴斯克瘋子烏爾蘇斯,所有這些人的演出票竟然都銷售一空。不過,這沒什麼可抱怨的,因為就連歐洲人自己也又一次做了壞榜樣,正進行著野蠻的戰爭,而我們倒已經在連綿半世紀的九次內戰後,開始過上太平日子了。仔細算算,其實那九次內戰完全可以視作一次:自始至終不過是同一場戰爭。這場令人陶醉的演說中,最引起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注意的一點就是花會有可能重開,這曾是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髮起的活動中最轟動、也最持久的一項。阿里薩不得不咬住舌頭,以免說出自己曾經是它的執著參与者,那項一年一度的比賽吸引了很多大名鼎鼎的詩人,不僅有來自國內其他地方的,還有來自加勒比其他國家的。
到那時,費爾明娜·達薩才明白,私生活跟社會生活恰恰相反,是變化無常、不可預見的。要找出孩子和成年人之間的真正差別,對她來說殊非易事。但再三分析后,她還是更喜歡孩子,因為孩子的想法更加真實。她的人生才剛邁入成熟,剛剛摒棄了形形色|色的海市蜃褸,便又隱隱傷感起來,因為她始終沒有成為自己年輕時住在福音花園裡所憧憬的樣子,而是成了這副甚至自己都一直不敢承認的模樣:一個華貴雍容的女僕。在社交圈裡,她最終成了最受愛戴,最心滿意足,但也因此最為膽怯的女人。然而,沒有什麼讓她比在治家方面對自己的要求更為嚴格,也沒有什麼比這方面更讓她對自己的疏忽無法原諒。她一直覺得她的生活是從丈夫那裡租借來的:她是這個遼闊的幸福帝國至高無上的君主,但這個帝國是丈夫建造的,且僅為他自己而建。她丈夫愛她勝過一切,勝過世間所有的人,但這也僅僅是為了他自己:這是他的神聖義務。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很肯定,正是她的拖延救了自己一命。當姑娘最終向他示意一起去燈塔的時候,聖牧羊女瘋人院的兩名看守和一名女護士一下子撲到了她的身上。自從她下午三點逃跑后,他們就一直在找她,不只是他們,城裡所有的警察也都在找。她用一把從園丁那裡搶來的砍刀,砍掉了一名守衛的腦袋,又重傷了另外兩名,只因為她想出來到狂歡節上跳舞。但誰也沒想到她就在大街上,還都以為她會藏在某幢房子里,他們地毯式地搜查了無數幢房子,甚至連地下雨水池都沒放過。
自從被費爾明娜·達薩拒絕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就學會了始終把決定權握在自己手中。如果不是處於如此尷尬的局面,他一定會繼續進攻薩拉·諾列加,當晚的結局定是和她滾在床上,因為他堅信,如果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睡過一覺,那麼,只要他想,並且懂得如何打動她,她便會一直和他睡覺。基於這個信念,他什麼都曾忍受過,哪怕在最為骯髒的愛情交易中,他也能看淡一切,只要不把最後的決定權讓給女人就行,無論哪個女人。然而這一晚,他受到了如此的侮辱。他一口咽下白蘭地,盡一切可能表達他的怒火,然後沒有告別便揚長而去了。從此再沒有見過面。
然而,那天下午最震撼他的還不是這件事。他沉浸在對青春歲月的懷念當中,一場場花會的情景歷歷在目。每年的四月十五,喧囂聲都會響徹整個安的列斯群島,他始終是主角之一,但也和在幾乎所有其他活動中一樣,始終是秘密的主角。自首屆詩賽以來,他參加過好幾次,可就連末等獎中也從未出現他的名字。不過他不在乎,因為他參賽並非出於獲獎的野心,而是因為這項賽事對他來說別具吸引力:第一次比賽中,負責打開火漆封口的信封並宣布獲獎名單的人是費爾明娜·達薩,從那時起,他就註定要在此後的每一年都參加比賽了。
奧森西婭·桑坦德爾曾有一段長達二十年的普普通通的婚姻,育有三個子女,而後,子女又結婚生了子女,所以她自誇是全城最享清福的祖母。始終沒人能弄清楚,究竟是她拋棄了丈夫,還是丈夫拋棄了她,抑或是兩人同時拋棄了對方。總之,他和一直以來的情人住在一起,而她也終於感到了自由,可以大白天從前門,而非以往那樣晚上從後門接待內河船長羅森多·德拉羅薩了。正是這位船長,想都沒想,就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帶到了她家。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不知道,其實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也應該算在其中。伊爾德布蘭達·桑切斯在最初幾年對本城的頻繁拜訪中,曾有一次向他透露了這個秘密。但她是偶然且在一個不適當的時候說起的,烏爾比諾醫生甚至不是如她所想象的那樣左耳進右耳出,而是壓根兒就沒從任何一個耳朵聽進去。原來,伊爾德布蘭達是在講到可能在花會上奪魁的詩人時提到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她認為他是被埋沒了的詩人之一。烏爾比諾醫生怎麼也想不起這人是誰,而她則毫無必要卻也沒有半點惡意地告訴他,那是費爾明娜·達薩婚前的唯一一位戀人。她告訴他,是因為她相信這件事是那麼的純真而且短暫,以至於它所激發的情緒不過是令人感動罷了。烏爾比諾醫生看都沒看她就答道:「我倒不知道那傢伙還是個詩人。」隨即,他便從記憶中將他同其他事情一起抹掉了,因為他的職業早已讓他形成了某種道德準則,那就是適時地選擇忘記。
她因失敗而馬上就要落下淚來,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用他那夜間狩獵者的本能改變了她的情緒。
她倚仗著她的丈夫。而此時也正是丈夫最需要她的時候。他不幸比她年長十歲,正獨自跌跌撞撞地走在暮年的大霧之中,而更不幸的是,他是個男人,比她更為脆弱。他們終於徹底了解了對方,在結婚將近三十年時,他們變得好似一個人被分成九九藏書了兩半,常常因為對方猜出自己沒有說出口的心事,或者一個搶先把另一個想說的話公之於眾的荒唐事件而感到不悅。他們一起克服日常生活的誤解,頃刻結下的怨恨,相互間的無理取鬧,以及夫唱婦隨的那種神話般的榮耀之光。那是他們相愛得最美好的時期,不慌不忙,適宜得體,對於共同戰勝逆境所取得的不可思議的勝利,他們比任何時候都更瞭然於心,也更心存感激。當然,生活還將給他們更多致命的考驗,但那已經無關緊要了:他們已到達了彼岸。
雖然不像她這樣粗魯,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母親當初為了安慰他的遭遇,也說過同樣的話,而且在道德上同樣嚴厲。他驚慌失措得直入骨髓,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反駁她的尖刻,於是試圖繞開話題。但薩拉·諾列加還沒有發泄完對費爾明娜·達薩的怒氣,不允許他逃避。憑著某種說不清也道不明的直覺,她認定費爾明娜·達薩就是奪走她獎盃的幕後主使。沒有任何理由能讓她這樣想:她們互不相識,甚至從未見過面,而就算費爾明娜·達薩了解比賽內情,比賽的結果也跟她沒有分毫關係。但薩拉,諾列加斬釘截鐵地說:「我們女人是有直覺的。」說完就結束了這場爭論。
萊昂娜·卡西亞尼具有一種魔鬼般的才能,能夠操控秘密,總是在合適的時機出現在合適的地方。她精力充沛,沉默寡言,溫柔聰慧。但在必要的時候,儘管要忍受靈魂的痛苦,她也會放任自己施展鐵腕。然而,她從不會為了自己這樣做。她唯一的目的,是不惜一切代價掃清障礙,別無他法時甚至不惜流血,好讓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扶搖直上,坐到他自不量力想要坐到的位置上去。當然,出於一種無法控制的權力欲,她無論如何也會這麼干,但事實是,她有意識地做這一切,純粹是為了報恩。她的決心之堅定,就連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也一度認不清她的意圖。曾有那麼一個不幸的時刻,他試圖擋她的路,因為他認為是她在擋自己的路。萊昂娜·卡西亞尼讓他重新清醒過來。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接受了挑戰。他盡了最大努力去學習簡單而世俗的商貿文體,就像當初模仿流行詩人一樣勤奮地模仿著公證員文件的範本。那個時期,他的空閑時間都是在「代筆人門廊」度過的,幫助大字不識的戀人們書寫香飄四溢的情書,以此釋放內心積聚的那些在海關報告中毫無用武之地的綿綿情話。六個月過去了,儘管他竭盡全力,卻依然沒有扭斷心中那頑石一般的天鵝脖子。因此,當萊昂十二叔叔第二次訓斥他時,他認輸了,只是仍舊帶著幾分倨傲。「我唯一感興趣的是愛。」他說。「糟糕的是,」叔叔對他說,「沒有河運就沒有愛。」叔叔把威脅付諸行動,派他去碼頭清掃垃圾,但同時向他保證,如果幹得好,就會一步一步把他提升上去,直到他找到自己合適的位置。事實也正是如此。沒有任何一種工作能擊敗他,不管多麼艱難,多麼屈辱;少得可憐的工資沒有讓他垂頭喪氣;面對上司的傲慢無禮,他也不曾有片刻失去骨子裡那無畏的勇氣。但他並不是一個逆來順受的人:所有擋在他路上的人都嘗到了苦果,在那副無助的外表之下,有著勢不可擋的決心,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正如萊昂十二叔叔所預見和期望的那樣,在三十年的勤奮與各種考驗的磨鍊中,他做過所有職務,也洞悉了公司運作的每一項秘密。他以令人欽佩的能力勝任了每一個崗位,研究了那些與詩歌相通的神秘經絡中的每一條絲線,但終究還是沒能得到那枚他夢寐以求的勳章——寫一封說得過去的商業信函,哪怕只有一封。在無意之中,甚至是在不自知的情況下,他用自己的生活證實了父親的理論。父親甚至在只剩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還在說,沒有人會比詩人具有更敏銳的判斷力,沒有哪個石匠會比詩人更頑固,也沒有哪個經理會比詩人更精明、更危險。至少,萊昂十二叔叔是這樣告訴他的。叔叔在心情閑適的時候,會和他講起他的父親,給他的印象是與其說父親是個企業家,毋寧說他是個夢想家。
他的不通情理讓她十足厭煩,於是在生日那天,她向他要了一件不同尋常的禮物:由他掌管一天家務。他欣然接受了,而且果真從天一亮便開始掌權。他張羅了一頓豐盛的早餐,卻忘了她不喜歡吃煎雞蛋,也不喝加了牛奶的咖啡。接著,他下令開始準備招待八位客人的生日午宴,並吩咐收拾屋子。他努力想比她操持得更好,但不到中午就不得不投降了,臉上沒有絲毫愧色。從一開始,他就發現自己對什麼東西放在哪兒一無所知,尤其是廚房裡的東西。而女僕們也從中取樂,任由他每次為了找一樣東西把所有都翻遍。十點鐘時,還沒決定午餐吃什麼,因為家裡的衛生還沒有搞完,甚至連卧室都沒有收拾完,衛生間沒刷,衛生紙忘了放,床單忘了換,還忘了派司機去接孩子。他把女僕們的職責全搞混了:命令廚娘去整理床鋪,讓收拾床鋪的女傭去做飯。十一點,客人馬上就要到了,家裡還是一團糟。費爾明娜·達薩重新擔起了指揮的職責。她笑得要死,但並不像之前期望的那樣感覺到勝利的得意,而是為丈夫在管理家務方面一無是處感到同情,這讓她自己也很震驚。他為自己所受的重創嘆了口氣,找了個常用的理由來辯解:「至少,我管家不會比你給人治病差。」不過,這次的教訓是有益的,而且不僅僅對他而言。隨著時間的推移,兩人殊途同歸地得出了明智的結論,那就是:換一種方式,他們無法共同生活下去,換一種方式,他們也無法繼續相愛——世上沒有比愛更艱難的事了。
事實是,他再也不可能回到從前了。重新贏得費爾明娜·達薩的芳心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目標。他堅信自己早晚能奪回她,於是說服特蘭西多·阿里薩繼續修繕房屋,以便隨時在奇迹發生時迎接她的到來。與對出版《戀人指南》這一提議的反應不同,特蘭西多·阿里薩在這件事上甚至超前一步:她當即買下房子,開始全面翻新。原來的卧室變成了一間會客廳,又在二層建起了一間供小兩口使用的卧室,以及一個為兩人將來的孩子準備的房間,兩間房都寬敞明亮。在以前煙草廠房的位置,建起了一個很大的花園,裏面種了各個品種的玫瑰,全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利用清晨的空閑親自栽種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曾經住的店鋪裡間永久地保持了原貌,吊床仍舊掛在那兒,寫字檯上亂七八糟地堆滿了書,而他卻已搬到二層預備做婚房的那個房間去了。那是整座房子中最寬敞、最涼爽的一間,陽台建在了屋內,晚上海風輕拂,空氣中飄著玫瑰園的馨香,坐在那裡偃意無比,但同時,這間屋也最符合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特拉普派修道士式的清苦生活。用生石灰抹的牆壁光禿而粗糙,傢具不過是一張苦役犯式的床,一個床頭櫃,上面放了支插在瓶口的蠟燭,還有一個陳舊的衣櫃和一個放著水舀和臉盆的盆架。
即便是在最順手的場合,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也從未擺脫第一次的緊張。他鼓足勇氣用指肚輕撫她的脖頸,而她蜷起身子,像個被嬌寵的小姑娘似的呻|吟著,但始終沒有停止哭泣。於是他又輕吻了一下她的脖子。他沒來得及吻第二下,她就將她那貪婪、火熱的龐大身軀整個地掉轉過來,兩人抱滾到地上。沙發上的貓驚醒了,尖叫一聲跳到他們身上。兩人像窘迫的新手一樣忙亂地摸索著對方,但不管怎樣總算找著了。他們在散了頁的剪報冊上翻滾著,身上還穿著衣服,大汗淋漓,比起自己闖下的愛的災禍,他們更擔心貓兒瘋狂的抓鐃。但從傷口還在流血的第二天晚上起,他們又繼續這樣做了好幾年。
第二天下午,同樣是餵食的時候,美麗的養鴿女看見送出去的鴿子又回到了鴿子屋。她以為是它偷跑回來的。可當她抓住它檢查時,發現金屬環上纏著一張紙條:一封求愛信。這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第一次留下字跡,卻絕非最後一次,雖然這一次,他出於謹慎沒有簽名。接下來的一天是星期三,下午他正要進家門時,一個街上的小孩把裝在籠里的那同一隻鴿子交給他,並帶口信說,是鴿子夫人讓他來的,並讓他囑咐一聲,請用籠子把它關好,否則它還會飛走,而這是她最後一次把它送回來了。他不知道對這一切應作何解釋;或許鴿子在路上把信弄丟了,或許是養鴿女在裝糊塗,又或許她把鴿子送來是為了讓他再送回去。不過,如果是最後一種情況,按理說她應該在送鴿子的同時附上一封回信。
在新生活的全盛時期,費爾明娜·達薩在不同的公眾場合見過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而且見得越是頻繁,他的職位就升得越高。但她已經學會了看見他時表現得自自然然,以至於不止一次因為心不在焉而忘了和他打招呼。她經常聽見別人談論他,因為他在CFC公司步步為營而又勢不可擋地扶搖直上,這已成了商界一個經常性的話題。她看到他改善了自己的言行和儀態,他的膽怯被過濾成了一種神秘的清高,微微發福的身材很適合他,歲月只留下了緩慢的痕迹對他很有利,而他也懂得如何體面地去打理他那慘不忍睹的謝頂。唯一挑戰時代和潮流的是他陰鬱的穿著:過時的禮服外套,始終不變的一頂帽子,母親雜貨鋪里賣給詩人的那種窄條領帶,還有那把陰沉的雨傘。費爾明娜·達薩逐漸習慣了以另一種方式去看他,終於不再把他同那個坐在福音花園、在卷著黃色落葉的大風中為她哀嘆的憂鬱年輕人聯繫在一起了。但不管怎樣,她看見他時從來不是無動於衷的,聽到有關他的好消息時,她總是很高興,因為這樣可以慢慢減輕她的罪責。
船長是帶他去吃午飯的。此外,還帶去了一瓶家釀的燒酒和各種質量上乘的配料,足以做一鍋史詩般的燉雜燴——只有用家養的雞、脆骨肉、垃圾堆里養的豬,以及河邊村落里種的菜豆和蔬菜,才能做出這道大菜。然而一開始,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既沒有對美味的菜肴動心,也沒有對風韻猶存的女主人表現出多大熱情,而是對她家漂亮的房子欣賞有加。他喜歡這幢房子,它明亮涼爽,有四扇大窗面朝大海,還能遠眺古城的全貌。他也喜歡那些琳琅滿目、光彩照人的陳設,全都是羅森多·德拉羅薩船長每次出海時帶回來的各式精美的手工藝品,多得連再放一件的地方也沒有了,讓客廳看上去既神秘複雜又精緻無比。朝海的露台上,一隻馬來西亞白鸚鵡站在只屬於自己的鐵環上,羽毛白得令人難以置信,它擺出一副沉思的樣子,帶給人無限的思考——這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見過的最美的動物。
這個弱點是如此明顯,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及時發現了它對自己家庭的和睦具有何等威脅,所以每當他隱約看見它時,就趕緊對妻子說:「別擔心,親愛的,都是我的錯。」沒有什麼比妻子突如其來的果敢決定更讓他害怕了,而且他確信,這種決定的根源往往是某種負罪感。然而,拒絕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所帶來的彷徨,絕非幾句安慰就可以解決。有好幾個月,費爾明娜·達薩總是在早晨打開陽台的窗子,思念著那個在空蕩蕩的小花園裡窺視她的孤獨幽靈。她望著那棵屬於他的樹,望著那條最不起眼的長凳,他曾坐在那裡,一邊想她一邊讀書,為她備受煎熬。接著,她又不得不關上窗,感嘆道:「可憐的人。」直到後來,想要彌補過去已為時過晚,她甚至還為他不像她想象的那樣堅韌而失望痛苦過,並且不時地感到某種遲來的渴望,盼能收到一封永遠不曾到達的來信。但當她不得不正視自己嫁給胡維納爾·烏爾比諾的決定時,她在一場更大的危機中被擊垮了,因為她發現自己在沒有任何有力的理由就拒絕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后,也同樣沒有任何有力的理由更喜歡胡維納爾·烏爾比諾。事實上,她喜歡後者的程度不比喜歡前者多,而了解則更少,他的信不像前者那樣熾熱,也沒有做出過那麼多能證明其決心的感人舉動。事實上,胡維納爾·烏爾比諾的追求從來不是用愛的語言表達的,而且奇怪的是——至少可以說是奇怪——像他那樣一個天主教的衛士,向她提供的竟然僅限於世俗的好處:安全感、和諧和幸福,這些東西一旦相加,或許看似愛情,也幾乎等於愛情。但它們終究不是愛情。這些疑慮增加了她的彷徨,因為她也並不堅信愛情當真就是她生活中最需要的東西。
從創建之日起,CFC的辦公室就位於內河碼頭的對面,那裡與海灣另一側的遠洋輪船港口截然不同,也不同於靈魂灣的市場泊船處。那是一座木製樓房,雙坡鋅頂,只在正面有一個用石柱支撐的長長的陽台。房子四面都有裝著鐵絲網的窗子,從屋裡就能看到碼頭上停著的所有船隻,與看掛在牆上的圖表無異。當初建造房子時,德國先驅們把鋅頂漆成了紅色,四周的木牆則塗了耀眼的白,為的是讓整座樓看上去就像一條內河船。後來,人們又把它整個兒漆成了藍色,而到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進公司時,這座樓已變成了一個落滿灰塵、說不清是什麼顏色的棚屋,生鏽的屋頂上,補丁摞補丁。樓后是一個砂土院子,圍著雞籠用的那種六角網眼鐵絲網,裏面有兩個較新的大倉庫,倉庫後面則是一條堵死了的下水道,又臟又臭,半個世紀的河運垃圾都在那裡腐爛:各種古舊船隻的殘骸,從西蒙·玻利瓦爾剪綵下水的原始單煙囪船,到艙室裝有電風扇的較新的船。其中大部分已被拆散,零部件用到了其他船上,但也有不少還相當完好,似乎只要動手刷刷漆,便可以下海航行,都用不著嚇跑船上的鬣蜥,或除去那些讓這一條條舊船看上去更加傷懷的茂盛的大黃花。
他是個完美丈夫:從不會撿起地上的任何東西,也從不關燈,不關門。黑暗的清晨,如果他發現衣服上缺了一顆扣子,她便會聽見他說:「男人需要兩個妻子,一個用來愛,另一個用來釘扣子。」每天,當他喝第一口咖啡,喝第一勺冒著熱氣的湯時,都要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號叫,大家對此已經不感到害怕了,接著他會長嘆一聲:「等我有一天離開了這個家,你們要明白,那是因為這種燙嘴的日子我過夠了。」他說,只有在他服用瀉藥而不能吃飯的日子里,她們才把飯菜做得格外香,格外出色。他堅信這是妻子對他的背叛,以至於最後只要妻子不肯跟他一同吃瀉藥,他就堅決不吃。
除了寄人籬下的感覺,還有兩件更不幸的事。一是每天的食譜里都有各式各樣做法的茄子,布蘭卡夫人為了尊重死去的丈夫不肯改變這一習慣,而費爾明娜·達薩則拒絕吃。從小時候起,在還沒有嘗過之前,她就討厭茄子,因為她總覺得它的顏色像毒藥。只不過這一次,不管怎樣,她不得不承認生活中的某些東西已經向好的方向轉變了,五歲時,她曾在餐桌上說過同樣的話,而父親則強迫她吃下了為六個人準備的整整一鍋茄子。當時她相信自己就要死了,先是因為她把已經變成碎末的茄子稀里嘩啦地吐了出來,接著又因為大家為了醫治她而強迫她灌下一碗蓖麻油。這兩樣東西,不僅因其味道,更因她對毒藥的恐懼,在她記憶中被混作同一種類似瀉藥的東西。在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邸令人作嘔的午餐中,她不得不移開自己的視線,以免回想起蓖麻油造成的那種令人全身發涼的噁心。
「請相信我,我真心為您感到遺憾。」她對他說。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很感動,倒並非因為這份他應得的同情,而是驚訝竟有人知曉他的秘密。她向他道明原委:「我是從開信封時您翻領上那枝山茶花的起伏中看出來的。」她把手中的長毛絨洋玉蘭拿給他看,並向他敞開了心扉。
萊昂娜·卡西亞尼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曾試圖向其透露費爾明娜·達薩秘密的唯一一人。由於不可抗力,為數不多的幾個知情人都已經開始淡忘這件事了。毫無疑問,他們中的三個已把它帶進了墳墓:一是他的母親,她在去世前很久就把這件事從記憶中抹掉了;二是加拉·普拉西迪婭,她服侍著像自己孩子一樣的女主人,直至善終;三是令人難忘的埃斯科拉斯蒂卡·達薩,是她把他人生中收到的第一封情書夾在一本彌撒經書中帶給他,而如今過去了那麼多年,她不可能還活在世上。此外還有洛倫索·達薩,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他當年為了避免女兒被開除,或許曾將此事透露給弗蘭卡·德拉路斯修女,但由此再往外傳的可能性不大。再者就是伊爾德布蘭達·桑切斯所在的遙遠省份的十一位電報員,他們發報時是知道他們倆的全名和準確地址的。最後,就是伊爾德布蘭達·桑切斯和她那幫桀驁不馴的表姐妹了。
剛滿四十歲,他就不得不因全身上下莫名其妙的疼痛去看醫生。做了很多次檢查后,醫生都只對他說:「年歲不饒人啊。」但他每次回家,甚至從沒有想過這一切跟自己有什麼關係。他的過去唯一的參照點就是與費爾明娜·達薩短暫的愛情,只有和她相關的事才能讓他找到歲月的支點。所以,看見燕子停在電線上的那個下午,他從最久遠的記憶開始回顧自己的過往,回顧了一樁樁獵艷的情事,回顧了為爬上發號施令的位置曾躍過的無數處暗礁,以及種種數都數不清的往事,而這一切皆由他那刻骨的決心而起:他誓要讓費爾明娜·達薩屬於他,而他也屬於她,這個決心高於一切,所向披靡。可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的一生幾乎都已經過去了。五臟六腑的一陣寒戰傳遍他的全身,他眼前一黑,不由得鬆掉了手中的園藝工具,靠在墓地的圍牆上,這才沒有因衰老的第一次打擊而倒下。
邂逅六個月後,他們終於在碼頭邊一艘正在重新油漆的內河船的艙室里私會了。奧林皮婭·蘇萊塔的愛歡喜愉悅,是活潑的養鴿女的愛情。她喜歡光著身子,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處在一種緩慢的休憩狀態之中,這種休憩對她來說就像愛情一樣,同樣是柔情蜜意的。艙室已被拆得七零八落,油漆才刷了一半,松節油的味道很適合留存在一個幸福下午的回憶之中。忽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靈機一動,打開一罐從簡易床上觸手可及的紅油漆的蓋子,用食指蘸漆,在美麗的養鴿女的小腹上畫了一個朝下的箭頭,並在肚皮上寫下了一行標牌似的字:這小東西是我的。當晚,奧林皮婭·蘇萊塔忘了那行字,在丈夫面前脫掉衣服。丈夫一句話都沒說,甚至連呼吸都沒有改變,什麼都沒有做,只是在她穿睡衣的時候,到浴室取來刮臉用的刀子,一刀割斷了她的喉嚨。
到了最後,他隨時都可能出現在她家裡,尤其是在星期日的早晨,那一向是最平靜的時間。她無論正在做什麼,都會放下來,將整個身體奉獻給他,在那張裝飾繁複的大床上,盡全力讓他幸福。床一直是準備好的,在那裡,她從不允許儀式性的做|愛。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不明白,一個沒有什麼閱歷的獨身女子怎麼會如此精通男人之事,也不明白她怎麼能如此輕盈、如此溫柔地控制她那鼠海豚似的柔軟身體,就彷彿在水底遊動一般。她辯解說,愛情,首先是一種本能,「要麼生下來就會,要麼永遠都不會」。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渾身抽搐了一下,對她的過去重新萌生了忌妒。他想,或許她要比她裝出來的樣子飽經滄桑得多,但他只好咽下這些猜疑,因為就像對其他女人說的一樣,他也告訴她,她是他唯一的情人。很多事情他都不十分喜歡,比如不得不忍受那隻暴怒的貓待在床上,薩拉·諾列加磨鈍了貓的爪子,以防做|愛時被它抓得稀爛。
這就是豎琴時期他們的生活狀態。那些令人愉快的偶然片段已成了往事:曾經,雖然他們之間爭吵不斷,雖然她每天都要吃毒茄子,雖然他的妹妹們瘋瘋癲癲,雖然他的母親依然如故,但如果她在他洗澡時走進浴室,他仍有足夠的愛來邀請她為他擦香皂。而她會懷著歐洲之旅剩餘的愛的碎屑順從地為他效勞。接著,兩人會忘掉種種不快,不由自主地心軟,無聲地渴求起對方來,最終在地上愛得死去活來,渾身沾滿芳香的泡沬,耳朵里卻聽著女僕在洗衣房裡議論:「他們沒有再生孩子,是因為他們不再做那事了。」有時,他們從瘋狂的節日慶典回到家,在門后伺機而動的懷舊之情也會一下子將他們撲倒在地,於是就會有一次美妙的爆發,一切又回到往昔,五分鐘后,他們就又像蜜月中連門襟都無睱扣上的戀人們一樣了。
「真是個婊子。」她說。
就這樣,伴隨著一首首歌劇曲目和那不勒斯小夜曲,他靠著自己的創造天賦和不屈不鐃的實幹精神,讓他在河運事業最輝煌的時期成了這一領域的顯赫人物。像兩位已故的兄長一樣,他也是白手起家。兄弟三人儘管背負著私生子的烙印,而且始九-九-藏-書終也沒被家族承認過,但卻都達到了設定的目標。他們是當時人們所說的「櫃檯貴族」中的佼佼者,商業俱樂部就是他們這類人的聖殿。然而,儘管已經擁有了可以過得像那位與他樣貌相似的羅馬皇帝一樣的財富,萊昂十二叔叔卻為了工作方便仍舊住在老城,生活十分節儉,房子也萬般簡陋,因此從未摘掉人們不公平地加在他身上的吝嗇惡名。而他唯一的奢侈竟然更為簡單:一座距離辦公室兩里地的海邊房子,裏面的傢具不過就是六隻手工做的凳子、一個裝水瓮的木架櫃,以及露台上的一張吊床,星期日,他可以躺在上面思考。有人說他是富人,可事實上,沒有人比他更好地給自己作了定位。
帶走她可真不容易。她用一把藏在貼身背心裏的修枝剪自衛,六個男人一起才給她穿上了緊身衣,擁擠在海關廣場的人群開心地鼓掌鬨笑,以為這血腥逮捕的場面是狂歡節刻意上演的無數鬧劇之―。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心痛如絞,從聖會星期三開始就一直徘徊在聖牧羊女大街,手裡拿著一盒要送給她的英國巧克力。他看著那些被囚禁的瘋女人從窗口向他嚷出各種辱罵或哀求的話,而他向她們晃著手中的巧克力,希望能恰巧碰上她也出現在鐵窗前。但他始終沒有再見過她。幾個月後,他走下驟子軌道車時,一個由父親領著的小女孩向他索要盒中的一塊巧克力。父親責備了她,並向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道歉。可他卻把整盒巧克力都給了小女孩,期望這個舉動能幫他從所有的痛苦中解脫出來。他拍了拍那位父親的肩膀,讓他放心。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如鯁在喉,因為最終的拒絕竟不是出自自己之口。他一貫以為,當一個女人說「不」的時候,是在等待對方的堅持,然後再做出最後的決定,但事情到她這裏就完全不同了:他不能冒險再犯第二次錯誤。他很有風度地退了出去,甚至還帶著一點兒實屬難得的優雅。從那晚起,他們之間可能存在的任何一點陰影都不費吹灰之力地消散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終於明白,不跟女人睡覺,也能成為她的朋友。
在加勒比河運公司當書記員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悲劇就在於他無法擺脫抒情體,因為他時時刻刻都在思念費爾明娜·達薩,也永遠都學不會在寫作時不去想她。後來,他被調到別的崗位,內心的愛依然滿溢,他不知如何是好,便把愛送給那些大字不識的戀人們,在「代筆人門廊」為他們免費寫情書。下班之後,他就到那裡去,從容地脫掉長禮服,掛在椅背上,然後戴上半截套袖,以免弄髒襯衫袖子,再解開背心扣,以便更好地思考。有時,他一直在那裡待到夜深,用一封封令人瘋狂的情書鼓舞著那些無助的人。有時,他會遇到一位跟孩子之間出了問題的可憐女人,或是一位堅持申領養老金的退伍老兵,又或是某個被偷了東西想向政府申訴的人,可無論他多麼盡心竭力,也還是無法讓他們滿意,因為他唯一能令人信服的就只有情書。他甚至無需向新來的顧客提問,只消看一眼他們翻起的眼白,便清楚他們的處境。他為他們寫下一頁又一頁的情信以傾訴膽大妄為的愛情,依循著十分可靠的模式——寫信時一直想著費爾明娜·達薩,什麼都不想,只想著她。第一個月後,他不得不建立起預約制度,以免自己被焦慮的戀人們淹沒。
差十分十二點時,薩拉·諾列加爬到一把椅子上去給掛鐘上發條,憑記憶調準了時間,或許是想不說話就提醒他該走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迫切地感到要徹底斬斷這種無愛的關係,於是開始尋找釆取主動的機會。他懇求上帝讓薩拉·諾列加允許他留下來過夜,好讓他有機會說「不」,有機會告訴她他們之間的一切都完了。為此,她上完發條后,他讓她坐到自己身邊來。可她卻寧願和他保持距離,坐在客廳的安樂椅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把蘸了白蘭地的食指伸過去讓她吮吸,以往前戲時,她總喜歡這樣。她卻避開了。
但事情並沒有那麼容易。糾纏了三個月後,美麗的養鴿女仍舊還是那個回答:「我不是那種女人。」可她從沒有拒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來信,也會去赴那些他安排好的貌似偶然的約會。他與以往判若兩人:這個從不露面的情人,這個對愛情如饑似渴卻又極其慳吝的人,這個從不付出、又想得到一切的人,這個不允許任何人在他心裏留下足跡的人,這個藏頭露尾的獵人,竟然跑到大街上,狂熱地送出了一封封署名的情書,一件件殷勤的禮物,毫不謹慎地一趟趟跑到養鴿女家裡去,甚至有兩次是在她丈夫既沒有出遠門、也沒有去市場的時候。從最初獵艷以來,這是他唯一一次感到自己被愛情之箭射穿了。
那是一次突發性|事件。當時正趕上十月那幾場讓我們休養生息的暴風雨中的一場,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剛把萊昂十二叔叔送回家,就從車裡看見一個嬌小靈巧的姑娘,身上穿著一身滿是荷葉邊、像極了婚紗的薄紗衣裳,驚慌失措地從馬路的一邊跑到另一邊,因為狂風掀翻了她的雨傘,卷著它在海邊飛來飛去。他把她救上車,掉轉車頭,送她回了家。她家是一座小教堂改建的,依海而立,從街上就能看見院子里到處都是鴿子屋。路上,她告訴他自己剛剛嫁給一個在市場賣日用品的商販。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公司的船上見過這個人很多次,見他卸下一箱箱各式各樣的舊貨來賣,還有一大群鴿子,裝在一個藤條編的籠子里,就像那些內河船上的母親用來放新生兒的籠子一樣。奧林皮婭·蘇萊塔看上去就像來自胡蜂家族似的,不只因為她那上翹的屁股和嬌小的上半身,而且因為她的全部:如銅絲一般的頭髮,臉上長滿雀斑,兩隻活潑的圓眼睛之間的距離比一般人的都大些,聲音尖細,恰好適合她那機智有趣的談吐。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覺得,與其說她誘人,倒不如說她滑稽,送她到家后,他很快就把她忘了。她和丈夫、公公以及其他幾個家庭成員一起生活。
「您喜歡音樂嗎?」
「富人?不,」他說,「我只是個有錢的窮人,這壓根兒不是一回事。」
烏爾比諾醫生找了些宏大的理由來為自己的懦弱辯解,甚至都不自問一下它們是否有悖他的信仰。他不承認自己和妻子的矛盾源於家中壓抑的氣氛,而是認為那源於婚姻本身的性質:一項荒謬的、只能靠上帝的無限仁慈才得以存在的發明。兩個幾乎完全互不了解的人,沒有任何血緣關係,性格不同,文化不同,甚至性別都不相同,卻突然間不得不承諾生活在一起,睡在同一張床上,分享彼此也許註定有所分歧的命運,這一切本身就是完全違背科學的。他說:「婚姻的問題在於,它終結于每晚做|愛之後,卻在第二天早餐之前又必須重新建立起來。」而他們之間的婚姻則更糟,他說,因為兩人來自兩個敵對的階層,卻又生活在這樣一座依舊夢想著回到總督時代的城市。唯一像水泥一樣把他們黏合在一起的,卻是愛情這種既不可能、又反覆無常的東西——如果它果真存在的話。但對他們來說,兩人結婚時是沒有愛情的,而就在他們差一點要把它創造出來時,命運所做的卻只是讓他們面對現實。
「讓我難過的是,他不得不死。」他說。
他剛一做完這些,她便從不給他留下一丁點兒多餘的時間,立刻就在她為他脫去褲子的沙發上向他發起進攻,只有很少幾次是在床上。她鑽到他身子下面,將他完全地佔為己有。她封閉在自我的世界里,閉著眼在身體內部的絕對黑暗中探尋,一會兒往這邊進,一會兒往那邊退,不斷糾正那看不見的方向,嘗試開闢一條更為強烈的途徑,尋找另一種方式,以免迷失在腹內流出的黏稠泥沼之中。她用一種難懂的家鄉話像牛虻一樣發出嗡嗡的聲響,自問自答著哪裡才是黑暗中只有她自己知曉、也只被她自己所渴求的那個地方。最終,她獨自一人先迫不及待地屈服了,墜人自己的深淵,伴隨著一聲大獲全勝的喜悅的爆炸,震動了整個世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精疲力竭,興猶未盡,漂浮在兩人汗水形成的水窪之中,覺得自己不過是別人享樂的工具而已。他說:「你對我不過就像在眾多男人中又加上一個罷了。」她淫|盪地放聲大笑,說:「恰恰相反:是眾多男人中又少了一個。」他頓時覺得她懷著吝嗇的貪婪,想把一切都據為己有,於是,一股傲氣湧上心頭,他從她家走了出來,決心不再回去。但很快,帶著午夜孤獨中可怕的清醒,他無緣無故地又醒悟過來,回想起奧森西婭·桑坦德爾那自我陶醉的愛欲,他豁然明白了事情的本來面目:這是一個幸福的陷阱,他既厭惡又渴望,但總之,他逃不掉。
如果說有什麼東西在折磨著她,那就是一日三餐的永久刑罰。因為它們不僅僅必須按時,而且必須完美無瑕,必須符合他的喜好,但同時卻又不能去問他。而如果她真的問了——依照著那無數條儀式性的家庭禮節中的一條——他就會看著報紙,連眼皮也不抬地回答說:「隨便什麼都行。」他說的是真心話,而且和顏悅色,自認為沒有哪個丈夫比他更好商量了。可到了吃飯的時候,「隨便什麼」就不行了,必須符合他的喜好,不能有半點瑕疵:肉不能有肉味兒,魚不能有魚味兒,豬肉不能吃出疥瘡似的腥味,雞肉不能吃出雞毛的味道。即便不是吃蘆筍的季節,也得不惜代價地為他找來,為的是讓他能在自己尿液的芬芳氣息中怡然自得。她不怨他,只怨生活。但他是生活中難以安撫的主角。只要稍有懷疑,他就會把桌上的盤子一推,說:「這頓飯沒有用愛來做。」在這方面,他的靈感真是鬼使神差。有一次,他剛嘗了一口甘菊茶,便把它推到遠處,只說了一句:「這玩意兒有股窗戶味兒。」她和女僕們都大吃一驚,因為誰也沒聽說過有人喝過水煮窗戶,她們嘗了嘗那壺茶,想弄明白是怎麼回事,結果,還真有股窗戶味兒。
禍不單行,費爾明娜·達薩不得不在她最糟糕的歲月裏面對自己怎麼也躲不掉、遲早都要來的事:她父親那些無人知曉、神話般的生意背後的真相。省長在辦公室召見了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把他岳父無法無天的行徑一股腦兒全告訴了他,最後一言以蔽之:「凡天上人間的法律,沒有什麼是這個傢伙不曾冒犯過的。」其中有幾件最嚴重的糾紛,是他依仗著女婿的權勢做的,讓人很難相信這位女婿和他的妻子能夠獨善其身。鑒於目標其實是保住自己的名譽,因為也就剩他的名聲還站得住腳了,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動用了所有的權力,最終用他的擔保掩蓋了醜聞。就這樣,洛倫索·達薩坐著最早的一班船離開了這個國家,並將永遠不再回來。他回到他的故土去了,表現得就像以往為了慰藉思鄉之情而不時地進行一次短期旅行一樣,但這也不完全是自欺欺人:從很早以前開始,他便常常登上祖國的輪船,僅僅是為了喝一杯水箱里裝著的來自故鄉的泉水。他走了,沒有俯首認錯,而是堅稱自己無辜,並試圖讓女婿相信自己是政治陰謀的犧牲品。他走了,為他的姑娘而痛哭流涕——自從費爾明娜·達薩嫁人後,他一直這麼叫她——還為他的外孫而哭,為這片土地而哭,在這裏,他變得富有、自由,並靠著不清不白的生意,成功地把他的姑娘變成了高雅的夫人。他走了,蒼老且帶著一身病痛,但他之後還活了很久,遠比那些因他而遭殃的人希望的要長久得多。當他去世的消息傳來時,費爾明娜·達薩不禁舒了一口氣。為了避免他人問起,她沒有為他戴孝,但接下來好幾個月,每當她把自己關在浴室中抽煙時,便會帶著一股無名火哭泣起來,她是在為父親而哭。這對夫妻最為荒謬的是,在那段不幸的歲月里,他們在公眾面前卻表現得無比幸福。實際上,那正是他們戰勝周圍隱藏的敵意,取得最大勝利的幾年。人們不甘心接受他們的那副樣子:與眾不同,行事新派,從而與傳統秩序格格不入。不過,這對於費爾明娜·達薩來說卻是手到擒來的事。所謂的世俗生活,雖然在她了解之前曾讓她有過許多疑慮,但其實那不過是一套沿自傳統的規矩,庸俗的儀式,事先想好的言詞,在此之下,人們彼此消遣,為的是不致互相殺戮。在這個輕浮的世俗天堂,最顯著的特徵就是對陌生事物的恐懼。她用一種更為簡單的方式為它下了定義:「社交生活的關鍵在於學會控制恐懼,夫妻生活的關鍵在於學會控制厭惡。」自從拖著沒有盡頭的新娘頭紗,步人社交俱樂部寬闊的大廳時,她就突然清楚地發現了這一點。廳里瀰漫著無數鮮花混在一起的香氣,華爾茲樂曲繞樑飛旋,男人們汗水涔涔,女人們渾身顫抖,他們看著她,不知如何才能清除這個外部世界來的令人眩暈的眼中釘。所有這一切讓空氣變得稀薄。她剛剛年滿二十一歲,除了去學校,幾乎沒有出過家門,但她僅僅環顧了一眼,便明白她的對手並非因仇恨而生出膽怯,而是因懼怕而茫然無措。她沒有繼續嚇唬她們,而是大發慈悲,幫助她們了解她。沒有一個人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就像她對那些城市的看法一樣,她沒有覺得哪座更好或哪座更糟,它們只是和她心裏想象的一模一樣。比如巴黎,儘管那裡陰雨連綿,儘管那裡的店主個個貪吝,車夫個個粗魯,她仍將永遠在記憶中把那裡當作人間最美的城市,這與它實際是否如此毫不相干,而只是因為它與她最幸福歲月的回憶緊密相連。至於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他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而且手段更為機敏也更加堂皇。沒有什麼事少得了他們的參与:市民郊遊、花會、藝術活動、慈善抽獎、愛國演出,乃至第一次氣球旅行。到處都有他們的身影,他們也永遠是活動的發起者,且永遠身先士卒。在他們那些不幸的歲月里,任誰也無法想象有誰能比他們更幸福,有哪對夫妻比他們更般配。
相識兩年後的某個星期日,他到她家之後,她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為他脫衣服,而是摘掉他的眼鏡,以更好地親吻他,於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明白,她開始愛上他了。儘管從第一次到這所房子的那天起,他就覺得很自在,像喜歡自己家一樣喜歡這裏,但每次他待的時間都不會超過兩小時,也從沒有在這裏睡過覺,飯只吃過一次,那是她向他發出了正式的邀請。事實上,他每次來,都只是為了那一個目的,帶一枝孤零零的玫瑰作為唯一的禮物,完事之後便消失,直至下一次不可預見的機會到來。但就在她為了吻他而摘下他眼鏡的那個星期日,一方面因為這個,另一方面也因為兩人平靜地做完愛后睡著了,他們竟赤身裸體地在船長那張巨大的床上度過了整個下午。從午覺中醒來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還記得那隻白鸚鵡的尖叫聲,它銅管樂器般凄厲的聲音與它美麗的外表背道而馳。但在下午四點的炎熱中,一切都靜得彷彿透明一般,從卧室的窗子可以望見老城的輪廓——下午的陽光照在它的脊背上一個個金色的屋頂,還有彷彿在燃燒的通往牙買加的大海。奧森西婭·桑坦德爾伸出一隻探險的手,摸索著那隻躺卧的猛獸,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把她的手移開了。他說:「現在不行,我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有人在看著我們。」她又一次用歡快的笑聲驚擾了白鸚鵡。她說:「這個借口就連約納的老婆都不會信。」她當然也不會信,但她承認這是個不壞的說法。於是,兩人又靜靜地溫存了許久,沒有再做|愛。五點鐘時,太陽還高高掛著,她跳下床,一如既往地赤|裸著身體,頭上系著薄紗蝴蝶結,想去廚房找點兒喝的東西。但她還沒有邁出卧室門一步,便發出了一聲驚恐的尖叫。
然而,就在她以為已把他從記憶中徹底抹掉的時候,他又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了,成為她懷舊思緒中的一個幽靈。那是衰老剛剛顯露徵兆的時期,每當聽到下雨前的雷聲,她就覺得生活中發生了什麼不可彌補的事。那孤獨的、石頭般冷酷、準時準點的雷聲給她造成了無法愈合的創傷。十月里的每天下午三點,雷聲在維利亞奴埃瓦山上響起,往日的記憶隨著歲月流逝越來越歷歷在目。新的記憶幾天後就會在腦海中模糊,而在伊爾德布蘭達家鄉省份的那次傳奇之旅卻越來越清晰,一切宛如昨日,懷舊之情將記憶渲染得清晰得邪門。她還記得那個坐落在山上的名叫馬納烏雷的小城,記得城中唯一的那條筆直而翠綠的街道,記得那些象徵吉祥的鳥兒,還有那座可怕的房子,在那裡,她每天都穿著被佩特拉·莫拉雷斯的淚水浸濕了的睡衣醒來,多年以前,這個女人正是在她睡的那張床上為愛殉情。她還記得當時那番石榴的味道,如今再也找不回來;她記得那預示著山雨欲來的緊密雷聲,最後和嘈雜的雨聲混合在一起;她還記得在聖胡安·德爾塞薩爾的那一個個如黃玉般金光閃耀的下午,她和那一群興高采烈吵吵鬧鬧的表姐妹出去散步,走近電報局時,她咬緊牙,生怕自己的心從嘴裏跳出來。她最終還是賣掉了父親的房子,因為她無法忍受少年時代的回憶所帶來的痛苦,無法忍受站在陽台上看見那凄涼的小花園,無法忍受炎熱的夜晚梔子花散發出的神秘芳香,也無法忍受回憶起那個決定她命運的二月下午,那張古老貴婦的照片所帶給她的恐懼。無論她把那時的記憶轉向哪裡,都會迎頭碰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可她始終還是保持了足夠的冷靜,分辨出那並非對愛的回憶,也不是對後悔的回憶,而是對一個曾使她淚水漣漣的痛苦形象的回憶。她沒有發覺,她正被同情的陷阱威脅,而正是這同樣的陷阱,讓那麼多毫無準備的受害者在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那裡失去了貞潔。
她一點兒也沒聽懂,又聳了聳肩,沒說話便走了。於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知道,在將來的某個晚上,同費爾明娜·達薩躺在一張幸福的床上時,他將會告訴她,他沒有把他的愛情秘密透露給任何人,甚至對唯一一個贏得了知情權的人也沒有說。不:他將永遠不會向人吐露這個秘密,即便是對萊昂娜·卡西亞尼,這並非因為他不想向她打開這隻他珍藏了半輩子的寶箱,而是因為直到開啟的那一瞬間他才發現,他已把鑰匙弄丟了。
那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要同時兼顧許多事務,但這並沒有減弱他越來越頻繁地竊玉偷香的熱情。和拿撒勒寡婦那段飄忽不定的經歷為他打開了街頭愛情之門。此後的很多年,他都一直在獵捕夜間的孤鳥,幻想能減輕費爾明娜·達薩之痛。但到後來,他已說不清這絕望的通姦習慣到底是出於內心需要,還是單純的身體惡習。他去小旅館的次數越來越少,不只因為他的興趣改變了方向,而且他不願讓熟人看到,他已遠不是當初那個溫順而純真的少年了。然而,有三次在情急之下,他藉助了一種古遠年代慣用的簡單手法:把害怕被人認出的女友化裝成男人,然後裝作打算整晚狂歡的人傲慢地走進小旅館。但至少有兩次都被不少人發現,他和那位所謂的男同伴沒有去酒吧間,而是進了一個房間。於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那本來已經相當糟糕的名聲經歷了致命一擊。最後他乾脆就不再去了。只有極少的幾次,他又重遊故地,並不是為了及時行樂,而是恰恰相反:為了尋找一個避難所,從荒淫無度中恢復過來。
第二天,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走進辦公室,看見了萊昂娜·卡西亞尼提交的一份備忘錄,請求他研究一下,如果覺得合適就轉呈他的叔叔。在前一天下午的視察中,她是唯一個一言未發的人。她心裏始終清楚自己是因他人的施捨而受雇,在備忘錄中,她表明自己沒有發言並非因為漠不關心,而是出於對本部門領導的尊重。她的建議之坦率令人驚訝。萊昂十二叔叔本是想將總務處徹底改組,但萊昂娜·卡西亞尼的想法恰恰相反,理由很簡單,那就是事實上總務處根本不存在:它不過是個垃圾站,收容了其他部門推卸掉的各種麻煩而又無關緊要的問題。因此,解決辦法就是撤銷總務處,將問題返回原部門解決。
這是萊昂十二·羅阿依薩的典型決定。在這個沒有靈魂的商人的軀殼裡,藏著一份本性的瘋狂,可以讓瓜希拉沙漠湧出一眼甘泉,也可以用他那令人撕心裂肺的《在那幽暗的墳墓里》的歌聲,讓一場高舉大十字架的葬禮被淚水淹沒。他一頭鬈髮,嘴唇像農牧神那樣肥厚,只差一把里拉琴和一頂桂冠,就和基督教傳說中的縱火者尼祿一模一樣了。除了管理他那些老得掉渣的破船——它們還能漂在水面完全是因為命運之神的疏忽一以及航運中日益繁雜的問題以外,他空余的時間全都花在了豐富他的抒情曲目上。沒有什麼比在葬禮上read.99csw.com唱歌更讓他喜歡的了。他有一副划船苦役犯的嗓子,沒有受過任何正規訓練,卻能駕馭令人驚訝的音域。有人告訴他,恩里科·卡魯索僅靠聲音就能把花瓶震成碎片,於是他花了幾年時間試圖模仿他,甚至想震碎窗玻璃。朋友們把旅行時能找到的最薄的花瓶帶給他,還專門組織了一次次聚會,好讓他達成夢想。他卻從沒有成功過。然而,他那雷鳴般的歌聲中自是閃爍著一絲柔情,讓聽眾的心都碎了,絲毫不亞於偉大的卡魯索震碎細頸瓶。正因為這一點,他在葬禮上總是備受尊敬。除了有一次,他靈光一現想要唱《在光榮中醒來》,一首來自路易斯安那州的美麗而憂傷的輓歌,結果被神甫勒令制止,因為神甫不能允許馬丁·路德涉足他的教堂。
最艱苦的是最初幾年。他被任命為總經理的書記員,這個職務就像是特意為他而設的。洛達里奧·圖古特曾是萊昂十二叔叔的音樂老師,正是他建議叔叔給侄子安排一個抄寫的工作,因為他是個如饑似渴地閱讀大量文學而不知疲倦的人,儘管讀的好作品沒有壞作品多。萊昂十二叔叔並未理會洛達里奧·圖古特對侄子做出的讀壞書的評價,因為洛達里奧·圖古特也曾說過他是他唱歌唱得最差的學生,可他還不是能讓墓碑也落淚。但不管怎樣,德國人在某些他最沒有留意的地方還是有道理的,那就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無論寫什麼都激|情澎湃,以至於公文讀上去就像情書。儘管他刻意避免,但出自他筆下的載貨清單依然帶著韻腳,那些常規商業信函透出的抒情味道更是削弱了它們的權威性。一天,叔叔親自來到他的辦公室,手裡拿著一包他甚至都沒有勇氣簽上自己名字的信件,給了他最後一次拯救靈魂的機會。
他聽從萊昂十二叔叔的建議,找了個上年紀的女人照顧母親,但這個可憐的女人睡的時候總是比醒的時候多,有幾次她似乎也忘了自己是誰。於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一出辦公室便回家,直到把母親哄睡著為止。他不再去商業俱樂部玩多米諾骨牌,很長一段時間里,也沒有再去見那為數不多的幾位常會面的老相好,因為自從和奧林皮婭·蘇萊塔那段可怕的交往後,他內心深藏的某種東西起了變化。
「你不知道和我攪在一起的麻煩。」在狂歡節的狂熱中,她一邊笑得要死,一邊喊道:「我是瘋人院里的瘋子。」
不管怎樣,她反感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的主要原因,就是他和洛倫索·達薩一心想為女兒選擇的理想男人太像了,都不僅僅是酷似——簡直如出一轍。不可能不把他看作父親密謀的同夥,即使事實上他並不是。自從看見他第二次不請自來為她看病,費爾明娜·達薩就認定了他與父親相勾結。和表姐伊爾德布蘭達談過之後她更加迷茫了。表姐由於自己也是愛情的受害者,於是更傾向於認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甚至忘記了洛倫索·達薩讓她來是為了給烏爾比諾醫生說好話的。只有上帝知道費爾明娜·達薩做出了多大努力,才沒有在表姐去電報室找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時陪她一起去。她的確想再見他一面,與他當面對質以消除疑問,和他單獨聊一聊,深人地了解他,以確認她衝動的決定不會將自己推向另一個更嚴重的後果,即在和父親單打獨鬥的戰爭中俯首投降。但她最終還是投降了,在她人生的千鈞一髮之際,絲毫沒有考慮那位追求者的男性魅力、他傳說中的財富、他的年輕有為,以及他那許多實實在在的美德中的任何一項,而只是因為害怕失去稍縱即逝的機會,在發現二十一歲已迫在眉睫時慌了手腳。二十一歲在她心裏是向命運屈服的秘密界限。這個關鍵時刻足以讓她按照上帝和凡人的戒律做出並承擔自己的決定:至死不渝。於是,一切的疑慮都煙消雲散,她毫無內疚地倣出了理智指示她做的最體面的事:用一塊沒有淚水的海綿將有關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記憶徹底抹掉,讓他在她記憶中所佔據的那塊空間里長出一片罌粟花。她唯一允許自己做的是和往日一樣的一聲深深嘆息,最後一聲:「可憐的人!」
頭幾次去墓地,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就發現養鴿女奧林皮婭·蘇萊塔葬在很近的地方,沒有墓碑,但有人在墳上的水泥板未乾之前,用手指刻下了死者的姓名和日期。他不禁毛骨悚然地想,那一定是她丈夫開的一個血淋淋的玩笑。玫瑰花開的時候,只要四周無人,他就摘下一枝放在她的墓前。後來,他乾脆從母親的玫瑰叢中挖出一株,種到她的墳前。兩叢玫瑰發了瘋似的越長越多,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不得不帶一把大剪子和其他園藝工具來修枝剪葉。但玫瑰的長勢漸漸超越了他的能力範圍:多年以後,兩叢攻瑰已如雜草般在一座座墳墓間蔓延開來。從此,這座著名的霍亂墓地改叫「玫瑰墓地」,直到一位不具民間智慧之現實性的市長,一夜間剷除了所有的玫瑰叢,在墓地人口的拱門上掛起一塊政府的牌子,上面寫著:「普世公墓」。
等她談完話走出去時,萊昂十二叔叔已經開始叫她「同名人萊昂娜」了,後來就一直這樣稱呼她。根據萊昂娜·卡西亞尼的建議,他決定當機立斷撤銷使人頭疼的總務處,把問題交回那些製造問題的人去解決。他為她專門設立了一個既無名稱也無具體職能的崗位,實際上就是當他的私人助理。那天下午,總務處被無聲無息地埋葬后,萊昂十二叔叔問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是從什麼地方把萊昂娜-卡西亞尼找來的,他據實做了回答。
談話剛剛開始,熱騰騰的空氣就驟然涼了下來,一陣四處亂竄的狂風把門窗搖晃得噼啪作響。辦公室連同房子的地基都咯吱咯吱地響起來,彷彿汪洋中的一葉孤帆。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似乎沒有覺察到這些。他隨便提了幾句六月肆虐的颶風后,出其不意地談起了他的妻子。他不僅視她為最熱情的合作者,還把她視作自己一切倡議的靈魂。他說:「沒有她,我會一事無成。」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無動於衷地聽著他的話,微微點頭表示贊同,他不敢開口說話,因為害怕聲音會背叛自己。但再聽了兩三句話后,他便明白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在那麼多耗費精力的應酬之餘,仍有富裕的時間去仰慕自己的妻子,而且程度幾乎與他不相上下。這個事實令他茫然。但他沒有做出自己本想做出的反應,因為此時,他的心對他耍了一個只有心才能耍出的婊子花招:他的心告訴他,他和這個他一直視作死敵的男人是同一命運的犧牲品,遭受著同一種激|情帶來的厄運——是兩頭套在同一架軛上的牲口。在二十七年無休止的等待中,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頭一次無法承受這種內心的剌痛:眼前這個令人欽佩的男人必須死掉,只有這樣他才能幸福。
父親留下的房子成了費爾明娜·達薩逃避那座令人窒息的家庭宮殿的避難所。一離開公眾視線,她便悄悄躲到福音花園。她在那裡接待新朋友,會會學校和圖畫課的老朋友,以此作為不忠的某種純潔的替代品。她會像獨身母親似的平靜地度過幾個小時,細細咀嚼兒時的回憶。她又買了香烏鴉,還從街上撿回了幾隻貓,把它們交給加拉·普拉西迪婭照料。此時的加拉·普拉西迪婭已經年邁,而且因為風濕行動有些不便,卻滿懷著重建這個家的熱情。費爾明娜又重新啟用了縫刼室。在這裏,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第一次見到她,也是在這裏,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讓她伸出舌頭,試圖窺測她的內心。於是,她把縫紉室當成了回憶過去的聖地。一個冬季的下午,她趕在暴風雨呼嘯而至之前去關陽台的窗子,竟看見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坐在小花園杏樹下的那條長凳上,穿著那件改小了的父親的禮服,膝頭放著一本打開的書。但她看見的,並非之前好幾次在不同場合偶遇他時的模樣,而是他留在她記憶中的那個多年前的模樣。她害怕那是死神送來的通知,傷心不已。她竟對自己說,也許和他在一起她會更加幸福,和他單獨待在這所她以愛為他整修的房子里,就像他也以同樣的愛為她整修了房子一樣。單是這個假想就讓她大驚失色,她意識到自己的不幸已到了何種程度。於是,她打點起最後一絲力氣,逼迫丈夫不再閃爍其詞,與她面對面地爭吵,並和她一起為失去的天堂痛哭,直到聽見最後一次雞鳴,曙光照進繡花的窗帘,太陽灼燒起來。丈夫因說了太多話而臉龐腫脹,因沒有睡覺而筋疲力盡,因哭得太多而心堅意決。他繫緊靴帶,又紮緊腰帶,束緊一個男人所剩下的全部,對她說,行,親愛的,咱們去尋找在歐洲丟失的愛情:明天就走,不再回來。他決心堅定,和他的資產總代理——財富銀行達成了協議,立即清算豐厚的家產,它們從一開始就分散在各種生意、投資、神聖債券和長期債券中,只有他自己清楚它們並不像傳說的那樣無窮無盡,只不過是夠他們衣食無優而已。所有的財產都會被變賣成刻有印記的黃金,一點一點地轉到國外的銀行去,直到他和妻子在這片無情的國土上連手掌大的葬身之地都不剩為止。
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家中唯獨剩下的就只有幾盞吊燈了。其餘的,諸如帶簽名的傢具、印度地毯、雕塑、戈博蘭掛毯,以及無數件珍貴的石頭和金屬小擺設,所有那些曾讓她的家成為全城最賞心悅目、裝飾最精美的家之一的東西,所有的一切,甚至連那隻神聖的白鸚鵡在內,全都不翼而飛了。東西是從觀海露台搬走的,絲毫沒有驚擾他們的恩愛。現在,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客廳、四扇敞開的窗子,以及靠里的牆上用粗刷子寫下的一行字:這就是淫|亂之人的下場。羅森多·德拉羅薩船長永遠也無法理解奧森西婭·桑坦德爾為什麼不去報案,不試圖跟那些銷贓的商人們聯繫一下,甚至連提也不讓別人再提她這件倒霉事。
「美人兒,你弄錯了,」他說,「我是不會就範的。」
那天,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大教堂前見到懷有六個月身孕、對自己的新角色駕馭得八面玲瓏的費爾明娜·達薩,便下定了狠心,要贏得名譽和財富以配得上她。他甚至沒去考慮她已是有夫之婦這個障礙,因為他同時認定,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是會死的,就好像這件事取決於他似的。他不知道將在什麼時候,也不知道會如何發生,但他把它當作一件勢不可擋的事。他決心既不著急也不躁動地等下去,即便等到世界末日。
「那麼你就再到軌道車上去,把所有像她一樣的姑娘通通給我帶回來。」叔叔對他說,「再有兩三個這樣的,我們就能把你那艘大帆船撈上來了。」
星期六早晨,思來想去之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又派鴿子送去了一封沒有簽名的信。這一次,沒等到第二天,當天下午就由同一個小孩把裝在另一隻籠子里的鴿子送了回來,並梢來口信說,前天把它送回來是出於禮貌,而這一次是出於遺憾,但如果他再讓它飛走,就真的不會再送回來了。特蘭西多·阿里薩逗鵒子玩到很晚,把它從籠子里抓出來,放在臂彎里,沖它咕咕叫,還試圖哼兒歌哄它睡覺。突然,她發現鴿子腳上的金屬環里夾著一張紙條,上面只有一行字:我不接受匿名信。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狂喜地讀完紙條,彷彿回到初次冒險的高潮。那晚,他幾乎無法入睡,心情煩躁地翻來覆去。第二天一早,在去辦公室之前,他再一次放飛鴿子,它身上帶著一封清清楚楚簽著他名字的情書,除此之外,他還在金屬環上別了一枝他花園中最新鮮、最火紅、最芬芳的玫瑰。
「所以我才老早就摘下了我這朵。」她說。
「它原本是為一份已經見了鬼的愛情準備的。」他說。
他們兩人在很多不同的場合見過,但從未像這樣面對面坐在一起。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又一次感到自卑得噁心。在這彷彿無窮無盡的十分鐘里,他三次起身,盼望叔叔提前醒來,還喝了整整一保溫瓶的苦咖啡。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連一杯也沒接受。他說:「咖啡是毒藥。」接著便聊起一個又一個的話題來,根本也不管對方是否在聽。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無法忍受他那種與生俱來的出眾。他用詞精準流暢,身上散發出隱隱的樟腦味,魅力獨特,風度翩翩,談吐高雅,就連最為輕浮的言詞,只因從他口中說出,也變得精妙無窮。突然,醫生一下子轉換了話題:
「見鬼,」他驚恐地自言自語道,「都已經三十年了!」的確如此。當然,對費爾明娜·達薩來說,同樣也過了三十年,但那是她一生中最快樂也最舒心的三十年。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的那些可怕日子已被扔進了記憶的垃圾堆。她住在拉曼加的新房子里,成了自己命運的絕對主人,同丈夫和一雙兒女生活在一起。如果再讓她選一次,她還是會從世間所有的男人中選中她的丈夫。兒子在醫學院里延續著家族傳統,女兒則長得和她年輕時一模一樣,有時連她都糊塗了,好像自己重生了似的。在那次誓不回來在無盡的驚恐中度日的倒霉旅行之後,她又去過歐洲三次。
但除了這些極少數的情況,一般到了睡覺的時候,他們中總有一個比另一個更為疲倦。她在浴室里耗時間,用香紙捲起一支支煙,獨自抽著,又像年輕時獨自在家那樣,重新陷入自我慰藉的愛中,又成了自己身體的唯一主人。她總是頭痛,要麼就抱怨天氣太熱;總是裝睡,要麼就是又來了月經,月經,永遠是月經。以至於烏爾比諾醫生為了發泄一下難言的苦衷,竟然在課堂上說,結婚十年後,女人一星期甚至能來三次月經。
「我喜歡加德爾。」他說。
「憑的是她為了錢而嫁給一個她不愛的男人。」薩拉·諾列加打斷他說,「這是婊子的下下策。」
在兩人感情最好的時期,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曾問自己,究竟哪一種狀態是愛情,是床上的顛鸞倒鳳,還是星期日下午的平靜。薩拉·諾列加用一個簡單的結論讓他平靜下來,那就是:凡赤身裸體乾的事都是愛。她說:「靈魂之愛在腰部以上,肉體之愛在腰部以下。」薩拉·諾列加覺得這個結論很好,可以用來寫一首關於貌合神離的愛情的詩。兩人聯手把這首詩寫了出來,她還拿它去參加了第五屆花會,並堅信從未有人以如此具原創性的詩歌參加過比賽。但她又一次失敗了。
奧森西婭·桑坦德爾已年近五十,看起來也絕不會小於這個年紀,但她對愛有一種獨特的本能,任何民間或科學的理論都不能干擾它。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通過輪船行程表就知道什麼時候能去拜訪她,他從不事先通知,想去的時候便去,不管白天黑夜,而沒一次她不是在等他。每次她給他開門,都是像母親把她一直養到七歲時的那個樣子:全身赤|裸,只在頭上用薄紗系著一個蝴蝶結。在脫掉他的衣服之前,她不會讓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再往前踏一步,因為她一直認為家裡有個穿著衣服的男人是不吉利的。這也是她和羅森多·德拉羅薩船長常常發生分歧的原因:船長迷信地認為光著身子抽煙會招致厄運,所以有時寧可推遲做|愛,也不願熄滅他那支不可或缺的古巴雪茄。相反,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卻十分迷戀裸體的魅力。剛一關上門,甚至都不給他問候的時間,也不等他摘掉帽子和眼鏡,她便帶著真誠的喜悅,為他脫去衣服,一邊脫一邊吻他,同時也讓他一連串地親吻她。她為他自下而上解開扣子,先是褲子的門襟,每解一顆扣便吻他一下,然後是腰帶上的卡子,最後是背心和襯衫的扣子,直至他看上去就像一條被活生生開了膛的魚。接著,她讓他在客廳里坐下,為他脫掉靴子,從褲腿處將褲子和裏面的襯褲一同拉到腳踝,最後,鬆開他腿肚子上的鬆緊襪帶,為他褪下長襪。這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停止吻她,也不讓她親吻自己,而是著手進行這套精準儀式中他所唯一負責的部分:從背心的扣眼上取下懷錶,再摘下眼鏡,然後把兩樣東西一起放進靴子,以確保不會落在這裏。在別人家脫|光衣服時,他總是這麼謹慎行事,從不疏漏。
他從頭做起,沒有事先通知便來到加勒比河運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萊昂十二的辦公室,表示願意聽從他的差遣。叔叔仍在為他白白浪費了維拉·德雷伊瓦那份電報員的好差事而不悅,但還是情願相信他的說辭一人不是從娘胎里出來就一成不變的,相反,生活會逼迫他一次又一次地脫胎換骨。再者,哥哥的遺孀已在前一年帶著刻骨的仇恨死去了,沒有留下一個繼承人。於是,他給了這個流浪的侄子一份差事。
「如果你連一封商業信件都寫不好,那就去碼頭掃垃圾吧。」他對他說。
叔叔告訴他,皮奧第五·羅阿依薩給辦公室增添了工作以外的愉快用途。他總是在星期日離家到此休閑,借口要接船或者派船。更有甚者,他還叫人在倉庫的院子里架起一隻廢棄的鍋爐,上面安有汽笛,有人會按照航行信號鳴笛,以防他的妻子生疑。萊昂十二叔叔細想了一番,就肯定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是在一個悶熱的星期日下午,在某間門都沒關嚴的辦公室的寫字檯上懷上的,而當時,他父親的妻子正在家裡聽著一艘永遠也不會起航的輪船發出一聲聲告別的汽笛聲。當她發現此事的時候,已經太晚了,甚至都來不及讓丈夫為自已的卑鄙行為付出代價,因為他已經死了。她比他多活了許多年,沒有孩子的痛苦毀掉了她的生活,她在禱告中祈求上帝永遠詛咒那個私生子。
很早以前他就知道,他生來就能讓寡婦幸福,而寡婦也能讓他幸福,對此他從不苦惱。恰恰相反,他時刻待命。在一次又一次孤獨的狩獵行動中,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已對她們了如指掌,並最終明白了,這世界上到處都是幸福的寡婦。他曾看見她們在丈夫的屍體前痛苦得發瘋,懇求別人把自己也放人同一口棺木,活活埋入地下,以免獨自面對前路無法預知的苦難。可隨著她們接受了現實,適應了新的境況,人們就會看到她們從塵土中站起來,獲得新生。起初她們像陰影中的寄生蟲一樣生活在空蕩蕩的大房子里,向女僕們傾訴著心聲,整日賴在枕頭上:當了那麼多年無所事事的囚徒,她們不知道自己該幹些什麼。為了打發綽綽有餘的時間,她們為死者的衣服釘上以前從來沒有時間去釘的扣子,把他們的襯衫熨了又熨,還給袖口和領口上蠟,讓它們時刻保持完美。她們繼續為死去的丈夫在浴室放上香皂,在床上鋪好帶有他們名字首字母的床罩,在餐桌他們的位置上擺好餐具,以防死者說不定什麼時候沒有事先通知就回來了,就像他們生前常做的那樣。但當她們獨自去望彌撒時,才逐漸意識到,自己又一次成為自己意願的主人,當初,為了換取一種安全感,她們不僅放棄了自己家庭的姓氏,甚至放棄了自我,可那種安全感不過是她們做姑娘時許多幻想中的一個罷了。只有她們自己知道,她們曾經瘋狂愛著的那個男人一儘管他或許也愛著她們一給她們帶來的負擔有多麼沉重,她們不得不照顧他們直到最後一口氣,喂他們吃喝,給他們換下髒兮兮的尿布,用母親式的巧妙花招哄他們開心,以減輕他們清晨走出家門去直面現實的恐懼。可當看到他們受自己的鼓動離開家門,準備一口去吞掉整個世界時,她們又開始害怕男人會一去不復返。這就是生活。而愛,如果真的存在,則是另一回事:另一種生活。
「咱們找個地方去一起哭一場。」他對她說。
她已經胖得不能動了,整日待在雜貨鋪里,雖然那裡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賣。她在第一遍雞叫時便起床,然後一直到第二天黎明,她都在梳妝打扮,因為她只睡很少幾個小時。她把花冠戴在頭上,塗上口紅,在臉上和駱膊上擦上粉,然後逢人就問自己打扮得怎麼樣。鄰居們都知道她永遠只期待一個回答:「你是小蟑螂馬丁內斯。」這是從童話里偷借來的身份,卻是唯一能讓她滿意的答覆。她繼續搖晃著身子,扇著一把粉紅色大羽毛做的扇子,直到把一切再從頭來過:戴上紙做的花冠,把麝香塗在眼皮上,塗上口紅,臉上擦上一層干硬的鉛白粉。她又一次問身邊的隨便什麼人:「我打扮得怎麼樣?」當她成了鄰居們的笑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一夜之間拆掉了這間古老雜貨鋪的櫃檯和所有帶抽屜的柜子,封死了朝街的大門,並按母親的描述,把這個地方裝飾成了小蟑螂馬丁內斯的卧室。從此,她再沒問過別人她是誰。
燈塔一直是個幸福的避風港。當他剛剛邁入暮年,生活中的一切都已安定時,他還時常懷念它,因為那裡的確是個讓人享受歡愉的好地方,尤其是在晚上。他總覺得,自己偷|歡的情景會通過燈塔的每一次閃爍傳到航海者那裡去。所以,他繼續到燈塔去,比去其他任何地方的次數都多。那位看燈塔的朋友總是很高興地接待他,滿臉的忠厚老實,這對那些驚慌的小鳥來說是最好的鎮定劑。燈塔下面有一座房子,緊挨著在峭壁上撞得粉碎的read.99csw.com咆哮的海浪,在那兒做|愛,愛欲更加濃烈,因為彷彿遭遇了海難。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更喜歡待在燈塔,破曉時分,從那裡可以隱約看見整座城市,海上漁船那一串串的燈火,甚至還有遠處的沼澤。
她沒有驚訝,神情自若地摘下眼鏡,陽光般的笑聲使他頭暈目眩。她還從未用「你」稱呼過他。
「您一定會,」她說,「從您臉上就看得出來。」
房屋修繕持續了將近三年,恰與本城的重建工作步調一致。城市迅速復興,因為河運和貿易往來正處於鼎盛期,在殖民時期,正是這兩個因素維持著這座城市的繁榮,讓它在兩個多世紀里成為美洲的門戶。但也是在這段日子,特蘭西多·阿里薩的不治之症表現出最初的徵兆。老主顧們每到她的雜貨鋪來,一次比一次衰老,一次比一次乾癟,也越來越令人難以捉摸。她跟她們打了半輩子交道,竟然認不出她們來,或者常常把一個人的事和另一個人的搞混了。這種問題對於做她這類生意的人來說是非常嚴重的,因為為了維護雙方的名譽,她們從不簽字據,一句口頭承諾即是保證。起先,她以為是自己的耳朵聾了,但很快便證實是記憶從她年久失修的身體中溜走了。於是,她清算了她的典當生意,罐子里的財富足夠完成房屋修縉並添置傢具,此外還能剩下很多件全城最貴重的古老首飾,它們的主人根本無力贖回。
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甘願屈從於家族禮教,對她的懇求置若罔聞,他相信上帝的智慧和妻子無限的適應能力定會將事情協調妥當。母親的消沉讓他痛心,曾幾何時,她對生活的喜悅能給最缺乏信念的人注入希望。的確如此:這個美麗、智慧、敏銳得超凡脫俗的女人,在將近四十年中都是她那個社交天堂里的靈魂和主體,然而,守寡的痛苦讓她自己都無法相信她還是原來的那個她,她變得懈怠,刻薄,與所有人為敵。對於這種蛻變,唯一可能的解釋——就像她常說的那樣一便是她怨恨丈夫明知故犯地為一群黑人犧牲了性命,而唯一正確的犧牲應該是為了她活下去。不管怎樣,費爾明娜·達薩幸福的婚姻生活僅限於新婚旅行的那段日子,而那個唯一能幫她免於最終沉淪的人,卻在母親的淫烕面前嚇得渾身癱軟。是他,費爾明娜·達薩把這個套住她的死亡圏套全部歸咎於他,而非那幾個愚蠢的小姑子和那位半瘋的婆婆。但已經太晚了,她到此時才懷疑,在職業權威和世俗的迷人外表下,她嫁的這個男人其實是個無藥可救的懦夫:一個靠姓氏帶來的社會地位而耀武揚威的可憐蟲。
「是的,」他說,「但他比任何人都更應該死。」
在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記憶中,這場鬧劇總是與當時坐在他身邊的一位體態豐腴的陌生女人聯繫在一起。典禮一開始他便注意到了她,但之後,由於忐忑的等待,他又把她忘記了。她那珍珠母一樣白皙的皮膚,她身上那種幸福豐盈的女人所特有的芳香,以及她那女高音般的寬大胸脯上別的一枝人造洋玉蘭,這一切都引起他的注意。一襲黑色的天鵝絨長裙緊裹著她的身體,黑得就像她那雙充滿渴望和熱情的眼睛。頭髮更是烏黑,用一把吉卜賽人的發梳別在後頸處。耳墜和項鏈是同一款式的,好幾根手指上戴著一模一樣的戒指,而所有的首飾都嵌著閃閃發亮的泡泡釘,右邊的臉頰還用眉筆畫了一顆痣。在最後那片混亂的掌聲中,她懷著真誠的哀傷看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一眼。
「告訴我一件事,孩子,」她問他說,「我是誰?」
她在新出世的兒子身上找到了寄託。當他從她的身體里滑出去時,她感到一種擺脫了某件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的輕鬆。而當接生婆把活生生、渾身沾滿油脂和血污、臍帶還纏在脖子上的嬰兒抱給她看時,她發現自己對這個從她腹中出來的小牛犢竟然沒有一丁點兒感情,這把她自己也嚇了一跳。然而,在孤獨的侯爵府邸,她學會了認識他,母子倆相互熟識了,她欣喜萬分地發現人們愛孩子並非因為他們是自己的孩子,而是因為養育中產生的情意。最終,在這個給她帶來不幸的家裡,除了兒子以外,她無法忍受任何事、任何人。內心的孤獨,墳墓般的花園,以及整日在那一間間沒有窗子的巨大房間里消磨時間,這一切都讓她窒息。在沒有盡頭的夜晚,她覺得自己就要被隔壁瘋人院里傳來的瘋女人的叫聲擊垮了。每天都要擺好宴會用的桌子,鋪上綉花檯布,擺上銀制的餐具和彷彿在葬禮上用的那種大燭台,就為了讓五個幽靈般的人用上一杯牛奶咖啡加乳酪餅當作晚餐,這種習慣讓她感到羞恥。她詛咒每日下午的玫瑰經禱告,詛咒餐桌上的矯揉造作,詛咒眾人對她無休止的批評:批評她拿刀叉的方式,批評她像街邊女人一樣賣弄風情地大步走路,批評她穿得像馬戲團里的人,甚至還批評她像鄉巴佬一樣粗魯地對待丈夫,以及給孩子餵奶時沒有用披肩遮住胸口。當她第一次按照英國最新的時髦做法,邀人下午五點來家裡喝茶,款以皇家餅乾和花香蜜餞時,布蘭卡夫人就出來反對在她的家裡喝那些發汗時當藥用的飲品,認為應該喝巧克力,配烤乳酪和木薯麵包圈。甚至連她做的夢也逃不過她的指責。一天早上,費爾明娜·達薩說自己夢見一個陌生男人赤身裸體地在侯爵府邸的大廳里走來走去,還一把一把地撒灰。
他用一句人們慣用的驚呼緩解了尷尬:「好傢夥,都長成大人了!」儘管身體已向他發出最初的警告,但他依然故我,因為在容易生病的人堆兒中,他的身體就像是鐵打的。特蘭西多·阿里薩常說:「我兒子唯一得過的病就是霍亂。」在記憶混亂之前,她就已經把霍亂和相思病混為一談了。但不管怎樣她都錯了,因為她的兒子暗地裡得過六次淋病,儘管醫生說那不是六次,而是一次,後來都只是因治療不力又反覆發作而已。此外,他還得過一次腹股溝淋巴腺炎、四次龜|頭疣病和六次股癬,但無論他還是其他任何一個男人,都絕不會把這些當作疾病,而只會把它們當成戰利品。
「唉,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她對他說,「十年來,我一直坐在這裏等你問我這句話。」
「世上的人都是要死的。」她說。
已經太遲了:機會曾經就在那輛騾子軌道車上,後來也一直在她所坐的這把椅子上,而現在卻已一去不復返了。事實上,在為他幹了那麼多見不得人的卑鄙事,為他忍受了那麼多骯髒的勾當之後,她的生命已經走到了他的前面,儘管他原本比她年長二十歲:她為他衰老了。她是那麼地愛他,她願意繼續愛他而非欺騙他,但她不得不以一種殘酷的方式點醒他。
母親死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再次陷入瘋狂的困境:到辦公室上班;按照嚴格順序與各個長期情人輪流幽會;到商業俱樂部玩多米諾骨牌;繼續閱讀愛情小說;星期天到墓地去憑弔。生活規律得彷彿生了銹一般,既讓人輕蔑,又讓人害怕,但同時也是一種保護,讓他意識不到時間的流逝。然而,十二月的一個星期日,當墓地的玫瑰叢已經戰勝了修枝的大剪子,幾隻燕子停在為通電燈而剛剛架起的電線上時,他驀然間發現,母親去世后竟已過去了這麼多年,距離奧林皮婭·蘇萊塔被殺,則過去了更多年,而距離那個遙遠的十二月下午,費爾明娜·達薩給他回信說「可以」,並說「會永遠愛他」,更不知已經流逝了多少歲月。在這之前,他活得就彷彿時間從沒有在自己身上流走,而只是在他人身上留下痕迹似的。就在剛剛過去的一周,他在街上碰見了因他寫的情書而終成眷屬的那許多對戀人中的一對,他甚至沒有認出他們的大兒子,也就是自己的教子來。
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加勒比河運公司邁出了最初幾步並在「代筆人門廊」為人免費寫信時,他年輕時的朋友確信他們已在慢慢地失去他,再也回不到過去了。的確如此。當初他從河上旅行回來,還去見了一些朋友,希望藉此減輕對費爾明娜·達薩的思念。他和他們一起去打檯球,參加了最後幾次舞會,偶爾還甘願做姑娘們爭搶的對象,並做所有他覺得有助於讓他回到從前的事。後來,萊昂十二叔叔聘他為公司職員,他便開始和辦公室同事一起在商業俱樂部玩多米諾骨牌。等到他和他們只聊河運公司里的事,且從不提公司全稱,而用縮寫字母CFC指代時,他們開始把他視作自己人。他甚至連飲食習慣都改變了。之前,他對餐桌上的事並不在意,也毫無規律可言,但自那時起,他的飲食開始每日相同,且極為節儉,直到他人生最後的日子:早餐是一大杯苦咖啡,午餐是一塊燉魚配白米飯,睡覺前再喝一杯咖啡加牛奶,配一塊乳酪。他隨時隨地、不分場合地喝苦咖啡,一天甚至能喝上三十小杯。那是原油似的湯劑,他喜歡親自煮,總是裝在一隻保溫瓶里,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雖然他抱著堅定的決心,也付出了熱切的努力,想回到遭受愛情致命打擊前的那個他,但事與願違。
他腦海中沒有父親出現在窗戶街的記憶,只隱約知道有段時間他住在那裡,就在與特蘭西多·阿里薩相愛之初,但自己出生之後,父親就再沒來看過她。在很多年裡,洗禮登記是證明我們身份的唯一有效途徑,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洗禮是在聖托利維奧教區登記的,只寫著他是一個名叫特蘭西多·阿里薩的獨身私生女的私生子。登記上沒有出現父親的名字,但父親秘密地供養兒子直到自己生命的最後一天。這種社會地位使神學院對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關上了大門,但也讓他在我們連年戰爭最為血腥的那個時期逃過了兵役,因為他是一個未婚女人的獨生子。
每個星期五放學后,他都坐在加勒比河運公司的對面,看一本翻了無數遍、已經散架的動物畫冊。父親一眼也不瞧他就走進了辦公室,臉上的神情和祭台上的福音聖胡安—模一樣,身上穿著一件呢子長禮服,就是後來被特蘭西多·阿里薩改了給他的那件。好幾個小時后,父親走出來,趁著連車夫都沒有看到的時候,把一周的生活費遞給他。兩人都不說話,因為父親不願說,也因為他懼怕父親。有一天,他等了比平常更久的時間后,父親把錢交給他,說:
樓頂層是管理處,一間間的辦公室都很小,但很舒服,設備齊全,就像輪船上的艙室,因為它們並非由城市建築師而是由造船工程師設計的。走廊的盡頭,萊昂十二叔叔就像一名普通員工,在一間和所有人的辦公室相同的屋裡辦公,唯一的區別,就是他每天清早都能在自己的辦公桌上看到一束插在玻璃瓶里的隨便什麼種類的芳香四溢的鮮花。底層是旅客接待處,先是一間擺放著粗糙板凳的候船室,以及一個售票和行李託運的櫃檯。再往裡才是混亂的總務處,單是這名字就給人一種職能模糊的感覺,那些其餘部門無法解決的問題最終就送到這裏來不了了之。那天,萊昂十二叔叔親自來此,想看看到底能不能想出什麼見鬼的辦法,好讓總務處起點作用,而當時,萊昂娜·卡西亞尼就默默地坐在一張堆滿了玉米袋和無法處理的文件的小桌後面。在對滿屋子全體職員進行了三個小時的詢問、理論假設和具體調查后,萊昂十二叔叔懊惱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因為這一趟不僅確定了那種種問題根本找不到解決方案,而且雪上加霜,又發現了各種無法解決的新問題。
幾天後,他在港口看見了她的丈夫,這一回他正往船上裝貨,而非卸貨。船起錨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清清楚楚地聽到耳邊響起了魔鬼的聲音。那天下午,送萊昂十二叔叔回家后,他佯裝偶然路過奧林皮婭·蘇萊塔家,從圍牆外看見她正在喂那群亂鬨哄的鴿子。他隔著牆從車上沖她喊道:「鴿子多少錢一隻?」她認出了他,高興地回答說:「不賣。」他又問:「那怎麼才能得到一隻呢?」她一邊繼續餵食,一邊答道:「在大雨天碰見養鴿子的女人,用車把她送回家。」就這樣,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回家時,帶著一份奧林皮婭,蘇萊塔道謝的禮物:一隻腿上栓著金屬環的信鴿。
萊昂十二叔叔完全不知道萊昂娜·卡西亞尼是誰,也記不起前一天下午的會議中見過的哪個人可能是她。但看完備忘錄后,他把她叫到自己的辦公室,和她閉門交談了兩小時。他們天南地北地什麼都聊,這是他了解人的一貫做法。那份備忘錄顯露了質樸的常識,解決方案也達到了預期的效果,但這些對萊昂十二叔叔來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本人。最引起他注意的,是她小學畢業以後,就只在制帽學校學習過。但在此之外,她正用一種速成法在家自學英語,三個月前還開始上夜校學習打字,這可是一門大有前途的全新職業,就像從前的電報業和更早時期的蒸汽機行當一樣。
「拿著,以後不要再來了。」
「請告訴我,我親愛的母獅,」他說,「我們什麼時候才能走出這種困境?」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確從未想過,這個時候他儘可能清醒地想了一想,於是向她繳械投降。事實上,在一直危機四伏的公司里那場骯髒殘忍的內鬥中,在他戰戰兢兢卻又一發不可收拾的獵捕行動中,在對費爾明娜·達薩越來越渺茫的幻想中,面對這個勇敢的黑女人所做的壯舉,面對她在那白熱化的鬥爭中惹上的一身污穢又一身情愛,表面上無動於衷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內心不曾有過一刻平靜。很多時候他都暗自傷心,只為她當真不是他認識她的那天下午所想象的那種女人,不然他早就把自己的原則拋到腦後,哪怕要付出實打實的金疙瘩,也要去和她做|愛。萊昂娜·卡西亞尼依舊和那天下午在軌道車上時一模一樣,穿著那身叛逃奴隸似的俗麗衣服,裹著瘋狂的頭巾,戴著骨頭耳環和手鐲,還有那一大串項鏈和滿手的假寶石戒指:完全是個街頭盪|婦。歲月在她的外表沒有刻下多少痕迹,反而適當地增添了她的姿色。她正值成熟豐潤的年齡,散發出的女性魅力比以往更令人躁動,那熱情似火的非洲女人的身體也更顯豐|滿結實。十年中,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沒有再向她示過好,以此為他最初犯下的過錯贖罪,而她幫他做了一切,卻唯獨沒在這件事上幫他。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送她回家時,她怒氣衝天。她也說不清為什麼,但就是認定費爾明娜·達薩針對她搞了鬼,為了不讓她的詩獲獎。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沒有理睬她。從頒獎儀式開始,他便心情憂鬱,他已許久沒見到費爾明娜·達薩了,而那天晚上,他感到她發生了某種深刻的變化:他頭一次一眼便能看出她已身為人母。這對他來說並不是新聞,因為他早知道她的兒子已經上小學了。然而,在那一晚之前,她已到了當母親的年齡這件事在他看來從未如此明顯過,她的腰身粗了,走起路來有些氣喘吁吁,宣讀獲獎名單時,聲音也磕磕絆絆。他試圖理清自己的回憶,在薩拉·諾列加準備飯菜時,又翻起有關花會的剪報和相冊。他看見雜誌上的彩色畫,門廊下作為紀念品出售的泛黃明信片,這一切就彷彿是對他荒謬一生幻影般的回顧。在此之前,一直支撐他的是一個假象,那就是世界在變,習慣在變,風尚在變:一切都在變,唯獨她不會變。但那個晚上,他第一次頭腦清醒地看見生活如何在費爾明娜·達薩身上留下痕迹,又如何在他自己身上留下痕迹,而他卻除了等待之外什麼都沒有做。他從未和別人說起過她,因為他知道無法在說出她的名字時,不讓別人看出他嘴唇的蒼白。但那天晚上,正當他像之前無數個乏味的星期日晚上一樣,翻看著那些剪報和相冊時,薩拉·諾列加突然下了一句足以讓他血液凝固的評斷。
看見客人興奮,羅森多·德拉羅薩船長也高興不已,細細講述了每件東西的來歷。他一邊講,一邊喝著燒酒,雖是小口小口地啜,卻沒有停過。他看上去彷彿鋼筋水泥做成的:身形巨大,除了腦殼是光的,全身上下都是毛,髡須像把粗刷子,聲音像絞盤一樣,除了他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有這樣的嗓音,而他的待客禮節卻又是極周到的。不過,沒有任何人的身體能頂得住他那種喝酒方式。還沒上餐桌,他就已經喝掉半瓶酒了。終於,他趴倒在放杯子和酒瓶的托盤上,發出一聲長長的爆炸般的轟響。奧森西婭·桑坦德爾只好請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幫忙把這頭擱淺的鯨魚毫無生氣的身體拖到床上去,並給睡著了的他脫去衣服。之後,兩人感謝彼此星辰的交會所帶來的靈感火花,在隔壁房間脫掉了衣服,沒有商量,沒有暗示,甚至也沒有誰提議,並且在此後的七年裡,每當船長出海,兩人一有機會便繼續如此脫衣服。沒有絲毫被發現的危險,因為船長有一個優秀海員的習慣,即到港之時,哪怕是黎明,也要拉響船上的汽笛,先用三聲長鳴通知妻子和九個孩子,再用兩聲短促而憂傷的笛聲知會情人。
她走過他身邊,看到費爾明娜·達薩在一次化裝舞會上扮成黑豹的圖片時,說出這樣一句。無需指名道姓,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便知道她在說誰。他擔心她將揭穿他的秘密,攪亂他的人生,連忙謹慎地展開自衛。他說,他只是認識費爾明娜·達薩而已,關係很淺,與她從來只是禮節性的問候,對她的私事也一無所知,但他十分肯定,她是一個令人景仰的女人,白手起家,憑自己的美德而備受讚揚。
他還看見了父親僅有的兩張照片。一張是在聖菲照的,很年輕,就像他第一次見到父親時父親的那個年紀,照片中的他穿著一件大衣,彷彿鑽進了一隻熊的身體,倚在一座只剩下綁腿的雕像底座上,身邊站的少年是萊昂十二叔叔,頭上戴著一頂船長小帽。另一張照片上,父親和一隊士兵在一起,不知是那麼多戰爭中的哪一場,他手裡拿著最長的一桿獵槍,小鬍子散發出的火藥味都飄到照片外面來了。和兩個兄弟一樣,他是自由黨,也是共濟會成員,可他卻希望兒子能進神學院。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不覺得自己如人們說的那樣和父親很像,但據萊昂十二叔叔說,皮奧第五也曾被人指摘文件寫得具有抒情|色彩。不管怎樣,他不像照片中的父親,也不像自己記憶中的父親,不像母親因愛而描繪得走了樣的父親,更不像萊昂十二叔叔以其殘酷的幽默描繪出的那個褪了色的父親。然而,多年以後的某一天,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對鏡梳頭的時候,終於發現了他們之間的相似之處,也就是在那時,他明白了一個人意識到自己開始變老,是源於他發現自己開始長得像父親了。
「您別弄錯了,」她對他說,「只要您願意,我隨時可以退出,但您可要想清楚。」
同薩拉·諾列加在一起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最為持久和穩定的一段關係,雖說並不是他那五年中唯一的關係。他發現自己雖然在她身邊感覺也挺不錯,尤其是在床上,但她始終無法取代費爾明娜·達薩,於是他夜晚孤獨狩獵的毛病又犯了。他把自己的時間和體力分配得井井有條,以讓它們物盡其用。但無論如何,薩拉·諾列加曾一度奇迹般地減輕了他的痛楚。至少現在,他見不到費爾明娜·達薩也能正常生活了,不像從前,常常要隨時放下手中的事,憑著自己的猜想四處去尋找她的蹤跡,漫無目的地徘徊在一些最不可能的街道,以及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出現的虛幻之地,只要一刻見不到她,他內心的渴望便一刻不能停歇。如今,與薩拉·諾列加的決裂,讓他那沉睡的思念又蘇醒了,他彷彿再一次回到了小花園的下午,回到了那永無止境的閱讀中去,而且這一次,思念更加濃烈,他迫切地意識到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必須死掉。
上帝一定是聽到了某人的祈禱——就在費爾明娜·達薩和胡維納爾·烏爾比諾在巴黎逗留了兩年,剛剛開始從廢墟中尋找愛情的碎屑時,一封半夜到達的電報驚醒了他們:布蘭卡·烏爾比諾夫人病重。另一封傳達死訊的電報接踵而至。他們即刻趕了回來。費爾明娜·達薩身著一襲喪服下了船,寬大的衣服已不足以掩飾她的身形。沒錯,她又懷孕了。這個消息造就了一首民間歌謠的誕生,歌詞並無惡意,只是有些打趣,其中的疊句在當年頗為流行:美人在巴黎究竟有何秘密,每每回來都喜得貴子。雖然歌詞鄙陋,但直到很多年後,在社交俱樂部的節日慶典中,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都會點這首曲子,以示自己的風趣大度。
直到他們有了第一個孩子,才在一次偶然的談話中發現,原來兩人的信是同一位代筆先生所寫。於是,他們頭一次一起來到了門廊下,請求他做他們孩子的教父。看到自己夢想的明證,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極為興奮,百忙中擠出時間寫了一本《戀人指南》,比一直在門廊里賣二十生太伏且已經被半城人背得滾瓜爛熟的那一本更富有詩意,內容也更廣泛。他把想象中費爾明娜·達薩和他遇到的各種情況排列成序,為每種情況都寫了無數封信件作範例,包含各類他覺得可能的去信和回信。最後,他https://read.99csw•com共寫了一千多封,分為三卷,每卷都是科瓦魯維亞斯的字典那樣的大部頭。但城中沒有一個印刷商肯冒險出版它。他只好將它們束之高閣,和過去的一些手稿堆在一起,因為特蘭西多·阿里薩斷然拒絕從地下挖出她的罐子,把一生的積蓄浪費在一次出版書稿的瘋狂舉動上。若干年後,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終於自己有錢出版這部書時,又費了很大努力才接受了這些情書已經過時的現實。
他的這種奇怪脾性——曾有人在某次演講中稱之為大智若愚——讓他立刻就洞悉了此前和此後都未有人發現過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身上的某種特性。自從那天一臉憂鬱、虛度了二十七年光陰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到他的辦公室來申請一份差事,他便用軍營里那種足以讓最堅強的硬漢折腰的嚴酷制度來考驗他。可最終也沒有使侄子膽怯。萊昂十二叔叔從不懷疑,侄子的這種堅韌既非來自生存的需要,也非繼承了其父親粗魯的冷漠,而是源自一種愛的雄心,無論是這個世界,還是另一個世界中的任何艱難險阻都無法將它摧垮。
但如果沒有誤解,這種秘密也不可能一直成功地深藏不露。就連特蘭西多·阿里薩死前都堅信,她以愛撫養長大的兒子因為年輕時的首戰失利,從此對一切形式的愛情都具備了免疫力。不過,他身邊很多人的想法就沒那麼仁慈了,他們了解他詭秘的性格,知道他愛好各種秘教服飾和奇怪的沐浴露,於是都懷疑他並非對愛情,而是對女人具備了免疫力。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知道這些揣測,但從來置之不理,並不澄清。薩拉·諾列加也毫不在乎。和無數愛過他的女人一樣,甚至也和那些並不愛他卻在交往中讓彼此都收穫了滿足的女人一樣,她是按照他真實的樣子來接受他的:一個過客似的男人。
沒人相信獲獎的中國人是那首詩的作者。上個世紀末,為了逃避修建兩大洋鐵路時席捲巴拿馬的黃熱病瘟疫,他和其他很多中國人一起來到這裏,到死都沒有再離開。他們用中文生活,用中文繁衍後代,彼此間長得十分相像,以至於沒人能分得清他們誰是誰。起初,一共也沒有十個人,有幾個帶著妻子兒女和用來食用的狗。但沒過幾年,他們和那些人境時未在海關留下絲毫記錄的不期而至的中國人,已經從港口郊外的四條巷子中滿溢出來。一些年輕人在匆忙間變成了令人敬仰的族長,誰都無法解釋他們哪裡來的時間衰老。人們普遍憑直覺把他們分為兩類:壞中國人和好中國人。壞的那些都窩在港口陰鬱的餐廳里,面對著一盤葵花子炒鼠肉,或者像國王一樣大吃大喝,又或者隨時準備在桌前暴斃,大家懷疑,那些餐廳不過是在掩人耳目,裏面進行的其實是販娼之類的勾當。好中國人則是那些洗衣店裡的人,他們繼承了一門神聖的學問,能讓交回的襯衫比新的還整潔,領口和袖口都熨燙得像剛出模子的聖體一樣。那位在花會上擊敗了七十二名有備而來的對手的男人,就是這些好中國人之中的一個。
這是他一生的錯誤:他的良心在此後每天的每時每刻都這麼提醒他,直到他生命的末日。她想向他懇求的不是愛情,更加不是用金錢來交換的愛情,而是加勒比河運公司里的一份工作,不管做什麼,也不管工資如何,隨便什麼樣的工作都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對自己的行為萬分羞愧,於是把她帶到了人事部門的頭兒那裡。頭兒在總務處給她安排了一個最低等的職位,而她卻抱著嚴肅認真、謙卑奉獻的態度,在這個崗位上一干就是三年。
在那段時期,他形成了關於女人的身體和她們愛的能力之間關係的相當粗淺的理論。他不相信外表性感的那類,看上去能生吞一隻短吻鱷的女人,通常在床上是最被動的。恰恰相反,他喜歡瘦得皮包骨的小青蛙似的女人,走在街上甚至沒有人願意費力氣回頭看她們一眼,彷彿脫掉衣服后就什麼也不剩了,一碰之下,那骨頭還咯吱作響得讓人可憐,然而,她們卻能讓最愛吹噓床上功夫的男人自愧不如。他記下這些尚不成熟的觀點,準備為《戀人指南》寫一卷實用增訂本,但奧森西婭·桑坦德爾的出現使這個計劃遭受了和之前的出版打算同樣的命運。這個女人用她那老狗一樣的智慧,將他上下左右結結實實地調|教了一番,讓他徹頭徹尾地重生了一次,同時,也擊碎了他那些精妙絕倫的理論,給他上了一堂唯一該上的愛之課一誰也別妄圖當生活的老師。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發現,這些秘密的保管人中,除了自己的母親,其餘都屬於費爾明娜·達薩的世界。他這方只有他一人,孤獨地背負著這個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包袱,多少次都想與人分擔,但至今還沒有人值得他如此信任。萊昂娜·卡西亞尼是唯一可能的人選,只不過他需要找到合適的方式和機會。那個悶熱的夏日午後,他正想著這事,可巧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竟爬上了CFC陡峭的樓梯。為了克服三點鐘的炎熱,他每爬一級便停下來歇一會兒,最終氣喘吁吁地出現在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辦公室時,褲子都被汗水浸濕了。他用盡最後一口氣說道:「我相信一場颶風就要刮過來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曾在這裏接待過他好幾次,都是來找萊昂十二叔叔的,但從沒有像此時這樣清晰地感覺到這位不速之客與自己的生活有著某種聯繫。
一天晚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工作到很晚——母親去世后,他常常如此——正要回家時,他看見萊昂娜·卡西亞尼辦公室的燈還亮著。他沒有敲便推開了門。她果然在那裡:獨自一人坐在辦公桌前,神情嚴肅,陷人沉思,新配的眼鏡讓她看上去像個學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又驚又喜地發現這座房子里只有他們兩人,碼頭上也空無一人,城市在沉睡,無盡的黑夜籠罩著陰鬱的大海,一艘一小時后才能到達的輪船發出悲凄的哀號。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雙手拄著雨傘,就像當年在麥仙翁巷擋住她的去路時一樣,只不過現在他這樣做是為了掩蓋自己膝蓋的顫抖。
父親的這個形象令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困惑不已。母親曾把父親說成一個缺乏商業天賦的了不起的男人,他最終從事了河運生意是因為他的大哥與航運先驅、德國海軍准將胡安·埃爾勃斯關係親密。兄弟三人是一母同胞的私生子,這位母親是個廚娘,和不同的男人生下他們。他們用了母親的姓氏,而姓氏之前的名字則是她從瞻禮單上教皇們的名字中隨便挑選的,只有萊昂十二用了他出生時在位的那位教皇的名字。他們的外公叫弗洛倫蒂諾,於是,這個名字跳過教皇一代,落到了特蘭西多·阿里薩兒子的頭上。
這讓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有些意外。事實上,城中舉辦的所有音樂會或歌劇演出他都會前往,但他自覺並沒有能力進行一番批評式的或全面的討論。他對流行音樂情有獨鍾,尤其是傷感的華爾玆,很顯然,它們和他年輕時作的曲子以及他那些秘密詩句異曲同工。他只需隨意地聽上一遍,接下來的整整幾夜,就連全能的上帝也無法將旋律從他的腦海中抹掉。但這不是一個對專家提出的嚴肅問題的嚴肅回答。
從拿撒勒的寡婦開始,他一生中結識了太多寡婦,這讓他懂得在丈夫死後,一個女人會變得多麼幸福。多虧了她們,之前對他來說不過是個單純幻想的東西,變成了一種他可以觸摸到的可能性。他想不出費爾明娜·達薩有什麼理由不像其他寡婦一樣,因生活的錘鍊而變得可以欣然接受他,而不必為死去的丈夫感到虛妄的自責。她將毅然決然地和他一起,去發現另一種雙重的幸福,懷著一份能將每時每刻都變成生命奇迹的尋常之愛,以及另一份只屬於她一個人、因死神的豁免而出淤泥不染的愛。
當他發現自己開始愛上她時,她已整整四十歲,而他即將年滿三十。她叫薩拉·諾列加,年輕時以一本描寫窮人愛情的詩集贏過一次比賽,曾有那麼一刻鐘出盡風頭,但書從未出版過。她是公立學校修養與公民教育課的老師,靠工資生活,住在魚龍混雜的赫塞瑪尼老區戀人巷一幢租來的房子里。她曾有過幾個短暫的情人,但沒一個抱有跟她結婚的打算,因為想讓那個時代和環境中的男人跟哪個女人睡過覺就娶哪個女人實在是太難了。自從她的第一個正式未婚夫逃婚以後,她自己也不再讓這樣的幻想滋生。她以十八歲所能付出的全部瘋狂與熱情愛著他,而他卻在婚禮的前一星期逃避了自己的承諾,將她拋棄在絕境,成了被人恥笑的新娘。或者用當時的話來說,成了被人用過的未婚姑娘。然而,那第一次的戀愛經歷雖然殘酷而短暫,卻沒有給她留下任何痛苦,而是讓她有了一個模糊的信念,那就是不管有沒有婚姻,有沒有上帝,甚至有沒有法律,如果床上沒有個男人,那日子根本就不值得過。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最喜歡她的一點,就是她在做|愛時必須吸吮一個嬰兒用的奶嘴才能達到幸福的頂峰。他們把市場上能找到的各種大小、形狀和顏色的奶嘴買來了一大串,薩拉·諾列加把它們掛在床頭,以便在緊要關頭伸手就能夠到。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試圖留住她。
「不,」她對他說,「那樣我會覺得我是在和自己的兒子睡覺,雖然這個兒子並不是我生的。」
「現在不,」她說,「我在等人。」
從那一刻起,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開始用另一種眼光看她。歲月也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那天生的豐腴悄無聲息地枯萎了,她的愛欲總是因抽泣遲遲不來,她的眼皮開始顯露飽經風雨的陰影。她已成昨日之花。而且,在失敗的憤怒中,她沒有在意自己喝下了多少白蘭地。那一晚的她變了性情:就在他們吃重新熱過的椰子米飯時,她試圖算清他們兩人在那首落榜詩作中的貢獻,好知道各自應當分得多少片金蘭花的花瓣。這並不是他們第一次以這種錙銖必較的拜占庭式競賽自娛自樂,但他卻利用這個機會來撫平自己剛剛開綻的傷口。兩人陷入斤斤計較的爭執當中,將近五年來貌合神離的愛情所積累的怨忿浮出了水面。
那個時期他最愉快的記憶是關於一個羞怯的姑娘的,她幾乎還是個小女孩,顫抖著請求他為自己剛剛收到的一封無法拒絕的信寫一封回信。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認出那封信正是自己前一天下午寫的。於是,他依照姑娘的情感和年齡,回了一封風格迥然不同的信,甚至筆跡也像出自這位姑娘之手,因為他會根據每個人的性格,為不同的情況模仿出一種字體來。他寫信時,一直幻想著如果費爾明娜·達薩像這個無助的小姑娘愛她的追求者一樣愛他,會給他回一封怎樣的信。自然,兩天後,他又不得不為這位情郎寫回信,用他早在第一封信中就定下的筆跡、風格和愛情的類型。就這樣,他最終陷入了自己給自己寫信的狂熱之中。不到一個月,姑娘和小夥子分別來向他道謝,因為他在男孩信中提出的建議在姑娘的回信中被熱情地接受了:他們就要結婚了。
然而,幾乎就和喜歡在床上鬧到筋疲力盡一樣,她還喜歡將愛的疲憊獻給對詩歌的崇拜。她不僅對她年輕時代的傷感詩有著驚人的記憶——當年,那些新創作的詩歌會裝訂成小冊子在街上出售,兩個生太伏一冊——還會用大頭針把自己最喜歡的詩釘在牆上,以便隨時用生動的嗓音朗讀。她還把修養與公民教育課的課文編成十一音節雙行詩,就像正字法雙行詩那樣,但終究沒能得到官方的贊同。她痴迷於朗誦,以至於做|愛時還常常扯著嗓子背起詩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不得不把奶嘴硬塞進她嘴裏,就像制止孩子哭泣一樣。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軌道車的終點站車站廣場下了車,然後飛快地消失在商業區的迷宮之中,因為母親在等他六點鐘回去。而當他從人群的另一頭穿出來時,身後傳來了女人的高跟鞋踩在石磚上的歡快聲響,他回過頭去,證實了自己早已猜到的事:是她。她裝扮得和版畫上的女奴一樣,穿一條荷葉長裙,走過街上的水坑時要用跳舞般的姿勢提起裙角,領口開得很大,露出了雙肩,脖子上戴著一大串五顏六色的項鏈,頭上包著白色頭巾。這樣的女人他在小旅館見過。她們常常在下午六點才只吃過早餐,於是別無他法,只能拿色相來充當攔路劫匪的尖刀,把它架在街上遇到的第一個男人脖上:要麼一夜良宵,要麼性命不保。為了做最後的驗證,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掉轉方向,鑽進了空無一人的麥仙翁巷,而她仍舊跟著他,且越跟越近。於是,他停下腳,轉過身,雙手拄著雨傘,在人行道上擋住了她的去路。她在他面前站住了。
那時,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已經度過了自己的職業難關,正像個乞丐一樣,手裡拿著帽子,挨家挨戶地為他的藝術事業尋求資助。一直以來,他最長久也最慷慨的資助人之一便是萊昂十二叔叔。而此刻,萊昂十二叔叔正坐在書桌前的彈簧靠背椅上,剛開始睡他那每日十分鐘的午覺。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請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在自己的辦公室里稍等片刻,這裏與萊昂十二叔叔的辦公室相鄰,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叔叔接待訪客的前廳。
很多天以後,在逃的丈夫被捕,向報界講述了他犯罪的緣由和方式,直到這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才知道養鴿女被害的事。很多年裡,想起那些署了名的信,他都提心弔膽,並且默默地計算著罪犯的刑期。由於船上的生意,那人對他可以說是了如指掌,但他並不怎麼怕他給自己的脖子來上一刀,也不怕傳出醜聞,而是怕運氣不好,讓費爾明娜·達薩知道他的不忠。就在等待的那幾年裡,一天,照料特蘭西多·阿里薩的那個女人由於一場不合季節的大雨,不得不在市場上耽擱得久了些,回來時,發現特蘭西多·阿里薩已經死了。她坐在搖椅上,像往常一樣把臉塗得花里胡哨,打扮得花枝招展,眼睛睜得大大的,臉上還掛著壞笑,以至於這位保姆兩小時以後才發現她死了。不久前,她把埋在床下的那幾個財寶罐里的黃金和寶石分給了街坊四鄰的小孩,告訴他們可以當糖果吃,其中幾件最值錢的如今已經怎麼也找不回來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把她葬在了古老的「上帝之手」莊園,也就是當時的「霍亂墓地」,還在她墳前種下了一叢玫瑰。
彷彿命運要給他以補償,同樣是在騾子軌道車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認識了萊昂娜·卡西亞尼。她是他生命中真正的女人,儘管兩人始終都不知道這一點,也從未做過愛。他乘五點鐘的軌道車回家,在看見她之前便感覺到了她的存在:那是一道結結實實的目光,彷彿一根手指似的觸動了他。他抬起眼,看見她坐在車子的另一端,在乘客中顯得十分出眾。她並沒有把目光移開,而是恰恰相反,繼續無所避忌地盯著他。毫無疑問,他不能不這樣想,這個年輕漂亮的黑女人是個妓|女。他決意不去理會她,因為他想象不出有什麼比花錢買愛情更可恥:他從沒有這樣做過。
對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來說,那晚彷彿回到了年輕時還未遭遇愛情不幸的純真胡鬧之中。然而他知道,易得的幸福無法持久,這點體會更多地是源自教訓而非經驗。夜晚的狂歡將在頒出最佳化裝獎后開始消退,在那之前,他向姑娘提議到燈塔去看黎明。她高興地答應了,但說要等到頒獎之後。
雖然她和他一樣都是自由身,或許也並不反對把他們的關係公開,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還是一開始便把這種關係界定為秘密探險。他幾乎總是在深夜才從後門溜進來,天亮前不久再踮著腳逃走。他和她都明白,在這樣一所合租的人口眾多的房子里,鄰居們總是要比他們佯裝的知道得多。雖然這隻是走走形式,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卻非要如此,在有生之年,他和女人交往時也一直如此,從未出過差錯,無論是和她,還是和其他女人,都從未被抓住偷情的把柄。這麼說一點兒也不誇張:只有一次,他留下了牽連的痕迹,或者說手寫的證據,差點要了他的命。事實上,他一直都表現得就像是費爾明娜·達薩徹頭徹尾的丈夫:肉體上不忠,心靈上卻死心塌地;不停地努力擺脫自己所受的奴役,卻又從不讓自己的背叛給她帶去痛苦。
然而,在孤獨中休養生息時,寡婦們發現,誠實的生活方式其實是按照自己身體的意願行事,餓的時候才吃飯,愛的時候不必撒謊,睡覺的時候也不用為了逃避可恥的愛情程式而裝睡,自己終於成了整張床的主人,它的全部都歸自己獨享,再沒有人跟她們爭一半的床單、一半的空氣和一半的夜晚,甚至身體也終於能盡情倣屬於自己的夢,能自然而然地獨自醒來了。在偷|歡過後的清晨,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看見她們望完五點鐘的彌撒出來,身上裹著黑紗,厄運的烏鴉從她們肩上飛過。一旦她們在晨曦中隱約看見他的身影,便會邁著小鳥般的碎步,穿到街對面的人行道上去,因為單是從一個男人身邊走過也會玷污她們的清譽。然而他堅信,一個憂傷的寡婦比其他任何女人心裏都更可能藏著幸福的種子。
「正派女人不會做這種夢。」
關於遠近聞名的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及其家族徽章,向來沒有準確的記載。府邸先是以一個合適的價格賣給了市財政廳,而後一位荷蘭學者在那裡進行了挖掘工作,試圖證明那裡是哥倫布真正的墳墓——已是迄今發現的第五座了——所在,於是,它又以巨額價格賣給了中央政府。烏爾比諾醫生的妹妹們住進了薩勒斯修道院,沒有發願,卻過著隱居生活。費爾明娜·達薩一直住在父親的老房子里,直到拉曼加的別墅修建完畢。她步伐堅定地踏人新宅,一搬進去就開始當家做主。她帶去了新婚旅行時帶回來的英國傢具,以及這次和好之旅后又叫人運來的補充物件。從第一天起,她就在屋子裡塞滿了自己親自到安的列斯帆船上買回來的各種珍禽異獸。她挽著重修舊好的丈夫,帶著茁壯成長的兒子和回來四個月後降生、取名為奧菲利婭的女兒,搬進了新居。烏爾比諾醫生心裏明白,自己已無法找回新婚旅行時那個完整的妻子了,因為他希望得到的那部分愛已被她連同她的大好青春一起給了兒女們。但他學會了享受愛的殘羹,並從中得到幸福。朝思暮想的琴瑟和諧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實現了。一次晚宴中,侍者端上了一道費爾明娜·達薩認不出是何物的美味佳肴。她吃完了一大份,喜歡之極,又要了同樣的一份,正當她感到遺憾,礙於惺惺作態的文明禮儀不便再要第三份時,竟得知自己剛剛懷著毫無顧慮的喜悅吃下去的滿滿兩大盤美食全都是茄泥。她雍容大度地認了輸:從那時起,在拉曼加別墅,三天兩頭就端上各式各樣做法的茄子,頻繁程度堪比曾經的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而且每個人都脾胃大開。以至於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在老年的閑睱時光常常津津樂道,說他真希望自己再生一個女兒,為的就是給她取一個定會讓全家都開心的名字:茄子·烏爾比諾。
然而,最可怕的疑慮是從新婚旅行剛一回來開始的。他們才剛打開箱子,拆開傢具包裝,掏空她為勝任古老的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女主人和夫人角色而帶回來的那十一隻盒子,她就發現自己被囚禁在一個錯誤的人家,這讓她險些暈死過去,而比這更糟的,是還和一個沒法指望的男人關在一起。她用了六年才逃脫出來。那是她一生中最糟糕的六年,婆婆布蘭卡夫人的刻薄和小姑子們的愚昧陳腐讓她絕望,而如果說她的小姑子們竟沒有活活腐爛在修道院的囚室里,那是因為她們已經把囚室帶人自己的內心了。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想起了從小聽家庭醫生,也就是他的教父,就他的長期便秘發表的一句言論:「世上的人分兩種,大便通暢的和大便不通暢的。」在這一信條的基礎上,醫生提出了一整套關於性格的理論,自認為比星象學還要準確。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隨著閱歷的豐富,從另一角度改寫了這個理論:「世上的人分兩種,會勾搭的和不會勾搭的。」他不信任後面這種人:他們一旦越軌,便覺得這件事太不可思議,於是四處炫耀愛情,就好像那是他們剛剛發明出來的似的。而經常做這種事的人恰恰相反,他們活著就是為了這個。他們感覺良好,也守口如瓶,因為知道謹言慎行是性命攸關的大事。他們從不談論自己的豐功偉績,也不向任何人吐露秘密,反而裝出一副對這種事漠不關心的樣子,以致常常招來性無能、性冷淡,甚至不男不女的名聲,就像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這樣。但他們樂意將錯就錯,因為這種誤解同樣也能保護他們。他們是秘而不宣的共濟會組織,全世界的成員都能認出彼此,根本不需要講同一種語言。因此,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對姑娘的回答並不驚訝:她是他們中的一員,而她也很清楚,他知道她知道。
那段日子也不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最走運的時期。工作日益繁重,對偷|歡之事也日益厭倦,歲月蹉跎。此外,特蘭西多·阿里薩也已到了生命的最後時光,她已喪失了記憶:幾乎是一片空白。甚至有幾次,她轉向兒子,看著他坐在椅子上看書,吃驚地問道:「你是誰的孩子?」他總是如實回答,但她又會立刻打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