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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六點過後,屋裡四處亮起燈來,他起身告辭。他感到信心更加充足,卻也不敢抱過多幻想,因為他沒有忘記費爾明娜·達薩二十歲時反覆無常的性格和令人無法預知的反應,他可沒有什麼理由認為她已經改變了。因此,他懷著真誠的謙卑,鼓起勇氣問她自己日後能否再來。她的回答又讓他大吃一驚。
當兒子建議讓自己的妻子陪同她去時,她斷然拒絕了:「我這麼大個人,不需要別人照顧。」她親自安排了這次旅行的細節。想到那八天上行、五天下行的旅程,除了一些必需品什麼都不用帶,她就感到無比輕鬆。半打棉製衣服、梳妝和洗漱用品、一雙登船和下船時穿的鞋子,還有旅行中穿的家用拖鞋,此外別無其他:這是她一生的夢想。
還年輕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上下樓梯就特別小心,因為他知道老年常常是在一次無關緊要的摔倒之後開始的,而死神則跟隨著第二次跌倒到來。在所有樓梯里,他覺得辦公室的樓梯最危險,因為它又陡又窄。而且,早在他還不太費力就能不拖著雙腳上樓之前很久,他便在每次上樓時雙眼緊盯台階,雙手緊扶欄杆。大家曾多次建議他換一個不那麼危險的樓梯,但他總是推說下個月再倣決定,因為在他看來,這是向衰老讓步的表現。隨著歲月的流逝,他上樓需要的時間越來越長,但並非像他匆忙解釋的那樣,是因為越來越吃力,而是因為越來越小心。然而,在跟烏爾比諾·達薩醫生共進午餐后回來的那天下午,由於喝了一杯波爾多開胃酒和半杯佐餐紅葡萄酒,尤其是又進行了那麼鼓舞人心的對話,他試圖以年輕人的舞步一下躍上第三級台階,結果扭傷了左腳腳踝,仰面朝天地跌下來,沒有摔死已屬奇迹。在摔倒的那一瞬,他頭腦十分清醒地想,他不會跌一跤就死掉,因為在生活的邏輯中,兩個在這麼多年以來一直深愛著同一個女人的男人,不可能前後只隔一年就以同樣的方式死掉。他是對的。他從腳一直到小腿都被打上了石膏,並被迫卧床靜養,但人卻比摔倒之前還要精神。當醫生命令他六十天不許走動時,他無法相信自己竟會如此不幸。
「我沒有變,」他說,「您呢?」
他們在昏暗的暸望台上暢快地長談起來,直到音樂停歇,才回去睡覺。這晚沒有月亮,天空陰沉,地平線上劃過一道道無聲的閃電,時而在一瞬間將他們照亮。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為她卷好一支支香煙,但她被耳痛折磨著,只抽了四支。疼痛偶爾會減輕一些,但每當他們的船與其他船隻相遇,或是從某個熟睡的村莊前經過,又或是為了試探水深而緩慢前行時,它那汽笛的鳴叫聲便會加劇她的痛楚。他告訴她,每當他在花會上,在熱氣球飛行時,在雜技腳踏車的展覽中看見她,他的心情是多麼激動,一年又一年裡,他又是多麼熱切地盼望公眾節日的到來,只為了能夠看見她。她也曾見過他許多次,但從未想過他出現在那裡僅僅是為了與她相遇。然而,不到一年前,當讀到他的信時,她曾突然問自己,他怎麼可能從未參加過花會的詩賽。毫無疑問,如果他參加了,一定會獲獎。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向她說了謊:他只為她寫作,所有的詩句都是獻給她的,而只有他自己是那些詩句的讀者。這時,換成她在黑暗中主動搜尋他的手,當她找到時,它並不像前一晚她的手那樣在等待,而是在被抓住時驚慌失措。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心彷彿凝固了。
她無法擺脫隱藏在心底的怨恨,怨丈夫將她孤零零地遺棄在這汪洋大海之中。他的一切都會讓她潸然落淚:枕頭下的睡衣,那雙在她看來只有病人才會穿的平底拖鞋;記憶里,她在床邊梳頭準備睡覺時,鏡子深處的他脫掉衣服的情景;還有他皮膚的氣味,在他死後還久久地留在她的皮膚上。無論正在做什麼,她都可能會中途停下來,拍拍自己的額頭,因為突然想起有什麼事忘記告訴他了。她的腦子裡每時每刻都會湧現出無數個日常問題,只有他才能回答。他曾經說過一件令她匪夷所思的事情:截肢后,患者仍能感受到已不存在的那條腿上的疼痛、痙攣和騷癢。這正如她失去他以後的感受,雖然他已經不在了,她卻仍覺得他就在那裡。
她想起明天是星期四,是盧克雷西婭·德爾雷亞爾·德爾奧比斯波定時來訪的日子,但她還是給了他一個不容申辯的解決辦法:「後天下午五點。」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向她表示了感謝,拿著帽子匆忙地做了一個告別的姿勢,一口咖啡也沒喝就走了。她困惑地站在大廳中央,不明白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直到汽車的聲音消失在街道盡頭。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車後座上找了個可以減輕疼痛的姿勢,閉上雙眼,放鬆肌肉,讓自己屈從於身體的意願。他彷彿得到了重生。司機為他開了那麼多年車,早已見怪不怪,對此泰然處之。但在家門口為他打開車門時,司機對他說:「您要當心啊,弗洛倫先生,這可有點像霍亂。」
她把他帶到卧室,亮著燈,開始毫不扭捏地脫起衣服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仰躺在床上,努力控制著自己,他又一次在殺死老虎后不知該如何處置虎皮了。她對他說:「你別看。」他問為什麼,視線始終沒有離開天花板。
「我唯一感到難過的,是沒有力氣用鞭子抽你一頓,那是你應得的,為的是你的無禮兼惡毒。」她說,「你現在馬上給我滾出這個家,我以我母親的遺骨發誓,只要我活著,你就休想再踏進這個家門。」
烏爾比諾·達薩醫生很高興地看到,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重新登門極大地鼓舞了母親。可他妹妹奧菲利婭的態度卻截然相反。她剛一聽說費爾明娜·達薩與一個品行不那麼端正的男人保持著一種奇怪的友誼,便立刻搭乘最早一班運送水果的輪船從新奧爾良趕了回來。從第一周起,她的驚恐就變成了一種危機感。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走進她家大門時對一切都很熟悉,隨意自如,並且拜訪一直持續到天黑后很久,其間不斷傳來兩人的竊竊私語,偶爾還有像情人一樣的短暫爭吵。在烏爾比諾·達薩醫生看來,兩位孤獨的老人情投意合是件有益健康的好事,可她卻認為,那是一種無異於秘密姘居的醜陋行為。奧菲利婭一向是這個樣子,她更像她的祖母布蘭卡夫人,簡直就像祖母的親生女兒,甚至比女兒還像。她和她一樣出類拔萃,和她一樣自命不凡,也和她一樣依靠偏見生活。她無法想象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能有純潔的友誼,就連五歲時都不可能,更何況八十歲。在與哥哥的一次激烈爭論中,她嚷道,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就差和母親一起鑽到她那張寡婦床上去安慰她了。烏爾比諾·達薩醫生沒有勇氣和她對峙,從來如此。但他的妻子為他解了圍,平靜地辯解道,任何年齡的愛情都是合情合理的。奧菲利婭失去了控制。
於是,他伸出冰冷的手指,摸索著黑暗中的另一隻手,找到它時,他發現它正在等待著。一瞬間,兩人都非常清楚地意識到,這兩隻蒼老的手都不是他們在互相觸碰之前所想象的樣子。但片刻過後,它們就變成他們想象中的樣子了。她開始講起已故的丈夫,用的是現在時,好像他仍然活著。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明白,她是到了一個自省的時刻,她將帶著尊嚴、帶著高傲、帶著無法抑制的活下去的渴望自問,她要如何對待心中這份無主的愛情。
《正義報》還說,洛倫索·達薩曾以很低廉的價錢買下了英國軍隊一船多餘的靴子,那時正值拉法埃爾·雷耶斯將軍組建海軍的時期,單憑這一筆買賣,他就在六個月里把自己的財富翻了一番。據報上說,這批貨物到港時,洛倫索·達薩拒絕接收,因為運來的全都是右腳靴子。可當海關按照當時的法律將貨物拍賣時,他卻又是唯一的參加者,於是,他只以一百比索的象徵性價格買下了貨物。而幾乎與此同時,他的一個同夥也在相同條件下買了一船進人里奧阿査港海關的左腳靴子。兩批靴子配成對后,洛倫索·達薩利用自己與烏爾比諾·德拉卡列家族的親戚關係,把它們以百分之兩千的利潤賣給了新建的海軍。
這最初的一年已足夠她適應寡婦的生活。對丈夫的純凈回憶不再妨礙她的日常行動,不再妨礙她的內心思考,也不再妨礙她的一些最簡單的意圖了,而是變成一種時時注視著她的存在:指引她,但並不煩擾她。有時,她會看到他,並不是看到一個幽靈,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出現在當真需要他的場合。確信他就在那裡,她感到鼓舞。他還活著,但沒有了男人的任性,沒有了家長式的命令,也沒有了那些令她精疲力竭的需求:時時要求她以他愛她的那些方式來愛他,比如不合時宜的親吻,以及時時掛在嘴邊的甜言蜜語。她比他活著的時候更加理解他了,理解他對愛的渴望,理解他迫切地需要在她身上找到足以支撐起他的社交生活的安全感,而事實上,這種安全感他從未得到過。曾有一天,她絕望之極,沖他喊道:「你就沒有發現我一點也不幸福嗎?」而他以他特有的姿勢摘下眼鏡,不溫不火,用他那孩童般天真的眼睛中的一汪清水淹沒了她,只說了一句話,就讓她體會到他那令人難以忍受的智慧的全部分量:「你要永遠記住,對於一對恩愛夫妻,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穩定。」從守寡最初的寂寞時光開始,她便明白,這句話中隱藏的並不是她當初所認為的卑劣威脅,而是一塊為兩人帶來過無數幸福時光的月亮寶石。
「死是不會有滑稽之意的。」他說,又感傷地補了一句:「特別是到了我們這個年紀。」
「如果是,我就不會叫你進來了。」她說。
在喧鬧的市場中,一位看上去很可憐的老人正從乞丐外衣的各個口袋裡掏出一隻只小雞來。他是突然從人群中擠出來的,身上那件破爛不堪的大衣顯然曾屬於一個比他魁梧得多的人。他摘下帽子,口朝上放到碼頭上,看看是否有人願意往裡面扔一枚硬幣。接著,他從各個口袋裡掏出一隻一隻稚嫩的、幾乎沒有顏色的小雞來,彷彿是從他的指間繁殖出來的。一時間,碼頭上像鋪了一層小雞地毯,它們驚慌失措地啾啾叫著,到處亂跑,有些匆忙的旅客把它們踩在腳下都全然不知。費爾明娜·達薩被眼前神奇的景象迷住了,她覺得這彷彿是在歡迎她的到來,因為只有她看到了這一切。她看得出神,甚至沒有注意到返程的旅客是何時開始上船的。她的節日狂歡結束了,在陸續登船的人中,她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面孔,其中一些是她的朋友,前不久還曾在服喪期間陪伴過她。她倉皇地躲回艙室。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發現她萬分沮喪:她寧願死,也不願被那個圈子中的人發現她在丈夫剛去世不久就愉快地出門旅行。她的垂頭喪氣讓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心疼不已,他發誓要想出辦法來保護她,而不是讓她像坐牢似的待在艙室里。
「已經不行了,」她對他說,「我聞起來儘是老太婆的味道。」費爾明娜·達薩聽見他在黑暗中走了出去,聽見樓梯上響起他的腳步聲,又聽見他漸漸消失,第二天之前將不再出現。她又點燃了一支煙。正抽著,她看見了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他穿著他那身完美無瑕的亞麻衣服,帶著他那職業性的嚴肅,那令人頭暈目眩的翩翩風度,以及那彬彬有禮的愛情,站在一艘往昔的船上,揮動著他白色的帽子向她告別。「我們男人都是偏見的可憐奴隸。」有一次他對她說,「相反,當一個女人決定和一個男人睡覺時,就沒有她躍不過去的圍牆,沒有她推不倒的堡壘,也沒有她拋不下的道德顧慮,事實上,根本就沒有能管得住她的上帝。」費爾明娜·達薩繼續坐在那裡,紋絲不動,直到天亮。她在想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但不是福音花園中那個憂鬱的哨兵,那個人已無法在她心中激起絲毫思念的漣漪,她想的是此時的他,老態龍鍾,步履蹣跚,卻如此真實:這人一直就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她卻從未認出他真實的樣子。當輪船喘著粗氣,拖著她駛向第一縷玫瑰色的霞光時,她唯一祈求上帝的,是讓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知道第二天應從何處重新開始。
那是對人生、愛情、老年和死亡的思考:這些想法曾無數次像夜間的鳥兒一般撲扇著翅膀掠過她的頭頂,可每當她想抓住它們時,它們就驚飛四散,只剩下散落的片片羽毛。而如今,它們就在這裏,清晰明了,正如她自己原本想表達的那樣。她又一次感到難過,丈夫已經不在了,無法再和他一起討論這些,就像每晚睡前他們都會討論這一天發生的事情一樣。由此,她發現了一個陌生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他的真知灼見和他年輕時那些熾熱的情書不相符,也和他一生陰鬱的舉止不相符。他的話更像是出自一個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所認為的受到聖神啟示的男人之口。這個想法又讓她像第一次收到他的信時那樣害怕起來。但無論如何,最令她安心的是,她確信這封由一個睿智老人所寫的信並非試圖重申葬禮那天的無禮言語,而是意在抹掉過去,可謂高尚之舉。
「撒謊,」她說,「老頭兒是不會結婚的。」
不管怎樣,輪船的延誤對他們來說是天意的磨難。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曾讀到過這樣一句話:「災難中的愛情更加偉大而高尚。」
供應木柴的地方少之又少,而且間隔很遠,旅行的第四天,「新忠誠號」就斷了燃料。船停泊了幾乎一個星期,在此期間,船上的人分批深入到四處漂浮著灰燼的沼澤中去,尋找零星分散的最後幾棵樹木。這裏一個人也沒有:樵夫們已離開了林間小路,以逃避大地之神的暴虐懲罰,逃避看不見的霍亂,以及政府借轉移視線的法令試圖掩蓋的隱秘戰爭。這段時間,百無聊賴的旅客搞起了游泳比賽,還組織了狩獵探險隊。他們帶回一隻只活鬣蜥,從上而下剖開它們的肚子,取出一串串半透明、軟乎乎的蛋,然後用打背包的針把肚子縫上,將那一串串蛋掛在欄杆上晒乾。附近村莊的窮妓|女們追隨著探險隊的足跡,在岸邊的峭壁上搭起臨時帳篷,帶來音樂和酒桶,在停泊不前的輪船對面狂歡起來。
「燒掉這些東西真是罪過,」她說,「還有那麼多人連飯都吃不上呢。」
旅行的前三天,費爾明娜·達薩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被保護在暸望台柔和的春光里。但自從木柴定量配給、冷氣系統無法運行,總統艙就變成了一隻蒸汽咖啡壺。她藉著從敞開的窗子吹進來的河風,才得以熬過夜晚的難關,還得不停地用毛巾驅趕蚊子,因為船停泊時,殺蟲劑噴筒已毫無用處。耳痛變得無法忍受。可一天早上她醒來時,疼痛突然消失了,就像一隻唱破了肚皮的知了,歌聲戛然而止。直到晚上,她才發現左耳已失去聽覺。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從左邊跟她說話時,她不得不轉過頭才能聽見。她沒有告訴任何人,順從地忍受著,這不過是在年齡帶來的那許多無法挽回的缺陷上再加一條罷了。
並不像他堅持相信的那樣,回憶並不能拯救未來。恰恰相反,對過去的記憶更加堅定了費爾明娜·達薩的信念,那就是二十歲時的火熱躁動是某種高貴而美麗的東西,但絕不是愛情。儘管她率真到有些刻薄的地步,卻也不願親自向他揭示這一點,無論是寫信還是當面。她也沒有勇氣告訴他,在認識到他筆下的那些思考多麼具有撫慰心靈的奇迹作用之後,他信中那些傷感主義的言語聽上去有多麼虛偽,那些抒情詩似的謊言又會多麼貶損他的價值,那樣發了瘋似的堅持要回到過去更會多麼損毀他的事業。不,他往昔的信中沒有一行字,她自己那百無聊賴的青春中也沒有片刻像此時這樣,讓她感受到沒有他的星期二下午竟會如此漫長、如此孤獨、如此不堪忍受,可事實的確就是這樣。
「已經無所謂了。」她說,「我都七十二歲了。」
萊昂娜·卡西亞尼每兩天來幫他洗一次澡,更換睡衣。她為他灌腸,為他放好尿壺,為他在脊背的潰爛處敷上山金車花藥膏,還遵照醫生的囑咐給他按摩,以免缺少活動讓他患上其他更嚴重的疾病。星期六和星期日,阿美利加·維庫尼亞來替換她。這年的十二月,她就能獲得教師學位了。他答應她,由河運公司出錢,送她到阿拉巴馬州的高等學府去。這樣做,部分是為了讓自己的良心得到安慰,但更多的是為了逃避她尚沒有找到方式提出的指責以及他欠她的一個解釋。他永遠也想象不到她在寄宿學校里度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在沒有他的周末、沒有他的生活中過得多麼痛苦,因為他永遠也想象不到她有多麼愛他。從學校寄來的官方信件中,他得知她由原來一貫的第一名跌至最後一名,在期末考試中還險些沒有及格。然而,他逃避了監護人的責任:他試圖逃避自己的負罪感,因而沒有向阿美利加·維庫尼亞的父母報告任何情況,也沒有跟她本人談過此事,因為他有足夠的理由害怕,她會把他和自己學業上的失敗牽連在一起。於是,他對一切聽之任之。他沒有意識到,他已經在開始拖延自己的種種問題,期盼死亡能解決一切。
「我們這些制定規則的人,更有責任身體力行。」他對他說。儘管如此,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還是跟著烏爾比諾·達薩醫生冒了一次風險。結果,雖然沒有人邀請他在金色的貴賓簽名簿上簽名,他卻受到了特殊的禮遇。午餐很簡短,只有他們兩人,在低沉的小調氣氛中進行。第一杯波爾多開胃酒下肚,從前一天下午起便一直煩擾著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愁雲一下子消散了。烏爾比諾·達薩醫生想和他談一談自己的母親。他滔滔不絕地講了很多,從他的話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發現她跟兒子說起過他,而更讓他吃驚的是,她竟然為他撒了謊。她告訴兒子,他們從小就是朋友,自從她從聖胡安·德拉希耶納加來到此地,他們就一起玩耍,是他教會她識字讀書,因此,她對他一直懷有深深的感激之情。她還告訴兒子,每當她放學回家,都會先去特蘭西多·阿里薩的雜貨鋪里和她一起做好幾個小時的精美刺繡,因為她是一位出色的老師。後來,她沒有再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經常見面,並非出於她的意願,而是因為他們各自有了不同的生活。
的確,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對河道的變化感到詫異。第二天,當航行變得更加艱難時,他就更是驚訝了。他發現,世界大河之一,他的父親河馬格達萊納河,如今已成記憶中的幻影。薩馬利塔諾船長向他們解釋了毫無理性的濫伐森林如何在五十年裡毀掉了河流:輪船的鍋爐將茂密的雨林消耗殆盡,想當初,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第一次旅行時還曾因那些參天的大樹感到壓抑呢。費爾明娜·達薩也不會看到她夢中的動物了:新奧爾良皮革廠的獵人們殺光了在河岸峭壁上一連幾小時張著大嘴裝死、伺機捕捉蝴蝶的短吻鱷;隨著枝繁葉茂的森林的消亡,嘰里哌啦叫個不停的鸛鵡和像瘋子一般吵嚷的長尾猴也逐漸銷聲匿跡;而用碩大的乳|房在河灘上給幼畜餵奶、像悲傷的女人一樣哭泣的海牛,也被尋開心的獵人用穿甲子彈滅絕了。薩馬利塔諾船長對海牛有著一種近乎母性的愛,因為他覺得它們就像是因某種誤入歧途的愛情而被判罪的夫人們,而且,他相信傳說,即海牛是動物王國中唯一一個只有雌性而沒有雄性的物種。他一向反對人們從船上射殺海牛,但儘管有法律明令禁止這一行為,人們還是會習慣性地舉槍。曾經有一個帶著合法證件的北卡羅來納獵人,違背船長的命令,用他那桿斯普林菲爾德步槍一槍打爆了一隻母海牛的腦袋,小海牛痛苦得發了瘋,趴在母海牛的屍體上哭號。船長命人把孤零零的小海牛弄上船,親自照料,而把獵人扔在了荒無人煙的河灘上,就在被他射殺的海牛媽媽的屍體旁。由於來自外交方面的抗議,船長坐了六個月牢,差點丟掉航海執照。但出獄后,他仍準備堅持己見——類似的事見一次就管一次。不過,這次事件已被載入歷史:那隻海牛孤兒後來在巴蘭卡斯的聖尼古拉斯稀有物種動物園裡長大,並且生活了許多年,它是人們在這條河上見過的最後一隻海牛。
於是,「新忠誠號」在第二天天蒙蒙亮時就起錨了。沒有貨物,也沒有旅客,主梔桿上一面標志著霍亂的黃旗歡快地飄蕩。傍晚時,他們在納雷港把一個比船長還要高大結實的女人接上了船。她的美與眾不同,只差一把鬍子就可以被馬戲團聘用了。她叫塞娜依達·內維斯,可船長卻稱呼她「我的魔女」。她是船長的老情人,他常常把她從一個港口接上船,再在另一個港口放下,而且每次她一登船,便會帶來一股幸福的勁風。在這個令人傷心的死亡之地,看著恩維加多的火車在昔日騾子走過的飛檐般的靖壁上吃力爬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心中不由泛起對羅薩爾芭的思念。正在此時,亞馬遜的暴雨傾盆而下,在餘下的旅途中幾乎沒有停歇過。但誰都沒有在意:旅行中的狂歡自有其避風擋雨的屋檐。那天晚上,作為個人對狂歡的貢獻,費爾明娜·達薩在船員們的歡呼聲中下了廚房,為大家做了一道她自創的菜肴,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將其命名為「愛情茄子」。
「我們走,一直走,一直走,重回黃金港!」
「我的上帝!」她說,「在船上我多瘋狂啊!」
那天下午,他們一起去看了公園裡的木偶戲,在防波堤的炸魚攤上吃了午飯,看了剛到本城的一個馬戲團關在籠子里的野獸,在「代筆人門廊」那兒買了準備帶回寄宿學校的各種甜食,又乘著敞篷汽車在城中轉了幾圈,這都是為了讓她逐漸習慣一點,即他是她的監護人,而不是她的情人。之後,在一場沒完沒了的大雨中,剛好趕在《三鍾經》祈禱之前,他把她送回了學校。星期日,他給她派了汽車,以便她和女伴們外出散心,但他不想見她,因為從上星期起,他已完全意識到了兩人年齡上的差距。那天晚上,他下定決心要給費爾明娜·達薩寫一封請求原諒的信,哪怕只是為了表明自己並沒有放棄,但最後又決定第二天再寫。星期一,就在飽受煎熬整整三個星期的時候,被大雨淋得濕透的他走進家門,發現了她的信。
「天哪!」她驚呼道,「我可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事。」因此,她也就無法做出其他回答。而在此之前,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也沒有想過這種可能性,但他決定冒險到底。他將辦公室的一台打字機搬回家,引來下屬一片友好的嘲笑:「老鸚鵡是學不會說話的啦。」萊昂娜·卡西亞尼對任何新鮮事都抱有熱情,自告奮勇到家中去給他上打字課。可是,自從洛達里奧·圖古特想教他按照樂譜拉小提琴的時候起,他就反對系統學習。洛達里奧·圖古特嚇唬他說,入門至少需要一年,要想得到專業管弦樂隊的認可,需要五年,而若想真真正正拉好琴,則需要一生的時間,而且每天都要練習六個鐘頭。可他最終說服母親給他買了一把盲人小提琴,按照洛達里奧·圖古特教給他的五條基本規則練了不到一年,就敢去大教堂的唱詩班裡演奏,還能從貧民墓地根據風向為費爾明娜·達薩送去一首首小夜曲。如果說能在二十歲學會像拉小提琴這樣困難的事,他想不出自己為何就不能在七十六歲學會像打字這樣只需要動用一根手指的活計。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握緊了她的手,俯下身去,想親吻她的面頰。她卻躲開了,用沙啞而溫柔的聲音拒絕了他。
「這樣的死法真是荒唐啊!」她說。
有時,飛機的聲音讓她吃驚。她在解放者逝世一百周年時看過飛行特技表演,它們飛得低極了,其中一架,黑得就像一隻巨大的兀鷲,擦著拉曼加的房頂飛了過去,在鄰居家的一棵樹上碰掉一塊翅膀,最後掛在了電線上。即便這樣,費爾明娜·達薩還是沒有接受飛機這種東西的存在。最近幾年,她也完全沒有興趣到曼薩尼略灣去看看:自從警衛艇把漁民的獨木舟和數量越來越多的遊艇都趕走後,水上飛機就降落在那裡。她都這麼老了,人們還選她帶著一束玫瑰花去迎接興緻勃勃開著飛機前來的査爾斯·林白,她不理解,一個那麼英俊魁梧、頭髮金黃的男人,怎麼會坐在那樣一個皺巴巴的馬口鐵傢伙里升到空中去呢,還得有兩名機械師推著尾巴幫助那玩意兒起飛。而一些飛機看上去也不比那一架大多少,竟可以同時裝下八個人,這個想法更是無論如何也塞不進她腦袋裡。相反,她倒聽說,乘坐內河船旅行是很愜意的,因為不會像海輪那麼搖晃,但也有另一些更嚴重的威脅,比如淺灘和強盜的襲擊。
儘管她從沒有暗示read.99csw.com過,但如果能與他一起再次步人婚姻殿堂,那麼,即便是讓她把靈魂出賣給魔鬼,她也會心甘情願。她知道,要適應他的吝嗇,他早熟外表下不諳世事的執拗,他古怪的性情,他只知索取、不願付出的渴望,這一切都不容易,但儘管如此,卻沒有哪個男人是比他更好的伴侶了,因為這世上沒有哪個男人比他更需要愛。但同時,也沒有哪個男人比他更油滑,因此,他們的愛從不會超越他所掌控的界線:一切以不干擾他為費爾明娜·達薩保持自由之身的決心為準則。不過,他們的愛情還是持續了很多年,即便是在他安排好一切,讓她嫁給了一個商業代理人後依舊如此。那個代理人每次在家裡待三個月,然後便要四處跑三個月,她和他有一個女兒和四個兒子,據她發誓說,其中一個兒子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
這是一個美妙的夜晚,迭戈·薩馬利塔諾船長用其四十年河運生涯的多彩故事為它增添了調料,可費爾明娜·達薩費了好大勁兒才裝出開心的樣子。雖然八點鐘就拉響了最後一聲汽笛,送行的人被請下船,舷梯也被升起,但直到船長用完晚餐,走上指揮台開始指揮,船才起錨。費爾明娜·達薩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站在公共大廳的欄杆旁,混在那些極力辨認著城中每一處燈火的嘈雜旅客中間,探身遠眺,直到輪船駛出港灣,進人看不清的河道和散布著起伏的漁船燈火的沼澤之中,最後,它終於在馬格達萊納大河自由的空氣里順暢地呼吸起來。這時,樂隊奏起了一首流行的民間樂曲,旅客中爆發出一陣歡騰,舞會在一片混亂中開始了。
當他們起床穿好衣服準備下船時,輪船已把昔日西班牙人關口的狹窄水道和沼澤拋到身後,行駛在海灣破舊的船骸和廢棄的油罐之間。一個燦爛的星期四從這座總督之城的金色穹頂上徐徐升起。然而,站在欄杆前的費爾明娜·達薩已無法忍受它那腐臭的榮耀,以及那些早已被鬣蜥褻瀆的城堡的高傲:可怕的現實生活。兩人都沒有說話,但無論他,還是她,都感到自己無法如此輕易地屈服投降。
「我的意思是,」他說,「這些信已經完全不同了。」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吃了一驚,因為她的話道破了自返程起就時刻折磨著他的一個想法。無論他還是她,都無法想象自己在艙室以外的另一個家裡,吃著與船上不同的飯菜,投身到一種對他們來說將永遠陌生的生活中去——那真的像死一樣。他再也睡不著,仰面躺在床上,雙手交叉枕在腦後。片刻之後,對阿美利加·維庫尼亞的回憶刺痛了他,他蜷起身子,再也無法逃避真相。於是,他把自己關在衛生間里,痛痛快快、從容不迫地大哭了一場,直至哭盡最後一滴眼淚。也只有在這時,他才有勇氣向自己承認他曾多麼愛她。
他想得沒錯。他用了三天時間來記住鍵盤上字母的位置,又花了六天時間學會如何一邊打字一邊思考,最後用三天時間,在撕碎了半令紙后,打出了第一封準確無誤的信。他用了一個莊嚴的抬頭:夫人,落款則是自己名字的首字母,就像年輕時那一封封飄香的信一樣。他把信郵寄出去,用的是繪有哀悼紋飾的信封,這是給新近孀居的寡婦寫信的規矩,並且,信封背面沒有署寄信人的姓名。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當然是認真的。他簽署了命令。不管怎麼說,誰都知道,儘管衛生部門對形勢估計樂觀,但霍亂時期遠未結束。至於船本身,並不是問題。已經裝船的貨物本就不多,它們被轉移到了別的船上,旅客則被告知輪船的機器出了故障,當天清晨已被安排搭乘其他公司的一艘輪船。如果說這樣做的理由並不道德,甚至有些令人不齒,但在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看來,既然都是為了愛,那麼也就沒有什麼不合理不合法的。船長唯一的請求是在納雷港停一下,把一個陪他旅行的人接上船來:他也有自己隱秘的心思。
《正義報》最後說道,洛倫索·達薩上世紀末之所以離開聖胡安·德拉希耶納加,並非像他常常愛說的那樣,是要為女兒的未來尋找更好的天空,而是因為他在進口煙中摻雜碎紙屑的勾當被逮了個正著。他的手段極其精巧,就連最講究的吸煙者也不會察覺到其中的騙局,他的生意因此十分興隆。報紙還披露了他與一家地下國際公司之間的聯繫。這家公司在上世紀末利潤最大的買賣便是從巴拿馬非法引渡中國移民。看起來,曾最令他名譽受損的可疑的騾子生意反倒成了他唯一做過的誠實買賣。
六點鐘,他們醒了。她的頭因昨晚的茴香酒還劇烈地疼著,而且心慌意亂,因為她彷彿覺得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回來了,比從樹上摔下去時更胖了一些,也更年輕了,正坐在家門口的搖椅上等著她。然而,她很清醒地意識到,這並非茴香酒產生的作用,而是對馬上就要到家的恐懼。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戰慄了一下:的確,如她先前所說,她身上有一股上了年紀的酸味。然而,當他在熟睡的旅客那一張張吊床組成的迷宮中辟出道路向艙室走去時,還是自我安慰地想,他身上肯定也有同樣的味道,而且還要再老上四歲,而她一定也懷著同樣的激|情感受到了這一點。這是人發酵后的氣味,他曾在那些最老的情人身上察覺到過,而她們也在他身上聞到過。拿撒勒的寡婦向來毫無顧忌,說的話更為刻薄:「我們聞上去已經有股兀鷲的味兒了。」兩人互相忍受,是因為彼此半斤八兩:我的味兒正好與你的味兒相當。然而,對阿美利加·維庫尼亞,他很多時候都要小心翼翼,她身上那股襁褓中嬰兒的味道時常喚起他內心母性的本能,可一想到她一定無法忍受他那股老色鬼的氣味,他便十分不安。但這一切都過去了。重要的是,自從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將彌撒經書放在電報室的櫃檯上的那個下午,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從未像今晚這樣幸福過:這種幸福如此強烈,他甚至惶恐起來。
當費爾明娜·達薩那隻好使的耳朵又聽到輪船的汽笛聲時,她嚇了一跳,但在暢飲茴香酒的第二天,她的兩隻耳朵就都聽得比以往更清楚了。她發現玫瑰花比從前更香,鳥兒黎明時的歌聲也更動聽了。她還發現,上帝又造了一頭海牛,把它放到了塔瑪拉梅克的河灘上,目的就是把她喚醒。船長也聽到了海牛的叫聲,命令改變航向。於是,他們看見了這個體形巨大、剛剛分娩的母親,它正把幼子抱在懷中餵奶。無論是弗洛倫蒂諾還是費爾明娜,都沒有注意到他們彼此間是多麼情投意合:她幫他灌腸,在他之前起床為他刷凈他睡覺前放在杯中的假牙;她總找不著眼鏡的問題也解決了,因為她看書和縫補時可以戴上他的眼鏡。一天早上她醒來,見他正在昏暗中釘襯衫上的紐扣。在他說出那句「男人需要兩個妻子」的儀式性話語之前,她趕忙把活兒搶到自己手中。而她唯一需要他做的,只是給她拔火罐消除背痛。
比起要命的絞痛,若是讓她聽見自己肚子里嘰里咕嚕的聲音,他會更加痛苦。他盡全力要多忍片刻,說了一聲「不」,並說自己此次前來是為了問她何時能接受他的拜訪。她站在那兒,困惑地說:「可您已經在這裏了呀。」她請他隨她到院子里的露台上去,那裡會涼快些。他拒絕了,聲音在她聽來更像一聲遺憾的嘆息。
他往前邁出了大胆的一步。
這並不是費爾明娜·達薩最後一次必須強忍住的淚水。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還沒有完成六十天的幽禁,《正義報》就在頭版以最大的篇幅披露了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和盧克雷西婭·德爾雷亞爾·德爾奧比斯波之間可能存在的私情,還刊登了兩位當事人的照片。報紙推測了他們私通的種種細節、頻繁程度和方式等等,還提到盧克雷西婭·德爾雷亞爾的丈夫對此欣然接受,因為他更熱衷於雞|奸自己蔗糖廠中的黑人。用血紅色的特大號印刷字體刊登出來的這篇報道,像一聲災難性的轟雷,震撼了本地早已四分五裂的貴族階層。事實上,報道中沒有一行字是真的: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和盧克雷西婭·德爾雷亞爾從單身時起就是親密的朋友,結婚後依舊如此,但他們從不是情人。無論如何,這篇報道的目的似乎並不是為了玷污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的名譽,人們對他的回憶一致是充滿敬意的,而是為了毀掉盧克雷西婭·德爾雷亞爾的丈夫,他在上周剛剛被選為社交俱樂部的主席。沒過幾個小時,醜聞就被平息了。但盧克雷西婭·德爾雷亞爾從此卻再沒去拜訪過費爾明娜·達薩。費爾明娜·達薩把此舉視作她默認了自己的過錯。
他好幾次試圖用雙手抬著那條雕塑般的腿站起來,但每一次,現實都打敗了他。當他終於拖著那隻仍舊疼痛的腳踝、挺著裸|露鮮肉的脊背重新開始行走時,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命運用一次天意的跌倒嘉獎了他的堅貞。
「女人多奇怪啊!」他說。
「告訴我一件事,我親愛的母獅,」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問,「如果你收到一封用這玩意兒寫的情書,你會有何感覺?」早已處事不驚的她聽了這話,也露出驚詫的表情。
他清楚地知道不能期待立刻得到答覆,其實只要信不退回,他也就心滿意足了。這封信果然沒有退回來,以後的每一封也都沒有退回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焦慮與日俱增。越久不見退信,他就越希望得到一封回信。一開始,他寫信的頻率取決於他手指的靈活程度:先是每星期一封,後來每星期兩封,最後是每天一封。對於郵電事業從他當旗手的時代到目前為止所取得的進步,他備感欣慰,因為他不必再冒被人發現每天到郵局去給同一個人寄信的風險,也不必冒險找人送信,因為這人有可能把事情說出去。相反,只要派一個職員買回能用上一個月的郵票,再把信塞進分佈在老城區的三個郵筒中的任何一個,這簡直易如反掌。很快,他把這個習慣納入了他的生活常規:他利用不眠的夜晚寫信,然後在第二天去辦公室的路上,讓司機在街角的郵筒前停一分鐘,自己下車親自把信放進去。他從不讓司機代他投信,儘管在一個雨天的早晨,司機曾想幫他這樣做。還有時,他小心謹慎,不止帶一封信,而是同時帶上好幾封,為了顯得更加自然。司機當然不知道,那些湊數的信件不過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寄給自己的幾張白紙,因為他從不與任何人互通私人信件,除了每個月末會寫信給阿美利加·維庫尼亞的父母,作為監護人彙報一下他對姑娘的行為、精神狀態、健康情況以及她在學習上取得的好成績的個人印象。
僅僅三個星期二,就足以讓費爾明娜·達薩察覺到自己有多想念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拜訪。她和一直來往的女伴們相處得不錯,特別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她離死去丈夫的習慣越來越遠,而她們也相處得越來越愉快。盧克雷西婭·德爾雷亞爾·德爾奧比斯波去了一趟巴拿馬,為的是治療用什麼辦法都無法緩解的耳痛。一個月後她回來了,疼痛大為減輕,但別在耳上的助聽器反而使她聽到的東西比以前更少了。費爾明娜·達薩是她的朋友中最能忍受她答非所問的一個,這讓她很受鼓舞,幾乎每一天都隨時可能出現在她家裡。但費爾明娜·達薩無法用任何人來取代她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度過的那一個個平靜的下午。
「我懇求您,明天吧。」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信中甚至都沒有提到她寄給他的那封可怕的信,而是從一開始就試圖釆取一種截然不同的方式誘導她,對過去的愛情隻字不提,連帶過去的一切都不再提起:所有往事一筆勾銷,一切重新開始。他寫下的更像是對人生的一種廣泛性的思考,依據的是多年來他對男女之間關係的看法和經驗,他曾一度想把這些作為《戀人指南》的增訂本寫出來,只不過此時,他把這種思考隱藏在一種家長式的淳樸文風之下,如同一個老者的回憶,為的就是不那麼明顯地被人看出,這實際上是一封傾訴愛情的書信。他原本也按照舊時的文風寫了很多份草稿,但以冷靜的頭腦一讀再讀之後,最終在一瞬間把它們付諸一炬。他知道,任何一個不起眼的疏忽,或者哪怕輕率流露出的一點點懷舊之情,都可能攪起她對往事的反感。雖然他預料到她有可能在鼓足勇氣打開第一封信之前先退上個上百封信,但還是盼望這樣的事一次也不要發生。所以,他像籌劃最後一場決戰那樣,對每個細枝末節都思慮周詳:一切都要與眾不同,如此方能在一個于巔峰上過完一生的女人心中激起新的好奇、新的興緻和新的希望。這封信應該要提供一種蠢蠢欲動的幻想,並且給予她足夠的勇氣,把某個階層的不公偏見扔進垃圾堆里去。她原本並不出身於那個階層,可那個階層最終卻變得比其他任何階層都更像她的出身之處。這封信應該教會她把愛情想成一種美好的狀態,而非達到任何目的的途徑,愛情自有其本身的起點和終點。
「讓他們見鬼去吧!」她說,「如果說我們這些寡婦有什麼優勢的話,那就是再也沒人能對我們發號施令了。」
不僅這兩個照顧他的女人,就連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本人也對自己的變化之大感到吃驚。不到十年前,他還在家中的主樓梯後面突襲了一個女僕。她當時穿著衣服站在那兒,而他竟以比菲律賓鬥雞還短暫的時間迅速讓她受了孕。他不得不贈給她一幢帶傢具的房子,才讓她發誓說使她失去貞潔的罪魁禍首,是那個每逢星期日才見上一面、連吻都沒吻過她、頂多算半個情人的男人。她的父親和叔叔都是砍甘蔗的好手,強迫那小夥子跟她結了婚。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簡直和過去判若兩人。兩個在幾個月前還令他愛得顫抖的女人,如今在他身上摸來摸去,把他翻過來又掉過去,給他全身上下塗滿肥皂,又用埃及棉毛巾為他擦乾身體,給他做全身按摩,可他卻連一聲神魂顛倒的嘆息也沒有發出。對於他沒有了慾望這事,兩個女人各有各的解釋。萊昂娜·卡西亞尼認為這是死亡的前奏。阿美利加·維庫尼亞則把它歸為一個隱秘的緣由,但這其中的來龍去脈她尚未琢磨清楚。事實上,只有他知道真相,而這真相只有一個名字。無論如何,這是不公平的:她們照顧著他,他享受著無微不至的照顧,可她們卻遭受著比他更大的痛苦。
十一點鐘時,她已準備停當,洗過澡,渾身散發著花一般的香皂氣味,身著一套極為樸素的灰色紗羅寡婦服,已完全從夜晚的苦痛中恢復過來。她向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色制服、專為船長服務的侍者要了份簡單的早餐,但沒有讓他捎口信叫誰來接她。她獨自走到指揮台上,天空萬里無雲,有些晃眼。她看見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正在與船長交談。她覺得他像變了個人似的,不是因為她此時已對他另眼相看,而是因為他真的變了模樣。他沒有穿他那身穿了一輩子的參加葬禮似的衣服,取而代之的是一雙舒適的白皮鞋,亞麻長褲,亞麻開領短袖襯衫,胸前的口袋上綉著他姓名首字母的花押字。此外,他頭上還戴了頂蘇格蘭帽,也是白色的,那副他始終戴著的近視鏡上則夾了一副可拆卸的深色鏡片。顯然,這些東西他都是第一次穿戴,而且是專為這次旅行才買的。只除了那條早已過舊的棕色皮帶,費爾明娜·達薩一眼就看見了它,彷彿發現了湯中的蒼蠅一般。看到他如此明顯地為自己著意打扮,她的臉頰不禁泛起一抹火辣辣的紅暈。跟他打招呼時,她心慌意亂。見她如此,他也慌亂起來。當兩人意識到他們的舉止竟像情侶一般,便越發不知所措,而當他們又意識到自己的窘態時,更是慌亂得一發不可收拾,以至於薩馬利塔諾船長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心中不禁同情地為之一顫。他把他們從尷尬中解救出來,花了整整兩個小時,向他們講解如何指揮輪船以及輪船的機械構造。他們緩慢地航行在一段看不見兩岸的河道上,河水在荒蕪的河灘間一直延伸到地平線上。與交匯處的渾濁水流不同,這裏的河水平緩而清澈,在無情的烈日下閃爍著金屬的光芒。費爾明娜·達薩覺得,這裏就像一片被沙島包圍的三角洲。
「正是,」他說,「所以,當關係破裂時,首先退還的就是信件。」她沒有聽出他的弦外之音,把信還給了他,說:「不能讀這封信真令人遺憾,因為之前的信讓我獲益良多。」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說得那麼自然,遠超他的期待,令他驚詫不已。他對她說:「您想象不到,能聽到您這樣說,我有多麼幸福。」但是她改變了話題,下午餘下的時光里,他都沒能讓她繼續說起這件事。
她仰面朝天地在床上躺了許久,一直在想。當她提前一小時返回寄宿學校時,已經完全不再有想哭的慾望了。她調整好嗅覺,磨尖了爪子,定要找出那隻躲在背後攪亂她生活的狡兔的蹤跡。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再次犯了一個男人的錯誤:他以為她在自己的努力徒勞無功之後,已經決定忘記一切了。
在沒有深人談到自己的意圖之前,烏爾比諾·達薩醫生先信口開河地談論了一番對老年的看法。他認為,如果沒有老人阻礙,世界會發展得更快。他說:「人類,就如同遠征的軍隊一樣,是以隊伍中步伐最慢者的速度前進的。」他預見將會有一個更人道,從而也更文明的未來,那時,人到了不能自我料理的年齡,都將被隔離到邊遠城市,以避免老年的恥辱、痛苦和可怕的孤獨。從醫生的角度來看,他認為界限應該是六十歲。但在社會達到那樣一個仁慈的高度之前,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養老院。在那裡,老人們可以互相安慰,分享自己的好惡、怪癖和痛苦,並逃開與下幾代人不可避免的分歧。他說:「老人在老人們中間,就顯得沒那麼老了。」因而,他很想感謝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他母親孤獨的寡婦生活中,很好地陪伴了她,並懇求他為了他們兩人好,也為了讓所有人都舒心,繼續這樣做下去,另外,他還請他對母親上了年紀后的壞脾氣抱有耐心。這次會面的結果令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感到如釋重負。「請您放心,」他說,「我比她大四歲,而且不只現在如此,從很久以前,在您出生很久以前就是如此了。」接著,他忍不住用隱晦的譏諷一吐為快。
「的確,」她說,「但用意不一樣,這您是知道的。」總是如此:他試圖前進,而她卻堵住他的去路。不過這一次,雖然她回答得恰到好處,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卻發現自己已經擊中了目標,因為她不得不轉過臉去,為的是不讓他看到她臉上的紅暈。那一片燃燒著的、青春萌動的紅暈,彷彿擁有自己的生命似的,攪起費爾明娜·達薩心中的不悅:她為這種失態而怨恨起自己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小心翼翼地把談話轉向不那麼敏感的話題,但他的彬彬有禮是如此明顯,她知道自己已被識破,而這更增加了她的憤怒。兩人度過了一個糟糕的星期二。她差點就讓他不要再來,但想到兩人竟在如此年紀和如此境況,像戀人一般吵架,她又覺得荒唐不已,險些笑出聲來。接下來的那個星期二,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把玫瑰花插到花瓶里時,她檢視了一下自己的內心,高興地發現上星期的不悅沒有留下哪怕最微小的一絲痕迹。
「在未來的社會裡,」他總結道,「您這會兒就得去墓地為我和您母親的午餐送上一束火鶴了。」
「它死了。」他說。
「因為你不會喜歡的。」她說。
烏爾比諾·達薩醫生本人與他的公眾形象並無差別:頭腦貧乏,行事笨拙,不論喜怒都愛一驚一乍,動不動就臉紅更是讓人擔心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但毫無疑問,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個好人,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最怕別人這樣評價自己。醫生的妻子卻正好相反。她活躍,有一股小老百姓的機靈勁兒,一切都能做得合乎時宜且恰到好處,這使她在優雅之外更添了一點兒人情味。沒有比他們更完美的牌局對手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對愛的貪婪需求由此得到了滿足,他幻想自己是和家人在一起共享天倫。
為了把手留在他的手中,費爾明娜·達薩停止了抽煙。她迫切地渴望能理解自己。她不能想象有哪個丈夫會比她曾經的丈夫更好,然而,回憶起他們的一生,她想到更多的是挫折,而非滿足,他們之間曾有太多的誤解,太多無謂的爭執,以及太多沒有釋然的怨恨。突然,她嘆了口氣:「真無法相信,經歷了那麼多的吵鬧與厭煩,這許多年竟還能感到幸福,見鬼,我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愛情。」正當她把心裡話一吐為快時,有人把月光熄滅了。輪船穩健地緩緩前行,一步接著一步,彷彿一隻伺機而動的巨大猛獸。費爾明娜·達薩從熱切的渴望中清醒了過來。
費爾明娜·達薩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指揮台上一直待到午飯時間,那時船剛剛經過卡拉瑪爾村。這個村莊在幾年前還天天都像過節一樣喜慶,如今,街道上卻滿目荒涼,成了一個廢墟港口。從船上能看到的唯一生命是一個身穿白衣的女人,正揮動手絹打著手勢。費爾明娜·達薩不明白,她那麼可憐,為何不把她接上船來。船長解釋說,那是個溺水而死的女人的靈魂,做出欺騙的手勢,為的是把船錯誤地引向對岸危險的旋渦。他們從離她很近的地方駛過,陽光下,費爾明娜·達薩真切地看清了所有的細節,毫不懷疑那個女人事實上並不存在,可她的臉卻讓費爾明娜·達薩覺得似曾相識。
船長大吃一驚,但很快,他就憑著自己老狐狸的本能洞察了一切。「我指揮這條船,而您指揮我們所有人。」他說,「因此,如果您是認真的,就請給我一份書面命令,我們馬上開船。」
幸好,這不過是老毛病。星期五下午五點整,當女僕領他穿過陰涼的客廳,來到院子里的露台上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為此感謝了上帝。在那裡,他見到了費爾明娜·達薩,她正坐在為兩人準備好的小桌前。她問他要茶、巧克力,還是咖啡。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要了咖啡,那種很熱很濃的咖啡,她則吩咐女僕說:「我還是老樣子。」所謂老樣子,就是好幾種東方茶葉混合在一起的茶,可以在午睡後為她提神。她喝完一壺茶的時候,他也喝完了一壺咖啡。他們已經試著開始並又中斷了好幾個話題,並非因為真的對這些話題感興趣,而是因為想避開另外一些無論他還是她都不敢觸及的話題。兩人都有些膽怯,都不知道在距離年輕歲月已如此遙遠的時候,在一座不屬於他們的房子里,在用來下象棋的露台上,在還飄著墓地花香的地方,究竟要做些什麼。這是半個世紀后兩人第一次面對面地坐在一起,距離是如此之近,並且有充足的時間靜靜地看著對方。他們看得如此清楚:這兩個被死神窺視的老人,沒有旁的什麼共同之處,一起享有的只是對那個短暫過去的回憶,然而那個回憶早已不再屬於他們,而是屬於兩個消失了的年輕人,那兩個人足可以做他們的孫子了。她想,他最終會說服自己,會看到他的夢想是多麼的不現實,從而把他從荒唐中解救出來。
「這是我們僅剩的一片河水了。」船長對她說。
女兒奧菲利婭陪伴她三個月後就回新奧爾良去了。兒子每星期日都帶著家人過來吃午餐,其他日子,只要有可能也會來。服喪期一過,費爾明娜·達薩最親近的女友們便開始來看望她,面對著光禿禿的院子玩牌,試驗新菜譜,還把她缺席的這些日子里這個依舊運轉的貪婪世界里的種種秘聞講給她聽,以讓她跟上潮流。最常來的女友之一是盧克雷西婭·德爾雷亞爾·德爾奧比斯波,一個老派貴族,費爾明娜·達薩一直和她很要好,自從胡維納爾·烏爾比諾死後,她和她更加親近。被關節炎折磨得身體僵硬並對自己昔日的放蕩生活感到懊悔的盧克雷西婭·德爾雷亞爾不僅是她最好的女伴,還常常會向她詢問城中正在醞釀什麼愛國舉動或世俗活動。這讓她感到自己還是有用的,而不是僅僅倚仗著丈夫的保護傘。然而,人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把她同丈夫視為一體,大家不再像以前那樣叫她做姑娘時的名字,而是開始稱呼她烏爾比諾的寡婦。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把自己艙室的鑰匙拿給他看,意思很明確:他住的只是公共甲板上的一間普通艙室。可烏爾比諾·達薩醫生覺得這個證據並不足以證明他的清白。他像遭遇了海難一般向妻子投去求助的一瞥,想為自己的彷徨無助尋找支點,但遇到的卻是一雙冰冷的眼睛。她嚴厲地低聲說:「難道你也一樣?」是的,他也一樣,同他的妹妹奧菲利婭一樣,認為愛情到一定九*九*藏*書年齡就變得不體面了。但他善於及時做出反應,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握了握手以示告別,心中的無奈多過感激。
作為一件沒有任何隱藏含義的禮物,玫瑰被欣然接受了。就這樣,星期二的例行儀式得以豐富,以至於每當他手持白玫瑰到來時,茶几上都已準備好了盛著水的花瓶。一個星期二,把玫瑰插在花瓶中時,他看似隨意地說:
「見鬼,那您認為我們這樣來來回回的究竟走到什麼時候?」他問。
「我沒想過見面要有什麼意義。」他說。
與此同時,他仍舊過著有條不紊的生活。由於預見自己會得到一個圓滿的答覆,他對房子進行了第二次整修,以使它配得上那個自它被買下來那天起,就該來當女主人的人。他遵守承諾,又去看了幾次普魯登西婭·皮特雷,以向她證明儘管年歲不饒人,他還是愛她的,而且不只是在孤苦無依的夜晚,有幾次還是在大白天,從敞開的大門走進去的。他仍舊從安德雷婭·瓦隆的家門前經過,直到有一天看見浴室的燈熄著,便進去在她的床上粗野地嘗試各種瘋狂的舉動,儘管這樣做不過是為了讓自己不失去愛的習慣,其依據是他的一個到那時為止尚未被證偽的迷信,即一個人只要堅持做|愛,身體就會一直管用。
「從前我們是以『你』相稱的。」他說。
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去世一周年時,他的家人送出請柬,邀請大家出席大教堂舉行的紀念彌撒。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此時仍沒有收到任何迴音。這促使他大胆決定,儘管沒受到邀請,也要去參加彌撒。這是一次奢華多過傷感的社交活動。前幾排的座位是終身及世襲的榮譽席位,椅背的銅牌上刻著主人的名字。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是最早到達的客人之一,為的是能坐在一個費爾明娜·達薩必然會經過並且看見的位置上。他想,最佳位置應該是正殿,在那些保留座位的後面。但出席的人太多了,那裡根本找不到空位子。於是,他不得不坐到了窮親戚們所在的中殿。從那裡,他看見費爾明娜·達薩挽著兒子的手臂走進來,穿著一襲黑色天鵝絨裙子,袖子長及手腕,沒有佩戴任何首飾,一長排扣子從脖子直到腳尖,就像主教的長袍。她肩上搭著一塊卡斯蒂利亞手工編織的窄披肩,而沒有像其他寡婦,甚至許多渴望成為寡婦的女人那樣頭戴面紗帽。她那未施粉黛的臉頰發出一種雪花石膏般的光芒,柳葉形的眼睛在正殿巨大的吊燈下顯現出特有的勃勃生機。她走路的時候,腰板是那樣的筆直,神情是那樣的高傲,姿態是那樣的從容,看上去似乎還沒有兒子年齡大。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站在那裡,用指尖撐著前排座椅的靠背,直到一陣眩暈的感覺過去,他感到自己和她不止七步之遙,而是處在兩個不同的時空。
起初對船長並沒有什麼好感的費爾明娜·達薩,此刻被這個充滿柔情的彪形大漢深深打動,從這天早晨起,她就把他擺在了自己心裏一個特殊的位置上。她是對的,旅行才剛剛開始,日後她將有更多機會發現自己做得沒有錯。
然而兩天後,他收到一封費爾明娜·達薩的信。她在信中懇求他不要再給自己打電話。她的理由非常充分:城中的電話屈指可數,而且是通過同一位接線員轉接,她認識所有用戶,了解他們的生活和奇聞逸事,而且不管用戶是否在家,她能在任何地方找到他們。她那高效工作的回報,便是她知曉用戶之間的全部對話,能窺見他們私人生活中的大小秘密,發現他們那些隱藏得最好的動人故事。有時,她甚至會介人他們的談話,發表自己的觀點,或平息他們的情緒,這都不足為奇。另一方面,那一年城中創辦了一份晚報,叫《正義報》,唯一的宗旨就是秤擊擁有長長姓氏的家族,指名道姓,毫無顧忌。那是報紙主人的報復,因為他的子女未被獲准進人社交俱樂部。費爾明娜·達薩向來潔身自好,尤其是此時,她比任何時候都更留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即使是對最親密的朋友。因此,她仍然釆用通信這種不合潮流的方式與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保持聯繫。最終,他們來往的信件如此頻繁而密切,以至於他忘記了自己的腳傷,忘記了卧床的懲罰,忘記了一切,全身心地投人到寫信之中,整日伏在一張醫院里供病人吃飯用的輕便小桌上。
當他們在私人餐廳用晚餐時,他突然想出了主意。船長一直在為某個問題煩惱,好久以前就想跟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討論一下,但阿里薩總是以他那一貫的理由避而不談:「這些瑣事,萊昂娜·卡西亞尼比我處理得更好。」然而,這一次他仔細聽了船長的話。事情是這樣的,船上行時載著貨物,回程卻是空的,而載客情況卻正好相反。「載貨是有利的,付的錢多,而且貨物還不用吃飯。」他說。費爾明娜·達薩的這頓晚餐吃得索然無味,兩個男人就設立不同票價制度的好處進行的冗長討論讓她感到無聊。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堅持到最後,才提出了一個在船長看來可能是拯救方案之前奏的問題:
果然,三個星期以後,她開始看到曙光。可是隨著光線越來越強,越來越清晰,她逐漸意識到自己的生活中有一個居心叵測的幽靈,讓她一刻也不得安寧。他不是當年那個在福音花園偷偷窺視她的讓人可憐的幽靈,不是那個她進人暮年以後還時常懷著某種柔情想起的幽靈,而是那個穿著劊子手的長禮服、把帽子拿在胸前的令人厭惡的幽靈。他愚蠢的無禮行為讓她心煩不已,以至於總是揮之不去。自從十八歲那年拒絕他以後,她一直覺得自己在他身上播下了仇恨的種子,而時間將使這種子生根發芽。她時刻都感覺到這種仇恨,每當這個幽靈離她很近,她都能在空氣中聞到仇恨的味道,單是看他一眼,就使她心慌意亂。她是那麼怕他,以至於在他面前,她始終找不到一種自然的方式讓自己舉止得體。那天晚上,當他向她重申愛情時,紀念亡夫的鮮花所散發的芳香還在房子里瀰漫,她不能不把這種無禮的言行視作他報復行為的第一步,誰又知道這之後究竟還隱藏著多少陰險的企圖呢。
最糟糕的一天是跌倒后的第一個星期一。疼痛已經減弱,醫生所下的診斷也令人鼓舞,但他拒絕接受第二天下午不能去看望費爾明娜·達薩的命運,這是四個月以來他第一次無法赴約。然而,無可奈何地睡過午覺之後,他向現實屈服了,給她寫了一封表達歉意的信。信是手寫的,寫在一張散發著香味的紙上,用的是在黑暗中也能閱讀的發光墨水。他毫不害羞地戲劇性誇大了這個不幸事件的嚴重性,企圖引起她的同情。兩天後,她給他回了信,很有感情,也很和善,但一字不多一字不少,中規中矩,就像當初熱戀的日子里她寫的那些信一樣。他立即抓住機會,又給她寫了一封信。她第二次回信后,他決定要前進一大步,超越每星期二那打啞謎似的交談,同時,他以監督公司每日工作進度為借口,在床前裝了電話。他請總機接線員接通了那個他從第一次撥過後就牢記於心的三位數號碼。那個由於神秘的距離而有些緊張的低沉音色、那個他傾心愛慕的聲音接了電話,並聽出了打電話的人是誰,但只客套地問候了兩三句就和他道別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因她的冷漠傷心欲絕:他們又回到了最初的階段。
當他在一扇耀眼的窗前醒來時,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失去了對時間的把握。阿美利加·維庫尼亞和女傭們在花園裡玩球的聲音把他帶回了現實:他躺在母親的床上,這間卧室始終保持著原樣,在少有的孤獨讓他不安的時候,他常常睡在這裏,以減少一點寂寞。床對面是堂桑丘餐廳那面大鏡子,每每醒來時就能看見它,看見鏡子深處反射出的費爾明娜·達薩的身影,對他來說就已足夠了。他知道今天是星期六,因為每到這一天,司機便會從寄宿學校把阿美利加·維庫尼亞接出來,送到他家。他意識到之前一邊夢見自己無法人睡,一邊卻不知不覺睡著了,還倣了一個夢,夢裡被費爾明娜·達薩憤怒的臉龐擾得心神不寧。他一邊洗澡,一邊想下一步該怎麼辦。他不慌不忙地穿上最好的衣服,噴了香水,給那兩撇尖尖的白鬍子上膠。剛走出卧室,他便從二樓的走廊上看見了那個穿校服的漂亮姑娘。她正在躍起身子接住空中的皮球,那迷人的身姿曾在那麼多個星期六讓他戰慄不止,但這天早上,卻沒有在他心中激起絲毫漣漪。他示意她跟他走。上汽車前,他毫無必要地對她說:「今天我們不玩小遊戲。」他帶她來到美洲冷飲店,那裡擠滿了和孩子一起在天花板的大吊扇下吃冰激凌的父母們。阿美利加·維庫尼亞要了一個好幾層的冰激凌,裝在一隻巨大的杯子里,每一層的顏色都不同。這是她最喜歡的冰激凌,也是這裏賣得最好的,因為它能散發一種神奇的煙霧。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一邊喝著黑咖啡,一邊一言不發地看著女孩,她用一把很長的勺子吃著冰激凌,一直夠到杯底。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突然說道:「我要結婚了。」
她拿著勺子的手停在空中,臉上露出一絲疑惑,她看著他的眼睛,隨即又鎮靜下來,笑了笑。
「請別這樣對我,醫生。」他哀求道,「我的兩個月就如同您的十年啊。」
而對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來說,那幾個星期也是極其痛苦的。向費爾明娜·達薩重申愛情的那天晚上,他漫無目的地徘徊在被下午的大雨破壞殆盡的街道上,驚恐地自問,他剛剛殺死了圍困自己半個多世紀的老虎,接下來該拿虎皮怎麼辦。由於暴雨肆虐,城市處於危急狀態。一些房子里,半裸著身體的男女正試圖憑上帝的旨意從洪水中搶救出點兒什麼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覺得這場眾人的災難彷彿也與自己息息相關。但此刻,風平浪靜,加勒比的星星也靜靜地待在原來的位置上。忽然,在一片寂靜之中,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聽到一個男人的歌聲,那正是許多年前他和萊昂娜·卡西亞尼在同一時刻、同一個街角聽到的歌聲:我從橋上回來,淚流滿面。那樣的一首歌,那樣的旋律,那樣的夜晚,彷彿只為他而存在,且與死亡有著某種關聯。
直到這時,烏爾比諾·達薩醫生才意識到自己的預言是不恰當的。他匆忙鑽進解釋的峽道,結果又把自己繞了進去。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幫他走了出來。他容光煥發,因為他清楚自己遲早要和烏爾比諾·達薩醫生有這樣一次會面,以便履行一項不可避免的社會手續:向他的母親正式求婚。這頓午餐很是振奮人心,不僅由於它的初衷,更是因為它向他表明,他那勢在必行的求婚將會被愉快而順暢地接受。事實上,要是他現在已經徵得了費爾明娜·達薩的同意,那麼沒有比此刻更合適的機會了。甚至可以說,在這次歷史性的午餐談話之後,形式上的求得允許已顯得多餘了。
「在我們那個時代,送的可不是玫瑰,而是山茶花。」
他忙著自己的事情。六個月過去了,完全沒有一點迴音。他在床上輾轉反側,直到天明,迷失在一種新的失眠的荒漠之中。他想,費爾明娜·達薩一定由於那淡雅的信封打開了第一封信,也一定看到了那在往日的信中熟識的首字母,她一定是把它扔進了燒垃圾的火堆,甚至都不願費事去撕碎它。此後的信,她也定是一看到信封便連拆也不拆地做出了同樣處理,直到時間的盡頭,而最終,他也文思枯竭,再寫不出什麼新鮮東西來了。他不相信這世上有女人能抵制住這樣的好奇,對半年來每天收到的信是用什麼顏色的墨水寫的都不關心。但如果真有這樣的女人,那也只可能是她。
船長說,這隻在假設中成立。CFC有各種勞務協議,這一點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比誰都清楚,關於載貨、載客、郵件運輸以及其他很多項義務都簽有合同,其中大部分是不能推卸的。唯有一種情況可以跳過一切條款,那就是船上發生瘟疫。輪船宣布進入隔離檢疫,升起黃旗,在緊急狀態下航行。由於沿河出現過很多次霍亂,薩馬利塔諾船長曾有好幾次不得不這樣做,儘管後來衛生部門強迫醫生簽署了死者死於普通痢疾的證明。此外,在這條河流的歷史上,很多時候輪船升起代表瘟疫的黃旗是為了逃避稅收,或是不願搭載某個乘客,又或是躲避不合時宜的檢查。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桌下找到了費爾明娜·達薩的手。
接到費爾明娜·達薩的信五天以後,他來到辦公室時,感覺自己彷彿漂浮在某種突如其來而又不同尋常的打字機真空之中,那機器雨點般的聲音反而讓寂靜顯得格外引人注意。原來,是它暫時停了下來。當聲音重新響起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把身子探進萊昂娜·卡西亞尼的辦公室,看見她坐在自己的打字機前,而那台機器像有靈氣似的在她的指尖下聽從著指揮。她發覺有人在窺視她,便帶著她那令人生畏的燦爛微笑朝門口看了看,但沒有停下來,直到把那段文字打完。
四天後的星期二,他沒有事先通知就又來了。沒等僕人端上茶,她就對他講起他那些信令她多麼受益。他說,嚴格來講,那些並不是信,而是他很想寫的一部書里的零散篇章。而她也正是這樣看的。因此,如果他不會把這當作一種輕視的話,她很想把信還給他,以便讓它們有更好的用途。她繼續講著那些信在她最艱難的緊要關頭給她帶來的教益,說得那麼熱情激動,充滿感激,甚至或許還滿懷著深情,以至於讓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大起了膽子,不只是又往前邁了一步,而是拚死向前一躍。
「那咱們唱吧。」她說。
在說出這句話的前一刻,她其實還從未這樣想過,但一旦承認了這種可能性,她就足以視其為鐵板釘釘的事實了。兒子和兒媳聽了很高興。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連忙保證,費爾明娜·達薩將在他的船上被奉為上賓,她會擁有一間專為她準備的艙室,讓她感覺像在家裡一樣,還會享受到完美的服務,船長將親自負責她的安全和起居。為了振奮她的精神,他給她帶來了路線圖,絢麗的黃昏景色明信片,還有歌頌馬格達萊納河畔原始天堂的詩篇,這些詩出自幾位著名的旅行家之手,又或者可以說,正是因為這些詩,他們才成了著名的旅行家。她心情好時,會把這些東西翻上一翻。
他坐在床上,先飛快地讀了一遍。比起內容來,信的語氣更讓他好奇。還沒讀到第二頁,他就已經知道這正是一封他一直在等的辱罵信。他把信展開,放在床頭燈的光亮下,然後脫下濕漉漉的鞋祙,走到門口熄了大燈,戴上岩羚羊皮的護須罩,沒脫褲子和襯衫就躺了下來,頭倚在他閱讀時常用來當靠背的兩個大枕頭上。他又讀了一遍,這次是一字一句,逐字推敲,不放過任何一個隱藏的含義。之後,他又讀了四遍,直到腦中充滿了那些字句,而它們開始失去原本的意義。最後,他把沒套信封的信放到床頭櫃的抽屜里,仰面躺下,兩手交叉枕在腦後。四個小時里,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呆望著那面她曾出現在其中的空鏡子,幾乎沒有了呼吸,比死人還像死人。午夜十二點整,他來到廚房,煮了一壺濃得像原油似的咖啡,拿到房間里,然後將假牙放進床頭柜上一直為他準備好的硼酸水中。之後,他又恢復了剛才那種大理石像似的躺卧姿勢,但每隔一段時間會呷一口咖啡,只在這片刻才動彈一下,直到第二天早上六點,女傭又送來滿滿一壺咖啡。
要想讓伊爾德布蘭達不提起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是不可能的,因為她一直認為他的命運與自己的十分相似。她回想起她第一次發電報那天看到他的樣子,那個註定被戀人遺忘的可憐小鳥的形象永遠也無法從她心中抹去。而費爾明娜·達薩呢,她後來見過他很多次,當然,並沒有跟他說話,但她無法相信他就是自己的初戀愛人。總是有關於他的消息傳到她這裏,就像城中所有那些稍有點影響的人物只要有消息遲早都會傳到她耳中一樣。人們說他從未結過婚,因為他的興趣與眾不同。但這並沒有引起她的注意,一方面是因為她從不理會傳言,另一方面則因為人們對很多無可指摘的男人也會有類似的議論。但她覺得奇怪的,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始終穿著他那身古怪的衣服,使用奇怪的沐浴露,而且,在他以如此引人注目和值得尊重的方式為自己的生活開闢了道路之後,卻仍然神秘得像個謎一樣。她無法相信他就是當初那個人,每當伊爾德布蘭達感嘆「可憐的人,他受了多少苦啊」的時候,她總是驚訝不已。因為從很久以前開始,她看到他時就已經感覺不到痛苦了:他已是一個從她心裏被抹去的影子。
而如果她願意再坐一天火車,就可以到達共和國的首都,和同時代的大部分加勒比人一樣,他們仍舊使用著首都在上世紀的舊名:聖菲。但她心中還保留著丈夫的偏見,不想去認識那座冰冷陰暗的城市。她曾被告知,那裡的女人除了去望五點鐘的彌撒,從不走出家門,既不能進冷飲店,也不能進公共事務場所;那裡的街道每時每刻都擠滿了送葬的隊伍,而且從釘馬掌的騾子的年代起,就一直下著綿綿細雨,簡直比巴黎還要糟糕。不過,她對河流有著強烈的興趣,很想看看在沙灘上曬太陽的短吻鱷,還想在半夜被海牛那女人哭泣般的叫聲驚醒。但想到自己這把年紀,又是孤身一人的寡婦,她便覺得如此艱難的旅行並不現實。
「我在想那對可憐的老人。」她說,「就是在小艇上被人用槳打死的那兩個。」
他們在餐廳里找到了船長。他那副狼狽的樣子與平日里的乾淨利落判若兩人:鬍子沒刮,雙眼因失眠而布滿血絲,衣服上還浸著昨晚的汗水,說話顛三倒四,不時地打著茴香酒嗝。塞娜依達還在睡著。當他們開始默默地吃早餐時,港口衛生局的汽油快艇命令他們把船停下來。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預料到這一晚事情會如此發展,於是起身告退。走到艙室門口時,他試圖親吻告別,但她向他側過了左臉。他一再堅持,呼吸急促起來。於是,她又湊過右邊的臉頰,那嫵媚的嬌態甚至在她上學時他也不曾見過。他再次堅持,終於,她用雙唇迎接了他。她發自內心地顫抖著,試圖用自新婚之夜起就已經忘記的笑聲壓制住自己的顫抖。
而她對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感激剛剛又多了一個新理由,因為就在那兩篇卑鄙的文章發表后不久,他給《正義報》發去了一封堪稱典範的信,談論報紙所應負的道德責任以及對別人應有的尊重。該信未能得到發表,但他又把信的副本寄給了加勒比沿岸歷史最悠久、態度也最嚴肅的一家報紙——《商業日報》。他們把信醒目地刊登到頭版上。信上署的筆名是朱庇特,整封信文釆斐然,有理有據,一針見血,以至於人們認為它定是出自本省最傑出的某位作家之手。那是汪洋大海中一個孤獨的聲音,但聽上去是那麼的深邃,一直傳到遙遠的地方。無需別人指明,費爾明娜·達薩也知道信的作者是誰,因為她看出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見解,甚至看到了一句有關道德思考的原話。因此,在她自暴自棄、心亂如麻的時候,還是懷著一種復甦的親切接待了他。也正是在這段時期,一個星期六的下午,阿美利加·維庫尼亞獨自一人在窗戶街的卧室中,純屬偶然地發現了那些記錄著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思考的打字機信件的副本,以及費爾明娜·達薩手寫的信件,就在一個沒上鎖的衣櫃里。
那是晚上八點。兩個女傭都已睡下,她們留著走廊里唯一的一盞長明燈,好照著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走進卧室。他知道,他那簡單乏味的晚餐就擺在飯廳的桌子上,很多天以來,他都只是隨便吃兩口東西,而此刻,好容易累積下來的一絲餓意又因為激動被拋到了九霄雲外。由於雙手顫抖,他費了好大勁才把卧室的大燈點亮。他把濕漉漉的信放在床上,點亮床頭柜上的小燈,故作鎮定一這是他讓自己平靜下來的一貫做法。他脫掉濕透的外套,把它掛在椅背上,又脫掉背心,折好放在外套上,然後,他解下黑色的絲質領結,摘下如今已經過時的賽璐珞衣領,把襯衫的扣子解至腰間,鬆開皮帶,以便更好地呼吸,最後,他摘下帽子,把它晾在窗邊。突然,他渾身顫抖了一下,忘記把信放到哪裡去了,這讓他緊張萬分,以至於最後找到信時大吃一驚: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把它放到床上了。打開之前,他用手絹擦乾信封,小心翼翼不讓寫著自己名字的墨水洇開。這樣做時,他突然意識到這個秘密已非他們兩人獨享,而是至少有第三人知曉,因為不管送信人是誰,那人必會注意到烏爾比諾的遺孀在丈夫死後僅三個星期便寫信給一個她圈子以外的人,而且如此急迫,沒有通過郵寄,還如此神秘,囑咐他不能交到對方手中,而是要像匿名字條一樣,從門下塞進來。他無需撕壞信封,因為膠水已被水浸開了。但信還是乾的:密密麻麻的三頁紙,沒有抬頭,末尾簽名是她婚後姓名的首字母。
當初,她為了從林奇小姐那樁倒霉事中恢復過來,到伊爾德布蘭達·桑切斯表姐的馬利亞之花莊園住了段日子,之後不久,表姐也來看望過她。表姐來的時候,又老又胖,但很幸福,由大兒子陪著。像父親一樣,她的大兒子已當上了陸軍上校,但由於不光彩地參与了對聖胡安·德拉希耶納加香蕉園工人的屠殺,曾被父親拒之門外。兩姐妹多次相見,每次都把時光消磨在回憶之中,回憶著她們初識的那個年代。最後一次來訪時,伊爾德布蘭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懷念古老的好時光,併為眼下的年老體衰感慨萬千。為了更好地沉浸在往事中,她帶來了那張她們打扮得像古老貴婦似的照片,是那個比利時攝影師拍的,也正是在那個下午,年輕的胡維納爾·烏爾比諾優雅地刺中了任性的費爾明娜·達薩的心房。費爾明娜·達薩自己的那張照片已經丟了,而伊爾德布蘭達的這張也幾乎快看不清了,但兩人還是在那令人傷懷的模糊影像中認出了自己:那樣的年輕、漂亮,而這一切已經一去不返。
有一次,她曾在單純的衝動之下,把丈夫在某個結婚紀念日送給她的立式收音機發配到馬廄里去。她也想過要把它捐贈給博物館,因為這畢竟是本城的第一台收音機。在服喪的灰暗日子里,她決定不再使用它,因為像她這樣姓氏高貴的寡婦,聽任何一種音樂都有辱對死者的哀思,即便在私下裡也不行。可是,在度過了第三個孤獨的星期二以後,她命人把收音機搬回了客廳。她這樣做並不是為了像以前那樣欣賞里奧班巴電台的傷感歌曲,而是想用古巴聖地亞哥電台催人淚下的小說連播打發一潭死水的時間。這樣做是明智的,因為自從女兒出生后,她便開始丟掉丈夫從新婚旅行起就努力在她身上培養的閱讀習慣。隨著視力的逐漸衰退,她最終完全放棄了這個習慣,以至於好幾個月里都不知道眼鏡放到哪兒去了。
然而,不一會兒,機會自己來了。就在他們遠離這個話題時,女僕打斷了他們,交給費爾明娜·達薩一封剛剛由城市特殊郵政送來的信,這是新開創的業務,和電報使用的是同一個分發系統。像往常一樣,她又找不到看信的眼鏡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保持了平靜。
早在還沒當上CFC的董事長之前,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就多次接到過有關河流狀況的警示性報告,但他幾乎連看都沒有看。他讓股東們安心:「諸位別擔心,等木柴燒光的時候,就已經有燒油的船了。」對費爾明娜·達薩的激|情使他暈頭轉向,從未為此事橾過心,待到發現實情時,已經無計可施,除非能開闢一條新的河流。晚上,即使在河水情況最好的時候,也必須停下船來才能睡覺。此時,單是活著這件事,都變得讓人無法忍受。大部分旅客,特別是歐洲人,都走出腐臭的艙室,在甲板上來回踱步以度過漫漫長夜,用毛巾一邊擦拭不斷滲出的汗水,一邊驅趕各種活物。天亮時,他們都精疲力竭,個個被叮咬得鼻青臉腫。十九世紀初,一個英國旅行者在提及某次可能持續了五十天之久的駕獨木舟與騎騾相結合的旅行時寫道:「這是一個人所能經受的最糟糕、最難耐的長途跋涉。」在蒸汽船開航后的前八十年,情況已得到了極大的改善,但當短九-九-藏-書吻鱷吞掉了最後一隻蝴蝶,母海牛被趕盡殺絕,鸛鵡,長尾猴和村莊銷聲匿跡,所有都不見了蹤影的時候,一切就又回到了老樣子,而且將永遠持續下去。
費爾明娜·達薩沒有想到,她在一股無名邪火的驅使下寫的那封信,竟會被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視作情書。信中,她傾瀉了所有她能傾瀉的憤怒,說了最殘忍的話,以及最傷人乃至不公的詆毀。然而,在她看來,這些跟她所受的巨大侮辱相比,仍舊是微不足道的。這是她痛苦地驅除心中魔鬼的最後努力,試圖以此適應她的新處境。她想找回自我,重獲半個世紀奴僕般生活中被迫放棄的一切。那種生活無疑曾使她幸福,然而丈夫一死,她甚至無法找到自我的一點點痕迹。她像是別人家中的一個幽靈,漫無目的地遊盪在一夜之間變得空闊而孤寂的房子里,不斷痛苦地自問,究竟誰是亡者:是死去的丈夫,還是她這個留下來的人。
報上說,在上個世紀那無數次內戰中的一次,洛倫索·達薩曾是自由黨總統阿吉萊奧·帕拉政府和一個名叫約瑟夫·科·科澤尼奧夫斯基的波蘭人之間的牽線人。這個波蘭人混在掛法國旗的商船聖安東尼號的船員中間,在本地逗留了數月,試圖做成一筆不清不楚的軍火生意。這位後來以約瑟夫·康拉德之名聞名於世的科澤尼奧夫斯基,不知怎麼與洛倫索·達薩聯繫上了。後者用政府的錢向他買下了這船武器,手中持有政府的委任狀和正式收據,而且是用法定純金支付的。之後,據報上的說法,洛倫索·達薩聲稱那批武器在一次偷襲中丟失了,而那次偷襲根本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實上,他是以實打實的雙倍價格把武器賣給了正在與政府作戰的保守黨人。
費爾明娜·達薩沉思地看了他一眼。「嗯,這是有可能的。」她說。
船長看了看費爾明娜·達薩,在她睫毛上看到初霜的閃光。然後,他又看了看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看到的是他那不可戰勝的決心和勇敢無畏的愛。這份遲來的頓悟使他嚇了一跳,原來是生命,而非死亡,才是沒有止境的。
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話,只是為了說點兒什麼。他很驚訝,自從上一次見面以來,她竟衰老了這麼多,而且他很清楚,她心裏一定也是這樣看他的。但他又自我安慰地想,等過上片刻,當兩個人從最初的驚愕中恢復過來之後,慢慢就會發現其實生活在對方身上留下的傷痕並沒有那麼明顯,然後就又會覺得彼此依然像當初認識時那樣年輕了。
「如果我們一定要干那種見不得人的事,那就干吧。」她說,「不過要像成年人那樣。」
「這就像要死了一樣。」她說。
「沒關係。」船長笑著說,「幾年後我們再來時,將開著豪華汽車跑在乾枯的河床上。」
在為丈夫舉行了象徵性的火葬儀式后,第一次衝擊給她帶來的不可遏制的憤怒不但絲毫沒有削減,而且越來越無法控制,甚至節外生枝起來。更有甚者,她好不容易擺脫了對死者的回憶,記憶的空間卻被那片罌粟花緩慢而無情地佔據,那裡埋葬的是有關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一切。就這樣,她不情願地想著他,越想越憤怒,而越憤怒就越想,直到最終無法忍受,幾乎要發起瘋來。於是,她坐到亡夫的寫字檯前,喪失理智地給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寫了一封長達三頁的信,滿是侮辱和惡毒的挑釁。如此主動地做了她漫長的一生中最不體面的一件事後,她內心感到安慰。
就在那幾天前後,萊昂娜·卡西亞尼慶祝自己的生日,把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邀請到她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心不在焉,把雞肉的醬汁灑在了身上。她把餐巾的一角在水杯中蘸濕,為他擦凈衣服的翻領,接著又給他戴上圍嘴,以免發生更糟糕的事故:這樣一來,他簡直就像一個老嬰兒。她發現,用餐時他好幾次把眼鏡摘下來,用手帕擦拭,因為他的眼睛不停地流淚。喝咖啡時,他竟然手拿著杯子睡著了,她想不吵醒他,悄悄地把杯子接過來,可是他卻驚醒了,尷尬地掩飾道:「我只是在休息眼睛。」萊昂娜·卡西亞尼上床睡覺時,吃驚地想著,他竟已老得這般明顯。
的確如此。這封信是他前一天寫的,當時他還無法擺脫第一次見面失敗的羞愧,處於極度的沮喪之中。在信里,他請求她原諒自己沒有事先徵得允許就冒昧拜訪的無禮行為,並且放棄了再次上門的打算。他沒有再想第二遍,就把信投進了信筒,等到細想時己經太遲,信已經拿不回來了。然而,他覺得沒有必要解釋這些,只是請求費爾明娜·達薩不要再看這封信了。
接下來的那些信最終使她平靜下來。但不管怎樣,她還是在懷著越來越濃厚的興趣讀過之後,便把它們燒掉了,儘管隨著信一封封地被燒掉,她的心底漸漸沉積下一種揮之不去的愧疚。於是,當她開始收到有編號的信時,她終於找到了一直期待的不毀掉這些信的道德依據。無論如何,她最初的意圖並非是為自己保留它們,而是想等待機會將它們還給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以免這些在她看來對人類如此有用的東西被白白扔掉。但糟糕的是,隨著時間流逝,信件一如既往地到達,整整一年裡每隔三四天便收到一封,她卻不知道如何將它們歸還,才能既不讓他難堪,因為她已不想再如此,又無需寫一封信前去解釋,因為她的驕傲不會允許她這樣做。
費爾明娜·達薩渾身一震,因為她聽出了昔日那個被聖神恩典照亮的聲音。她看了看船長:他是他們命運的主宰者。但船長沒有看她,他被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那靈感的巨大力量震懾住了。
她發出一陣深沉的笑聲,像年輕的小鴿子一般,但隨即又想起小艇上的那對老人。命中注定,那影子將會一直跟隨著她,但這天晚上,她承受住了,因為她覺得平靜安詳,這是她一生中少有的時刻:一身清白,毫無負罪感。她真想就這樣一直待到天亮,什麼也不說,只把他那汗涔涔的冰冷的手握在自己手中,但無奈,她忍受不了耳痛的折磨。當音樂停下來,普通艙的旅客在大廳里忙碌了一陣,紛紛掛起吊床之後,她感到自己耳痛的程度超過了想和他在一起的願望。其實她知道,單是把疼痛告訴他就能減輕自己的痛楚,但她沒有這樣做,為的是不讓他擔心。因為此時的她覺得自己已對他瞭然於心,就彷彿和他共度了一生似的,她相信,只要能讓她減輕疼痛,他會下令讓船開回港口。
旅客們一下船,他們就離開了自己的避難所。費爾明娜·達薩在空蕩蕩的大廳里呼吸著未受污染的新鮮空氣。兩人從船舷上望向一群喧嚷躁動的遊客,他們正在一列玩具一樣的火車車廂里尋找自己的行李。他們很可能來自歐洲,尤其是那些女人,她們身上罩著的北歐式的大衣和上世紀的帽子同這裏塵土飛揚的夏日氣候格格不人。一些女人的頭髮上還裝飾著的美麗的土豆花,已經開始在炎熱中枯萎。他們坐了一天的火車,穿過夢幻般的大草原,剛剛從安第斯平原來到這裏,還沒來得及換上適合加勒比的衣服。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處於興奮之中,喝了四杯波爾多還是靜不下來。他繼續回憶往事,述說著美好的過去,從很久以前開始,這就是他唯一的話題了。事實上,他迫切希望的,是從對往昔的回憶中找到一條秘密之路,以讓自己得到發泄。因為這就是他急需的:把靈魂從嘴中釋放出來。當他看到地平線上最初的幾道光亮時,嘗試著旁敲側擊地接近目標。他用一種看似隨意的方式問道:「比如像你這樣,身為寡婦,又到了這把年紀,如果有人向你求婚,你會怎麼辦?」她笑了,笑出一臉老太婆的皺紋,反問道:「你是在說烏爾比諾的寡婦吧?」
兩天以後,她收到一封他寄來的與往日截然不同的信,是手寫的,用的是一張亞麻紙,信封背面清晰地署了寄信人的全名。和早年的那些信一樣,同樣的花體字,同樣的情真意切,但內容就只有一段簡短的感激之言,感謝費爾明娜·達薩在大教堂里對他與眾不同的問候。讀過之後的好幾天里,費爾明娜·達薩都懷著一種躁動不斷地想起這封信。她胸懷坦蕩,於是,在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四,她突兀地問起盧克雷西婭·德爾雷亞爾·德爾奧比斯波,問她是否湊巧認識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內河航運公司的老闆。盧克雷西婭回答說認識:「好像是個放蕩的魔鬼。」她重複了那個流行的說法,說他從不結識女人,但為人很大方,還說他有一間秘密辦公室,專為把夜晚在碼頭上弄到手的男孩帶去。費爾明娜·達薩幾乎自打有記憶以來就聽到這種傳言,她從來不信,也不放在心上。但她聽到也曾一度被認為有些怪異嗜好的盧克雷西婭·德爾雷亞爾·德爾奧比斯波也言之鑿鑿地說起此事時,忍不住要即刻把事情解釋清楚。她告訴她,自己從小就認識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她還說,記得他的母親在窗戶街有一家雜貨鋪,除此之外,還在內戰時期收購舊襯衫和床單,拆開后當作急救藥棉出售。最後,她十分肯定地得出結論:「他是個正經人,全憑雙手養活自己。」見她說得如此激動,盧克雷西婭收回了自己的話:「說到底,別人也是這樣說我的。」費爾明娜·達薩並沒有好奇地自問,為何她會如此熱切地維護一個不過是她生活中的影子的男人。她繼續想著他,特別是當郵差到來卻沒有帶來他的新信時。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過了兩個星期,直到這天,一個女傭用慌張的口吻小聲地在她耳邊把她從午睡中叫醒。
他的確知道。費爾明娜·達薩吩咐侍者不要叫醒她,讓她盡情地睡上一覺。她醒來時,床頭柜上放著一個花瓶,裏面插著一枝新鮮的白玫瑰,花瓣上還掛著露珠,旁邊是一封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信,厚厚的一沓,他一定是從她這裏回去后就開始寫,才能寫出這麼多頁來。這是一封平靜的信,僅僅為了表達他昨晚以來的心境:它和以往的信一樣抒情,也和他所有的信一樣字斟句酌,但卻立足於現實。費爾明娜·達薩讀完信,為自己那毫無顧忌的心跳感到有些害羞。在信的末尾,他請求她準備好之後通知侍者,因為船長正在指揮台上等著他們,想給他們展示一下輪船是如何運轉的。
「那麼好,」他說,「我們就這麼辦。」
「請收留一個可憐的孤兒吧。」
一天晚上,他們一同走出家門時,烏爾比諾·達薩醫生邀請他共進午餐:「明天,中午十二點半,在社交俱樂部。」這就像是給一頓美味佳肴配上有毒的葡萄酒:出於種種考慮,社交俱樂部保留拒絕客人進入的權利,其中最重要的規則之一就是拒絕私生子入內。叔叔萊昂十二就有過這類令人惱火的經歷,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自己也曾在已就座的情況下受此侮辱。當時,邀請他的是俱樂部的一位合夥創始人,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曾在河運生意中幫過他很大的忙。最後,這位合伙人不得不帶他到別的地方去吃飯。
沒有什麼力量能使她收回成命。奧菲利婭只好搬到哥哥家去住,並且從那裡派來一位又一位德高望重的說客,轉達了各種懇求。但無濟於事。兒子的調停和女友們的介入都沒能使她心軟。最後,她用她最好歲月里的精妙口才,對一直以來與她保持著某種庸俗默契的兒媳道出了心裡話:「一個世紀前,人們毀掉了我和這個可憐男人的生活,因為我們太年輕;現在,他們又想在我們身上故伎重施,因為我們太老了。」她用煙蒂點燃另一支香煙,將侵蝕著她五臟六腑的毒氣徹底呼出體外。
為避免尷尬的沉默或不願觸及的話題,她問了一些有關內河船的淺顯問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作為船主,只做過一次河上旅行,還是在多年以前,那時他和這家公司還沒有任何關係。她不知道其中的原因,而如果能夠告訴她,他真願為此付出靈魂。而且她也不了解河道,她丈夫厭惡安第斯山地區的空氣,卻找出各種理由來掩飾,說什麼高山對心臟有危險呀,有得肺炎的可能呀,那裡的人虛偽狡詐呀,集權主義的不公正呀,等等。所以,他們走遍半個世界,卻不了解自己的國家。現在,有一種容克斯水上飛機,能沿馬格達萊納河流域從一個村鎮飛到另一個村鎮,就像鋁做的蚱蜢一樣,上面載著兩名飛行員、六名乘客,還有一袋袋的郵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評價道:「就像一具空中棺材。」她參加過首次氣球旅行,當時一點兒也沒有感到害怕,但如今她幾乎難以置信,那個敢於如此冒險的人是她自己。她說:「一切都變了。」她是指她變了,而不是旅行的方式變了。
「您此話當真?」他問他道。
費爾明娜·達薩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餐桌前聽到了這一切,船長卻好像滿不在乎。他繼續默不作聲地吃著飯,糟糕的心情一目了然,已顧不上保持內河船長在禮儀和修養方面一貫的好名聲。他用刀尖剖開盤子里的四隻煎雞蛋,把它們同整塊整塊的油炸青香蕉卷在一起塞進嘴裏,帶著野蠻的喜悅大嚼起來。費爾明娜·達薩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就像坐在學校板凳上等待宣讀期末考試成績的學生。在船長和衛生局的武裝巡邏隊對話時,他們彼此一句話也沒有說,今後的生活會變成什麼樣,他們心中一點主意也沒有。但兩個人都清楚,船長正在為他們打算:從他太陽穴的跳動就可以看出。
費爾明娜·達薩更願意躲到自己的艙室里去。整個晚上她都沒說一句話,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也任由她迷失在自己的思緒當中,只是在艙室前向她道了一聲晚安。但她沒有困意,只覺得有點冷。她建議兩人一起坐上一會兒,在私人暸望台上看一看河水。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把兩把靠背藤椅拖到欄杆前,關了燈,拿一條羊毛毯子披在她肩上,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她從他送的一個小煙盒裡取出煙絲,卷了一支,手法熟練得讓人吃驚。她把點著的一端放進嘴裏,慢慢地吸著,一言不發,接著又連卷了兩支,續著抽完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則一口接一口地喝下了兩保溫瓶的濃咖啡。
費爾明娜·達薩由於耳痛的煩擾,不想吃晚飯。她看見了航船首次加裝鍋爐木柴的情景。那是在一個光禿禿的峭壁旁,除了成堆的木頭,以及照顧這項生意的一個年邁的老頭兒之外,周圍什麼也沒有,甚至方圓幾里都空無一人。在費爾明娜·達薩看來,一次如此漫長而枯燥的臨時停靠,在歐洲的遠洋輪船上簡直是不可想象的,即便在裝有冷氣的暸望台里,她依舊感到酷熱難耐。但當輪船重新起錨后,一陣清風吹來,彷彿讓人聞到了森林內心的芬芳,船上的音樂也變得更歡快了。在希蒂奧·諾埃沃鎮,只有一所房子中的一扇窗里亮著一盞孤燈,港口辦公室也沒有發出有貨物或乘客登船的信號,因此,輪船沒有鳴笛致意便開了過去。
白天,他們玩牌,吃到肚皮要爆炸,午覺也睡得酣暢淋漓,以至於醒來時精疲力盡。太陽剛一下山,樂隊便開始演奏,他們飲茴香酒吃鮭魚,直到饜足還不罷休。這是一次快速旅行,船輕水順:那個星期乃及整個旅途中都在下雨,上游漲起的水滾滾而下,改善了河流的狀況。一些村鎮懷著同情為他們鳴炮驅趕霍亂,他們則用汽笛的哀鳴表示謝意。途中,無論哪家公司的船與他們相遇,都向他們發出致哀的信號。在馬岡蓋鎮,梅塞德斯出生的地方,他們備足了餘下旅程所需的所有木柴。
但不管怎樣,那次焚燒行動是徒勞的。費爾明娜·達薩很快便發現,對亡夫的記憶不僅經得住火燒,而且似乎也經得住時間的流逝。更糟的是,當衣物化成灰燼,她不但依然十分懷念丈夫惹人喜歡的地方,而且也懷念起他令她心煩之處,比如每日起床時他弄出的聲響。這些回憶幫助她走出了痛苦的叢林。於是,她再次下定決心,要帶著對丈夫的回憶繼續生活下去,就好像他沒有死一樣。她知道,每天早上醒來時依舊會很痛苦,但慢慢會好起來的。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向她解釋說,那都是些過去的傳奇:現在的船上有舞廳,有像飯店房間一樣寬敞、豪華的客艙,裏面有私人衛生間,還裝有電風扇。而最後一次內戰結束之後,武裝搶劫的事就再也沒有發生過。他還得意地告訴她,這些進步多要歸功於他所倡導的航運自由,由此鼓勵了競爭:原來的獨家經營被取代,如今有了三家活躍、繁榮的公司。然而,航空事業的迅速發展對所有航運公司構成了真正的威脅。她試圖安慰他,輪船將會永遠存在下去,因為願意鑽進那個看上去違反自然的玩意兒的人並不多。最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說到郵政的發展,既包括運輸也包括投遞,試圖引導她提起他寫的那些信。但他沒有達到目的。
太陽落山時,炎熱消退,船上又恢復了生氣。旅客們像剛從冬眠中蘇醒一般,洗好澡,換上乾淨的衣服,紛紛露面,佔據了大廳的藤椅,等待開晚飯。五點鐘整,一名侍者從甲板的一頭跑到另一頭,在人們嘲弄的掌聲中搖響教堂司事的鈴鐺,宣布晚餐開始。用餐時,樂隊奏起方丹戈舞曲,舞會將一直持續到半夜。
從第一個月起,他就開始給信編號,像報紙上的連載小說一樣,在每封信的開頭對上一封信做一小結,生怕費爾明娜·達薩看不出它們之間存在著一定的聯繫。此外,自從信的頻率變成每日一封后,他把帶有哀悼紋飾的信封換成白色的長信封,這樣一來,它們看上去就像千篇一律的商業信函,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從一開始,他就準備好讓自己的耐心經受更大的考驗,至少,只要沒有確鑿的證據表明他是在用所能想出的唯一與眾不同的方法浪費時間,就要堅持下去。的確,他等待著,不像年輕時那樣帶有種種苦痛煩憂,而是以一個堅如磐石的老人的固執等待。反正,這個老人在一家已經一帆風順、只身前進的河運公司里也別無他事可想,別無他事可做。他堅信自己能活下去,並能完美地保持他的男性機能,一直等到明天、後天,或者永遠等下去。費爾明娜·達薩最終會說服自己,她那孤獨寡婦的焦慮與痛苦沒有其他出路,唯有向他放下弔橋。
當她在成為寡婦后的第一個早晨醒來,閉著眼睛在床上翻了個身,想找一個更舒服的姿勢繼續睡下去,就在這一刻,她才真正意識到他死了。也只有在這時,她才察覺到,這是他多年來第一次沒有在家過夜。另一個觸動她的情境是在餐桌前,但不是因為^到孤單,儘管事實的確如此,而是因為她奇怪地相信,自己正在同某個已不存在的人一起用餐。直到她女兒奧菲利婭跟丈夫帶著他們的三個女兒一起從新奧爾良來了以後,她才再次來到餐桌前吃飯,但也沒用以前一直用的那張桌子,而是換了一張她讓人放在走廊里小一些的臨時餐桌。在此之前,她沒有正經吃過一頓飯。餓的時候,她就隨時走進廚房,把叉子伸進鍋里,有什麼就吃點什麼,也並不用盤子,而是站在火爐前,邊吃邊同女傭們說說話,她們是唯一能讓她感到輕鬆一些、好過一些的人。然而,無論怎樣努力,她死去的丈夫都彷彿無處不在:不論她去哪兒,從哪裡走過,也不論做什麼事情,都會碰到某件他的東西,讓她又想起他來。儘管在她看來,悲痛是忠貞的,也是合理的,但她還是希望盡一切可能不在痛苦中沉迷下去。於是,她做出一個極端的決定:將所有能讓她想起亡夫的東西全部清出家門,這也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唯有這樣才能讓自己在沒有他的情況下活下去。
唯一的障礙是他與阿美利加·維庫尼亞的關係。他繼續讓司機每星期六上午十點到寄宿學校去接她,但他不知道周末該拿她怎麼辦。他第一次沒有親自陪她,她對這一變化十分不悅。他將她託付給女傭,讓她們帶她去看下午場的電影,聽兒童公園的露天音樂會,參加慈善抽獎;又或者為她安排好星期日的活動,讓她和同學一起玩,為的就是不必再把她帶進辦公室後面那座隱秘的天堂——她第一次去過之後,就總想再去那裡。他沉浸於對未來的嶄新幻想之中,竟沒有注意到,女人其實可以在三天內就變得成熟,而自從他到父親港的機動帆船上把她接來,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年。不管他如何想讓這一變化進展溫和,對她來說都是極其殘忍的,而且她無法明白這其中的緣由。那天在冷飲店裡,他告訴她真相,說自己就要結婚了,她霎時間被嚇壞了,可隨後又覺得這種可能性近乎荒謬,便又把它拋在腦後。然而,她很快看出來,他表現得就像真的一樣,總是莫名其妙地支支吾吾、閃爍其詞,就好像他不是比她大六十歲,而是比她小六十歲似的。
「您可以在任何想來的時候來,」她說,「我幾乎總是一個人。」
「你不必像哄小孩子那樣哄我。」她說,「我去旅行,是因為我決定了要去,並不是因為對風景的興趣。」
在五十三年七個月零十一天以來的日日夜夜,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一直都準備好了答案。「一生一世。」他說。
整個下午,費爾明娜·達薩都在問自己,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會用什麼辦法在不敲開她艙門的情況下見到她。快到八點時,她再也按捺不住想跟他在一起的渴望。她來到走廊上,希望以一種看似偶然的方式遇見他。事實上,她不需要走多遠: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就坐在走廊的一張長靠背椅上,像在福音花園中一樣沉默而憂傷,從兩小時前,他就在問自己如何才能見到她。兩人都露出同樣吃驚的表情,但心裏都清楚那是裝出來的。他們一起漫步在一等艙的甲板上。那裡擠滿了年輕人,大部分是吵鬧的學生,他們正急切地享受假期的最後狂歡,筋疲力盡地歡鬧著。在小酒吧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和費爾明娜·達薩也像學生一樣,坐在吧台前各自喝下了一瓶冷飲。她突然發現自己處於一種可怖的境地,不禁說道:「多可怕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問她在想什麼,是什麼帶給她這樣的感覺。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心裏受到一擊。他本想像箭一般快速地憑藉本能做出反駁,但年齡的重負戰勝了他:他從未在這樣短暫的談話中感到如此筋疲力竭,他覺得心臟在隱隱作痛,每跳一下,便在動脈中產生一聲金屬般的迴響。他感到自己衰老、凄涼、無用,有一種想哭出來的急切渴望,以至於再也說不出什麼話來。在被各種預感犁出一道道溝壑的沉默之中,他們喝完了第二杯茶。她再開口時,不過是為了讓女僕把收著信件的夾子取來。他差點就想請求她將信留下,因為他已用複寫紙存下了副本,但又想到這種謹慎反而會讓人覺得不夠高尚。於是,已經無話可說。告辭前,他請她允許自己在下一個星期二的同一時間再來。她暗自思忖是否應該如此遷就他。
兩人仰面朝天地躺了好一陣子。隨著醉意退去,他越來越不知所措。她卻很平靜,幾乎失去了意志力,但她祈求上帝不要讓自己無緣無故地笑起來,就像每次喝多了茴香酒時那樣。他們交談著,為的是消磨時間。他們談起自己,談起各自不同的生活,談起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偶然性:就在應該去思考時間對他們來說已所剩無幾、只能用來等死的時候,他們卻赤身裸體地躺在一艘停泊輪船的漆黑艙室里。在他們的城市,一切甚至在發生之前就會盡人皆知,可她卻從未聽說過他有女人,一次也沒有。她以一種隨意的方式提及此事,而他立刻做出了回答,聲音中沒有一絲顫抖:「那是因為我為你保留了童貞。」
於是,他瞥了她一眼,看見她赤|裸的上身,跟想象中的一模一樣。她的肩膀布滿皺紋,乳|房耷拉著,肋骨被包在一層青蛙皮似的蒼白而冰涼的皮膚里。她用剛剛脫下來的襯衫擋在胸前,關掉了燈。這時,他坐起身來,在黑暗中脫下衣服,每脫一件就扔到她身上,而她又把它們扔回去,笑得前仰後合。
最後一聲警示的汽笛響起時,烏爾比諾·達薩醫生和妻子程式化地與她道了別,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陪他們走到下船舷梯。烏爾比諾·達薩醫生想為他讓路,讓他跟在妻子後面,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原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同去旅行。烏爾比諾·達薩醫生頓時無法掩飾自己的手足無措。
這種事在他身上常常發生,他已學會了和這個幽靈共處:只是每一次他都像第一次似的,要重新去學習面對之法。他拿起她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費爾明娜·達薩幾乎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那顆不知疲倦的老人之心正以年輕人的力量、速度和慌亂跳動著。他說:「過多的愛和過少的愛都對它有害。」但他說這話時並沒有信心,事實上,他羞愧難當,正和自己慪氣,渴望找read•99csw•com個理由把失敗歸咎於她。她看出了這一點,開始用嘲弄似的愛撫挑逗這個毫無自衛能力的身體,就像一隻殘忍地幸災樂禍的溫柔小貓。終於,他無法再忍受這種折磨,起身回自己的艙室去了。她一直想著他,直到天亮,終於確認了自己對他的愛。隨著茴香酒帶來的醉意散去,她獨自漂浮在緩慢的海浪中,憂鬱漸漸襲上心頭,她擔心他生她的氣,不會再來了。然而,他當天就來了,在上午十一點這個不同尋常的時間,還容光煥發,精神抖徽。他帶著某種炫耀的神情,當著她的面脫|光了衣服。在光天化日之下,她高興地看到他和自己在黑暗之中想象的一模一樣:一個沒有年齡的男人,皮膚很黑,像撐開的傘一樣光亮、緊繃,除了腋下和恥骨處幾根稀疏而平直的毛髮,渾身再無其他茸毛。他的侍衛昂首挺立,她發現他並非偶然讓她看見他的武器,而是像炫耀戰利品一樣有意地展示,以鼓舞自己的士氣。他甚至沒給她時間脫掉她在清晨吹起微風時穿上的睡衣,這種新手般的倉促慌亂使她因感到同情而渾身一顫。但這並沒有令她不快,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她很難分清自己是出於同情還是愛情。然而,做完之後,她卻感到心裏空蕩蕩的。
這時候,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已經知道接下來的每一步該怎麼做了。事實上,那些侮辱並沒有讓他心痛,他也無意去澄清那些不公的罪名,他了解費爾明娜·達薩的性格,也清楚她此番義正詞嚴的理由,她的言詞原可以更鋒利些的。他唯一感興趣的是這封信本身給了他機會,甚至是承認了他有權回復。進一步說,她其實是在要求他做出答覆。這樣一來,生活此刻正處於他期望中的轉捩點。剩下的一切就看他的了,他十分確信,自己那持續了半個多世紀的私人地獄還會將很多生死考驗擺到他面前,而他也準備好了帶著前所未有的熱情、痛苦和愛去面對它們,因為這將是最後的考驗。
他用動聽的嗓音唱起了當時的流行曲:拉蒙娜,沒有你,我無法活下去。這一夜就這樣結束了,因為他不敢再和這個已反覆證明了她了解月亮的另一面的女人玩這種禁忌遊戲。他走出門去,彷彿來到了另一座城市,六月里最後的大麗花香飄四溢,而他彷彿走在年輕時的街道上,又一次見到一個接一個的寡婦在黑暗中去望五點鐘的彌撒。但如今,是他,而不是她們,不得不走到另一邊的人行道上去,為了不讓人看到他止不住的淚水。他以為這都是從半夜開始才流淌不息的,但其實並不是,這是五十一年九個月零四天以來,他一直強壓在心頭的淚水。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感到,暮年的歲月不是奔湧向前的激流,而是一個無底的地下水池,記憶從這裏慢慢流走。他的智慧漸漸枯竭。在拉曼加的那座別墅周圍轉悠了幾天之後,他意識到,用年輕時的手段終究難以敲開被葬禮封死的大門。一天早上,他在電話簿上尋找某個號碼時,偶然找到了她的號碼。他撥通了電話。鈴聲響了好幾遍,終於,他聽到並辨出她的聲音,聲音嚴肅而微弱:「喂?」他沒有說話,掛上了話筒,那個虛無縹緲的聲音感覺無限遙遠,削弱了他的意志。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總是在最不該忘記的時候忘記這一點:女人們對問題中隱含的意思比對問題本身想得更多,而普魯登西婭·皮特雷尤其如此。她一針見血得令人心驚膽寒,他驚慌失措,想趕緊找一扇假門溜走:「我是說你。」她又笑了:「去逗你的婊子娘吧。願她的在天之靈安息。」她催他把想說的事說出來,因為她知道,無論他,還是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在久別多年之後,僅僅為了喝波爾多、吃鄉村麵包就腌菜而在凌晨三點把她叫醒。她說:「只有當一個人想找人大哭一場時,才會這樣做。」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敗下陣來。
死神的來訪使問題得到了解決。在燒掉了丈夫的衣服后,費爾明娜·達薩發現自己的手並沒有顫抖。於是,她以同樣的動力繼續每隔一段時間就點起火堆,把所有的東西都丟進去,不管是新的還是舊的,也不顧忌富人的忌妒和餓得要死的窮人的報復。最後,她讓人把芒果樹連根砍倒,讓這場不幸徹底不留一點痕迹,又將活著的鸚鵡贈給了新建的城市博物館。直到這時,她才得以在這個家裡暢快地呼吸,像她一直夢想的那樣:一個寬敞、自由、只屬於她的家。
「沒必要找了,」他說,「這信是我寫的。」
在城市的另一端,萊昂娜·卡西亞尼孤獨而自由,毫無疑問,她願意在凌晨兩點、三點,或是在任何時刻、任何情況下為他提供他需要的同情。而這也不是他第一次在失眠的荒原中去敲她的門,但他知道,她太聰明,他們彼此又愛得太深,他不可能只伏在她膝上哭泣而不告訴她原因。想了許久,也像夢遊一樣在荒涼的城市中徘徊了許久,他終於想起找哪個女人都不如找普魯登西婭·皮特雷,那個「二夫寡婦」。她比他歲數小。他們上世紀就已相識,後來不再見面,是因為她堅持不願讓人看見她那時的樣子:眼睛半瞎,已到了蒼老的邊緣。一想到她,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就立刻回到窗戶街,在一個購物袋裡裝上了兩瓶波爾多葡萄酒和一小瓶腌菜,然後便去看她,儘管他都不知道她是否還住在原來的地方,是否一個人,甚至是否還活著。
這種拜訪很快便尷尬地擴展到家庭範圍,因為烏爾比諾·達薩醫生和他的妻子常常意外地出現,而且還會留下來玩紙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本來不會玩牌,費爾明娜·達薩在某次見面時教會了他,於是兩人給烏爾比諾·達薩夫婦發出了下星期二一決高下的書面挑戰。那幾局牌大家都玩得很愉快,很快,牌局便像拜訪一樣被正式確定下來,並規定好每人需為此做出的貢獻。烏爾比諾·達薩醫生一家貢獻出每次都不一樣的別出心裁的蛋糕,因為他的妻子可以稱得上是一位傑出的糕點師。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繼續帶來在歐洲船上找到的新奇玩意兒。費爾明娜·達薩則每星期都絞盡腦汁搞出些令人驚喜的花樣。紙牌比賽在每個月的第三個星期二舉行,賭注並不是錢,而是輸者必須在下一次的牌局中做出點特別的貢獻。
然而,接下來的事很快就表明,費爾明娜·達薩也沒能逃脫她這個階層所要面臨的危險。《正義報》殘忍地攻擊了她唯一脆弱的一面:她父親的生意。當初父親被迫遠走他鄉時,她只了解到他那齷齪生意中的一小段插曲,還是加拉·普拉西迪婭告訴她的。後來,烏爾比諾醫生在和省長會面後向她證實了此事,但她仍然堅信,父親是某樁卑鄙行徑的犧牲品。事情是這樣的:兩名政府警探帶著搜查令出現在福音花園的家中,從上到下搜了個遍,都沒找到他們要找的東西。最後,他們命令打開費爾明娜·達薩原來那間卧室中那個門上帶鏡子的衣櫃。當時,只有加拉·普拉西迪婭一個人在家,而她又無法通知任何人,於是就借口沒有鑰匙,拒絕打開衣櫃。這時,其中一個警探用左輪手槍的槍柄打碎了櫃門上的鏡子,結果發現鏡子與木板之間的空隙里塞滿了一百美元的假鈔。這是他們原先發現的一連串線索的終點,最終指向洛倫索·達薩,表明他是一樁巨大的國際交易的最後一環。假鈔做得很高明,居然帶有真鈔的水印:他們通過魔法般的化學手段抹掉了一美元紙幣的票面,再將其印成一百美元的面值。洛倫索·達薩辯解說,衣櫃是女兒結婚後很久才買回來的,假鈔應該是買來時就已經藏在裡邊了。可警察卻證實衣櫃從費爾明娜·達薩上學時起就已經在那裡,除了他之外,任何人都不可能把假鈔藏到鏡子後面去。這就是烏爾比諾醫生當時告訴妻子的所有情況,他向省長許諾,會把岳父送回老家,以遮蓋醜聞。但這一次,報紙上講的要多得多。
「乘船去吧。」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說。
這一天終於來了,她以女主人和夫人的身份佔據了總統艙。船長迭戈·薩馬利塔諾用香檳和煙熏鮭魚款待登船的烏爾比諾·達薩醫生夫婦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他身穿白色亞麻制服,從靴子尖一直到用金線綉著CFC徽章的帽子,渾身上下完美無缺。和所有內河船長一樣,他擁有木棉樹般的魁梧身材、堅定果決的聲音和佛羅倫薩紅衣主教般的氣派。
這讓她無法理解。但隨著丈夫去世一周年的臨近,費爾明娜·達薩覺得自己漸漸進人一種陰涼、清爽、安靜的環境之中:無法避免的必然之境。但她還不十分清楚,之後的很多個月里她也沒有意識到,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筆下的見解對她重獲精神的平靜起到了多大的作用。她將他的思考付諸實踐,這才漸漸懂得了自己的生活,平靜地等待著暮年的種種安排。周年彌撒上的相遇是上天賜予的一次機會,她藉此讓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明白,多虧了他那些令人鼓舞的信,她也正準備忘掉過去。
「我看不出,見這麼多次面有什麼意義。」
他們又開始以「你」相稱了,又像昔日的信中那樣交換起對生活的看法來。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又一次操之過急:他把她的名字用大頭針的針尖刻在一朵山茶花的花瓣上,夾在一封信中寄給了她。兩天以後,他收到她退回的花,沒有任何評論。費爾明娜·達薩無法不這麼做,因為她認為這些都是小孩子的把戲。尤其是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堅持回憶他在福音花園中閱讀傷感詩句的那一個個下午她上學路上的那一個個藏信地點,以及杏樹下那一堂堂刺繡課的時候,她更是如此以為。她懷著內心的痛苦,試圖讓他回到他應在的位置,用一個夾雜在平常評論中的看似偶然的問題點醒他:「你為什麼偏偏要說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事呢?」後來,她又責怪他那永不會有結果的固執,責怪他不肯順從自然讓自己老去。在她看來,這就是他常常墮入並迷失在回憶之中的原因。她不明白,一個善於思考並以其思考讓她獲益良多,幫她減輕了寡婦生活的種種苦楚的男人,為何在思考自己的人生時,卻用那樣一種幼稚的方式陷人到一團亂麻之中。於是,兩人的角色顛倒過來。此時,反而是她儘力給予他展望未來的新的勇氣,在信中寫道:讓時間流逝吧,我們會看到它究竟帶來了什麼。他在一時的茫然間不知該如何破解這句話,要知道,他從來不是一個像她那樣的好學生。被迫卧床不動、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地意識到時光飛逝,同時又要忍受想見她的瘋狂渴望,這一切都在向他證明,他對跌倒的恐懼比他所預見的更加合情合理,也更具有悲劇性。他第一次開始用一種理智的方式思考死亡的現實。
「從我出生起,」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說,「就沒說過一件不當真的事。」
「這回你可錯了。」他說,「我今晚來其實是為了唱歌。」
她義無反顧,堅持要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從家中趕出去。最終,她的話傳到了費爾明娜·達薩的耳朵里。她把她叫進卧室——當她想說一些不讓女僕聽見的話時就會這樣做——讓她把那些指責再說一遍。奧菲利婭沒有減緩語氣,聲稱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墮落行徑盡人皆知,她敢肯定,他試圖得到一種可疑的關係,而這會比洛倫索·達薩的胡作非為和胡維納爾·烏爾比諾的天真冒險更加有損家庭清譽。費爾明娜·達薩一言不發地聽著,甚至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但等女兒一說完,她就彷彿變了一個人似的:她又有了生命。
「世界上的一切都變了。」她說。
他們坐在露台上,面對廣闊的大海,望著光暈幾乎佔據了半個天空的月亮,欣賞著地平線上一條條輪船的五彩燈光,享受著暴風雨後溫和芳香的微風。他們一邊喝著波爾多葡萄酒,一邊就著腌菜吃著普魯登西婭·皮特雷從廚房的一個鄉村麵包上切下來的麵包片。她無兒無女,自從守寡后,他們一起度過了無數個這樣的夜晚。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剛遇見她時,正是她可以接待任何願意陪她的男人的時候,即便那男人是按小時租來的。但兩人最終卻建立起一種比表面看上去更嚴肅、也更長久的關係。
後來,當她決心沒有丈夫也要繼續活下去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又重提了他的邀請,她覺得可能性似乎大了一些。再後來,由於跟女兒大吵一架,再加上父親所受的侮辱、對死去丈夫的怨恨,以及對盧克雷西·德爾雷亞爾虛偽恭維的憤怒一多年來,她一直視她為最好的朋友——這一切都讓她痛心不已,她甚至覺得自己在家裡已是個多餘的人。一天下午,她喝著那種用世界各地的葉子泡出的茶,望了一眼院中的泥塘,那棵帶給她不幸的樹再也不會長出新芽了。
即便這是真的,她也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因為他寫的那些情書里也儘是一些這樣的句子,其價值並不在於它們準確的含義,而在於那種令人頭暈目眩的力量。但她喜歡他說這話時的勇氣。而此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卻突然問了自己一個從未敢問過的問題:她在婚姻之外,還有過怎樣不為人知的生活。無論答案是什麼,都不會讓他感到驚奇,因為他知道,在秘密冒險這方面,女人和男人一樣:同樣的狡詐伎倆,同樣的心血來潮,同樣的沒有絲毫愧疚的背叛。但他沒有張口問她,這是對的。曾經,在她和教會的關係相當不愉快的那段時期,懺悔神甫竟出其不意地問她是否對丈夫有過不忠。她直接站了起來,沒有回答,沒有做完懺悔,甚至沒有向神甫告別。此後,她再也沒有做過仟悔,無論是向這位神甫,還是向其他任何一位神甫。此刻,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謹慎給他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回報:她在黑暗中伸出手去,撫摸著他的小腹,他身體的兩側,以及他那幾乎已經沒有毛髮的恥骨。她說:「你的皮膚就像嬰兒一樣。」接著,她邁出了最後一步:她尋找著它,發現它並不在那裡,她繼續無望地找著,終於找到了那個手無寸鐵的東西。
「我們這個年齡的愛情已屬荒唐,」她叫喊道,「到了他們那個年齡,那就是卑鄙!」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從大廳欄杆處看著他們走下船去,正如他所等待與希望的那樣,烏爾比諾·達薩醫生和妻子在上汽車前,轉過身來看了看他,於是,他向他們揮手告別。他們也朝他揮揮手。他繼續站在欄杆前,直到汽車消失在貨場的塵土之中,他才回到自己的艙室,換上一套更適合在船長的私人餐廳里享用登船后第一頓晚餐的衣服。
就這樣,焚燒活動被推遲了,而且是無限期地推遲。東西不過是換了個地方,從特權的位置挪到已變成廢舊物品倉庫的舊馬廄里,而騰出來的空間,正如他所言,又重新被塞進新的東西,滿得幾乎要溢出來。這些東西都只為一刻而活,註定要死在衣櫥里,直到下—次清理焚燒。她說:「真該發明個辦法,好處理那些既派不上用場又不能扔掉的東西。」正是如此:物品的貪婪使費爾明娜·達薩害怕,它們逐漸侵佔著空間,代替了人,把人擠到角落裡去生活,直到她把它們放進看不見的地方去。她不像別人想象的那樣有條理,但她有自己的辦法,一個絕望中的辦法:把混亂的東西藏起來。在胡維納爾·烏爾比諾去世那天,大家不得不騰出半間書房,把東西都堆到卧室里去,以便有個地方為他守靈。
五點鐘時,他才剛剛睡著,船上的會計在桑布拉諾港把他叫醒,為的是交給他一封加急電報。電報的署名是萊昂娜·卡西亞尼,於前一天發出。全部的驚恐集中於一行文字:阿美利加·維庫尼亞昨日死亡,原因不詳。早上十一點,他通過電報與萊昂娜·卡西亞尼取得了聯繫,了解了事情的細節。他親自操作發報設備,自從他不再當電報員以來,這還是第一次。由於期末考試不及格,阿美利加·維庫尼亞陷人了極度的沮喪,喝下了一瓶從學校醫務室偷出來的阿片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內心深知,這並非事情的全部。但是,不,阿美利加·維庫尼亞沒有留下隻言片語,能讓人們將她的決定歸咎於什麼人。她的家人此刻正從父親港趕來,是萊昂娜·卡西亞尼通知了他們,葬禮將在當天下午五點舉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吸了口氣。為了繼續活下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讓這個回憶折磨他。他把它從記憶中抹掉了,儘管在餘下的歲月里,他時常會不合時宜地突然想起這件不幸的事故,就像舊日的傷疤帶來的那種瞬間的刺痛。
「我真想離開這個家,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永遠不再回來。」她說。
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帶著仍在灼燒的後背走下床來,第一次用雨豆樹做的硬木拐杖代替雨傘出門時,去的第一個地方便是費爾明娜·達薩的家。他幾乎認不出她來,在他面前的彷彿是一個備受摧殘的陌生老婦,忿恨奪走了她活下去的慾望。在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被放逐於世外般的養傷期間,烏爾比諾·達薩醫生去看望過他兩次,還把《正義報》的兩篇文章給母親帶來的沮喪與絕望告訴了他。第一篇文章幾乎使她喪失理智,對丈夫的不忠和女友的背叛憤怒之極,甚至放棄了每月都找某個星期日去家庭墓地祭奠的習慣,因為只要一想到他在那隻盒子里根本聽不見她的大聲咒罵,她就不禁怒火中燒:她是在和死人吵架。她找願意帶話的人告訴盧克雷西婭·德爾雷亞爾,在和她上過床的那麼多人中間,至少有一個男人,她也算有個安慰了。至於有關洛倫索·達薩的報道,她不知道究竟哪一點最讓她難過,是文章本身,還是自己這麼晚才發現父親的真正身份。但這兩者之一,或是兩者一起,把她徹底擊垮了。那曾將她的面容襯得高貴無比、有著純凈的鋼鐵顏色的頭髮,此時變成了黃色的玉米須,美麗的母豹眼睛即使閃爍著憤怒的火花,也已失去昔日的光芒。不願再活下去的決心表現在她的一舉一動之中。很久之前,她就已放棄了抽煙的習慣,無論是把自己關在浴室里,還是在其他什麼地方,可如今,她竟當眾抽起煙來,而且抽得十分放縱。剛開始,她仍像從前喜歡的那樣,抽自己卷的煙,但隨後竟抽起從市場上買的最普通的煙來,因為她已沒時間,也沒耐心去卷了。事實上,除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以外的任何一個男人,見此情景都一定會自問,像他這樣一個跛著腿、後背像被磨破了皮的驢子一樣火辣辣疼的老人,像她那樣一個除了死亡已不再渴望其他任何一種幸福的女人,未來究竟還能給他們帶來些什麼?但阿里薩不這樣想。他在災難的瓦礫中找到了一線希望之光,因為他覺得,費爾明娜·達薩的不幸使她得到升華,憤怒使她更加美麗,對世界的怨恨使她恢復了二十歲時那桀驁的個性。
沒有什麼可做的了。奧菲利婭最終確信她的一切請求都徒勞無用時,就回新奧爾良去了。她從母親那裡唯一得到的,是允許跟她道別。這是她再三懇求后,費爾明娜·達薩才答應的,但不允許她踏進家門:她已向母親的屍骨發了誓,對她來說,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母親的屍骨是唯一乾淨的東西。
不管怎樣,與其他老式與現代的內河船都不同,「新忠誠號」在船長室旁設有一個寬敞舒適的加艙,包含一間擺著色彩喜慶的竹制傢具的客廳,一間全部用中國圖案裝飾的雙人卧室,一個同時裝了浴缸和淋浴設施的衛生間,一個十分寬闊的吊著蕨類植物的封閉暸望台(從那裡可以完整地看到船的前方和兩側),還有一套安靜的製冷系統,使整個環境免受外界的干擾,而且始終保持春天的氣候。這套豪華的艙室被稱為「總統艙」,因為到那時為止,已有三位共和國總統在此度過航程。它並不用於商業目的,而是留給高級官員和一些極為特殊的客人使用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剛被任命為CFC的董事長,就以樹立公共形象為由,下令建造這個艙室,但他內心確信,遲早有一天,這裡會成為他和費爾明娜·達薩新婚旅行中幸福的世外桃源。
一八二四年一月,海軍准將、內河航運的創始人胡安·貝爾納多·埃爾勃斯,註冊了第一艘在馬格達萊納河上航行的蒸汽輪船,那是一艘四十馬力的原始傢伙,取名「忠誠號」。而一個多世紀以後,某個七月七日的下午六點鐘,烏爾比諾·達薩醫生和妻子陪伴著費爾明娜·達薩登上了將載她進行第一次河上旅行的航船。這是當地船廠造出的第一艘輪船,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為紀念光榮的前輩,將它命名為「新忠誠號」。費爾明娜·達薩永遠也無法相信,這個對他們來說如此意味深長的名字的確是歷史的巧合,而非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那曠日持久的浪漫主義的又一個花樣。
她迷戀上了古巴聖地亞哥電台的小說廣播,每天都焦急地等待收聽新的章節。她偶爾也聽聽新聞,以便了解世界上發生的事。極少數單獨在家的時候,她也會把聲音調到最低,遙遠而清晰地聽一聽聖多明哥的美瑞格舞曲和波多黎各的普萊納舞曲。一天晚上,她突然收到一個陌生電台,聲音洪亮清晰,就像從鄰居家裡傳來的。通過這個電台,她聽到一則令人心碎的消息:一對來到四十年前的故地重溫蜜月旅行的老人,竟被載他們出遊的船夫用槳打死了,為的是搶走他們身上帶的錢:十四美元。當盧克雷西婭·德爾雷亞爾把刊登在本地一份報紙上的整件事情的始末講給她聽時,她的感觸更深了。警察發現兩個老人是被活活打死的,女的七十八歲,男的八十四歲。他們是一對秘密情人,四十年來一直一起度假,但各自都有幸福而穩定的婚姻,而且子孫滿堂。聽小說連播時從未落過淚的費爾明娜·達薩,此刻卻不得不強忍住哽在喉頭的淚水。在接下來的一封信中,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將這則消息的剪報寄給了她,但沒有做出任何評論。
他從沒有像此時這樣想念特蘭西多·阿里薩,想念她睿智的話語,想念她用紙花裝扮起來的可笑的女王髮式。無可避免,每當處在災難的邊緣時,他都需要一個女人的庇護。於是,他一路尋著可以找到女人的方向,來到師範學校,看見阿美利加·維庫尼亞宿舍的一長排窗戶上有一盞燈光。他做出了很大努力,才沒讓自己陷人老祖父的瘋狂,在凌晨兩點鐘,把正在溫曖的襁褓里安眠、還散發著搖籃的哭泣味道的孫女帶走。
「你是想獨自待著嗎?」他問。
「每次經過這段河灘時,」船長說,「我都懇求上帝讓那個美國佬再來坐我的船,我好再次把他扔在這裏。」
普魯登西婭·皮特雷沒有忘記他撓門的暗號,問都沒問便給他開了門。在他們還自以為年輕其實不然的時候,他一直用這個暗號來表明身份。他穿著黑呢子衣服,戴著硬禮帽,胳膊上掛著一把蝙蝠似的雨傘,在漆黑一片的街上幾乎辨不出身形。她的眼神不好,光線又暗,根本什麼都看不清。但藉著路燈照在他眼鏡的金屬框上反射出的光亮,她認出了他。他看上去就像個雙手還沾滿了鮮血的殺人兇手。
就在船長打發掉那盤煎雞蛋和油炸香蕉塊,喝光一罐牛奶咖啡時,輪船帶著安安靜靜的鍋爐,駛出了海港,穿過狹窄的水道,在一層厚厚的鳳眼蓮、深紫色的蓮花和心形的大荷葉中間開出一條路來,返回沼澤地去了。水面上閃著銀光,到處都漂浮著橫陳的死魚,全是被偷偷捕魚的漁民用炸藥炸死的。陸地和水上的鳥兒在它們的上空盤旋,發出金屬般刺耳的叫聲。加勒比的海風伴隨著鳥兒的喧鬧從窗戶飄了進來。費爾明娜·達薩感到自己血液中的自由意志一陣沸騰。右邊,馬格達萊納大河潮淹區的河水,渾濁而緩慢地向世界的另一邊延伸。當盤子里再沒有東西可吃時,船長用桌布的一角抹了抹嘴,放肆無禮地大罵了一通黑話,徹底毀掉了內河船長言行文雅的美譽。他不是沖他們,也不是衝著任何人說的,只是想要發泄心中的怒火。在一連串粗魯的咒罵之後,他的結論是他實在不知道如何才能走出霍亂黃旗帶來的困境。
船長從指揮台上大聲叫嚷著回答了武裝巡邏隊的問話。他們想知道船上染的是什麼瘟疫,有多少旅客,又有多少病人,傳染的可能性有多大。船長回答說,只有三名旅客,得的全是霍亂,但一直處於嚴格的隔離之中。無論是那些本應在黃金港上船的旅客,還是二十七名船員,都沒和他們有過任何接觸。但巡邏隊隊長並不滿意這個回答,命令他們離開海灣,在為船辦理隔離手續期間,他們要在拉斯·梅塞德斯沼澤等候到下午兩點。船長狠狠地咒罵了一句,做了個手勢,命令領航員掉頭回沼澤去。
費爾明娜·達薩在幾乎整個儀式期間都站在正對主祭台的家族座位那兒,像看歌劇一樣神態優雅。但最後,她打破禮拜儀式的常規,read.99csw.com沒有按照當時的習慣在原地接受人們向她重表哀悼之情,而是走了出來,向每一位來賓表示謝意:這是一個革新舉動,與她的為人十分相配。她逐一向大家問候,最終來到窮親戚的座位跟前。然後,她又環視了一下四周,以確保沒有漏掉一位相識的客人。這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感到有一股超自然的風將他從眾人中推了出來:她看見了他。費爾明娜·達薩以她在社交場合一貫的敏捷自如離開陪伴在她身邊的人,向他伸過手來,帶著極為甜美的微笑對他說:「感謝您的到來。」
「您沒跟我們說過呀。」他說。
「夫人,」女傭對她說,「弗洛倫蒂諾先生來了。」他真的來了。費爾明娜·達薩的第一反應是驚慌。她甚至想,不行,讓他改日找個合適的時間再來吧,她現在無法接待來訪,而且也沒有什麼可談的。但她馬上鎮定下來,吩咐女傭把他帶到客廳,給他送上一杯咖啡,她收拾好就去見他。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等在臨街的大門前,在下午三點地獄般的烈日下炙烤著自己,但自信十足。他已做好被拒絕的準備,儘管她的借口很可能是和善的。確信了這一點反倒使他非常平靜。但她傳來的口信之堅決讓他顫至骨髓。走進陰涼的客廳中時,他根本沒時間去思考自己正在經歷的這一奇迹,因為他的腹部突然脹起來,像要爆炸一般,充滿了疼痛的氣泡。他屏住呼吸坐下來,被該死的回憶糾纏著,想起他的第一封情書落上鳥糞的情景。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陰涼處,第一陣寒戰過去之後,他決心在此時接受任何不幸,只要不讓那件不公平的倒霉事重演就行。他非常了解自己:雖然患有先天性便秘,但這麼多年來,肚子還是有三四次當眾背叛了他,而每一次他都不得不投降。只有在那幾次,以及另外幾次緊急情況中,他才發現自己開玩笑時常說的一句話千真萬確:「我不信上帝,但我怕上帝。」他來不及去懷疑,試圖找出任何一句所能記得的祈禱詞來禱告,卻一句也找不到。小時候,另一個小孩曾教過他一句用石頭打鳥兒的神奇咒語:「打中,打中,若打不中,就把你變。」他第一次上山時,用一把新彈弓試驗了這句咒語,鳥兒果然被擊中,掉下來死了。他迷茫地想,一件事和另一件事之間總有些關聯,便帶著祈禱的熱情重複了這句咒語,但沒有產生同樣的效果。腸子像根螺旋軸似的絞動著,使得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肚子里的氣泡越來越密,越來越疼,最後發出了一聲呻|吟,他則出了一身冷汗。給他送咖啡的女僕看見他死人般的臉色,嚇了一跳。他嘆了一口氣:「是因為熱。」她打開窗,以為這樣會使他滿意,可下午的太陽正好照到他臉上,她不得不又把窗戶關上。他心裏明白,再多一分鐘自己也忍不了了。正在此時,費爾明娜·達薩出現了,她的身影在陰暗之中幾乎看不清楚。看到他這副樣子,她也嚇壞了。「您可以脫掉外套。」她對他說。
這是因為,她不僅僅收到了他的信,還以極大的興趣讀完了,並在其中發現了嚴肅而發人深省的理由讓她活下去。收到第一封信時,她正坐在餐桌前,和女兒一起吃早餐。因為信是用打字機打的,她好奇地拆開了。認出簽名的首字母時,她的臉一下子紅得像燒著了一般。但她很快就恢復了自然的神態,將信收進圍裙的口袋裡,說:「是政府的弔唁信。」她的女兒很驚訝:「所有的弔唁信都已經到了呀。」她泰然自若:「這是另一封。」她本打算等過後女兒不再追問的時候將信燒掉,可最終還是沒能抵制住先看上一眼的誘惑。她以為信中是對她那封辱罵信應有的回應,事實上,那封信她剛一送出去便後悔了。可是,從莊重的稱謂和第一段的主題,她便明白世界已經發生了變化。她如此好奇,於是把自己關在卧室里,以便在燒掉之前能從容地讀上一讀。結果,她一口氣讀了三遍。
這是一封六頁的信,和過去他寫過的任何一封信都大相徑庭。沒有了初戀時的語氣、文風和飄逸修辭,論述得如此合情合理,而且恰如其分,以至於若配上梔子花的香氣都會顯得唐突。在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他寫得最接近商業信函的信,儘管他從來也沒寫好過這類信件。多年以後,一封用機器打出的私人信件幾乎會被視作一種侮辱,但在當時,打字機還是辦公室里的一頭猛獸,尚沒有自己的倫理特徵,禮儀教科書也還沒預見到它將被馴化用於私人用途。這更像是一種大胆的現代主義行為,至少費爾明娜·達薩定是這樣理解的,因為就在她寫給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第二封信中,一開頭就請求他原諒她撩草的字體,因為她沒有比鋼筆更先進的書寫工具。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看見她在他的卧室里試著用打字機打字。她打得相當不錯,因為在學校學過這門功課。她已經打了多半頁紙,全都是不假思索自動打出來的,但時不時就很容易從某個詞中瞧出她的心境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彎下身子,趴在她肩上讀著她寫的話。他那男人的熱氣、斷斷續續的呼吸,以及衣服上散發出的和枕頭上一樣的香水味,使得她一陣慌亂。她已不再是那個初來乍到的小姑娘了。那時,他得一件一件地為她脫掉衣服,像哄騙嬰兒似的哄她說:先脫掉小鞋子,給小熊穿,再把小襯衫脫下來給小狗穿,再把小花襯褲脫下來給小兔子穿,現在,親親爸爸香噴噴的小鳥。不,她如今已成了一個真真正正、地地道道的女人,喜歡享有主動權。她繼續用右手的一個指頭打字,左手卻在摸索他的大腿,探尋著它,找到了它,感覺到它又復活了、生長了、急促地喘著氣,他那老人的呼吸變得磕磕絆絆,艱難無比。她了解他:從這一刻起,他就會失去控制,拋開理智,屈服於她的意志,在一切結束之前,無法再找到回頭的路。她拉著他的手,慢慢把他帶到床上,就像牽著一個走在街上的可憐的盲人。她帶著居心不良的溫柔,一塊塊地把他肢解,按照她的喜好撒上鹽、胡椒,再放上一瓣蒜、一片月桂葉,倒進切碎的洋蔥和檸檬汁,在盤中腌至恰到好處,而爐子早已調到合適溫度,一切都準備妥當。家中沒有別人。女傭們出門了,負責修繕房子的泥瓦匠和木匠星期六不幹活——整個世界都是他們兩個人的。但在深淵的邊緣,他竟步出了銷魂的仙境,推開她的手,坐起身來,用顫抖的聲音說:「小心,我們沒有小橡膠套了。」
「當然。」她說,「歸根到底,信是屬於寫信人的。不是嗎?」
總統艙里的潮濕使他們沉浸在一種超乎現實的昏睡之中,這種環境更容易使人相愛而互不詢問。在難以想象的漫長時間里,他們幾小時幾小時地坐在欄杆前的靠背椅上,手拉著手,緩慢地親吻,陶醉於愛撫之中,從不會因失去耐心而掃興。第三個昏沉的夜晚,她準備了一瓶茴香酒等他到來。她曾同伊爾德布蘭達那群表姐妹們一起偷偷喝過這種酒,結婚生子之後,她又和那個本不屬於她的世界的女友們一起關起房門來喝過。此刻,她需要讓自己糊塗一點,為的是不必太清醒地去思索命運。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卻以為,她這樣做是為了鼓起勇氣邁出最後一步。在這種幻想的驅使下,他大起膽子,用手指肚探索著她那乾癟的脖頸,她那彷彿裝著金屬骨架的胸部,骨骼已被銷蝕的臀部,以及那老母鹿般的大腿。她閉著眼,心滿意足地任他撫摸,但並沒有顫抖,只是抽著煙,時不時地呷一口酒。最後,當他的愛撫滑至她的小腹時,她的心裏已經充滿了足夠的茴香酒。
在最初的幾次拜訪中,說起自己的輪船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曾向費爾明娜·達薩發出過正式邀請,請她沿河去做一次散心旅行。
他固執地佔據著她的腦海,這讓她怒火中燒。葬禮的第二天,她一醒來就想起了他,但憑藉著堅定的意志,她又成功地把他從頭腦中清除出去了。但怒火總是會不斷回來,她很快就發現,想忘掉他的極大渴望便是最強烈的誘因,迫使她不得不想起他來。於是,她第一次被懷舊的情緒籠罩,壯著膽子回想起那段縹緲愛情的虛幻時光。她試著細細回想那時的小花園,乾枯的杏樹,以及他坐的那條長凳,試著回想這一切原本都是什麼樣子,因為它們全已不再是當初的模樣。一切都已改變。那些樹,連同滿地的黃色落葉都不見了。在那個被斬首的英雄塑像的位置,人們樹起了另一尊穿著華麗制服的雕像,沒有姓名,沒有日期,也沒有說明建造緣由,但它有一個很氣派的墩座,裡邊安著該地區的電力控制裝置。她家的房子早在多年前就已賣掉,如今在省政府的手裡破敗得快散了架。要想象出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那時的樣子,對她來說已殊非易事,而要把那個站在雨中的沉默寡言、無依無靠的小夥子,和現在這個體弱多病的腐朽老頭兒認作同一個人,就更是難上加難了。這個老頭兒完全不顧她的處境,對她的痛苦沒有一絲一毫的尊重,就那麼站到她的面前,用烈火般的侮辱灼燒著她的靈魂,至今都讓她心煩得喘不過氣來。
「我們來假設一下,」他說,「有沒有可能做一次直航,既不載貨,也不運送旅客,不在任何港口停靠,總之就是,途中什麼都不做?」
這是個禁忌的詞:從前。她彷彿看到曾經的那個空想天使又從身邊經過,於是試圖逃避。但他又深人一步:「我是說,在我們從前的信里。」她有些不悅,不得不做出極大努力來掩飾這一點。但他還是發現了,於是明白自己應該更加小心地摸索前進。雖然這個挫折向他表明,她仍和年輕時一樣難以接近,但她畢竟已經學會讓自己表現得溫和一些了。
她的第二杯茶停在了半途,一雙毫不留情的眼睛指責著他。
這是她二十多年來第一次做|愛。整個過程中,她因為好奇而恍惚出神,體會著停歇了這麼久之後,又在這樣一個年齡,再做這件事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但他沒有給她足夠的時間,讓她想清楚自己的身體是否也同樣愛他。一切迅速而可悲。她想:「現在可好,我們把事情搞砸了。」但她錯了。儘管他們都有些失望,儘管他為自己的笨拙而後悔,儘管她因茴香酒帶來的瘋狂而內疚,在餘下的日子里,他們卻片刻也沒有再分開過,甚至連吃飯都幾乎沒再走出過艙室。薩馬利塔諾船長憑藉著本能,向來能夠洞悉他的船上任何一個試圖隱藏的秘密。他每天早上派人給他們送來白玫瑰,夜晚為他們演奏他們那個時代的華爾茲小夜曲,還打趣似的吩咐廚師為他們準備添加了催情佐料的食物。此後很久,他們才又一次嘗試了做|愛——等到靈感自然而然地找上門來,而非他們刻意去尋找靈感。能夠待在一起,這種簡單的幸福對他們來說就已經足夠。
「現在,你走吧。」她說。
城市的燈火已消失在地平線上。從漆黑的暸望台上看去,平緩而沉寂的河水和一輪滿月下兩岸的草叢,都變成了一片泛著磷光的平原。偶爾可以看到一間間茅屋,旁邊點著熊熊的篝火,示意人們那裡出售供輪船鍋爐使用的木柴。對年輕時的那次旅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只保持著模糊的記憶,但河上的景象使那些回憶復活了,一幕幕爭搶著閃現在眼前,宛如昨日。他給費爾明娜·達薩講了當時的一些情景,以為可以使她振奮起來,可她只是抽煙,彷彿置身於另一個世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放棄了講述,讓她獨自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之中。她不斷卷著煙,一支接一支抽著,直到盒裡的煙絲全都抽光了。午夜過後,音樂停下來,旅客的喧鬧聲也消散了,變成了枕邊的竊竊私語。只剩下兩顆孤獨的心留在黑暗中的暸望台上,隨著輪船急促的喘息聲跳動。
「你看上去就像要去參加葬禮。」她說。
晚上七點,鳴響了第一聲起航的汽笛。費爾明娜·達薩感到那回蕩的汽笛聲給自己的左耳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前一晚,她的夢中出現了好些不祥的預兆,她甚至不敢去分析其中的意思。一大早,她便讓人把她帶到離家不遠的神學院墓地去,那裡當時叫拉曼加墓地。她站在丈夫的墓前,自言自語地把從前壓在心中的合理的斥責一股腦兒傾訴出來,最終原諒了這個死去的男人。之後,她對丈夫講起這次旅行的細節,向他暫時告別。就像每次去歐洲旅行一樣,她不想把自己出門的消息告訴其他任何人,以避免令人疲憊的送別。雖然她已有過很多次旅行,卻感覺這彷彿是第一次。隨著這一天的臨近,她的憂慮不斷增加。剛一登船,她便凄楚地感到自己被遺棄了,真想獨自痛哭一場。
在多次週遊世界的旅行中,費爾明娜·達薩買回所有因新奇而引起她注意的東西。她想要得到它們都是因為一時的衝動,但丈夫卻樂於為她的衝動找出合適的理由。這些東西擺在它們原來的環境中,都是美麗且有用的,比如在羅馬、巴黎、倫敦的玻璃櫥窗里,或是在正因查爾斯頓舞而抖動不止、一座座摩天大樓拔地而起的紐約的櫥窗里。然而,它們經不起施特勞斯的圓舞曲、煎豬皮,以及在四十度的高溫下找個陰涼處舉行節日慶典的考驗。她每次回來都帶著五六個巨大的立式箱子,由上過漆的金屬製成,鎖和包角都是銅的,就像神話故事中的棺材。帶回來的東西讓她成為世界最新奇迹的代言人,可實際上,除了他們本地的圈中人看見這些東西的第一瞬間,其餘時候,它們根本不值那高昂的價格。不過,它們本來也就是為了讓別人看見一次才買的。她在步人老年之前很久,就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公眾形象不過是虛榮,因而常常能聽見她在家裡說:「得弄走這些破爛才行,都沒有住的地方了。」烏爾比諾醫生嘲笑她的這種想法徒勞無益,因為他知道,騰出的地方只會被重新填滿。但是她堅持要這樣做,因為多一件東西確實也放不下了,更何況所有地方沒有一件東西是真正能派上點用場的,比如掛在門把手上的那些襯衫,還有壓了又壓才塞進廚房柜子的歐洲冬衣。於是,一天早晨,她情緒高漲地爬起床來,翻箱倒櫃,把閣樓翻了個底朝天,發動了一場戰爭般的掃蕩,清理了一堆堆過時已久的衣服、一頂頂在流行時都沒有機會戴的帽子,以及歐洲設計師們依據女王們加冕時穿的式樣設計的鞋子一它們在本地被那些門第高貴的小姐們鄙視,因為款式和黑女人從市場上買回來的居家便鞋一模一樣。整個早上,內陽台一直處於一片忙亂之中,樟腦球散發出的一陣陣刺鼻氣味讓家裡的人呼吸困難。但幾小時后,家中又恢復了平靜,因為她最終心軟了,那麼多的絲綢衣物被扔在地上,那麼多的錦緞、廢棄的金銀絲帶、藍狐尾,竟通通要被扔進火堆。
到港的前一天晚上,他們舉行了一場盛大的晚會,四處掛起紙花環和彩燈。黃昏時,雨停了。船長和塞娜依達摟得緊緊地跳了幾曲波萊羅舞,在那年月,這種舞正開始迷醉人心。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大著膽子向費爾明娜·達薩提議,他們也伴著那首只屬於兩人的華爾茲跳上一曲,但她拒絕了。不過整個晚上,她都在用腦袋和鞋跟打著拍子,甚至有那麼片刻,當船長和他那溫柔的魔女在昏暗中如膠似漆地跳著波萊羅時,她竟不知不覺地在椅子上舞動起來。她喝了那麼多茴香酒,以至於最後大家不得不扶著她走上樓梯。她突然一邊哭一邊笑起來,讓所有人都慌了手腳。但在艙室里那凝滯的香氣中,她最終控制住了自己。他們平靜而健康地做了愛。這是滿臉鈹紋的袓父祖母之間的愛,它將作為這次瘋狂旅行中最美好的回憶,銘刻在兩個人的記憶之中。同船長和塞娜依達猜想的不同,他們之間的感覺並不像新婚燕爾的夫婦,更不像相聚恨晚的情人。他們彷彿一舉越過了漫長艱辛的夫妻生活,義無反顧地直達愛情的核心。他們像一對經歷了生活磨鍊的老夫老妻,在寧靜中超越了激|情的陷阱,超越了幻想的無情嘲弄和醒悟的海市蜃樓:超越了愛情。因為他們已在一起生活了足夠長時間,足以發現無論何時何地,愛情始終都是愛情,只不過距離死亡越近,愛就越濃郁。
他們從未想過要走出艙室,直到船長用一張紙條通知他們,經過十一天的航行,船在午餐后就將到達此行的最後一個港口:黃金港。費爾明娜·達薩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從艙室中看見,山岡上的房子在蒼白的陽光下閃閃發光,便自以為理解了港口名字的由來,但當他們感到空氣蒸得像在鍋爐里一樣,看見街道上的沏青都已沸騰時,又覺得那個名字沒那麼貼切了。他們的船並沒有停靠在港口這邊,而是停到了對岸,那裡是開往聖菲的火車的起點站。
確實如此。而她也像幾乎全城的人一樣,從十一點鐘起就守在窗前,觀看自大主教德魯納死後出席人數最多、也最豪華的送葬隊伍。震撼大地的隆隆炮聲、軍樂隊吹奏出的不和諧樂聲,以及蓋過了所有教堂自前一天起就敲個不停的喪鐘的哀歌聲,這一切交織在一起,把她從午睡中驚醒。她從陽台上看見穿著儀仗隊制服騎在馬上的軍人、宗教團體、學校學生、政府要員乘坐的黑色長轎車、葬禮馬車(拉車的馬匹頭上戴著插有羽毛的盔帽,身上披著金色披掛),以及一輛歷史悠久的炮車,上面載著蓋有國旗的黃色棺木,走在最後的是一列至今仍用來運送花圈的老式敞篷馬車。午後不久,送葬隊伍剛從普魯登西婭·皮特雷的陽台前經過,便下起了傾盆大雨,人群驚慌散開。
過了好一會兒,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藉著河水的反光看了看費爾明娜·達薩。她彷彿一個神秘的幽靈,雕塑般的側影在微微的藍色光芒下顯得柔和甜蜜。他發現她竟在默默地哭泣。他沒有安慰她,也沒有像她希望的那樣,在旁邊耐心地等她眼淚流盡,而是有些驚慌失措。
至於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則開始用樂隊的小提琴來抒發舊情。只練了半天,他便能為她演奏「花冠女神」的華爾茲。他幾小時不間斷地拉著這首曲子,直到大家不得不強迫他停下來。一天夜裡,費爾明娜·達薩平生第一次在痛苦而非憤怒的哭泣中因窒息醒來,由於她又想起了那兩個在船上被槳活活打死的老人。一直下個不停的雨反倒沒有在她心中激起波瀾,她為時已晚地想著,或許巴黎並不像自己感覺的那樣陰鬱,聖菲的街道上或許也並沒有那麼多葬禮。未來再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一起出遊的夢想在天邊浮現:那將是一次又一次瘋狂的旅行,不帶箱子,沒有應酬:純粹的愛之旅。
那是漫長而炎熱的一天。費爾明娜·達薩吃過午飯,便回到艙室去睡她那必不可少的午覺。但因為耳朵痛,她沒能睡好。在「老峽谷」上游幾里處,他們的船和另一艘CFC的船相遇,按規矩互相鳴笛致意,這讓她的耳痛更嚴重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坐在大廳里打了個盹兒。和夜裡一樣,大部分沒有艙室的旅客此刻都在那裡睡覺。在離他當初看見羅薩爾芭上船的地方不遠處,他在夢中見到了她。她在獨自旅行,還穿著那身上世紀蒙波斯的衣服。但這一次是她,而不是那個嬰兒,在那隻掛在廊檐下的柳條鳥籠里午睡。這是一個既令人費解又十分有趣的夢,整個下午,他都一邊和船長及兩名旅客朋友玩多米諾骨牌,一邊回味著這個夢。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聽他說完。然後,他透過窗子看了看航海羅盤上那一整圈刻度表,又望了望清晰的地平線,望了望十二月萬里無雲的天空和可以永遠航行下去的一望無際的水面,說:
這是一次毀滅性的清理儀式。兒子同意將書房裡的所有東西都搬走,好讓她把這裏改成縫紉室,自結婚以來,她還從沒有過一間縫紉室。女兒則會帶走一些傢具和許多件她覺得適合在新奧爾良的古董行里拍賣的東西。這一切都讓費爾明娜·達薩輕鬆了許多,儘管當她了解到自己在新婚旅行中買回來的東西已變成了古董商的文物時,心中有些不快。她不顧傭人、鄰居以及那些日子趕來陪她的女友們沉默的驚愕,讓人在房子後面的空地上點起一堆篝火,一股腦兒地燒掉了所有能使她回憶起丈夫的東西:上世紀以來城中所能見到的最昂貴、最考究的衣服,最精緻的鞋子,比照片還像他本人的帽子,他臨死前從上面起身的午睡搖椅,以及無數件與他的生活息息相關、已成為他本人一部分的物品。她做這些時沒有一絲猶豫,完全確信丈夫也會同意這樣做,還不僅僅是出於衛生的考慮。他曾多次表達過死後火化的願望,不願被囚禁在那黑暗的、沒有一絲縫隙的雪松木盒子里。當然,他信奉的宗教禁止他這樣做:他曾大著膽子探問過大主教的看法,但大主教斬釘截鐵地予以否定。這純屬妄想,教會絕不會允許在我們的墓地上設置火葬爐,即便是專供非天主教徒使用也不行。事實上,除了胡維納爾·烏爾比諾,誰也看不出這樣做有什麼好處。但費爾明娜·達薩深深記得丈夫的恐懼,即便是在最初那幾個小時的恍惚中,她也沒有忘記吩咐木匠在棺材上留一道能透光的縫隙,以此作為對丈夫的安慰。
他們不顧時間地交談著,因為自年輕時起兩人就習慣了分享失眠之夜,老了以後,失眠就更不會讓他們失去什麼了。雖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喝酒幾乎從不超過兩杯,可這回,三杯下肚后,他仍舊沒緩過氣來。他汗如雨下,於是「二夫寡婦」讓他脫掉外套、背心和長褲,如果願意,全部脫掉也可以,這他媽的又算什麼,說到底,比起穿著衣服,他們赤身裸體時更加了解對方。他說,如果她脫,他就脫。可她不願意:很久以前,她就在衣櫥的鏡子里照過,立刻明白,她不會再有勇氣讓他或者任何人見自己的裸體。
接下來的幾天炎熱而沒有盡頭。河水變得渾濁不堪,河道也越來越窄,初次旅行中曾讓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大吃一驚的那些縱橫交錯的參天大樹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燒焦的平地、被輪船鍋爐耗盡的整片森林的殘骸,以及被上帝遺棄的村莊的瓦礫——如今,這些村莊的街道,即使在最為乾旱的時期也會洪水泛濫。夜晚,讓他們醒來的不是河灘上的海牛那塞壬般的歌聲,而是漂向大海的屍體惡臭。雖然戰爭已經結束,瘟疫也不再流行,但一具具腫脹的屍體還是源源不斷地漂過。船長第一次欲言又止:「我們奉命告訴旅客,這些人都是意外溺水而亡。」昔日里,鸚鵡嘰里哌啦的叫聲和看不見的長尾猴的喧鬧,會加劇午間的悶熱,而此時,只剩下荒芫的大地上無邊的寂靜。
然而,在電影院遇到他的那個晚上——那也是她從馬利亞之花回來后不久的事,種種奇怪的感覺油然而生。他身邊有個女人,而且是個黑女人,她並不感到驚訝。她詫異的是他竟保養得那麼好,舉止甚至比以前更加洒脫自如。她沒有意識到,當林奇小姐令人煩惱地闖人她的私生活后,發生改變的自然應該是她,而不是他。從那時起,二十多年裡,她帶著更為同情的眼光看他。在為丈夫守靈的那天晚上,她不僅認為他的出現是可以理解的,甚至認為他對她的怨恨已自然地結束了:他的現身是原諒與遺忘的象徵。所以,他竟然戲劇性地向她重申了在她看來從未存在過的愛情,實在出乎她的意料,而且還是在這樣一個無論他還是她都只能安於天命的年紀。
於是,星期二下午五點他又來了。並且,以後的每個星期二都例行如此,從不按慣例事先通知,因為到了第二個月的月末,每星期的見面已納入了兩人的日常習慣。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總是會帶來喝茶時吃的英國餅乾、糖漬栗子、希臘橄欖,以及遠洋輪船上各種聚會時吃的精緻美味。有一個星期二,他給她帶來了她和伊爾德布蘭達的照片,就是半個多世紀前比利時攝影師拍的那張,他在「代筆人門廊」的一次明信片拍賣中花了十五生太伏買下來。費爾明娜·達薩搞不明白照片怎麼會到了那裡,他也不明白,但他把這看作|愛情的奇迹。一天早上,在花園中修剪玫瑰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禁不住誘惑,想在下次拜訪時為費爾明娜·達薩帶去一枝。但給新寡的女人送花,花語成了難題。紅玫瑰象徵著火一般的激|情,對守喪的她來說可能是一種冒犯。而黃玫瑰呢,有時象徵著好運,但更普遍的時候表達的是忌妒。他曾聽人說起土耳其黑玫瑰,或許那是最合適的,但他一直沒能讓它們適應自己院子里的氣候。想來想去,他決定冒險帶一枝白玫瑰,他從不像喜歡其他玫瑰那樣喜歡它,就因為它平淡無奇,無聲無息:什麼也不能表達。在最後時刻,為避免精明的費爾明娜·達薩賦予它什麼含義,他剪掉了玫瑰上的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