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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在接下來的兩個星期里,他沒有睡過一夜安穩覺。他不斷絕望地問自己,沒有他在身邊的費爾明娜·達薩會在哪裡,在想些什麼,他把這樣一個沉重的負擔交到她手中,在餘下的歲月里她會怎麼做。他遭受了便秘的折磨,肚子脹得像一面鼓,不得不求助於緩和劑,這可並不比灌腸劑舒服。和新的疾病相比,他更能忍受這些老毛病,因為從年輕時起他就了解它們了。可此時,所有的老毛病卻一齊向他襲來。休息一周之後,星期三他出現在辦公室里。萊昂娜·卡西亞尼看到他竟蒼白和邋遢到如此地步,不禁大驚失色。但他讓她平靜下來:不過是像平時一樣,又失眠了。他再一次咬緊牙關,才沒有讓真相從他傷痕纍纍的心中滑落出來。大雨天,沒有一絲陽光好讓他靜心思考。他在恍惚中又度過了一個星期,幹什麼都無法集中精神,吃不好,睡得更糟,一心尋找能給他指明獲救之路的標記。但從星期五開始,一種平和的心境無緣無故地征服了他,他把這理解為一個徵兆,預示著不再會發生什麼新的事情了,他一生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而且沒有理由再繼續下去:一切都已走到盡頭。然而星期一,他回到窗戶街的家中,竟發現有一封信漂在門廳的積水裡。他立即認出了濕漉漉的信封上那高傲不屈的字體,生活中的無數波瀾並沒能改變它。他甚至相信自己聞到了凋謝的梔子花的夜間芬芳,因為在驚喜的第一瞬間,他的心就把一切告訴了他:這就是半個多世紀以來,他一刻也無法平靜地等待的,那封信。
典禮結束時,他理所當然地高歌了一曲,唱的是《托斯卡》中的詠嘆調《向生命告別》。清唱,沒有伴奏,就像他最喜歡的那樣,而他的聲音依舊堅定有力。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十分感動,但只在他道謝時微微顫抖的聲音中顯露出這一點。他已經完成了生活中所有能想和能做的事,到達了人生的巔峰,而這一切都源自那個刻骨銘心的決心,那就是要活著,健康地活著,直到自己的命運得到費爾明娜·達薩庇護的那一刻。
如果要他選擇,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不知道自己更願意費爾明娜·達薩生還是死。但首先,他最想知道的是實情,哪怕是令人無法忍受的實情。他千方百計地尋找真相,可還是沒有找到。他感到不可思議,居然沒有一個人能告訴他哪怕一條線索,好讓他判斷傳言的真偽。內河航運是他管轄的領域,對他來說那裡不存在任何秘密,甚至連隱私都沒有。然而,誰也沒聽說過戴黑面紗女人的事情。在這座城市裡,一切都保不了密,甚至有很多事在發生之前就盡人皆知,特別是有關富人的事。唯獨這件事無人知曉。也沒有人對費爾明娜·達薩的失蹤做出過任何解釋。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繼續在拉曼加區徘徊,毫無虔誠地到神學院的禮拜堂去望彌撒,參加一些以往根本不會理會的市民活動。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傳言變得越來越可信了。烏爾比諾家一切正常,唯獨缺少了母親。
「我在醫院見到您時就看出來了,大夫。」她說,「我是黑人,但不是愚人。」
「不!」他說,「這樣的喪鐘只可能是為省長以上的人物敲的。」陽光從沒有關嚴的百葉窗里照進來,阿美利加·維庫尼亞蒼白的身體上映出一道道虎皮似的斑紋。她還遠沒有到能夠想到死亡的年齡。午飯後,他們做了愛,此時正處在午睡后似醒非醒的昏沉中,兩人赤|裸著身體,躺在葉式吊扇下,吊扇的嗡嗡聲並不足以掩蓋那一隻只在曬得滾燙的鋅皮屋頂上走動的兀鷲噼里啪啦的腳步聲。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愛她,就像愛其他偶然出現在他漫長生命中的女人,但對她的愛卻帶有更多的辛酸,因為他確信,等她從高等學校畢業,他早已衰老而死。
不一會兒,他們飛過一片泛著泡沬的海水,安全地降落在一片灼|熱的沙灘上,含硝的土地乾裂開來,燒得如烈火一般。政府官員們正在那裡恭候,除了普通的雨傘,沒有其他任何措施抵擋驕陽。一些小學生隨著進行曲的節奏揮舞著小旗;歷年的選美皇後頭戴金光閃閃的紙王冠,手捧著已被曬焦的鮮花;還有從加勒比沿岸最好的鎮子——繁榮的蓋拉鎮請來的吹奏樂隊。費爾明娜·達薩唯一的希望就是回自己的故鄉看看,和她腦海中最久遠的回憶對照一下,但因為霍亂的危險,誰也沒有得到去那裡的許可。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呈上了那封具有歷史意義的信函,但它後來被錯放到其他文書之中,最終下落不明。接下來,一行人差點在令人瞌睡的演講中窒息。由於飛行機械師沒能再次讓氣球升空,人們最後只好用騾子把他們送到老村城的渡口,那裡是沼澤和大海的會合處。費爾明娜·達薩十分肯定自己很小的時候曾和母親乘著一輛兩頭牛拉的木輪大車來過這裏。長大后,她好幾次向父親提起,但父親到死都固執地認為她不可能記得此事。
他們必須選一個孩子們不在的時間,只有兩種可能:其一是十二點到兩點午餐休息的時候,可這也是醫生午餐的時間;其二是傍晚孩子們回家之後。後面這個時間點一向再好不過,可這時醫生剛好結束了出診,距離趕回家去吃晚飯只有幾分鐘了。第三個形成阻礙的問題,也是對他來說最為嚴重的問題,就是他的社會地位。他不可能不坐車去,可他的車子盡人皆知,而且還必須停在門口。他本可以和車夫串通,他在社交俱樂部的朋友們幾乎都是這樣乾的,可這又違背了他的行事風格。他如此頻繁地拜訪林奇小姐,意圖已經十分明顯,以至於穿著僕人制服的車夫竟斗膽問他自己是否應該先回去,過後再來接他,以免讓車子在門前停得太久。烏爾比諾醫生一改往日的溫和,斬釘截鐵地打斷了他的話:
事實上,按照那個時代的標準,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已經步人老年人的行列。他已滿五十六歲,認為自己沒有虛度光陰,因為那都是充滿愛的歲月。不過,在那個時代,沒有哪個男人會像他一樣勇於面對因看上去年輕而招來的恥笑,即使他們確實不老,或者心裏也自認年輕;也不是所有人都敢於毫無羞愧地承認自己仍在因上世紀的挫折而偷偷哭泣。那個時代對年輕存在偏見:儘管每個年齡段都有自己的穿著方式,但老年的衣著在青春期結束后不久便開始穿上身了,而且一直持續到進人墳墓。這種穿戴與其說標志著年齡,不如說是社會地位的象徵。年輕人穿得像自己的祖父,再早早地戴上一副眼鏡,便會更加受人尊重;而從三十歲起,手杖就是讓人刮目相看的物件。至於女人,則只有兩個年齡:一是結婚的年齡,一般不超過二十二歲;一是永遠獨身、再也嫁不出去的年齡。而其他女人,那些已婚的、當了母親的、成為寡婦的、做了祖母的,都屬於另外一類,她們不按已經度過的年歲來計算年齡,而是按距離死亡還有多久來計算。
他們就像上帝一樣,從天上俯瞰卡塔赫納這座英雄古城的廢墟,這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三百年來,它的居民抵禦了英軍的各種包圍和海盜的不懈侵擾,如今卻因對霍亂的恐懼將它遺棄。他們看到了完好的城牆、雜草叢生的街道、被三色堇吞沒的古堡、大理石的宮殿,以及供奉著那些因瘟疫而在盔甲里腐爛的歷任總督的金色祭壇。
這件事發生在她打斷他下午的閱讀,要求他看著她的臉之後。他的第一反應便是他的地獄之圈已經敗露。可他不明白她是怎麼發現的,因為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費爾明娜·達薩僅憑嗅覺就發現了真相。但不管怎樣,從很久以前開始,這裏就不是一座善於保守秘密的城市。第一批家用電話剛裝上不久,幾對看上去關係穩定的夫妻就因為匿名電話里的流言蜚語離了婚。很多因此而害怕的家庭暫停了電話服務,或者好幾年都一直拒絕安裝。烏爾比諾醫生知道他的妻子自尊心很強,絕不會允許一通匿名電話就破壞掉自己的信心,這種事連想都別想,而他也無法想象有誰會大胆到用真名向她通報實情。然而,他害怕那種舊式的詭計:一張從門下塞進來、不知出自誰手的紙條,效果反倒可能立竿見影,不僅因為這麼做讓發信人和收信人都隱匿了姓名,而且因為這一伎倆古老而神秘,難免使人把它同全能上帝的安排聯繫在一起。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和省府要員一起在艦橋上迎候他們,周圍響著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和鞭炮聲,輪船鳴了三聲渾厚的汽笛,將碼頭籠罩在蒸汽之中。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以其特有的瀟洒風度,向列隊接待的人一一致意,令每個人都覺得他對自己親切有加:首先是身著華麗制服的船長,接著是大主教,省長夫婦,市長夫婦,然後是一位剛到任的來自安第斯地區的要塞長官。在政府要員之後就是身著黑色呢子禮服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置身於如此眾多的顯赫人士當中,他幾乎微不足道。費爾明娜向要塞長官問好后,面對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伸過來的手似乎遲疑了一下。長官預備為他們引見,就問她是否與他相識。她既沒有說「不」,也沒有說「是」,只是帶著一個淺淺的微笑把手伸給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這種情景過去出現過兩次,今後也一定會再次出現,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一向將其視為費爾明娜·達薩個性的表現。但就在那天下午,他發揮了無邊的想象力,問自己這種殘酷的冷漠會不會是一種掩飾,底下隱藏的其實是一場愛情的風暴?
有幾分鐘,困意俘虜了他。當他醒來時,她已點亮她那盞微弱的床頭燈,仍舊睜著眼,但沒有哭。在他睡著的時候,她身上發生了一個決定性的改變:多年來積聚在年歲深處的沉渣,此刻因忌妒的攪動浮現出來,她剎那間蒼老了。看著她那瞬間出現的皺紋、枯萎的雙唇、灰白的頭髮,他不禁傷懷,冒著風險勸她睡覺:已經兩點多了。她沒有看他,但聲音里也沒有憤怒的痕迹,語氣幾乎是溫和的。
他們從特洛哈斯·德卡塔卡的水上村莊上空飛過,那裡的房子塗得五顏六色,到處是飼養食用鬣蜥的小棚,湖邊花園裡長著成串的鳳仙和一簇蔟的百合。聽到人們的呼喊,幾百個光著身子的小孩亂鬨哄地跳入水中,有的是從窗子跳下來,有的是從房頂上,還有的是從他們以驚人的本領駕駛的獨木舟上,他們如鯡魚般潛入水中,打撈起一包包衣物,一瓶瓶大蜡燭木製成的咳嗽藥水,還有救濟食品,這些都是那位戴羽毛帽子的美麗夫人從氣球的懸籃里拋給他們的。
氣球徐徐上升,人們慷慨激昂地唱起國歌。被淹沒在沸騰人群中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覺得自己十分贊同人群中某個人的話,即這種冒險對女人不合適,尤其是已經這把年紀的費爾明娜·達薩。但說到底,這件事也沒那麼危險。或者說,至少沉悶多過危險。氣球在藍得有些不真實的天空經過一段平靜的旅行之後,毫無波瀾地到達了目的地。在風向有利的和風中,他們飛得很穩,很低,先是沿著白雪皚皚的山巒,然後又從無邊無際的大沼澤上飛過。
這天晚上卻相反,她全心全意地希望他死去,這種堅決讓烏爾比諾醫生嚇了一跳。之後,他聽到她在黑暗中緩緩抽泣,而且咬著枕頭不讓他聽見。這讓他不知所措,他知道,她不會由於身體或內心的任何痛苦而哭泣,只有在憤怒時才會這樣,而如果這種憤怒在某種程度上源於她對自己過失的懼怕,就會哭得更凶,並且越哭越氣,因為她無法原諒自己竟然會軟弱得哭出來。他不敢安慰她,因為他明白這無異於安慰一隻被長矛刺穿的母老虎,他甚至沒有勇氣告訴她,引起她哭泣的理由已經在那個下午消失了,已被徹底、永遠地從他的記憶中根除了。
剛一上馬車,費爾明娜·達薩就用面紗遮住了半張臉,不是害怕被人認出來,畢竟,這裏誰也不可能認識她,而是因為從火車站一直到墓地的路上,日光暴晒下的腫脹屍體隨處可見。要塞長官對她說:「是霍亂。」她早已看出來了,因為那些曬焦的屍體嘴裏都泛著白沬,但她同時也注意到,沒有一具屍體像她乘坐氣球時看見的那些那樣,腦後挨了仁慈的一槍。
他想起了安德雷婭·瓦隆。上一個星期他都是在她家門前度過的,但浴室窗子里透出的澄黃色燈光提醒他不能進去:已經有人捷足先登。有人,但不知是男是女,因為安德雷婭·瓦隆的愛混亂不堪,她並不在意這類細枝末節。在他名單上的所有女人中,她是唯一一個靠出賣肉體為生的,但她隨心所欲地掌管著自己的身體,並沒有老鴇。在最好的年景里,她曾做出一番傳奇的地下交際花事業,無愧於她在戰時獲得的封號:大眾聖母。她曾使省長和海軍上將為之傾倒,也曾有些軍界要人和文化名流趴在她肩頭哭泣,他們個個都自認為卓而不凡,有些的確如此,但有些卻名不副實。不過,有一件事倒千真萬確,拉法埃爾·雷耶斯總統曾在訪問本城期間,利用兩場會晤的間歇,用匆匆半小時授予了她一份終身撫恤金,以表彰她對財政部所做出的卓越貢獻,雖然她並未在那裡工作過一天。她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將自己的歡愉當作禮品分發給眾人。她的不檢點行為確實眾所周知,但誰也無法拿出不利於她的確鑿證據來,因為她那些身份顯赫的同謀們像保護自己性命一樣保護著她,他們知道一旦出現醜聞,損失最為慘重的將是他們,而不是她。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為她褻瀆了自己不付錢的神聖原則,她也為他破了自己連丈夫也不免費的老規矩。他們以象徵性的價錢成交,一次只收一比索,但她不親手接,他也不親手給,而是把錢放在一個小豬存錢罐里,攢夠一定數量后,就拿到「代筆人門廊」去隨便買一件別緻的外國小玩意兒。正是她使得他在便秘時期使用灌腸劑時有了不同的快|感,並說服了他與她分享灌腸劑,在他們瘋狂的下午時光一起使用,試圖在愛之中創造出更多的愛來。
那片寧靜的郊區曾有著美妙的愛情傳統,但自從它變成奢華的住宅區,對受阻的愛情就不那麼適宜了。大街上,夏天塵土飛揚,冬天到處泥濘,整年都冷冷清清。稀稀落落的房子淹沒在樹木繁茂的花園之後,過去那種伸出屋外的舊式陽台變成了鑲嵌工藝的露台,彷彿故意要跟偷情的戀人過不去似的。所幸那個時期流行起午後租馬車出遊,用的是改裝的單匹馬拉的老式敞篷車,遊覽終點往往是一塊高地,從那裡可以欣賞十月絢麗的晚霞,比從燈塔上觀看還要愜意,還可以看到悄悄游過來窺探神學院海灘的鱉魚,而每星期四,白色的遠洋巨輪從海港運河通過,幾乎觸手可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辦公室忙碌一天後,總會租上一輛馬車,但從不像人們在炎熱的季節所做的那樣折起車篷,而是始終獨自躲在座位深處,藏在別人看不到的陰影里,而且為了不讓車夫胡亂猜測,總是命令他駛向意想不到的地方。事實上,他在途中唯一感興趣的,只有那幢掩映在枝繁葉茂的香蕉樹和芒果樹之間的粉紅色大理石帕特農神廟,它彷彿是路易斯安那州棉花種植園的田園別墅走了樣的複製品。費爾明娜·達薩的孩子們每天快到五點時回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看著他們乘著自家馬車歸來,之後又看著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例行出診。然而,他在那裡轉悠了將近一年,卻沒能看見半點自己渴望的徵兆。
「我認為,」他說,「十九世紀對全世界來說都已經時過境遷了,唯獨在我們這裏沒有。」
「要趕好時辰,就得不請自來。」
於是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下定決心,下午五點不再去林奇小姐家。那些至死不渝的愛情誓言,那單獨為她找所幽靜房子,使他不必擔驚受怕地與她相會的夢想,以及兩人一起從容地享受幸福直到死亡的嚮往——所有這些他在愛的火焰中許下的諾言都永遠地付之東流。林奇小姐從他那裡得到的最後一件東西是一個綠寶石發卡,車夫交給她時什麼也沒有說,沒有捎任何口信,也沒有字條。東西放在一個小盒子里,外面包著一張藥房的紙,就連車夫也以為那是應急藥物。他後半生再沒有見過她,甚至都沒有偶遇過。只有上帝知道,這個英勇的決定給他帶去了多少痛苦,而為了能在這場內心的災難後繼續活下去,他又把自己關在廁所里流下了多少苦澀的淚水。五點鐘時,他沒有和她在一起,而是在神甫面前深深地懺悔了自己的罪過。第二個星期日,他懷著破碎的內心領受了聖體,但靈魂終於得到了平靜。
「我只是這樣以為,但並不意味著您不能這樣做。」她說,「您想象一下這有多不可思議,我這樣一個可憐的女人,竟得到一位如此聲名顯赫的男人的垂青。」
「如果我年輕五十歲,」他說,「我就和我的同名人萊昂娜結婚。我想象不出還有比她更好的妻子。」
他大汗淋漓,就像穿著衣服從池塘里爬出來似的。他用毛巾擦了擦手和臉。
從那晚起,將近一年的時間,他一直纏著那家餐廳的主人,願意付出任何代價——金錢或者人情,又或者這位店主一生最想得到的東西——只求他把那面鏡子賣給自已。可這並非易事,因為老堂桑丘相信傳說中的故事——這個出自威尼斯工匠之手的精美雕花鏡框原是一對,另外那件曾屬於瑪利亞·安托瓦內特,現已沒了蹤跡:它們是一對舉世無雙的珍寶。但最終,他還是讓步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把鏡子掛到了自己家中,卻並不是因為那鏡框的精雕細琢,而是因為鏡子里的那片天地,他愛戀的形象曾在那裡佔據了兩個小時之久。
「像她這樣高貴的夫人,得的不可能是別的病,只能是肺結核。」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知道,他家鄉的有錢人從不會生小病,一得就是大病。要麼是暴亡,而且幾乎總是在盛大節日的前夕,往往使得節日的歡欣被葬禮衝掉;要麼就是在令人生厭的慢性病中油盡燈枯,而個中內情到頭來還是傳得人盡皆知。到巴拿馬去隱居,幾乎是富人生活中迫不得已的悔罪之舉。他們在基督復臨派的醫院中將自己交給上帝的意願。那所醫院是個巨大的白色棚屋,常年淹沒在達連灣史前般的傾盆大雨之中。在那裡,病人們忘記了自己已時日無多,日復一日地生活在粗麻布窗子的孤獨病室里,任誰也說不清那石炭酸的氣味代表的是健康還是死亡。康復的人帶著令人眼花繚亂的禮物回到家鄉,慷慨地分發給眾人,急切地為自己的苟延殘喘祈求原諒。有人回來時肚子上留下了粗糙的縫合皰痕,就像是用鞋匠的麻繩縫的。他們在前來探望的親朋面前掀起襯衫,read.99csw.com將自己的傷口同那些被過度的幸福窒息而死的人的傷疤進行比較。餘生里,他們將反反覆復地講述在三氯甲烷的作用下,他們是如何看見天使降臨的。然而,從沒有人知道那些沒能回來的人都看見了什麼,其中最悲慘的又莫過於被遺棄在肺結核區死去的人。他們的死更多是因為雨水的折磨,而非疾病的苦楚。
所以,當車子停在門口變得過於惹人注目時,他們的愛就難以為繼了,到第三個月的末尾,整件事甚至只能用荒唐來形容了。每次,兩人都來不及寒暄,林奇小姐一看見自己的情人慌忙趕來,便迅速鑽進卧室。在等他的日子里,她會事先做好準備,穿一條寬大的裙子條帶荷葉邊的精美牙買加裙,荷葉邊上還印著紅色的花朵——裏面不|穿內衣,什麼都不|穿,因為她相信行事便捷能幫助他克服恐懼心理。可她為使他幸福所做的一切卻被他白白浪費了。他氣喘吁吁地跟著她走向卧室,大汗淋漓,一進屋就驚天動地地把所有東西一股腦兒丟到地上,手杖、醫藥箱,以及巴拿馬草帽,然後便驚慌失措地做起愛來,褲子只褪到膝蓋處,而為了避免麻煩,連外衣的扣子都沒有解,懷錶鏈放到了背心裏,鞋也還穿著,什麼都穿著,心裏時刻惦記的不是如何盡興,而是儘早離開。她才剛剛進人孤獨的隧道,便落得個被迫節食禁慾的境地,因為他已經開始重新繫上扣子,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就好像剛剛在生死線上做了一場絕世之愛,而其實他不過是完成了愛情中生理的那部分儀式罷了。但他很會把握節奏:剛好是一次常規治療中靜脈注射的時間。然後,他便回家去,為自己的軟弱羞愧萬分,恨不得死去,他詛咒自己缺乏勇氣,不敢請求費爾明娜·達薩脫下他的褲子,把他的屁股放到炭火上去灼燒。他沒吃晚飯,念祈禱也心不在焉,上床后,裝作繼續在讀午休時讀的書,而此時,他的妻子仍在房子里忙來忙去,要在睡覺前把一切料理妥當。他看著書,漸漸瞌睡起來,然後就一點點陷入林奇小姐那無法迴避的濕熱叢林,沉溺於她躺卧的那片林中空地的蒸汽,墮入他的死亡之床。此時,他什麼也無法想,只想著明天下午五點差五分時,她將在床上等他,那條瘋狂的牙買加裙下面一|絲|不|掛,只露出她深色樹叢中的那片高地:地獄之圈。
「我原以為這是倫理道德所不允許的。」
三天後,氣球探險隊回到了出發的港口。被整整一夜暴風雨摧殘得狼狽不堪的他們像英雄一般受到歡迎。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自然也淹沒在人群中,他從費爾明娜·達薩臉上辨出了驚恐的痕迹。但當天下午,他又在同樣由她丈夫贊助的自行車展覽上見到了她,此時的她已沒有一絲倦容。她騎著一輛與眾不同的腳踏車,但那更像是一件馬戲團道具,前輪很高,後輪卻小得出奇,看上去幾乎難以支撐,而她就坐在前輪上,穿一條鑲紅花邊的燈籠短褲,這讓很多上了年紀的太太們議論紛紛,也讓紳士們有些不知所措,但對她的車技,人人都由衷嘆服。
「見鬼!」他在昏暗中說道,「肯定是哪條大魚,才會讓大教堂敲起喪鐘來。」
他是唯一有權把她從寄宿學校里接出來的人。他坐著CFC的六缸哈德遜汽車去找她。有時,在沒有太陽的下午,他便降下車篷帶她去海灘兜風。他戴著他那頂憂鬱的帽子,她則笑得前仰後合,用兩隻手護住與校服配套的水手帽,以免它被風吹跑。有人跟她說,除非必要,否則不要跟她的校外監護人走在一起,不要吃他嘗過的任何東西,也不要離他的呼吸太近,因為衰老是會傳染的。可她毫不在乎。兩人全然不理會別人的眼光,畢竟,他們的親戚關係盡人皆知,更何況年齡相差甚遠,這讓他們避免了一切猜疑。
這次相遇驅走了他的困意。他沒有用車送萊昂娜·卡西亞尼,而是陪她步行穿過老城區。他們的腳步踏在磚地上,像馬蹄聲一樣回蕩。敞開的陽台上時而飄來零星的說話聲,有卧房中的喁喁私語,也有被虛無縹緲的聲響和熟睡小巷中茉莉花的熱烈芬芳升華了的愛的嗚咽。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不得不又一次竭力克制自己,避免把壓抑在心中的對費爾明娜·達薩的愛吐露給萊昂娜·卡西亞尼。他們邁著緩慢的步伐一起走著,像一對不慌不忙的老情人一樣親呢無間,她想著卡比莉亞的種種美好,而他卻想著自己的種種不幸。一個男人在海關廣場的陽台上唱歌,歌聲在四周回蕩,連綿不絕:當我穿過大海無盡的浪濤。在石頭聖人大街,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本該在萊昂娜·卡西亞尼的家門前向她道別,而他卻請求她邀請自己到她家裡去喝一杯白蘭地。這是他第二次在類似情況下提出這樣的要求。第一次是在十年前,當時她回答說:「如果你現在上去,那就必須永遠留下來。」結果他沒有去。如果換作現在,他無論如何都會上去的,即便日後可能不得不食言。然而,這一次萊昂娜·卡西亞尼邀他上去,無需任何承諾。
他想起了安赫萊斯·阿爾法洛。她的出現雖然短暫,卻是所有女人中最讓他喜歡的。她來本市是為了在音樂學校教六個月的弦樂課。在月光皎潔的夜晚,她像初來到這世上時一樣赤|裸著身子,和他一起坐在她家的屋頂天台上,用大提琴拉起一組最美的旋律,琴聲在她金色的大腿間變成了男人的聲音。從第一個月夜開始,他們就像如狼似虎的新手一般做|愛,撕心裂肺。但是,安赫萊斯·阿爾法洛終於像來時一樣走了,帶著她女性的溫柔和那把淫|盪的大提琴,乘一艘掛著遺忘之旗的遠洋輪船一去不返。在月光下的天台上,她唯一留下的是一個揮著白手絹告別的姿勢,那手絹仿似一隻地平線上的孤凄白鴿,如花會上的詩句中描寫的一樣。和她在一起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學會了一件他其實已在無意中多次體驗過的事:可以同時愛上幾個人,並帶著同樣的痛苦愛著她們所有人,不背叛其中任何一個。他孤身一人置於碼頭的人群中,突然發狠似的對自己說:「人心的房間比婊子旅館里的客房還多。」告別的痛苦使他熱淚盈睚。然而,輪船才剛消失在地平線上,對費爾明娜·達薩的思念又佔據了他全部的空間。
「是那個醫生,留山羊鬍子的那個。」司機說,「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就這樣,他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來到一座愛情聖殿,而這份愛尚未誕生就已被撲滅。萊昂娜·卡西亞尼的父母已經去世,唯一的兄弟在庫拉索島發了財,如今她一個人住在家裡的老宅中。若干年前,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還沒有放棄讓她成為自己情人的希望時,常常徵得她父母的同意在星期日來拜訪她,有時晚上還待到很晚。他對這所房子的修繕做出了很大貢獻,以至於都把它當作自己的家了。然而,在看完電影的這天晚上,他似乎覺得客廳里有關他的記憶都被清除了。傢具變換了位置,牆上掛了新的彩畫。他想,這些顯而易見的變化是刻意的,為的是證明他從未在此地存在過。而就連那隻貓也沒有認出他來。他被這種殘忍的遺忘嚇了一跳,說:「它不記得我了。」可她一邊倒白蘭地,一邊背對著他說,如果他是為此而憂心,那麼大可不必,因為貓是從來也不會記著誰的。
一天晚上,他走進堂桑丘這家殖民時期的高級餐廳,像往常一樣找了個偏僻角落坐下來。他每次來這裏都只是獨自坐上一會兒,簡單吃些茶點。突然,他在餐廳盡頭的大鏡子中看到了費爾明娜·達薩。她和丈夫以及另外兩對夫婦坐在一張餐桌邊,從他這個角度正好能在鏡中欣賞她那迷人的風姿。她舉止自如,優雅地與眾人交談,笑聲就像煙火一樣,在晶瑩的大吊燈下,她的美更加光彩奪目:愛麗絲再次走人了鏡中。
「我一刻也無法停止想您。」他說。
「唉,我的孩子,」他嘆了口氣,「我得再活五十年才能把這一切講給你聽。」
那天晚上,四十八歲的他讓人把自己兩鬢和後腦勺上僅剩的幾根毛髮全部剃掉,徹徹底底接受了全禿的命運。他甚至在每天早上洗澡之前,把下巴和臉上所有長出胡楂的地方都塗滿肥皂沬,用一把剃刀把它們颳得像小孩的屁股一樣光滑。以前,即使在辦公室里他也從不摘掉帽子,因為禿頂給他一種赤身裸體的感覺,讓他覺得有失體面。但當他徹底接受禿頭后,便把它歸為男性的美德之一,其實他早就聽人這樣說過,卻一直視其為禿頭們的自欺欺人而予以蔑視。再後來,他又養成了新習慣,把右側僅有的幾根頭髮留長,讓它跨過整個頭頂,從此,他一直沿用這個辦法。但儘管這樣,他還是戴著帽子,而且總戴那個參加葬禮似的款式,即便當地已流行起一種被稱為「塔爾塔里塔帽」的窄邊草帽,他也依然不改舊貌。
於是,他把一切都告訴了她,感覺彷彿從身上卸下了全世界的重量,因為他相信她已經知道真相,不過是想確認一些細節。但事實當然並非如此,所以他講的時候,她又哭了起來,不是像起初那樣低聲抽泣,而是淚如泉湧,鹹鹹的淚水從臉頰滑落,在她的睡袍里翻滾沸騰,灼燒著她的生命:他竟沒有像她提心弔膽地所期待的那樣,做出個男人的樣子,抵死否認,為自己所受的誹謗大發雷霆,咒罵這個婊子養的社會肆無忌憚地踐踏別人的名譽,即使面對自己不忠的毀滅性證據,仍能臨危不亂。之後,當他告訴她已在下午見過仟悔神甫時,她簡直怕自己會氣瞎了雙眼。從上學時起,她就認定教會裡的人不具備上帝所啟示的任何一種美德。這是他們和諧家庭中的一個本質分歧,兩人一直都小心迴避這一點,沒有發生過什麼碰撞。但丈夫竟然允許懺悔神甫摻和到這樣一件不僅關乎他個人、也關係到她的隱私中來,實在是出了格。
做出了斷的當晚,他一面脫衣準備就寢,一面對費爾明娜·達薩反覆嘮叨著他清晨失眠的痛苦,一陣陣突然來襲的針扎似的疼痛,以及黃昏時想痛哭一場的渴望,至於秘密愛情帶來的種種苦楚,他也把它們當作衰老的癥狀講了出來。為了不至於死掉,並且為了不說出真相,他必須這樣向人傾訴一番。終於,他在象徵著愛的家庭儀式中祭獻了這一股腦兒的苦水。她認真聽著,沒有看他,又是一言不發,一件一件地接過他脫下來的衣服。她聞著每件衣服,臉上沒有流露出絲毫憤怒,然後隨意揉成一團,扔進裝臟衣服的藤條筐里。她沒有發現那種味道,但這代表不了什麼:明天又是新的考驗。跪到卧室的小祭台前準備祈禱時,他傷心而又真誠地嘆了一口氣,結束了對種種苦痛的怨艾:「我覺得我快要死了。」她眼睛都不眨地回答了他。
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的臉上沒有一絲可怕的流行病、或者其他疾病留下的痕迹。她還保持著豆蔻年華的體重和身段,但很顯然,最近兩年她經歷了彷彿十年的艱辛與嚴酷。短髮很適合她,兩側的鬢角像翅膀似的翹著,但已經不是蜜的顏色,而是鋁的銀白色。老花鏡后,那雙美麗的柳葉眼已失去了半生的光芒。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看著她挽著丈夫的手臂在散場的人群中遠去,驚訝地發現她竟在公共場合披著窮人的頭紗,穿著家用的便鞋。但最讓他感傷的,是她的丈夫不得不抓住她的手臂,指引她該從哪裡出去,而即便這樣,她還是估計錯了高度,差點在門口的台階上跌倒。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輪船的主廳忙著接待來賓,那裡還散發著一股新刷的油漆和熔化的瀝青味。這時,碼頭上突然爆發一陣雷鳴般的掌聲,樂隊奏起了凱旋曲。他不得不控制住幾乎與他的年紀一樣老邁的顫抖,因為他看見自己朝思暮想的美人挽著丈夫的手臂,從身穿制服的儀仗隊中間徐徐走來,渾身散發著成熟的風釆,如舊時的王后一般。人們從窗口撒下暴風雨般的綵帶和花瓣,兩人則揮手回應人們的歡呼。她是如此炫目,從腳上精緻的高跟鞋,到頸上的狐尾圍脖,再到頭上的鍾形帽,全身上下都閃耀著屬於皇室的金色,在人群中顯得格外出挑。
芭芭拉·林奇小姐是一位神學博士,是受人尊敬的新教牧師約拿坦林奇的獨生女。這位牧師又黑又瘦,經常騎著一頭騾子到海濱沼澤區的貧窮村落去宣講眾多上帝中的某一位的福音,而在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看來,與他的上帝相比,其他這許多位上帝在書寫時只能用小寫。芭芭拉·林奇講得一口流利的卡斯蒂利亞語,句法偶爾不通,但這種小小的磕絆反而令她別具韻味。到十二月,她就年滿二十八歲了,不久前,她剛同另一位牧師——他父親的學生——離了婚。她和他一起度過了兩年糟糕的婚姻生活,因此再沒有一點兒想重蹈覆轍的願望。她說:「我只愛我的小黃鳥。」但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太過嚴肅,竟沒有聽出她的弦外之音。相反,他迷茫地問自己是否這所有的便利條件都是上帝的一個圈套,為的是以後連本帶利地向他討還,但隨即他又把這個想法從頭腦里清除出去,認為這純粹是自己在困惑之中的胡思亂想。
全身赤|裸的阿美利加·維庫尼亞剛剛醒來。「應該是因為聖神降臨吧。」她說。
沒有人再提起過這件事,但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辦公室變得無法工作了。星期一,電工們蜂擁而至,要在天花板上裝一個葉式吊扇。鎖匠們也沒有事先通知就到了,吵吵鬧鬧像打仗似的,在門上裝了把鎖,可以從裏面把門鎖上。木匠們量了尺寸,卻沒有說要做什麼。窗帘裝飾工帶來印花裝飾布,看看是否與牆壁的顏色匹配。再接下來一個星期,他們從窗戶外塞進來一個印著酒神節花色的雙人大沙發,因為從門口實在搬不進來。這些人在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時候干起活來,但又並非肆意搗亂,對任何人提出的抗議,他們只有一句回答:「這是董事會的命令。」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直到最後也沒弄明白,這些干涉行動究竟是叔叔出於對他的好意關心,還是在用特有的方式讓他檢討自己的胡作非為。他始終沒能看出真相,事實上,萊昂十二叔叔是在鼓勵他,因為已經有一些傳言傳到他那裡,說他侄子的興趣有別於大部分男人,這讓他煩惱無比,擔心會妨礙侄子繼承自己的衣缽。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對年齡所致的步履蹣跚十分敏感。早在年輕時,在花園裡,他就常常放下正在閱讀的詩集,觀察一對對老人互相攙扶著穿過街道的情景。那是生活給他上的課,讓他得以隱約窺見自己年老時的境況。在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看電影那晚的那個年紀,男人彷彿煥發了第二次青春,最初的幾根白髮使他們看上去更為莊重,充滿智慧和魅力,尤其是在年輕女子的眼中,而與此同時,他們枯萎憔悴的妻子不得不拽著他們的手臂,才不至於被自己的影子絆倒。然而幾年之後,丈夫的健康便突然一落千丈,身體和靈魂都迅速恥辱地衰老,而那時,妻子們又煥發了第二春,像拉著乞討的瞎子一樣拉著他們的手臂,為了不傷害男性的驕傲,輕聲在耳邊提醒他們注意腳下的台階是三級而不是兩級、街中間有一個水坑、橫躺在人行道上的那團模糊的東西是個死了的乞丐,然後,艱難地幫助他們穿過馬路,彷彿那是他們生命中最後一條河的唯一渡口。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曾無數次在那面生活之鏡中照見自己,他對死亡的恐懼從來不及對那個可恥年齡的恐懼,到那時,他將不得不被一個女人攙扶著。他知道,到了那一天,也只有到了那一天,他終將放棄對費爾明娜·達薩的渴望。
他也想起了他愛過的其他寡婦。普魯登西婭·皮特雷,他的情人中尚活在世上最老的一位,人們都叫她「二夫寡婦」,因為她曾兩次守寡。還有另一個普魯登西婭·阿雷利亞諾的遺孀,一個多情的女人。她扯下他衣服上的扣子,只為了讓他在她家裡多留一會兒,等她重新縫上。他還想起了何塞法·蘇尼加的遺孀,她瘋狂地愛他,即便不能讓他屬於自己,也不願讓他屬於別人,差點兒在他睡夢中用修枝的大剪刀把他那陀螺似的玩意兒剪掉。
當叔叔遵照醫囑不情願地退休后,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便開始甘願犧牲他的星期日愛情,乘坐城中最早的一輛汽車,到叔叔的鄉間別墅去陪他。汽車的起動搖柄反彈時力量很大,竟然打斷了第一個司機的整條胳臂。他和叔叔一談就是好幾個小時。老頭兒躺在用絲線綉著他名字的吊床上,遠離一切,背對大海。那是一座古老的奴隸莊園,每天下午,從種滿百合的露台上,可以看到白雪皚皚的山峰。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和叔叔的談話向來難以脫離河運的話題,在那些漫長的下午也不例外,而死神一直是一位冷眼旁觀的隱形客人。長久以來,萊昂十二叔叔最擔心的事之一,就是河運公司落到一些同歐洲財團有聯繫的內陸企業主手中。「這一向是門粗人的生意,」他說,「要是被那些紈絝子弟拿去,他們會拱手奉還給德國人。」他的擔心與他一直以來的政治信條連貫一致,有時即使場合不合適,他也喜歡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這些信條。
「注意你的舉止,」她對他說,「很久以前,我就發現你不是我要找的男人了。」
另一方面,那些遭遇了不幸的名門望族的孩子穿得就像古時的親王,特別窮的孩子則光著腳。在這些來自四面八方、打扮得千奇百怪的學生之中,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無論如何都要算在最奇怪之列,儘管如此,他卻並不十分引人注意。他聽到的最難聽的話,是街上的人沖他喊:「窮光蛋,醜八怪,一切希望全落空。」但不管怎樣,那身因生活所迫而穿上的衣服,從那時起,及至他整個一生,都是與他那神秘的氣質和憂鬱的性格最為相配的。當他在CFC第一次被委以重任時,他讓人為他量身定做了和父親那件同樣款式的衣服。他像懷念一位老人一樣懷念著死於三十三歲的父親,那是一個令人尊敬的年齡:基督罹難時也是這個歲數。所以,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看上去始終要比他的實際年齡大得多,以至於口無遮攔的布里希達·蘇萊塔,他的一個不假思索地說出真相的露水情人,從第一天起便對他說,她更喜歡他脫掉衣服后的樣子,因為光著身子的他彷彿一下子年輕了二十歲。然而,他永遠也不知道如何彌補這一點:首先,他個人的喜好不允許他穿成別的樣子;其次,那個時候二十歲的人誰也不知道怎樣才能將自己打扮得更年輕,除非把短褲和見習水手帽再次從衣櫥里翻出來;再者,他也不可能擺脫那個時代人們對老read•99csw.com年所持的看法。因此,當他看見費爾明娜·達薩在電影院出口險些絆倒時,不禁打了個寒戰,一個可怕的想法晴天霹靂般擊中了他,即在這場血腥的愛情戰爭中,婊子養的死神很可能會不可逆轉地奪去他的勝利。
逃避了許許多多往事之後,她終於在一天晚上來到伊爾德布蘭達表姐的莊園。而當她看到在門口等她的表姐時,差點昏厥過去:她就彷彿在一面真實之鏡中照見了自己。表姐身材發福,年老體衰,身邊帶著幾個不聽管教的兒女,孩子們的父親並不是那個她仍舊無悔地愛著的男人,而是一位靠豐厚的津貼生活的退役軍人,當年,她在絕望之下嫁給了他,而他則瘋狂地愛戀著她。儘管如此,在那被摧殘的身軀里,她依舊是原來那個她。費爾明娜·達薩在鄉下住了些日子,回憶起美好往事,漸漸從一開始的震驚中恢復過來。但她除了星期日去望彌撒,從來不出莊園。和她同去望彌撒的,是她昔日那些桀驁不馴的閨中密友的孫兒輩,此外還有騎著高頭大馬的商人,以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漂亮姑娘。她們一路站在牛車上,一如她們的母親在她們這個年齡時的樣子,齊聲高唱著歌,直至來到山谷深處的教會教堂。費爾明娜·達薩原本只是路過馬利亞之花鎮,在昔日的那次旅行中,她自認為不會喜歡這裏而沒有來,可這次,她一眼就被它完全迷住了。但她的悲哀,抑或是這個鎮子的悲哀在於,後來的她永遠也想不起它真實的模樣,只記得見到它之前她腦海中想象的樣子。
她叫阿美利加·維庫尼亞,兩年前從父親港的海濱來到這裏。她的家人請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當她的校外監護人,並稱二人間有親戚關係。家裡人送她來時,她身上帶著一份供她接受高等師範教育的政府獎學金,還有鋪蓋卷和一隻像洋娃娃用的馬口鐵皮小箱。從她穿著白色短靴、扎著金色辮子從船上走下來的那一刻起,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就強烈地預感到,他們將在一起度過無數個星期日午後的小憩時光。不論從哪個角度看,她都還是個孩子,鋸齒般的牙齒,膝蓋像小學生的那樣光滑,但他即刻就隱約地預見到她將很快成為哪一種女人。在漫長的一年中,他為自己精心地培育著她,星期六帶她去看馬戲,星期日帶她去公園,吃冰激凌,伴她度過一個個童年般純真的黃昏,贏得了她的信任和喜愛。他以慈祥祖父般的溫和,狡詐地牽著她的手,逐漸把她領向自己的地下屠場。對她來說,這一切都是在頃刻間發生的:天堂的大門為她敞開了。花|蕾瞬時綻放,令她漂浮於幸福的凈界之中。這對她的學業是一種有效激勵,為了不失去周末離校的機會,她始終保持著班上第一名的成績。而對他來說,這是他暮年港灣中最溫暖的角落。在這麼多年一次次精心算計的愛情之後,天真無邪的生涎味道別有一番新鮮的墮落的快樂。
「那樣最好,」她說,「那樣我們就都平靜了。」
他們從海洋般陰暗深邃的香蕉種植園上空飛過,園中的寧靜像死亡的蒸汽一樣上升到他們中間,費爾明娜·達薩想起自己三歲,又或許四歲時,拉著母親的手在幽暗的樹林里漫步的情景。那時的母親,在一群和她一樣穿著麥斯林紗衣、打著白色陽傘、戴著薄紗帽子的女人中間,也彷彿是個小姑娘。飛行機械師一直在透過望遠鏡觀察地面,他對他們說:「這裏好像沒有生命。」接著便把望遠鏡遞給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醫生看到耕地上的牛車、從田野里穿過的鐵軌和乾涸的水渠,而目之所及,到處都有人的屍體。有人說,霍亂正在大沼澤的各個村莊里肆虐。醫生一邊應答,一邊繼續用望遠鏡四處眺望。
「的確如此。」長官說,「上帝也在改善自己的方法。」
聖神降臨節的那個星期日,下午四點,喪鐘敲響的時候,他們剛剛做完愛。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不得不竭力壓制內心的驚慌。在他年輕的時候,喪鐘儀式是包含在葬禮的價格中的,只有那些一貧如洗的人才會負擔不起。但在最近的一次戰爭之後,保守黨政府在世紀之交鞏固了殖民時期的習俗,葬禮變得極其昂貴,只有最富有的人才付得起費用。大主教但丁·德魯納死的時候,全省的鍾沒有停歇地敲了整整九天九夜,公眾驚恐萬分,以至於他的繼任者把喪鐘儀式從葬禮中單列出來,只有最顯赫的死者才有權享受。所以,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聖神降臨節的下午四點聽見大教堂響起喪鐘時,他彷彿覺得早已逝去的青年時期的幽靈又來拜訪他了。他完全沒有想到,這竟是自從在大彌撒的出口處看見懷有六個月身孕的費爾明娜·達薩的那個星期日起,多年以來他一直滿心期待的喪鐘。
他照她說的做了,透過老花鏡的一片迷霧看著她。雖看不清楚,但他無需摘下眼鏡,便能感受到她炙熱的目光灼燒著他。「出什麼事啦?」他問。
聖神降臨節那天,他們本想一起待到她必須回寄宿學校的時候,也就是《三鍾經》祈禱前的五分鐘,但喪鐘讓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突然想起他許諾過去參加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的葬禮,於是他比平時更快地穿好衣服。而在此之前,他像往常一樣,先給女孩編好做|愛前他親手散開的辮子,然後把她抱到桌上,為她繫上校鞋的鞋帶,她自己總是系不好。他毫無邪念地幫她,而她也配合他完成這些事,就好像是一種義務:從最早的幽會起,兩人便都失去了對年齡的意識,互相信任,就像一對一生中互相隱瞞了太多事情,以至於彼此間已無話可說的夫妻。
他坦白時,聲音顫抖得實在讓人憐憫。但她用一陣照亮了整個屋子的笑聲,讓他從一切罪責中得以赦免。
「你還不如告訴一個在門廊里耍蛇的。」她說。
從費爾明娜·達薩結婚時起,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基於同一個希望,那就是有朝一日能聽到這個消息。然而,這個時刻終於來臨,他卻並不像他在無數個不眠之夜中預見的那樣,因勝利的激動而顫抖萬分,相反,他顫抖是因為被一種恐懼感所包圍:他以某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清醒意識到,如果他死了,喪鐘也會這樣為他而敲。
汽車在石子路上顛簸,坐在他旁邊的阿美利加·維庫尼亞被他蒼白的臉色嚇壞了,問他出了什麼事。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用自己冰冷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兩人契合之極。她表現的就是她本來的樣子,一個在一位飽經風霜、對一切司空見慣的可敬男人的引領下,準備好去了解生活的姑娘;而他則有意識地扮演起他原本最怕成為的角色:一位年老的戀人。他從沒有把她和費爾明娜·達薩比較過,儘管兩人的相似之處一目了然,不止是年齡、校服、髮辮和歡快奔放的走路方式,就連那高傲任性的性格都十分相像。更有甚者,曾經愛情於他最大的誘惑便是找到一個費爾明娜·達薩的替代品,可如今這想法竟被徹底地抹掉了。他喜歡她本來的樣子,而且最終,他懷著一份人到暮年的狂熱歡欣,愛上了她本來的樣子。她是唯一一個他倍加小心地防止其受孕的女人。幽會了六次以後,對兩人來說,都再沒有任何美夢可以和星期日的下午相比。
早在幾年前,他就已經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走下坡路。他了解這些癥狀。他在書上讀到過,也在現實中從上了年紀的患者口中聽說過,那些人先前都沒有什麼嚴重疾病,但突然就覺得出現了種種不適,描述的竟然和醫書上寫的如出一轍,而最終卻發現,那不過是他們的幻覺罷了。在薩伯特醫院教授兒童臨床醫學的老師曾建議他專攻兒科,因為這是最誠實的專業:小孩子們只有在真生病時才生病,和醫生交流時也不會說套話,只講具體的癥狀,沒有半點虛假。成人則正好相反,到了一定年齡,要麼是只有癥狀而沒有真生病,要麼更糟:病得很重,癥狀卻像其他一些無關痛癢的小病。他通常都用緩和性的藥劑來分散他們的注意力,把問題交給時間,讓他們在暮年的一團亂麻中與自己的小毛病長期共處,最終學會熟視無睹。但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沒有想到,像他這個年紀的醫生,自認為什麼都見過了,竟然不能克服明明沒病卻覺得有病的焦慮。或者更糟:也許是真的有病,卻僅僅憑著科學的偏見,不相信自己有病。四十歲時,他曾在課堂上半嚴肅半開玩笑地說:「我生活中唯一需要的就是一個懂我的人。」然而,當他發現自己已迷失在林奇小姐的迷宮中時,便不能再把這話當作一句玩笑了。
「神聖的禿頭!」他喊道。
從聖胡安·德拉希耶納加到聖佩德羅·阿萊杭德里諾的古老甘蔗園只有九里路,可那列黃色的火車卻走了一整天,因為火車司機跟常坐這列車的乘客們是朋友,他們時不時就央求他停下來,以便到香蕉公司高爾夫球場的草坪上去走走,舒展一下腿腳。男人們還光著身子到河裡去洗澡,河水從山上傾瀉而下,清澈冰涼。他們覺得餓時,就下車去,從牧場放養的奶牛身上擠些奶來喝。被這些情景嚇壞了的費爾明娜·達薩終於到站,差點沒時間去觀賞解放者臨死前懸挂吊床的那幾棵史詩般的羅望子樹,並且證實他當時所睡的床果真如人們所說,不僅對他這樣一位榮耀的男人,即使對一個七個月的嬰兒來說也極其狹小。不過,另一位看上去無所不知的參觀者稱,那張床是件假文物,事實上,國父是被人扔在地上死去的。費爾明娜·達薩對離家以來這一路的所見所聞感到萬分壓抑,以至於在之後的旅途中,再沒有心情去回味前半段旅程。於是,儘管曾萬般懷念,如今她卻避免走過那些她思念的村莊。這樣她才能在記憶中留住它們,讓自己免受幻滅之苦。當她試圖抄捷徑以逃離煩惱時,她聽到了手風琴聲,聽到了鬥雞場的叫喊聲,也聽到了或許是戰爭抑或是慶典的鉛炮聲。當她別無他法不得不|穿過某個村莊時,便用面紗遮住臉,以繼續把它幻想成以前的樣子。
自從青年時代就完全獻身於這項膽大妄為的愛情事業以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連這一刻最微小的細節都預想到了。為了她,他不太計較手段地得到了名譽和財富,為了她,他細心保護著自己的健康和外表,其嚴謹程度會讓同時代的其他男人覺得缺乏男子氣。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為了什麼人或事物像他這樣等待:片刻也不曾氣餒。終於證實了烏爾比諾醫生的死,這為他注人了足夠的勇氣,在費爾明娜·達薩成為寡婦的第一個晚上,他便向她重申了他永恆的忠誠和不渝的愛情。
那一年的其他時間,費爾明娜·達薩沒有出席任何一次市民活動和社交場合,連聖誕節的活動也沒有參加,而往年的聖誕節,她和丈夫都是耀眼的主角。最引人注意的,莫過於她在一年一度的歌劇節開幕式上也缺席了。幕間休息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意外發現有幾個人在不指名地議論她。他們說,有人在去年六月的一天夜裡看見她登上了庫納德公司開往巴拿馬的遠洋輪船,臉上矇著黑紗,以免讓人看出可恥的疾病正慢慢地吞噬她的生命。有人問,究竟是什麼病如此可怕,竟敢侵染這樣一位權力顯赫的夫人,得到的回答則頗為惡毒:
儘管如此,在萊昂娜·卡西亞尼為他舉辦的晚會上,陪伴他的並不只是對費爾明娜·達薩的回憶,而是對所有女人的回憶:既有那些已經在墓地里長眠的女人,她們透過他種在她們墳上的玫瑰思念著他;也有那些仍和丈夫同枕共眠的女人,她們丈夫頭上的犄角在月光下閃著金光。只因缺少那一個女人,他便希望同時和所有女人在一起,事實是,每當他感到恐懼驚慌,他便格外地需要她們。因此,即使在他最艱難的時期,最糟糕的時刻,他也始終和這許多年來數不清的情人們保持著哪怕最微弱的聯繫:他始終追隨著她們的蹤跡。
這是她說的唯一一句話,可能是發現自己的聲音在黑暗中回蕩,不由得克制住了。當時,這裏尚沒有用鋼琴給無聲電影伴奏的習慣,黑暗中的觀眾只能聽著放映機那下雨似的沙沙聲。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只有在極端困難的情況下才會想起上帝,但這一次,他卻對上帝充滿感激。因為,即使深埋地下二十西班牙尋,他也能立刻認出那個深沉的金屬般的聲音,自從那天下午,在那個幽靜小花園的漫天黃葉中,聽見她說出那句「現在,您走吧,沒有我的通知,請您不要再來了」,這個聲音便留在他的靈魂里。他知道,她就坐在他身後的座位上,當然,是在她丈夫旁邊。他感覺到她那溫熱而均勻的呼吸,滿懷愛意地吸納著經她健康的氣息凈化過的空氣。他感受到,她並沒有像自己在最近幾個月的沮喪中時常想象的那樣,已被死亡的幼蟲所侵蝕,而是讓人再次回想起她最光彩照人、最幸福的時刻:穿著智慧女神的長衫,隆起的腹中孕育著她的第一個孩子。他沒有回頭去看,但她卻如在眼前,而銀幕上演出的那一連串歷史性災難他全然沒有放在心上。他陶醉於從他的靈魂深處傳來的杏果的芬芳,急切地想知道她如何看待電影中那些陷入愛情的女人,是否她們的愛比現實中的愛少一些痛苦。電影快結束時,他感到一瞬間的狂喜,因為他還從未和這個他深愛的女人如此貼近地待在一起這麼久。
「你應該比我清楚!」她回答。
然而,她很快就會明白,這個過火的決定與其說是怨恨的果實,不如說是思鄉的結果。蜜月旅行之後,她曾多次返回歐洲,雖然每次都要在海上漂泊十天,卻總有足夠的時間去感受幸福。她見過世面,已經學會以另一種方式生活和思考,可自從那次糟糕的氣球之旅后,她就再也沒有回過聖胡安·德拉希耶納加。回到伊爾德布蘭達表姐居住的省份,對她來說即使太遲,也是一種補救。這個想法由來已久,倒並非因為婚姻的災難。單是想到去重溫少女情懷,也足以讓她慰藉自己的不幸。
與哥哥不同,萊昂十二·羅阿依薩維持了六十年穩定的夫妻生活,他星期日從不工作,並以此為榮。他有四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他想把他們每一個都培養成自己帝國的接班人,但生活卻將一系列意外擺在他面前,這些偶然在當時的小說里司空見慣,在現實生活中卻令人難以置信:四個兒子隨著職位步步高升,竟一個接一個地死掉了,而女兒則對河運事業毫無興趣,寧願從五十米高的窗子里看著哈德遜河上的船了此餘生。事情到了這種地步,以至於不乏有人把傳言當真,認為外表陰鬱、手裡拿著吸血鬼雨傘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肯定是做了什麼,才導致這一件件意外發生。
「那可得是一種非常特殊的霍亂,」他說,「因為每個死者的後腦勺上都挨了仁慈的一槍。」
就這樣,那天晚上他想起了羅薩爾芭,他最早的情人,那個把他的童貞當作戰利品帶走的女人。對她的記憶依舊像當初第一天那樣讓他痛心。他只要一合上眼,就看見她穿著麥斯林紗裙,戴著長綢帶的帽子,在甲板上搖著裝孩子的鳥籠。多年來,他曾好幾次收拾好一切準備去找她,儘管既不知道她在哪裡,也不知道她姓什麼,甚至不知道要找的人究竟是不是她,但他確信能在蘭花叢中的某個地方找到她。每一次,都是在船即將撤掉踏板的最後一刻,由於某種現實原因,或是他一念間的動搖,旅行又被推遲了:永遠都是某個與費爾明娜·達薩有關的理由。
「我有權知道她是誰。」她說。
燈亮時,他等著其他人先站起來,然後才不慌不忙地起身。他漫不經心地轉過身,把看電影時總是敞開的背心扣子扣起來,這時,四人站得如此之近,就算有人不情願,也無論如何必須打招呼了。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首先問候了萊昂娜·卡西亞尼,他對她很熟悉,之後,又以其一貫的彬彬有禮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握了手。費爾明娜·達薩向他們致以禮節性的微笑,只是禮節性的,意思是這個微笑的主人已經見過他們很多次,也知道他們是誰,因而無需再向她做自我介紹。萊昂娜·卡西亞尼以她那混血女人特有的優雅回應了她。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卻不知該如何是好,因為剛一見到她,他就驚呆了。
這個房間更像船上的一個艙室,牆壁上嵌的木板條也給人輪船的感覺,一層層地刷過很多次漆。儘管床上方掛著吊扇,但下午四點時,由於金屬屋頂的反射,這裏比河道上的船艙要熱得多。與其說這是間正式的卧室,不如說是間陸地艙室,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命人在他的CFC辦公室後面建的,沒有別的目的和借口,不過就是為了給他的暮年愛情提供一個不錯的巢穴。平日里,碼頭工人吵吵鬧鬧,河道港口的吊車震耳欲聾,輪船的汽笛聲也響徹雲霄,在這裏很難睡得著覺。但對阿美利加·維庫尼亞來說,這裡是星期日的天堂。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不用想就明白司機說的是誰。可當司機告訴他醫生是怎麼死的,他瞬間湧起的希望就又破滅了,因為他覺得那不像是真的。通常,一個人的死法最能彰顯其為人,可沒有什麼比這樣的死法與他想象中的那個人更不相稱了。儘管看起來荒唐,但那的確就是他:本城最高壽、醫術也最高明的醫生,此外,還由於其他諸多功績,位列本城最傑出的人士之一。他八十一歲,試圖去捉一隻鸚鵡,結果從芒果樹杈上摔下來,跌斷脊椎而亡。
這一幕,和這許多年來的許多幕一樣,總會在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面對命運的緊要關頭時突然出現在他眼前,然後又突然消失,在他心裏留下焦急渴望的種子。它們標記著他人生的軌跡,因為他甚少從自己身上體會到時間的殘酷,卻能在每一次見到費爾明娜·達薩時,從她身上難以察覺的細微變化中感受到這一點。
她什麼也沒有再說,把眼鏡從額頭上放下來,繼續補襪子。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明白,長久以來的焦慮就此結束了。與他預想的形式相反,這並不是一次心靈的地震,而只是平和的一擊。他感到如釋重負:「既然遲早都要發生,那麼晚來不如早到,反正芭芭拉·林奇小姐的幽靈早已進入這個家了。」
沒有辦法。在這樣一個城市裡,只要醫生的車子停在門前,就休想隱瞞病情。有時如果距離允許,醫生情願自己走路去,或者租一輛馬車前往,以免招來惡意的揣測和妄下的結論。然而,這種辦法沒多少用,因為拿去藥店https://read.99csw.com取葯的處方會使真相大白。於是,烏爾比諾醫生只得在開方時把真真假假的葯寫在一起,以保證病人神聖的權利,讓他們能帶著自己病痛的秘密平靜地死去。同樣,他也可以找出種種體面的理由為自己的車子出現在林奇小姐家門口做出解釋,但那並不可能維持很久,更不會像他所希望的那樣:維持一輩子。
世界對他來說變成了一座地獄,因為最初的瘋狂剛一得到滿足,兩人就都意識到了危險,烏爾比諾醫生永遠也無法下定決心去面對醜聞。在狂熱的胡言亂語中,他什麼都可以許諾,但過後,所有的事情又都擱置再說了。另一方面,隨著想跟她在一起的渴望越來越強烈,害怕失去她的恐懼也越來越強烈,因此他們的會面一次比一次倉促,一次比一次艱難。他無法去思考別的事情,每天都迫不及待地等著下午來臨,忘記了其他責任,忘記了除她以外的一切。可是,每當車子距離馬拉·克利安薩沼澤區越來越近,他又祈求上帝在最後一刻出點什麼岔子,好迫使他過門而不人。他始終懷著這種痛苦的心情赴約,有幾次,他從街角就看見頭髮像棉花一般厚軟的受人尊敬的林奇先生正在露台上看書,而他的女兒正在客廳里用歌聲向鄰家的孩子宣講福音,他甚至慶幸起來。那時,他便會幸福地往家走,不必繼續挑戰命運,但過後他又會發狂,渴望每一天的每時每刻都能變成下午五點鐘。
她開心得要死,來不及多想,只胡亂地洗了洗手,喃喃道:「謝謝,我的上帝,謝謝,你真是太好了!」她想到因為這該死的茄子焰餅,自己還沒有洗澡,伊爾德布蘭達讓她做餡餅,卻沒有告訴她誰要來吃午餐,她想到自己現在又老又丑,臉還被太陽曬脫了皮,如果他看見她這副模樣,一定會為趕來接她而後悔,真見鬼。可她還是匆忙地在圍裙上擦乾了手,儘可能地整理了一下儀容,帶著母親生她時給予她的全部高傲,理了理紛亂的心緒,前去迎接那個男人。她邁著她那母鹿般優美的步伐,昂著頭,目光熠熠,翹起迎接挑戰的鼻子,心中充滿了對命運的感激,為能回家而感到無限輕鬆。當然,事情也並不像他想象的那般容易,她確實高高興興地跟他回去了,但同時也下定決心,要在餘生默默地向他討還自己所受的痛苦折磨。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對教堂的事務絲毫也不在行,自從跟一個教他拉小提琴的德國人一起在唱詩班拉過一段時間琴之後,他便再也沒去望過彌撒。那個德國人還教給他發電報的學問,但關於他的去向,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沒有得到過任何確切的消息。不過,他確信無疑,這鐘聲不是為聖神降臨而敲響的。他知道,城中確實有一場葬禮。那天早上,一個加勒比流亡者委員會的代表到他家,通知他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清晨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去世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雖然與他交情不深,卻跟其他很多加勒比流亡者是朋友,常被邀請去參加他們的公共活動,尤其是葬禮。但他敢肯定,喪鐘不是為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而敲的,他是個不信教的軍人,還是個頑固的無政府主義者,更何況,他是自殺的。
這晚之後,又發生了一些類似的事,費爾明娜·達薩已經分不清現實在何處結束,夢幻又在何處開始。恍惚間,她覺得自己就要瘋了。最後,她突然發現在基督聖體節那天,丈夫居然沒有領聖體,最近幾周的星期日也都沒有領,更沒有騰出任何時間來進行靈修,反省這一年的生活。當她問他這些信仰生活中不同尋常的變化究竟是何原因時,得到的是一個模糊不清的回答。這就是問題的關鍵所在,因為自從八歲第一次領聖餐起,他從沒有在如此重要的日子里不去領聖體。於是,她意識到丈夫不僅犯下了致命的罪過,而且下定決心執迷不悟,因為他甚至都沒有去找過仟悔神甫尋求幫助。她從未想過自己竟會為某種與愛情完全相悖的東西備受煎熬,可目前狀況的確如此。她下了決心,唯一能讓自己免於痛苦而死的辦法就是在正侵蝕著她五臟六腑的毒蛇窩裡放一把火。她真的這樣做了。一天下午,就在丈夫快要結束午睡后的例行閱讀時,她坐到露台上去補襪子。突然,她放下手中的活兒,把眼鏡推到額頭上,不帶絲毫強硬跡象地對丈夫說:
忌妒從不認識他的家門:三十多年平靜的夫妻生活中,烏爾比諾醫生曾多次在公眾面前誇耀,他就像瑞典火柴,只能在自己的盒子上擦燃。這話原本也的確是真的。然而,他從沒想過,一個像妻子這樣高傲、這樣自尊、這樣倔強的女人,面對丈夫已被證實的不忠,會做出怎樣的反應。因此,他在如她所要求的那樣看著她的臉之後,除了再一次低下頭以掩飾自己的慌亂,想不出還能做什麼。他繼續假裝陶醉於阿爾卡島那一條條恬美蜿蜒的小河之間,暗自思考著對策。而費爾明娜·達薩也沒有再說什麼。她補完襪子,把東西亂七八糟地丟進針線盒,到廚房吩咐開晚飯,之後便回卧室去了。
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接到了里奧阿查主教的消息后,決定親自去接她。他的結論是,妻子遲遲不歸,並非因為不想回家,而是想為她的傲慢找個台階下。於是,在和伊爾德布蘭達通過幾封信后,他沒有通知妻子便動身了。從信中他清楚地看出,妻子的思鄉之情已經顛倒過來:現在她想的只有自己的家。上午十一點,費爾明娜·達薩正在廚房裡做茄子餡餅,忽然聽到僱工們的叫喊、馬的嘶鳴和朝天放槍的聲音,接著,門廳里響起了堅定的腳步聲和那個男人的說話聲。
他忘記了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的葬禮。他把女孩放在了寄宿學校的大門口,匆忙向她允諾說下星期六再來接她。接著,他便命令司機送他到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家裡去。他在附近的街道上看到蜂擁而至的汽車和出租馬車,房前也站滿了看熱鬧的人。拉希德斯·奧利維利亞醫生的賓客們在慶祝宴會的高潮時忽聞噩耗,亂鬨哄地趕了過來。家裡被擠得水泄不通,挪動一下都不容易,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愣是擠出了一條道來,走到主卧室門前。他踮起腳尖,從堵在門口的一群人的頭頂望去,只見胡維納爾·烏爾比諾躺在雙人床上,正在鏜過屈辱的死亡之潭,就像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從第一次聽說他起,就希望看到的樣子。木匠剛剛為棺材量過尺寸。在他身旁,費爾明娜·達薩還穿著為參加午宴而換上的如同新婚老婦似的衣服,若有所思,神色黯然。
到那時為止,他經歷過的最大戰鬥是同自己的禿頂進行的,他一直頑強抗爭,卻最終落得慘敗的結局。從看見纏在梳子上的最初幾根頭髮開始,他便意識到自己被打入了地獄,這種痛苦是任何一個無此遭遇的人無法想象的。為了保住迅速荒蕪的頭頂的每一寸毛髮,沒有什麼髮蠟和生髮水他沒有試過,也沒有什麼信仰他沒有求助過,更沒有什麼代價他沒有付出過。他背下了《布里斯托年鑒》中關於農業的全部條文,因為他聽說頭髮的生長和莊稼的收穫周期有著直接的聯繫。他還放棄了自己一直光顧的理髮師,因為這人是個實打實的光頭,而換了一個新來的只在新月那幾天理髮的外鄉理髮師。可這位新理髮師才剛剛證明了自己手藝不錯,就被發現是安的列斯群島好幾家警察局通緝的強|奸幼|女犯,被戴上鐐銬拖走了。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每次見到費爾明娜·達薩時,她幾乎總挽著丈夫的手臂,兩人完美和諧地徜徉在只屬於他們自己的天地之間,像暹羅貓那樣驚人地靈活自如。唯有在同他打招呼時,夫妻倆才表現出分歧。的確,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同他握手時親切熱情,有時甚至會拍拍他的肩膀。而她則相反,對他僅限於彬彬有禮,不帶絲毫個人情感,從未流露出任何細微的表情能讓他隱約感到她尚記得自己年輕時曾與他相識。他們生活在兩個背道而馳的世界里。每當他竭力想要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時,她絕不會向前邁進一步,而是步步都朝著相反的方向。直到很長時間以後,他才斗膽設想,那種冷漠也許不過是抵抗恐懼的保護殼。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是在當地船廠所造的第一艘內河船的命名儀式上突然想到這一點的,那也是他第一次作為CFC的首席副董事長,代表萊昂十二叔叔出席正式場合。這一巧合賦予了這次活動某種特殊的莊嚴意義。凡本城中稍有頭臉的人物都來了。
這件事發生在他母親去世,家中只剩他孤身一人的時期。他的家是一個絕佳的愛巢,尤其適合他的愛情方式,因為雖然街道名為窗戶街,讓人聯想到一扇扇窗子的薄紗簾后藏著無數雙眼睛,但其實是一條幽靜的巷子。可問題是,這房子的一切都是為了讓費爾明娜·達薩幸福,也只為讓她幸福。因此,在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斬獲最豐的那些年月,他寧可失掉很多機會,也不願用其他愛情來玷污他的家。幸運的是,他在CFC每向上爬一級,就意味著獲得某些新的特權,尤其是那些秘密特權。對他來說,其中最有用的一項,就是與門房串通好后,能夠在晚上、星期日以及節日里使用辦公室。有一次,就在他已當上公司的首席副董事長時,他正與一個星期日值班的姑娘匆忙做|愛——他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姑娘騎在他身上——門突然開了,萊昂十二叔叔伸進頭來,像走錯了辦公室似的,從眼鏡上方看著驚呆了的侄兒。「見鬼!」叔叔毫無異色地說,「跟你爸真是一路貨色」在重新把門關上之前,他把目光落在空處,說:「您,小姐,不必擔心,請繼續。我以我的榮譽向您起誓,我沒有看見您的臉。」
住在老城時,胡維納爾·烏爾比諾一家每星期日總要步行到大教堂去望八點鐘的彌撒,這對他們來說與其說是宗教習慣,不如說是社交習慣。搬家以後的好幾年裡,他們仍舊乘馬車去大教堂望彌撒,有時還會在公園的粽櫚樹下和友人聚上一聚。但自從拉曼加區建起了教會事務神學院的禮拜堂,並擁有自己的海灘和墓地后,他們便除了一些極為隆重的場合,不再到大教堂去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對這個變化毫不知情,在教區咖啡館的露台上白等了好幾個星期日,目送著三台彌撒的人走得一個不剩。後來,他發現了自己的錯誤,才改到新教堂去。在最近幾年之前,新教堂一直都很流行。他在那裡見到了帶著孩子的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八月的四個星期日他們都準時前來,但費爾明娜·達薩沒有和他們一起。就在其中的一個星期日,他去參觀教堂附近新落成的墓地,拉曼加區的居民在那裡為自己建造了奢華的墳墓。當他在高大的木棉樹下發現那座最講究的墳墓時,他的心抽搐了一下。墓已經建成,鑲有哥特式的彩色玻璃,豎立著大理石天使雕像,全家人的墓碑都以金字鐫刻而成。自然,其中就有費爾明娜·達薩·烏爾比諾·德拉卡列夫人的,緊鄰她丈夫的墓碑,上面刻著同一句墓志銘:共眠于上帝的平安中。
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是在四個月前認識她的,當時她正在仁愛醫院的門診候診。見到她的那一刻,他便知道一件無可挽回的事終於在自己的命運中發生了。她是個黑白混血姑娘,個子很高,儀態優雅,骨骼寬大,皮膚的顏色像蜜一樣,質地也像蜜一樣柔軟。那天早上,她穿著一身紅底白點的衣服,帽子也是同樣顏色,帽檐很寬,陰影一直遮到眼睛,看上去比任何人都更具性的蠱惑力。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干時是不接門診的,不過有空時常會進去提醒那些高年級的學生說,任何藥物都比不上一次正確的診斷。於是,他設法讓自己在這個不期而遇的混血女人接受檢查時在場,同時小心翼翼地不讓學生們覺得他的任何一個表情有什麼異常。他幾乎沒有看她,卻把有關她的信息一一記在心裏。那天下午,看完最後一個病人,他讓車夫從她問診時提供的地址前經過。她果然在那裡,正在露台上乘涼。
就要告別時,他偶然提起了上午的檢查,他知道,對於病人來說,沒有什麼比談論病情更讓他們感興趣的了。說起自己的病,她滔滔不絕,於是,他答應第二天下午四點再到這裏來,給她做一次更為詳細的檢查。她嚇了一跳,因為她知道像他這個級別的醫生遠遠超過她的支付能力。但他請她放心:「干我們這個行當的,向來都是設法讓富人為窮人付賬的。」說完,他在自己的袖珍記事本上記下:芭芭拉·林奇小姐,馬拉·克利安薩沼澤區,星期六,下午四時。幾個月後,費爾明娜·達薩將會讀到這頁記錄,其中還有再詳細不過的診斷細節和處方,以及病情的發展。這個名字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突然覺得,這可能是新奧爾良水果船上那些行為放蕩的女藝術家中的一個,可地址又讓她想到應該是個牙買加人,那麼,就是個黑女人了,於是她毫不猶豫地排除了她的嫌疑,認為她不可能是丈夫喜歡的類型。
在她很年輕的時候,一個強壯、敏捷、但她從未看清長相的男人,在防波堤上突然將她按倒,撕扯剝光了她的衣服,短暫而瘋狂地跟她做了一次愛。她躺在石頭上,渾身滿是傷痕,卻真心希望那個男人能永遠留下來,直到她在他的懷中帶著愛死去。她沒有看見他的臉,也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但她相信自己能根據他的體型、身材和做|愛的方式,從千萬個人中把他認出來。從那時起,她便對所有願意聽她講的人說:「如果你碰巧聽說一個高大健壯的男人在十月十五那天晚上大約十一點半鍾時,在殉情者的防波堤上強|奸了一個可憐的過路的黑女人,那麼請你告訴他在哪裡能找到我。」這句話變成了她的一種習慣,她講給過無數人聽,最後徹底絕望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也多次聽她說起過這個故事,就像聽到夜晚起航的輪船的告別聲一般頻繁。凌晨兩點的鍾敲響時,他們每人已經喝了三杯白蘭地。他明確地知道了自己不是她所等的男人,他很高興能明白這一點。
他那些上了年紀的病人所有真實或假想的病症,全都集中到了他身上。他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肝髒的形狀,無須觸摸就能說出它的大小。他感到自己的腎臟發出像熟睡的貓一樣的哼叫;感到膽囊在閃閃發光;感到血液在動脈里嗡嗡作響。有時,他像一條喘不上來氣的魚一樣醒來,覺得心臟里積滿了水。他覺得心臟瞬間亂了步伐,覺得它的脈動延遲了一下,就像當初在學校里參加軍訓時那樣,繼而一次又一次地延遲。最後,他又覺得它恢復了正常,因為上帝是偉大的。但他沒有求助於曾開給病人的那些分散注意力的藥物,而是被恐懼折磨得暈頭轉向。的確,五十八歲時,他生活中唯一需要的,依然是一個懂他的人。為此,他求助於費爾明娜·達薩,這個世界上最愛他、也是他最愛的人,在她這裏,他剛剛讓自己的良心得到了平靜。
這是他對公司最後的指示。他從此再也不提生意上的事,甚至不允許別人向他求教。他那頭具有皇家風範的漂亮鬈髮沒有掉下一綹,他的睿智也沒有減弱分毫,但他竭盡一切努力不讓任何可能同情他的人見到他。他坐在露台上那把緩緩搖動的維也納搖椅中,看著山頂終年的積雪,打發時日。旁邊的小桌上放著女僕隨時為他更替的一壺熱黑咖啡和一杯小蘇打水,裏面浸著兩副假牙,他在接待客人時才戴上。他只見很少的幾位朋友,而且只和他們談內河航運開始以前很久的遙遠往事。不過,他也有一個新的話題:希望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結婚。他對他說起過好幾次,而且總是以同樣的方式。
她和教女在聖胡安·德拉希耶納加下了船,憑著那份保留至今的剛強性格,她不顧別人的種種警告,重遊了那座城市。收到消息前來接待她的要塞行政和軍事長官請她登上了官家的馬車,將護送她直到登上前往聖佩德羅·阿萊杭德里諾的火車,她想到那裡去,是為了證實解放者臨終時睡的那張床是否真如人們所說,小得就像一張孩子的床。於是,費爾明娜·達薩在午後兩點的疲倦中再次看到了自己廣闊的故鄉。她看到了故鄉的街道,但它們看上去更像一片海灘,到處是覆蓋著青苔的水窪;又看到了葡萄牙人的豪華住宅,大門上鐫刻著家族徽章,窗前垂著銅製的百葉窗,陰暗的大廳里單調地重複著幾首鋼琴練習曲,顫顫巍巍,慘慘凄凄。她母親當年剛結婚時,也曾拿這幾首曲子教過富人家的姑娘。她看到廣場上空無一人,炙熱的石子地上連一棵樹都沒有;送葬似的帶篷馬車一字排開,馬兒站在那裡都睡著了;還有那輛開往聖佩德羅·阿萊杭德里諾的黃色火車。在城中最大教堂的拐角處,她看到了那所最雄偉、最漂亮的房子,它那青色石頭的連拱廊、修道院式的大門,以及卧室的窗子,多年以後,當她已無法記清此段回憶時,阿爾瓦羅將在這間卧室出生。她想起了她無望地尋遍了天上地下的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而想到姑媽,便又想起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想起他那身文人的衣服,他在小花園的杏樹下讀的那本詩集。她偶爾幾次回憶起學校里不愉快的歲月時,也會觸動有關他的思緒。可她轉了好幾圈都沒能認出自家的老房子。她認為它應該在的那個地方,除了一個豬舍以外什麼都沒有。拐角過去是一條妓院街,全世界來的妓|女都在門廊上睡午覺,等待郵車或許會帶來什麼寄給她們的東西。這裏己不是她的故鄉了。
一切進展得並不容易。林奇小姐注重自己的清譽,她首先要安全,然後要愛情,必須按照這個順序來,而且她認為自己完全配得上這些。她給烏爾比諾醫生引誘她的機會,但不讓他踏足自己的卧室,即便家中只有她一個人也不行。她至多允許他重複撫摸和聽診的儀式,以此對倫理道德進行肆意地踐踏,但不能脫掉她的衣服。而他呢,一旦上鉤便無法鬆開肉|欲的誘餌,幾乎每天都去糾纏。由於種種現實原因,他要維持和林奇小姐的這種關係幾乎是不可能的,可他太軟弱,無法及時自拔,以致不得不繼續走下去。這是他的弱點。
費爾明娜·達薩的確是在半夜上船的,而且十分秘密,頭上矇著守孝的黑紗。但她登上的不是庫納德公司開往巴拿馬的遠洋輪船,而是開往聖胡安·德拉希耶納加的普通小船。那座城市是她的出生地,她在那裡一直住到青春期。隨著歲月流逝,她的思鄉之情與日俱增。她不顧丈夫的意見和當時的風俗,只帶了一個在僕人中長大的十五歲教女同行。不過,她把自己的行程通知了她將搭乘的各船的船長和九九藏書每個港口的官員。做出這個輕率的決定時,她對兒女們說自己要到伊爾德布蘭達姨媽那兒調養三個月,可心裏已決意要一直留在那裡了。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十分了解她倔強的脾氣,他痛苦萬分,但還是低聲下氣地接受了,將它視為上帝對他嚴重過錯的懲罰。然而,船上的燈光還沒有在他眼前消失,兩人就都已在為他們的軟弱後悔了。
「我這一生唯一的憾事,就是我在那麼多葬禮上唱過歌,卻不能為自己的葬禮唱一回。」
車夫被他催得莫名其妙,試圖不卸車轅而把馬扶起來,結果車軸斷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急忙下車,忍受著羞愧,站在殘忍的大雨中,直到乘別的車路過的人伸出援手,把他帶回了家。他等在那裡時,烏爾比諾家的一名女僕見他渾身濕透,蹚著及膝的泥水跑來跑去,於是給他送來一把雨傘,還請他到露台上去避一避。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即使在最狂妄的遐想中也從未料到自己能交上這等好運,但那個下午,他寧死也不願讓費爾明娜·達薩看見他那副狼狽的樣子。
在她看來,一切全完了。她敢肯定,還沒等丈夫做完懺悔,她的榮譽就已成為大街小巷的話題。這給她造成的屈辱感要比丈夫的不忠帶來的羞愧、憤怒和不平更加難以忍受。而最糟的是,見鬼,竟然是跟一個黑女人。他糾正說:「是黑白混血的女人。」但此時,再精確的解釋也是多餘了:她已有了定論。
她什麼也沒有查清楚,因為除了兩人共同的朋友,丈夫的其他病人也是他與世隔絕的王國的一部分。那些人沒有註明身份,辨認他們不是通過面孔,而是通過病痛,不是通過眼睛的顏色或者心聲,而是通過肝髒的大小、舌苔的情況、尿液中的凝結物,以及他們夜間發燒時的幻覺。這些人相信她的丈夫,相信他們是因他而活,而事實上,他們是為他而活,最終,他們被歸結為他親筆在診斷證明書上寫下的一句話:「安息吧,上帝在門口等著你。」經過兩小時徒勞無功的搜査,費爾明娜·達薩離開了書房,覺得自己一時鬼迷心竅做出了不光彩的事。
然而,他失去牙齒卻並非因為自然之災,而是源於一個江湖牙醫試圖根治一次普通感染時的魯莽舉動。對腳踏牙鑽的恐懼使得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一直不敢去看牙醫,儘管他常常牙痛,甚至有時無法忍受。聽到他在隔壁房間整夜無助地呻|吟,母親嚇壞了,因為她覺得這聲音跟兒子昔日某時的呻|吟聲如出一轍,而那原本早已消散在她記憶的迷霧之中了。但當她讓兒子張開嘴,好看看愛情究竟傷到了他哪個地方時,卻發現他是因牙齦化膿而痛苦不堪。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則相反,他赤|裸裸地大胆對抗著衰老的圈套,儘管心裏清楚自己命運奇特,從小就像個老頭兒。起初是情勢所迫。特蘭西多·阿里薩把他父親決定扔進垃圾堆的衣服拆開后給他縫成新衣。於是,他不得不|穿著禮服去上小學,一坐下,衣服便拖到地上;他頭上戴的也是政府官員的那種帽子,儘管為了讓它小一點,加了一圈塞滿棉花的里襯,但還是連耳朵都蓋上了。此外,他從五歲起就戴上了近視眼鏡,而且頭髮和母親一樣,是印第安人的那種質地,粗硬得像馬鬟,所以,從外表根本看不出他其實長什麼樣子。幸運的是,由於連年內戰,政府混亂不堪,學校的入學標準不像從前那樣嚴格了,在公立學校里,各種出身和社會地位的學生都有。尚未長大的孩子們走進課堂,身上卻散發著街壘戰的火藥味,穿著不知在哪次戰鬥中靠槍子兒得來的叛軍制服,佩戴著他們的徽章,腰帶上還明目張胆地別著與他們軍銜相符的武器。課間休息時,隨便一點爭執就會讓孩子們拔槍相向。如果老師在考試中給了他們低分,他們甚至用槍來威脅。拉薩耶學校的一個三年級學生,退伍的民兵上校,就一槍打死了修會會長胡安·埃雷米塔修士,只因為他在教理問答課上說,上帝是保守黨的正式成員。
幾年前,在一次病重的危急時刻,他也曾講過自己可能會死的話,而她當時給出的也是同樣殘忍的回答。烏爾比諾醫生將之歸咎於女人天性中的冷酷無情,正因為如此,地球才依舊圍繞著太陽轉。當時他並不知道,為了不讓別人看出她的恐懼,她總是會搶先豎起一道憤怒的屏障。而那個時候,她所面臨的正是她最恐懼的事情一永遠地失去他。
她先是聞了聞外套和背心,然後從扣眼上摘下懷錶鏈,從兜里取出鉛筆、錢包和為數不多的幾枚硬幣,把它們逐一放在梳妝台上。然後,她聞了聞褶邊襯衫,同時取下領帶夾、袖口上的黃晶袖扣和假領上的金扣。接著,她又一邊聞褲子,一邊取出串著十一把鑰匙的鑰匙環和帶珍珠母手柄的鉛筆刀。最後,她聞了聞內褲、秣子和綉著他姓名首字母花押字的手絹。毫無疑問:每件衣物上都帶有一種他們共同生活這麼多年以來從未有過的氣味,一股形容不出的味道,既不是花香,也不是香水味,而是人身上的味道。她什麼也沒說,之後也並不是每天都能聞到這股味道。但從此,她聞丈夫的衣服,已不是為了判斷該不該洗,而是出於一種侵蝕著她五臟六腑的無法忍受的焦慮。
「我就快滿一百歲了,我看到一切都在變,就連宇宙中星辰的位置都在變,可就是沒看到這個國家有什麼改變。」他說,「這裏每隔三個月就會有新的憲法,新的法律,新的戰爭,但我們仍舊處在殖民時期。」
星期六,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提前十分鐘前來赴約,林奇小姐尚未穿好衣服準備迎接他。自從在巴黎參加某場口試以來,他再沒有如此緊張過。林奇小姐躺在麻布床上,穿著一件柔軟的絲綢襯衣,美到了極致。她渾身上下都豐|滿而結實:美人魚般的大腿,彷彿經文火炙烤的皮膚,驚艷的乳|房,以及一口潔白完美的牙齒,整個身體都散發出健康的氣息,也就是費爾明娜·達薩在丈夫衣服上嗅到的那種氣味。林奇小姐去看門診是因為一點小毛病,她詼諧地稱之為「彎彎曲曲的腹痛」,可烏爾比諾醫生認為這是非同小可的癥狀,因而,他觸摸了她各個內臟器官所在的位置,與其說是認真仔細,不如說是別有用心。這樣做時,他竟然漸漸忘了自己的醫術,驚訝地發現這個天生尤|物的內臟與她的外表一樣美麗。他完全沉浸在愉悅的撫摸中,已不再是加勒比沿岸最優秀的醫生,而成了上帝創造的一個被本能折磨得神志混亂的可憐男人。在他嚴肅的職業生涯中,僅僅發生過一次類似的事情,而那一天他蒙受了奇恥大辱,因為憤怒的女病人一把推開他的手,在床上坐了起來,對他說:「您想要的事情可以發生,但絕不能通過這種方式。」林奇小姐則恰恰相反,她完全聽任他的擺布。當她毫不懷疑醫生心裏所想已不再是科學時,便說道:
「自從認識你以來,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你說出不該說的話。」他說,「好吧,我就當你沒說過。」
他的兩位兄長都是共濟會成員,將一切罪惡歸因於聯邦制的失敗,對此,他總是反駁他們說:「千日戰爭在二十三年前,也就是七六年的戰爭中就失敗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對於政治幾乎冷漠到極致,聽叔叔越來越頻繁的長篇大論,就像聽大海的濤聲。但對於公司政策,他是叔叔堅定的反對者。在他看來,河運事業一直處在災難的邊緣,要想根治它的落後,只有主動放棄對蒸汽船的壟斷,雖然這項壟斷權是國會授予加勒比河運公司的,為期九十九年零一天。叔叔抗議說:「這些思想肯定都是我那位滿腦子無政府主義幻想的同名人萊昂娜塞到你腦瓜里的。」但他只說對了一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是以德國海軍准將胡安·B·埃爾勃斯為前車之鑒,此人無節制的野心毀掉了他出眾的智慧。可叔叔卻認為埃爾勃斯的失敗並非因為他的特權,而是因為他同時做出了太多不切實際的承諾,就好像要把全國土地的責任都扛在肩上:他包攬了河流的通航、港口設施、陸地的交通樞紐和交通工具。除此之外,叔叔接著說,西蒙·玻利瓦爾總統的強烈反對也是不容小戱的障礙。
接下來的三個星期,費爾明娜·達薩先是好幾天都沒有從丈夫的衣服上聞到那種氣味,然後突然又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再次發現了它。之後一連幾天,那種味道都前所未有地強烈。其中有一天還是星期日,他們舉行家庭聚會,他和她片刻也沒有分開過。終於,一天下午,她違背自己的習慣與意願,走進丈夫的書房,彷彿不是自己而是另一個女人在做一件她永遠也不會做的事情:用一個精緻的孟加拉放大鏡,試圖破解他最近幾個月錯綜複雜的出診記錄。這是她第一次單獨走進這間書房,空氣中充斥著雜酚油的氣息,到處塞滿了用不知名的動物皮裝禱的書籍、模糊不清的校園合影、榮譽證書,以及多年收集的等高儀和千奇百怪的匕首。這是一塊秘密的聖地,一直被她視為丈夫唯一的私人領地,她從不涉足,因為這裏與愛無關,少有的幾次進入都是和丈夫一起,而且每次都是為了處理短暫的事務。她覺得自己沒有權利單獨進去,更不用說是為了進行在她看來有失體面的搜査。但她還是進來了。她想找到真相,心裏既焦灼又恐懼,兩種感覺幾乎不相上下。她被一股無法控制的勁風所驅使,這風比她與生俱來的高傲,甚至比她的尊嚴都更強烈:一種教人心碎的折磨。
事實上,她不僅僅能靠嗅覺判斷衣服該不該洗,或是孩子丟在了哪裡:嗅覺能在生活的每個方面指引她,尤其是在社交生活中。兩人結婚後,特別是在剛剛結婚時,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她是個初來乍到的外來者,闖入這個三百年來都時刻準備要和她對著乾的環境中,然而,她卻能在尖刀密布的珊瑚叢中穿梭自如,不與任何人發生磕碰,這般掌控世界的能力只可能來自超自然的本能。這可怕的本事或許源於千百年累積的智慧,又或許出自一副鐵石心腸,而在一個倒霉的星期日,它終於招致不幸降臨。去望彌撒前,費爾明娜·達薩純粹出於習慣,聞了聞丈夫前一天下午穿過的衣服,立時感到一陣錯亂,就彷彿和自己同床共枕的醫生變成了另外一個男人。
受人尊敬的林奇先生生活沒有規律,隨時都會騎上騾子出門去,也會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刻回家來。騾子的背上一邊馱著各種版本的聖經和宣傳福音的小冊子,另一邊馱著食物。另外一處不便是對面的學校,因為孩子們朗誦課文時,眼睛總是看向窗外的街道,而看得最清楚的就是街對面的這所房子。從早上六點起,房子的各扇門窗便紛紛敞開,他們看見林奇小姐把鳥籠掛在屋檐下,讓小黃鳥學習他們朗誦課文;看見她包著花頭巾,一邊做家務,一邊用她那加勒比的清脆噪音也跟著朗誦起來;之後,他們又看見她坐在門廊上,獨自用英語唱著下午的讚美詩。
在這許許多多的冒險幽會中,他認為唯有一個女人讓他幸運地嘗到了一滴苦澀的滋味,那就是令人難以捉摸的薩拉·諾列加。她在聖牧羊女瘋人院里結束了自己的一生,整日不停地背誦淫穢的舊詩句,以至於人們不得不把她隔離,以免她讓其他瘋女人更瘋。然而,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接管了CFC的全部重任后,就沒有太多時間,也沒有太多心情去找人代替費爾明娜·達薩了,他知道,她是不可取代的。漸漸地,他落人了常規,只去看那些他已經結交的女人,只要她們還能為他提供歡愉,只要他還有能力,只要她們還活著,他就和她們做|愛。而到聖神降臨節的那個星期日,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去世的時候,他已經只剩下一個情婦了,只有一個。她剛剛年滿十四歲,具備一切能令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愛得發狂的特質,這是到那時為止其他任何女人都沒能做到的。
「倫理道德,」他說,「它把我們醫生都想象成了木頭。」她感激地向他伸過一隻手。
兩人倚在沙發上,靠得很近,聊著他們自己,說起他們相識前各自是什麼樣子,也就是在那個誰也不記得是什麼時候的下午,在那輛騾子軌道車上相遇之前。一直以來,他們都在兩間相鄰的辦公室里工作,而在此刻之前,他們從未談過日常工作以外的事情。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一邊聊著一邊把手放到她的大腿上,像情場老手一樣輕輕撫摸起來。她任由他這樣做,但就連禮貌性的顫抖都沒有回應給他。當他試圖更進一步時,她拉起他那隻探險的手,在掌心上吻了一下。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一想到自己多年來的努力很可能因為這個意想不到的狀況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簣,不禁渾身發抖。他寧願放棄一切、丟開一切,寧願死,也不願有負于費爾明娜·達薩。幸而萊昂十二叔叔沒有堅持。滿九十二歲時,他指定侄子為自己唯一的繼承人,進而最終退出了公司。
「那次旅行我記得清清楚楚,你說的細節也都對,」父親對她說,「但那至少是你出生前五年的事。」
「我的上帝,這比疼痛還要長!」
萊昂十二叔叔親自過問了手術細節,就好像是要給他動手術似的。他對假牙有著特殊的興趣,這種興趣產生於他沿馬格達萊納河航行最初幾年,也可以說是他對美聲唱法的痴迷所造成的苦果。一個滿月的夜晚,當船駛人加馬拉港時,他和一位德國土地測量員打賭說,他只要站在船長室的欄杆處唱上一首那不勒斯浪漫曲,就能把森林里的動物都驚醒。他好險才贏了這一注。在河上漆黑的夜色中,只聽見草鷺在沼澤里扇動著翅膀,鱷魚甩著尾巴,鯡魚驚恐地跳到陸地上。然而,當他唱到最高的一個音符,大家正擔心曲調之高亢會讓歌手的動脈迸裂時,他的假牙隨著最後吐出的一口氣飛了出去,沉人水中。
費爾明娜·達薩不知該把這種味道還原到丈夫規律生活中的哪個環節。不可能是上午上完課到午飯之間的這段時間,因為她猜想任何一個理智健全的女人都不會在這種時候匆忙做|愛,更不會是和來訪的客人,她們得打掃屋子,整理床鋪,上市場買東西,準備午飯,何況還有可能會趕上這樣的倒霉事:某個孩子由於被石頭打破了腦袋,提前從學校回家,竟一頭撞上母親十一點鐘赤身裸體地躺在一片狼藉的房間里,更糟糕的是還有一位醫生趴在她身上。再者,她知道,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只在晚上做|愛,最好是在絕對的黑暗之中,最遲也得是在早餐之前,伴隨著第一群鳥兒咕咕的叫聲。據他自己說,過了這個時間,脫衣服和穿衣服所費的工夫可比享受到的片刻歡愉還要長。所以,衣服沾染上氣味只可能發生在某次出診時,或晚上借口下棋、看電影溜出去的某個時刻。後面這種情況很難搞清,因為費爾明娜·達薩和她那眾多女伴截然不同,她太驕傲,不屑於監視丈夫,或請求別人替她這樣做。至於出診,看似是不忠行為的最佳時機,但同時也是最容易被發現的,因為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對每位病人都有一份包括酬金在內的詳細記錄,從第一次出診,直到用一個十字和一句願靈魂安息的話語把他從這個世界送走為止,全部有案可查。
他心裏並不否認,那是個輕率的舉動,絲毫沒有顧及時間和方式,但他如此匆忙是因為害怕機會失去就永不再來。他真心希望能以一種不這麼莽撞的方式,而且他也的確曾設想過很多種可能,但命運不容他有別的選擇。他從那個服喪的家裡走出來,內心痛苦萬分,因為他把她留在了和自己一樣的激動狀態之中。但同時他又無能為力,無法阻止事情發生,因為他感覺到,這個殘酷的夜晚是從一開始就銘刻在兩人命運之中的。
大部分股東把這種爭論視作「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事。老頭兒的固執在他們看來是很自然的,倒不是因為像大家隨口常說的那樣,衰老使他不如當初那麼高瞻遠矚了,而是因為放棄壟斷對他來說,無異於把他的兄弟們在一場歷史性的戰役中繳獲來的戰利品扔進垃圾堆,那可是他們在英雄時代赤手空拳跟整個世界的強大對手作戰得來的。因此,他大權在握的時候,誰都沒有反對過,而且他握得那麼緊,誰也不可能在它們合法消亡前觸動它們。然而,突然有一天,就在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已經預備在莊園下午的討論中繳械投降時,萊昂十二叔叔同意放棄百年的特權,唯一一個有關榮譽的附加條件就是不要在他死前這樣做。
在四處打聽中,他發現了一些以前不知道、或者沒有留意打探的消息,其中就包括洛倫索·達薩已死在他的出生地——坎塔布連的一個小村莊。他想起自己曾有很多年都在教區咖啡館那如火如荼的象棋比賽中見過他,他的嗓子因說話太多而變得沙啞,而且隨著陷人衰老的不幸流沙,他的身形更胖,脾氣也更粗暴了。自上世紀那次令人不快的茴香酒早餐之後,他們之間再也沒有說過話。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斷定,就像他仍對洛倫索·達薩心存怨恨一樣,洛倫索·達薩對他也一定還懷恨在心,儘管他已給女兒找到一門富貴的婚姻一那曾是支撐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下定決心要得到有關費爾明娜·達薩健康狀況的準確消息,於是又來到教區咖啡館,想從這位父親那裡問出個名堂。那時,咖啡館里正在進行歷史性的對決: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獨自一人對戰四十二名棋手。就這樣,他得知洛倫索·達薩已經去世,他由衷地感到高興,儘管他知道,這份高興是以仍舊找不到真相為代價的。最後,他把費爾明娜·達薩去了絕症患者醫院的傳言當作事實接受了,而他唯一能找到的安慰只是一句諺語:女人生病,長生不死。在那段沮喪的日子里,他只能想,如果費爾明娜·達薩真的死了,那根本不需要打探,消息是無論如何都會傳到他這裏來的。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屏息凝神,盡情地觀察她,看她吃東西,看她抿了一小口酒,看她同第四代堂桑丘打趣。他坐在自己孤獨的桌子前,和她共度她人生的片刻。在這一個多小時里,他悄悄地在她貼身的禁區周圍走來走去,之後他又喝了四杯咖啡消磨時光,直到看見她與那群人一起步出餐廳。他們走過時,離他是那樣的近,他甚至能從眾女眷身上散發的香氣中識別出她的味道。
「醫生。」
他正沉浸於那個時期人人都在讀的小說《企鵝島》中,沒有回過神來,只應了一聲:「嗯。」她沒有放棄,繼續道:「你看著我的臉。」九*九*藏*書
那是一座典型的安的列斯式的房子,整體都漆成了黃色,連鋅皮屋頂也是黃色的,窗子是粗麻布的,門廊里吊著一盆盆康乃馨和蕨類植物。房子坐落在濱海的馬拉·克利安薩沼澤區,建在木樁之上。屋檐下掛著個籠子,一隻黃鳥在裏面歌唱。對面人行道邊有所小學校,一擁而出的孩子們迫使車夫收緊了韁繩,以免讓馬受驚。很幸運,芭芭拉·林奇小姐剛好在這個時候認出了醫生。她用老友的手勢向他打招呼,邀他進去喝一杯咖啡,等紛亂的人群過去之後再走。他一反平日不喝咖啡的習慣,高興地一邊喝一邊聽她介紹自己。那是自那天早上以來他唯一感興趣的事,也是之後幾個月里佔據他全部注意力、擾得他片刻不得安寧的事。剛結婚時,曾有個朋友當著他妻子的面對他說,他遲早會遭遇一段瘋狂的激|情,使他們婚姻的穩固受到威脅。而當時他自認為十分了解自己,對內心堅實的道德根基也把握十足,對此預言只付之一笑。現在倒好:他果真處在了這樣的境地。
「一樣是賤貨!」她說,「現在我才明白,原來是黑女人的氣味。」這件事發生在一個星期一。而星期五晚上七點鐘,費爾明娜·達薩就登上了開往聖胡安·德拉希耶納加的常規小船,隨身只帶了一隻箱子,由教女陪伴。為避免旁人發問,也避免有人將來向丈夫問起她來,她在臉上蒙了黑紗。按照兩人的約定,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沒有出現在港口。此前,他們進行了一場歷時三天、精疲力竭的談話,最終決定讓她到位於馬利亞之花鎮的伊爾德布蘭達表姐的莊園去,以便在做出最後的決定前有足夠的時間思考。不明就裡的孩子們把這理解為一次推遲了多次的旅行,很久以來,他們也一直盼望能到那裡去。烏爾比諾醫生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噹噹,為的是讓他那個不可信賴的小世界里沒有人能做出居心叵測的推測。這一點他做得天衣無縫,所以,如果說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沒能找到費爾明娜·達薩消失后的一丁點兒蹤跡,那是因為事實上根本就無跡可尋,而不是因為他缺乏調查的手段。丈夫毫不懷疑妻子一旦平息憤怒就會馬上回家。但她走時卻堅信自己的憤怒永遠也不會平息。
「這兒不能停,求您了!」他對他喊道,「別的什麼地方都行,就這兒不行!」
因為是假日,辦公室的門都關著,漆黑一片。空無一人的碼頭上只停著一艘鍋爐已經熄滅的船。天氣悶熱,預示著今年的又一場雨就要降臨,然而,此刻空氣純凈,加之星期日的港口格外寧靜,這一切又似乎使人覺得這是個溫和的月份。比起昏暗的艙室,這外部的世界更加酷熱難耐,喪鐘也更讓人悲傷,雖然還是不知它為誰而鳴。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和女孩走下台階,來到遍地硝石的院中,這裏原是西班牙人販賣黑奴的港口,至今仍留有磅秤的殘件,以及現已生鏽的曾在奴隸交易中使用的各種鐵器。汽車正在倉庫的陰涼處候著,他們在座位上坐好之後,才把伏在方向盤上睡著了的司機叫醒。車從雞籠式鐵絲網圍著的倉庫後面繞了一圈,然後穿過靈魂灣老市場的空地。那裡有幾個幾乎全|裸的成年人在玩球。在一陣飛揚的灼|熱塵土中,汽車駛出了內河港口。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十分肯定喪鐘不是為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而敲,但這一直響個不停的鐘聲讓他心中疑惑。他把手搭在司機肩上,在他耳邊大聲問喪鐘是為誰敲的。
萊昂十二叔叔讓他去找弗朗西斯·阿多奈醫生。這是個打著綁腿、穿著馬褲的高大黑人。他把一整套牙醫器械都放在工頭用的褡褳里,隨身背著,穿梭于內河船之間,看上去倒更像一個令沿岸村鎮都害怕的旅行代辦人。他只朝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嘴裏看了一眼,就認定他的牙齒全部要拔光,甚至包括那幾顆好牙,這樣才能一勞永逸地避免再次遭罪。與對禿頂的憂心相反,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對這種野蠻的治療方法沒有產生任何顧慮,除了很自然地略微擔心不用麻醉難免會有些血腥。裝假牙的主意並沒有讓他感到不快,這首先是因為他童年的一段難忘回憶:一個集市上的魔術師將滿口牙齒取下,讓它們自己在桌子上說話。其次,這可以結束從小就折磨他的牙痛,說起來,那種滋味就和愛情的痛苦一樣強烈殘忍。在他看來,這和禿頂不一樣,並不是衰老的一次狡猾襲擊,因為他相信,雖然如此一來他的呼吸會有一股硫化橡膠的辛辣味,但矯形后的微笑會讓他的外表看上去更有光彩。因此,他毫無抵抗地向阿多奈醫生那把燒紅的鉗子屈服了,並以負重耐勞的驢子的堅韌意志經受了恢復期的考驗。
「幹得不錯,母獅!」他臨走時對她說道,「我們總算把猛虎扼殺了。」
那晚終結的事還不止這一件。關於結核病醫院的惡意傳言曾打碎了他的夢想,因為那讓他產生了一個過去從未有過的疑慮,即費爾明娜·達薩也是會死的,既如此,那她也就有可能死在丈夫的前頭。而當他看見她在電影院的出口險些絆倒時,他又進一步滑向深淵,忽然間意識到先死的人可能是他自己,而不是她。這是一個預兆,是所有預兆中最可怕的一種,因為它是有事實根據的。那些耐心等待、幸福憧憬的歲月已成為過去,如今,在地平線上隱約望見的,不過是充滿了各種可以想見的病毒的茫茫大海,失眠的清晨一滴一滴排出的尿液,以及每日下午隨時可能降臨的死亡。曾經,每天的每分每秒都勝似他的盟友,如今卻開始箅計他。幾年前他去赴某個約會時就已經開始提心弔膽,害怕發生意外。他發現門沒有上閂,合頁剛剛上過油,顯然是為了讓他進來時不會發出聲響,但在最後一刻,他後悔了,擔心自己死在她的床上,給一個無辜的熱情女人造成無法消除的陰影。因此,有理由認為,那個世界上他最愛的女人,那個他毫無怨言地從一個世紀等到另一個世紀的女人,很可能會來不及挽著他的手臂穿過到處是圓形墳冢和在風中搖曳的罌粟花的漫漫長街,幫助他平安到達死亡的彼岸。
於是,差不多就在費爾明娜·達薩失蹤兩年後,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特蘭西多·阿里薩定會將其視作上帝對人生的嘲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對電影的發明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興趣,但萊昂娜·卡西亞尼還是毫不費勁地把他帶到了《卡比莉亞》隆重的首映式上,廣告中大肆宣傳,影片對白是詩人加布里埃爾·鄧南遮寫的。堂加利略·達孔特的露天大院子里照例坐滿了貴賓,但在有些夜晚,人們欣賞的更多的是璀璨的星空,而非銀幕中的無聲愛情。萊昂娜·卡西亞尼的一顆心始終懸著,跟隨著跌宕的故事起伏。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則恰恰相反,劇情的死氣沉沉讓他困得打瞌睡。在他背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彷彿猜中了他的心思:
雖然他們保持著形式上的通信,談論孩子們的情況和家裡的其他事項,可幾乎兩年過去了,無論他,還是她,都沒有找到一條回頭之路,因為每條路都被他們的驕傲暗中搗毀。第二年學校放假期間,孩子們到馬利亞之花去度假,費爾明娜·達薩盡一切可能及不可能,竭力表現出對新生活的適應。至少,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從孩子們的信中得出的是這樣的結論。那段日子里,里奧阿査的主教騎著他那頭著名的配有金線鑲邊鞍具的白色騾子,走在華蓋之下到那裡傳教尋訪。跟在他後面的,是從其他村子遠道而來的朝聖者、拉手風琴的樂師,以及四處販賣食品和護身符的小販。整整三天,各種身患殘疾和不治之症的人云集莊園。事實上,他們並不是來聽主教博學的佈道或請求全赦的,而是來乞求騾子賜福,據說,這頭騾子背著主人創造了種種奇迹。當年主教還是個地位卑微的神甫時,和烏爾比諾·德拉卡列家十分熟識。這天中午,他從佈道的地方溜出來,到伊爾德布蘭達的莊園吃午飯。其間他們只談了些世俗的事。而午飯過後,他把費爾明娜·達薩叫到一邊,想聽聽她的懺悔。她委婉而又堅定地拒絕了,理由十分明確:她沒有什麼可後悔的。儘管並非有意,但她也意識到了,自己這個回答將會傳到它應該傳到的地方去。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常常不無譏諷地說,那兩年的痛苦生活並非源於他的過錯,而是因為妻子的一種惡習——她喜歡聞家人和自己脫下來的衣服,從氣味上判斷該不該送去清洗,儘管有時候衣服看起來還很乾凈。這是她從小養成的習慣,她從來不認為有什麼特別,直到丈夫在新婚之夜注意到這一點。丈夫還發現她每天至少三次把自己關在浴室里抽煙,但對此倒沒有在意,因為她那個階層的女人本來就常常湊在一起關起門來談論男人、抽煙,甚至喝兩瓜爾蒂略一瓶的廉價燒酒,直喝到像泥瓦匠那樣爛醉如泥地倒在地上。但是,對於她碰到衣服就聞的習慣,他認為不僅不恰當,而且有害健康。但她只把丈夫的意見當作玩笑。對所有不願爭論的事,她都是這樣的態度。而且她說,上帝把這麼一個黃鸝一樣勤快的鼻子安到她臉上,不單隻為了裝飾。一天早上,她出去買東西時,家中僕人們的吵鬧驚動了四鄰:他們在找她三歲的兒子,尋遍房子的各個角落都沒找到。正當所有人驚恐萬狀時,她回來了。她像能追尋蹤跡的獒犬似的轉了兩三圈,就在一個衣櫥里找到了熟睡的兒子,誰也沒想到他會藏在那裡。丈夫驚呆了,問她是怎麼做到的,她回答說:「因為有股屎味。」
為了給他另配一副應急的假牙,輪船不得不在特內里費港耽擱了三天。新假牙做得完美極了。可返航時,萊昂十二叔叔又試圖向船長解釋他的上一副假牙是如何弄丟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森林中灼|熱的空氣,放開嗓子唱出了他所能唱的最高音,並把這個音儘可能地延長,試圖把那些一邊曬太陽一邊不眨眼地看著輪船駛過的鱷魚嚇跑。結果,新的假牙又沉入了河水。那以後,他配了很多副假牙,把它們放在家裡的各個地方以及辦公桌的抽屜里,公司的三條船上也各有一副。此外,他在外用餐時也會帶上一副備用,就放在衣兜里一個裝咳嗽藥片的小盒中,因為他曾經在某天中午野餐時,為了吃煎豬皮而把假牙弄壞了。由於擔心侄子也會有類似遭遇,萊昂十二叔叔讓阿多奈醫生一次性給他做了兩副假牙:一副材質便宜,平時在辦公室里用;另一副則是為星期日和節日準備的,在微笑時總會露出的那第一顆槽牙上還薄薄地塗了點兒金子,看上去更為逼真。終於,在一個聖枝主日,當節日的鐘聲帶來一片喧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以全新的面貌重新走到了街上,那完美無瑕的微笑幾乎讓他覺得是另一個人取代了他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
為了歡慶新世紀的到來,大家舉辦了一系列新穎的公眾活動。其中最讓人難忘的,便是第一次氣球旅行。這也是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那無窮無盡的首創精神結出的果實。半城人聚集在阿爾塞納爾海灘,觀看刷有國旗顏色的巨大塔夫綢氣球升空,它將把第一批郵件送往東北方向直線距離三十里的聖胡安·德拉希耶納加。曾見識過巴黎世博會上熱氣球騰空的激動場面的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和妻子率先登上了藤製懸籃,同行的還有一名飛行機械師和六位貴賓。他們帶了一封省長致聖胡安·德拉希耶納加市政府的信函,信中極具歷史意義地將這次飛行稱為第一次空中通郵。《商業日報》的一名記者問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如果他在此次探險中不幸罹難,最後的遺言會是什麼。烏爾比諾醫生沒有絲毫遲疑,做出了一個定會為他招致無數罵名的回答。
僅僅是這樣一個設想便使他舊夢復甦。他又開始在費爾明娜·達薩的別墅周圍徘徊,懷著多年以前盤桓在福音花園時同樣的渴望。但他心裏盤算的並非是讓她看見自己,而只是想看看她,知道她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可如今他要讓自己不被人察覺是很困難的。拉曼加區坐落在一個半荒涼的小島上,一條綠色的運河把它同老城隔開。那裡到處都是椰樹叢,是殖民時期戀人們星期日的藏身之所。近幾年,西班牙人建的老石橋已被拆除,新建了一座混合材料的水泥橋,上面還裝了球形電燈,以便騾子軌道車通過。起初,拉曼加區的居民不得不忍受設計不周帶來的折磨,睡在本市的第一座發電站旁邊,那隆隆的震動聲就好像地震在持續不斷地爆發。就連調動了所有關係的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也無法讓它搬到不擾人的地方去。直到他那已被證明的和全能上帝之間的同謀關係出面調停,才讓事情轉向他的一邊。一天晚上,電站的鍋爐爆炸,烕力驚人,竟從一座座新建的房屋上空飛了過去,在空中穿過半座城市,最終摧毀了古老的樂善好施者聖胡利安修道院的迴廊。儘管那座破舊的建築在本年初已被廢棄,但鍋爐還是造成了四人死亡,他們是那天晚上從當地監獄里逃出來的犯人,當時正躲在修道院的小教堂里。
在幻想的驅使下,她開始發現丈夫的變化。她發現他說話閃爍其詞,在餐桌和床上都慾望不振,容易發火,而且言辭刻薄,在家的時候也不如原來那樣平和,而是像一頭被關在籠里的獅子。結婚以來她頭一遭開始留意他晚回家多長時間,甚至精確到分鐘。她對他說各種謊話,想騙他道出實情,過後又因為矛盾掙扎而痛苦萬分。一天晚上,她被幻覺驚醒,看到丈夫正在黑暗中用仇恨的目光盯著自己。她不寒而慄,就像年少時曾看見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站在她的床腳一樣,只不過後者的出現並非出於仇恨,而是出於愛。更何況,這次根本不是幻覺,事實是,她的丈夫凌晨兩點還醒著,從床上坐起身來,注視著熟睡的她。可當她問丈夫怎麼回事時,他卻矢口否認,重新把腦袋放在枕頭上說:「一定是你在做夢。」
六個月後,經股東們一致同意,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被任命為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他就職那天,喝過香檳酒之後,引退的老雄獅請求大家原諒他坐在搖椅上說話,然後即興發表了一段簡短的講話,但與其說那是演講,倒不如說是一曲為自己寫的輓歌。他說,他這一生由兩件上天安排的事開始和結束。一是解放者在奔赴死亡的不幸旅途中,曾在圖爾瓦科鎮搶過他。二是他掃清了命運給他設置的所有障礙,終於找到一個配得上他公司的繼承人。最後,為了使這幕劇少一點戲劇性,他總結說:
但他永遠也不可能收到費爾明娜·達薩的死訊。因為她還活著,而且是健康地生活在表姐伊爾德布蘭達·桑切斯世外桃源般的莊園里,距離馬利亞之花鎮半里地。她是在和丈夫達成協議后悄然離開的。結婚這麼多年來,他們一直關係穩定,這唯一的一次嚴重危機竟讓兩個人都像青春期的孩子一樣亂了方寸。這件事出其不意地發生在他們最為成熟平靜的時期,兩人自詡已能豁免於命運中任何潛伏的坎坷,孩子們都已長大,而且受到了良好教育,擺在夫妻倆面前的本是一片坦途,可以毫無苦澀地學著慢慢變老。對兩個人來說,事情都發生得太過突然,他們不願像加勒比人常做的那樣,靠吵鬧、眼淚和調解人來解決問題,而是希望能靠歐洲人的智慧來解決。但爭來爭去,既沒有釆用這裏的辦法,又沒有採用那裡的辦法,結果陷入了愚蠢的局面,哪兒的法子也不是。費爾明娜·達薩決定離開家,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要離開,也不知道離開后要怎麼辦,她只是被氣瘋了,而他為良心的譴責所困,也無力去說服她。
他想起了拿撒勒的寡婦,唯一褒瀆過他母親在窗戶街的家的女人,雖然當初並不是他,而是特蘭西多·阿里薩自己敞開門讓她進去的。儘管她在床笫間表現不佳,但他對她的理解比對其他任何女人都多,因為她是唯一一個溫柔得可與費爾明娜·達薩相比的人。但她那難以馴服的野貓秉性,更甚於她那股溫柔的力量,這使得他們註定無法忠於對方。然而,他們仍在將近三十年的時間里保持了斷斷續續的情人關係,這還得感謝他們信守的那句火槍手的座右銘:可以不忠,但不可背信棄義。此外,她還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唯一為之出頭露面的女人:當他得知她已去世,需要靠施捨下葬時,他出錢安葬了她,並獨自出席了葬禮。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把那個時期加勒比地區所有報紙上關於醫治禿頂的廣告都剪了下來。那些報紙通常刊登著同一個人的兩張照片,第一張上,頭禿得像個甜瓜,而第二張上頭髮比雄獅還濃密:這便是使用某種安全可靠的藥水之前和之後的區別。六年裡,他試驗了一百七十二種藥物,並踐行了藥瓶商標上寫的所有其他輔助方法,而唯一的收穫,是其中的一種葯使他患上了頭部濕疹,又癢又臭,馬提尼克島的教外苦行僧們稱之為北極光癬,因為它會在黑暗中發出一種磷光。抱著最後一線希望,他求助於在公共市場上售賣的所有印第安草藥和在「代筆人門廊」出售的一切神奇特效藥,包括東方湯藥,可當他發現自己上當受騙時,頭頂已經和一個削髮僧人無異了。新世紀元年,千日戰爭把國家置於血泊中時,城裡來了個義大利人,他會按照尺寸用真頭髮製作假髮套,價格不菲,但只保質三個月,逾期概不負責。儘管如此,絕大部分有支付能力的謝頂者都願意前往一試。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是頭一批嘗試的人之一。他試戴了一個和自己原來的頭髮極為相似的假髮套,以至於擔心在自己情緒變化時那頭髮會豎起來。但他最終還是對這個把死人頭髮戴在活人頭上的想法無法苟同。他唯一的安慰是如此風捲殘雲的謝頂讓他不用眼瞅著自己的頭髮變白。一天,內河碼頭上一個歡快的醉漢看見他從辦公室里走出來,上前以超乎尋常的熱情擁抱了他,並在碼頭工人的起鬨聲中摘掉他的帽子,給他的腦袋來了響亮的一吻。
一天下午,儘管六月的第一場破壞性大雨傾盆而下,但他仍然堅持這種獨自出行的習慣。馬在泥濘中滑了一下,跌倒在地。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驚恐地發現自己正好處在費爾明娜·達薩家別墅的門前,他顧不上這種驚慌失措可能暴露自己,竟然懇求起車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