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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出獄 第二節

第一章 出獄

第二節

於是他們走進一家咖啡廳,點了布丁和巧克力冰淇淋。
此刻她雙目圓睜,流露出「終於盼到了」的喜悅眼神。
「明男嗎?是我呀!」他隔著木門說。
一家三口在傍晚五點擺宴慶團圓。一樓客廳的矮桌上擺滿了豐盛的菜肴,有牛肉、烤魚、中華料理等,光主菜就有三盤。
「兇手的弟弟,在學校里還混得下去嗎?」
他正在考慮是否要轉身離去時,背後傳來有人上樓的腳步聲,可能是其他房客回來了。明男眼中閃過一絲懼色,隨即抓住純一的肩膀,將他拉入房內,迅速關上門,然後才說:「我不想讓人看見我跟一個殺人犯在一起。」純一默默環顧四周。此房約六蓆大,中有一張破舊矮桌,簡直像是從大型垃圾丟棄處撿回來的。桌上有一堆大學學測用的參考書,放得亂七八糟。其中一本已翻開來,顯示明男剛才可能正在讀書。
他走出大塚車站,眺望著錯綜複雜的街道。眼前儘是高樓大廈,如銀行、餐廳、商業大樓之類。路上車水馬龍,人山人海。色情業的招牌特別吸引他的目光,他已心浮氣躁,欲|火難熬。
「地址呢?」幸惠遲疑片刻,才告訴他明男的住址。
夏至將近,夕陽遲遲不下山。但他單獨一人上街,仍會感到害怕,因為他覺得路上的車輛速度太快。
「進去吧。」俊男望著地面說:「這兒就是你的家。」純一怕父親操心,便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走進玄關。
「你為什麼要搬出來住?」
「媽……」純一怕母親又哭出來,便改變話題道:「明男呢?」
純一上了樓,走到盡頭的read.99csw.com房間,敲敲門,房內傳來應門聲。他已有一年十個月沒聽到這聲音了。
純一帶著住址與地圖,于傍晚六點多出門。
「每月分期付款呀!媽說,這樣要二十年才還得完。」純一閉上眼睛,腦海中浮出母親那張憔悴的臉孔。搬出老家時,她的心情如何呢?搬進那棟破屋子時,她必定備覺凄涼吧?
「要賠多少?」
「開門好嗎?」
「為什麼?」
首先令他大感訝異的是:這所監獄的圍牆竟是那麼低!其實那圍牆高約五公尺,從獄內看起來是高聳入雲,遮天蓋地,但現在從外面望,卻彷佛低得可以一腳跨過去。
靜默片刻后,門才開了一條縫,一張頗像俊男的臉露出來。
父子兩人在羽田機場下了飛機,便搭電車前往「大塚」。此站位於「山手線」的西北方,「山手線」是繞行整個東京都的環狀電車路線。
明男住在「東十條」,轉搭電車約需二十分鐘才能到達。那是一棟木造公寓,只有兩層樓,樓梯在牆外。
「還好,住起來很舒適。」幸惠站在門口笑著說:「反正是舊房子,也不用裝潢了。空間小,打掃起來省事多了。」她的語氣和表情有點不搭調。
「你是在半工半讀嗎?」
純一隻覺得一陣暈眩,但他不想就此離去,他一定要向明男問個明白。
他想:就這樣回到東京,不曉得能否適應?
「那還用說?」明男抬頭大聲道,「你犯了殺人罪,大家被你害得多慘,你不知道嗎?家人要為你賠多少錢,難道你一無所知?」
純一心生畏懼,只好說:九_九_藏_書「想找你談談。我可以進去嗎?」
那時他剛從「禁閉房」中出來。他因和一名兇惡的刑務官爭吵而被關進這種牢房。那兒空間極小,而且惡臭撲鼻。他雙手被反銬起來,在那兒過了一個星期。吃飯時碗盤置於地上,必須像貓狗般趴著吃,大小便也都就地解決,說有多慘就有多慘,因此他也無力去注意信中提到的事。這個重要的問題就這樣被他忽略過去了。
飯後,幸惠帶純一上二樓。跺在樓梯上,那些木板就吱吱作響。樓上的走廊很短,兩旁僅各有一間日式房間。
眼前便是廚房。母親幸惠正在做生菜沙拉,她聽見聲音,立即回過頭來。
「媽,謝謝你。」純一說:「我終於回到家了。」

起初俊男和幸惠很少說話。面對這個剛出獄的二十七歲兒子,他們似乎不曉得該說什麼比較好。三個人聊了一會兒,話題轉到「純一的未來」上面。
吃飽喝足后,純一的目光開始被四周的年輕姑娘吸引。現在是六月天,大部分少女都打扮得十分清涼養眼。純一早已按捺不住,身不由己,因此在走出咖啡廳到登機的這段路程中,他只好雙手插在褲袋內,翹著屁股彎腰前行。
「在倉庫當捆工,拚一點的話,可月入十七萬。」純一把心一橫,直搗黃龍問:「家裡……爸媽是否沒錢了?」
「嗄?」純一大驚,想起兩年前的情形。
「爸要我別考大學,去工作……既然如此,我就出來自力更生,賺些學費。」
要給純一住的那間僅三個榻榻米大。純一拉開紙門一看,所剩無幾的出獄九九藏書之樂立即消失殆盡,因為此房的大小恰與他在獄中的牢房一樣。
「他已搬走了,獨自一人住在公寓里。」
房內之人似乎突然怔立不動。
「哭什麼?」明男戳了他一下,說:「都是你害的,難道我說錯了嗎?你以為掉幾顆眼淚,我就會原諒你嗎?」純一無言以對,只好垂頭拭淚,轉身離去。他在陰暗的走廊上邊走邊想:回家之後,一定不能讓爸媽看見我在哭。
在飛機上,他忽覺腹痛如絞,頻頻如廁。將近兩年的時間,他都是吃「麥米飯」,每餐只攝取最小限度的熱量,所以胃腸承受不了剛才那些甜食的攻擊。但他還是覺得快樂無比,因為他終於可以單獨一人如廁了。坐牢期間,要想單獨在隱密的空間內排便,簡直是痴人說夢。
「殺人兇手,禁止入內。」
「七千萬。」
從松山監獄到東京僅需四小時。在這短短的時間內,純一已充分感受到出獄的歡愉。
純一見母親衰老許多,內心大感震驚,但並未表露出這種心情。
想到自己犯下殺人重罪而使慈母受苦受難,又想到當初一家人和樂融融的幸福情景,純一忍不住悲從中來,泣不成聲。
比純一小七歲的胞弟明男一直不見蹤影。純一十分納悶,但他決定暫時先不問。
「離車站很遠,沒什麼噪音;商店街的話,走十五分鐘的路就到了;採光日照方面嘛,也不壞。」幸惠停頓一下又說:「是比以前的家小了點。」
明男又說:「我們賣了房子,得三千五百萬,車子相機器設備賣了兩百萬,又向所有親戚借了六百萬……這樣還是欠兩千七九_九_藏_書百萬!」
他邊開門邊說:「我回來了。」
從大塚到鄰近的鬧區「池袋」,步行即可抵達。
純一併未探問新家的狀況,因為他正在享受出獄的喜悅。他很想拋掉過去的一切,重新做人,因此他認為:搬到一處陌生之地,對將來的生活是比較好的。
現在的家就在池袋,但純一還沒見過,他只是從半年前雙親寄來的信中得知全家已搬至此地而已。
純一啞口無言。他入獄期間每周要在鍍金工廠做工四十個小時,做了一年八個月,總共才得到六萬圓,而且監獄所獲利益全繳國庫,不能用於賠償受害人。
案發後,死者的父親佐村光男提出告訴,要求純一及其父母賠償巨款。雙方律師協商后,應已達成和解。純一當時身陷囹圄,只知父母已簽了和解書,卻不知道內容。父親的來信中也僅提到「已辦妥,不必操心」而已。
純一險些淚灑當場,那種絕望感就和「犯下不可挽回的錯誤」時一樣。
另有一事令他不安,那是假釋犯才會有的問題:在刑期屆滿后的三個月之內,若再度犯罪則必須重回牢籠,連違反交通規則都不行。必須隨身攜帶的「聯絡卡」(一般稱「前科犯卡」)此刻就放在他的上衣口袋中,他覺得那張卡片重逾泰山。
快到家時,很少說話的俊男終於開口道:「就在下一個轉角處。」轉彎之後,純一立即見到一面陳舊的灰泥牆。由於長年的風吹雨打,牆上已出現了縱橫交錯的裂痕。這棟屋子連大門都沒有,面向馬路的小門顯然就是玄關。建地約僅六坪,雖是單獨一戶,卻非常粗製濫造。
抵達機場,https://read•99csw.com辦妥手續后,俊男問他:「要不要喝些酒?」純一立即搖頭道:「我只想吃些甜的。」
「要幹什麼?」明男怒容滿面說。
「嗯。」純一點點頭,將隨身背包放到旁邊,坐到已經鋪好的棉被上。
其次,街道的寬敞也讓他驚嘆不已。坐在前往機場的計程車上朝外望,松山市大街兩旁的高樓大廈櫛比鱗次,屋宇連天,氣勢宏偉。前些日子他被帶到獄外進行最後一次「出獄教育」時,也曾來到這條大街,想不到才隔了幾天,給他的觀感竟有如天淵之別。
「滿意嗎?雖然小了一點。」幸惠以開朗的語氣說。

「那怎麼辦?」
純一打算次日起即至父親的「三上工廠」上班,雙親卻勸他先休息一周再說。純一從命,但他並非為了遊玩,而是另有目的。他看見這個屋子如此破舊,便知父母一定有事瞞著他。
「你不是還有一學期就畢業了嗎?」
她有一張鵝蛋臉,雙眼皮,眉目之間距離很近,顯示她有堅強的意志。純一和她長得很像。
「不行!」
為何要讀這些書呢?純一大感納悶。
父親一言不發,望著正在大快朵頤的兒子。
跟在父親背後走了五分鐘之後,周圍忽然變得很靜,可能是走到了住宅區。又步行約十分鐘后,他突然覺得心情沉重起來。他問自己:是否遺漏了一些重要的問題?另一方面,他心中也湧起一種自責的念頭,責怪自己為何要去想這個問題。不知不覺中,他已低下頭來。
明男見狀道:「我休學了,高中沒念完。」
「純一!」幸惠用圍裙擦拭雙手,慢步走向玄關,尚未走到就已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