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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二節 一簇文明之火

第五章

第二節 一簇文明之火

「作家同志,您別動鐵傢伙,小心燙著,水火無情。」馬五說著拽過老慶,把他推進屋裡。
老范不太健談,他介紹說:「張寶瑞是廠里有名的才子,剛進廠時才16歲,他一口京腔,善講故事,出口成章,十四五歲就寫小說,一寫就是一大摞。他進廠一年多,領導讓他當生產班長,那時正是文革時期,工廠比較散漫,無政府主義思潮嚴重,他用講故事調動大家的幹活積極性,他負責的班組年年是生產冠軍、先進班組。10年內他沒有歇過一天病假。」
轎車開到廠門口,老慶下車向保安說了幾句,車開進工廠,聽說是作家到此地體驗生活,厂部派了張寶瑞當年的工友老范做嚮導,陪同老慶、夏君採訪。
車至岔路口,夏君不知往哪裡行駛,老慶於是下車問道。他來到一個水果攤前打聽了路,順便買了幾個大獼猴桃。
老范對工人們說明來意,他們聽說作家來採訪,急忙把他們引進休息室,休息室內爐渣遍地,無處下腳,一個工人把座椅上的草墊子扶好,請幾人坐下來。
老慶笑道:「獼猴桃營養價值高,我真的很少見過這麼大的獼猴桃。」
老慶在屋裡無意朝窗外望去,正和操作室里的一個中年女工打了個照面,她也正好探頭瞧這裏。
車過大柳樹灣,那一株株垂柳像含羞的姑娘站立河邊,含情脈脈注視水面,碧綠的河面上,一對對白鵝肆意游弋。遠處的農舍炊煙裊裊,一排排二層小白樓映入眼帘。
轎車穿過大郊亭,朝南read.99csw.com駛去。兩側的鑽天白楊像夾道歡迎的人群,一閃而過,水塘,白鴨,翠葦,黃花……映入眼帘,又飄然而逝。莊稼地里一片金黃,洋溢著豐收喜悅的農民正揮鐮收割,那動作瀟洒利索,很像舞蹈動作,身穿花花綠綠的村姑夾雜其間,如同在金燦燦的地毯上點綴了一個個鮮明的花朵,頗像高更筆下的印象派圖案。
「你一直在工廠工作?」
「老班長和我都是老三屆的學生,粉碎『四人幫』后,他大胆走上考場,考入一所名牌大學;可是我有些膽怯和虛榮,沒敢上考場,生怕考不上,受人奚落……」桂香低下了頭。
夏君對老慶說:「這就是手抄本誕生地之一,你感受到了嗎?你體驗到了嗎?」
老慶對夏君說:「咱們採訪一下那個操作女工吧。」
夏君說:「在美國也很少見,這裏的雪花梨也不錯,回城時買點帶回去。」
「一晃25年過去了,有時我坐在這裏,恍惚之中彷彿看到老班長揮舞鐵鍬往爐里加料,爐火映紅了他的臉,他的一雙充滿智慧的眼睛。然後,他拉著鐵鍬,深情地望著爐火,汗水濕透了他的帆布工作服……有時我好像看到他就坐在爐前的料堆上,向工友們講述著生動的故事,他那滔滔不絕的話語,那全神貫注的表情吸引著在場的每一個人,大家都屏聲靜氣,融入到那梅花黨的恐怖年代里……」
桂香眨動著明亮的眼睛想了想,說:「一是文革時期,當時極左思潮泛濫,https://read.99csw.com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扭曲,人性受到壓抑,為了排解這種壓抑的心態,人們往往寄希望于拯救人類的英雄人物身上,比如偵察英雄龍飛,他大智大勇,經常化險為夷,屢破奇案。二是在艱苦險惡的環境中,寄託于浪漫動人的愛情故事,如龍飛和白薇,是兩個階級戰壕里的人,可是他們邂逅,產生扭曲的愛情,曲折,悲壯。三是這種現編現侃的口述故事,以快餐文化的刺|激、解謎、獵奇、驚險,讓聽眾沉醉於緊張離奇的故事情節之中,時代造就了手抄本文學,也造就了一批像老班長這樣的說書人、手抄本文學的奠基人。」
第二天一早,老慶就被夏君的電話驚醒。
夏君真是俠義女君子,半小時后,她驅車來到老慶門前,打手機要他下樓。
老慶道:「那是農民的新居,這小樓比城裡的還要漂亮!」
老慶感到一股股熱浪襲人,溫度陡然升高許多,臉烤得發乾,夏君嚇得後退了幾步。
馬五眼珠一轉,一拍腦袋,說:「我說到哪兒了?對,欲知龍飛性命如何,咱們且聽下回分解。哥兒幾個,抄傢伙,幹活兒!」
老慶一聽,一時語塞。
夏君說:「這可能是北京東南最遠的一座工廠了。」
馬五話音剛落,工人們一窩蜂跟著他衝到外面,抄鐵杴、拿鋼釺、打爐翻料,揚杴添料,十分利索,老慶在一旁看見,不禁手癢,也抄起一把鐵杴,往爐里扔料。他只覺得火灼人,爐渣四濺,不由驚得後退幾步。
「我九_九_藏_書想,即便老班長考不上大學,但是他最終也會成為作家的,他是樂天派,他是一個很有意志的人,他常對我講的一句話是:有志者,事竟成。我有時在報紙上看到刊登有關他的消息,我就默默地為他祝福……」桂香說到這裏,眸子里流露出一片真誠的光彩。
老范領著老慶、夏君一邊說著一邊走近爐台,只見爐火熊熊、煙熏火燎,七八個工人赤|裸上身揮汗如雨。
老慶說:「作者的工廠在東南部,太遠。」
說到這裏,馬老的眼睛瞟向窗外,一陣狂風刮過,爐頂瀉下一片白色爐灰,紛紛揚揚,飄飄洒洒……
「老慶,你這反特小說寫得不行,我實在看不下去,缺乏氣氛,懸念產生和環境也不夠典型,我建議你到作者張寶瑞當年講故事的工廠,體驗一下生活,把握一下當時的時代背景、工作環境、人文環境,因為這畢竟是文革手抄本,為什麼能在文化沙漠時期帶來一叢翠綠?為什麼引起千百萬人的共鳴,傳抄?在延安窯洞的油燈下,在北大荒熊熊的篝火旁,在山西農村的高粱地里,在雲南農場橡膠園樹下,那些侃侃而談的故事,像霧像雲像雨又像風……」
夏君用欽佩的目光看著桂香,說:「我可以這樣說,受老班長的熏陶,你也成了才女。」
「說得精彩,真是不虛比行!」老慶贊道。
夏君爽快地說:「我開車和你一起去,帶上照相機,拍些照片留資料。」
桂香已完全沉浸在回憶之中。
桂香臉一紅,說:「最重要的是,老班長九-九-藏-書教會了我如何做人,做文難,做人比做文更難。」
老慶莊重地點點頭,說:「我覺得很沉重,一個沉重的歲月,一個文化沙漠的年代,在那黑暗之中,我看到了一簇文明之火……」
老慶帶上照相機,拿了一個記錄本,下樓上車。夏君穿了一條牛仔褲,戴著一副墨鏡,雙手緊握方向盤,朝他嫣然一笑。
在車裡,老慶輕輕地剝去獼猴桃的薄皮,塞到夏君的嘴邊,夏君微微一笑,張開櫻桃小口咬了一口。
馬五興緻勃勃,不禁脫口而出:「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風拂進車廂,夾帶著一陣陣芬芳的香氣,那是從夏君身上散發的香氣,老慶聞了,感到十分愜意。
老慶問:「桂香同志,你說老班長是在什麼背景下編出《一隻繡花鞋》的懸念故事?他講這些懸念故事的真正動機是什麼?」
老范瘦瘦的,臉上有點粗糙,兩隻大眼睛炯炯有神,身穿藍制服。他帶領老慶、夏君穿過一片料堆,走進煙熏火燎的三車間。
「你構思故事的能力還蠻強,語言也算簡潔,心理描寫也算準確,就是時代氣氛弱,抓不住人。」夏君生怕挫傷了他的創作積極性,又表揚了他幾句。
老慶說:「快到了,煙夠大的,有些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感覺,污染夠厲害的。」
「桂香,你和老班長共事十年,你最了解他,你多說一些。」老范憨笑著對她說。
車過玻璃二廠、染料廠,夏君開車往西拐上一條馬路,遠遠地看見一座工廠在黑雲中時隱時現,高大的煙囪高聳入九*九*藏*書雲。
戴著大草帽的馮寶提醒他道:「走題了。」
老范引二人走出休息室,來到操作室,這是一個七平方米的房間,一個皮膚白皙有些靈秀的婦女人端坐操作盤前。老范向她說明來意,她立刻示意老慶、夏君坐下來。
馬五是班組的「三朝元老」,小小的個子,一身疙瘩肉,嘴裏叼著一個煙袋鍋,一邊「吧嗒吧嗒」抽,一邊說:「當時上夜班的三更天,老班長端著一個大茶缸,就給我們講故事。他眼睛瞪得溜圓,繪聲繪色,講到重慶教堂半夜,掃街老頭拖著大掃把看到一向無人居住的教堂亮起燭光,他一步步走進教堂,在樓梯處出現一個身穿黑色旗袍的漂亮女人,她穿著一隻綉有金色梅花的繡花鞋時……」
藍鳥轎車朝東南方向駛去,出了東四環,路上車流稀少,夏君一加馬力,轎車箭一般飛馳。
老慶讓夏君打開了小錄音機,讓工人們說說當年的張寶瑞。
現在這個班組只剩下3個人當年與張寶瑞同事,一個叫馬五,一個叫馮寶,還有一個女操作工叫桂香。
夏君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嘆道:「中國的農民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中真的富起來了!」
桂香扶了一下工作帽,說:「老班長真是一個奇才,他肚子里有講不完的故事,人品又好,又有才華。有一次,我對他說,我看了莎士比亞的劇本《哈姆萊特》,覺得寫得真精彩,他聽了,微微一笑,說,明天上班我給你看新寫的一幕話劇。第二天上班,他果然拿來一幕新寫的劇本,我看了,感覺還真是那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