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來上工。」

「這機器是做什麼的？」突然有人發問。

當天他遇見了「濱松町」的批發商佐村恭介。

他終於打出最後一行字：

前一晚他輾轉難眠，直到天明才迷迷糊糊入睡，但今早七點就醒來了，而且精神充沛。這是拜鐵窗生活極其規律所賜。因為不必早點名，所以他覺得心情舒暢。明男告訴他的那件事，他決定不主動向父母提起。

她就是木下友里。純一覺得她比以前更加瘦弱，和媽媽一般憔悴。

「對了，關於和解書的內容，你是否已經履行？」落合問。

他只好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往前走。

那是文具店的老闆娘。純一小時候常去向她買文具，平常都稱她為「阿姨」。

「行，行。」俊男笑逐顏開。

「不只是錢，還有……令尊和令堂沒說嗎？」

「我明白了。」純一口中這麼說，心中卻只想著「要立刻去找心愛的她」。

他閉上眼睛，回憶兩年前的往事。

「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呀！」純一深感不安，心想：莫非假釋業已取消，我又要重回牢獄了？

他忽然停止打字，腦海中閃過一絲疑念。可惜這「結論」中已表明「依法論處死刑」，他雖有所懷疑，卻苦無證據翻案，實在莫可奈何。

純一想起此事，便走上前，想向她道謝。不料對方一見到他，竟露出驚懼錯愕的表情，怔立當場。純一見狀，原本要說的話也說不出口了。

「你就去千葉縣中湊郡，向佐村光男先生賠罪吧！」落合說：「你高中時曾和女友私奔到那地方去，應該不會陌生吧？」純一光想到必須回到那地方，就覺得背脊發涼。

「我回來了。」純一說。

「我在電視上看到了。」友里終於開口道：「起先我不相信……阿純，我不信你會那麼做。」「阿純」是她對純一的昵稱。

落合皮膚黝黑，身材勻稱，乍看之下有點傲慢，交談后才知道他其實是個直爽的人。他要純一恪遵假釋規定，並叮嚀說：「不要常換職業。若要去離家兩百公里以上的地方，須獲准才行。要到外地旅行三天以上，也必九九藏書須先申請。」他不忘恩威並施，又說：「有時警方對一些有前科的人會特別凶，但若他們太過蠻橫無理，你不妨來告訴我，我一定盡一切力量來維護你的人權！」純一受寵若驚，忍不住望向久保。久保微笑頷首，好像在表示此言不假。

「電視新聞有提到我嗎？」

兩人暫未交談。友里將車駛離站前道路，上了大馬路。

原來此人正是松山監獄的首席「矯正處理官」。他走進來，對著俊男說：「敝姓南鄉，在松山曾和純一君相處過，剛才打電話的人就是我。」

「不過，也要注意……」落合繼續說：「你若不慎又違規犯法，那我也就愛莫能助，你只好重回囹圄了。」純一心生恐懼，又望向久保。久保再度含笑點頭。

「連鼻毛都可以做出來嗎？」

一位檢察官正在刑事局辦公室內製作「死刑執行草案」。他是從檢察廳來的。

「嗯，我好像永遠都停留在以前那一刻。」友裏面帶哀凄說，「我一直活在十年前那一刻。」

檢察官手持其中的結論部分，往椅背上一靠，仔細思索是否尚有遺漏未寫的。在此之前，他已核對過很多遍了。

話雖如此，象徵性的「十三級階梯」依舊存在。譬如說，現在這位檢察官正在做的事，便相當於「第五級階梯」，再走八級就要行刑。那死刑犯樹原亮正一級一級在登上絞架，只是他自己不曉得罷了。大概在三個月後，他便要走完所有階梯。

十三名？他看到這個數字，立刻皺起眉頭。從判決到行刑，恰巧也有十三道手續。於是他自然而然想起了「絞架」（絞刑台）的替代語：十三級階梯。

純一很感激南鄉，故而解除戒心，老實說：「其實我也還未使用過，因為這是案發當天我訂購的。」

「沒有好一點嗎？」

不久，一名穿著灰色西裝的中年男子走進來，見到他便說：「三上君！」

她曾在那請願書上寫：「再也沒有比純一更善良的年輕人了……若他真的涉案，那必定是一件不幸的意外事故……」原來那些話都是言不由衷的，是虛應故事的！但是法官在審判時卻採信了！

南鄉卻面帶微笑東張西望，然後九-九-藏-書又問：「那台機器是做什麼用的？」

「哦，那真是不巧。」南鄉說完又轉向俊男道：「令公子借用一下行不行？我有很多話要對他說。」

擦身而過的一剎那，純一見到了她的表情。那是一種恐懼與厭惡交織而成的神情。

純一被拉回現實，回頭一看，只見門口站著一名頭戴寬邊黑帽的中年男子。

監護所休息室的地板上鋪著瓷磚，旁邊有一排椅子，純一入內后就坐下來。前面已坐了十名男子。片刻后，純一才發覺這些人全都是假釋中的前科犯。

「哦。」落合望著桌上的文件，沉吟一下又說：「令尊令堂已為你擔下債務，你可要跟他們好好相處。另外，你還必須早日去向受害者的家人道歉賠罪。」純一聞言，只覺得心中一陣絞痛。

車子來到工業區附近的街角時，純一說：「到這裏就好。」他不想再見到老家，因為那屋子充滿了太多回憶。

「用三次元的資料比較好。」純一答道，「不過，即使是平面資料，只要在電腦上設定好凹凸情形，也是沒問題的。裏面的雷射光會依指令將那些液態樹脂雕塑成需要的形狀。」

他很想大叫，很想用力打破路旁車輛的車窗，但他勉強忍住了，因為他知道自己如今正站在危險的路口。要墜崖很簡單，難的是走向平坦的康庄大道，因為那條路的兩旁有很多不懷好意的人，這些人都視他為十惡不赦的壞人，他們正在摩拳擦掌，準備群起圍攻，落井下石。

此案中的死刑犯名叫樹原亮，年齡是三十二歲，和這位檢察官相同。

「真對不起，讓你千里迢迢來到這裏。」俊男低頭賠罪。

片刻后，一輛小貨車在對街停下，從駕駛座下車的人正是「她」。

那是最先進的作業裝置，上有玻璃，下有嵌板，跟這間又小又破的廠房極不搭調。

「對不起……我想，無論怎樣，我都不能再變回以前那個我了。」純一無言以對。他想：道歉的人應該是我才對，光道歉還不夠……但他已說不出話來了。

南鄉卻轉頭向純一說：「害你嚇了一跳，是我不好，真抱歉。」純一沒料到堂堂一個刑務官竟會向他道歉，所以再度吃了一驚，急忙說：「南鄉長官，不知有何吩咐？」

阿姨臉上慢慢浮出笑容，但只說了一句「純一君，好久不見」就走了，頭也不回。

只有友里例外。純一想到這裏，心中稍覺溫暖。世上唯有友里一人了解他，知道他的心從未改變。方才那段車程雖短，卻已令他終生難忘。

他內心百感交集。在明治時期以後的「日本死刑制度史」上，並無「設有十三級階梯的死刑台」。據說古時絞架有十九級階梯，但因囚犯上去時經常出事，因而屢加改良。目前採用的叫做「地下絞架式」：首先將犯人蒙住雙眼，讓他站到絞架上，再以繩索套住他的頸部，隨即地板一分為二，犯人便往地下墜落，一命歸陰。

這份草案共有一百七十頁，厚厚的一本，在檔案櫃中佔用了整整一格。那是審查案件紀錄之後寫成的結論。

友里似乎想把車開到純一以前的家去，她可能不曉得三上家早就搬走了。

這兒是旗台車站前的商店街。

「哦！」南鄉雙目異采連閃，猶如見到玩具的幼童。

「久保先生！」純一起立相迎。

第二天一大早，純一便趕往霞關的官廳街，因為他必須去「監護所」報到，並會見「監護官」和「保護人」。

友里望著他，語帶悲凄道：「阿純，我們之間已完了，以後別再見面了。」

「哦！」俊男說著，望向門外。

前科紀錄是他心頭的重擔，重新做人比想像中困難得多。他是前科犯，他的姓名和罪狀會出現在許多地方，像區公所和檢察廳的罪犯名冊、警方的電腦檔案等等。

純一喝光飲料，走到街上。

這裡是東京「霞關」中央政府聯合辦公廳的六號大樓，法務部刑事局就在這棟樓上。

純一以為她想溜走，不料她竟向他招手，示意他坐進助手席。

「昨天才回到家嘛！」久保幫腔道。

那間雜貨舖一如往昔，絲毫未變。淡紫色的屋檐下有塊招牌，寫著「百合精品店」。

「是嗎？」南鄉喜形於色，望著純一道：「會操https://read.99csw.com作這機器的人，真是了不起呀！」純一終於了解了南鄉的用意。原來他拐彎抹角問東問西，就是為了要稱讚純一。

友里就在此時走出來，她似乎一眼就瞧見了純一。

純一心想：法官錯了，完全弄錯了，那樣的判決，根本就沒有讓罪犯受到該有的懲罰……這麼想也於事無補，眼前的場面，他就不知該如何應付。

友里默默將車停到路邊。純一下車后說：「再見。」

純一上去后，車子立即開動。

一家三口吃完早餐。俊男前往工廠上班，純一目送他離去后，便換好衣服出門。

純一沒看到「她」，只好先到對街的一家咖啡廳坐下來，叫了一杯香甜的咖啡牛奶。

「沒有。」純一大失所望，忍不住別過頭去。

純一為了早點知道他的來意，只好先把那機器的功能解釋一番：「南鄉長官，不，南鄉先生，我來說明好了。譬如說，若把你的臉部造型資料輸入電腦，那麼這機器就會自動做出一個和你的臉一模一樣的樹脂模型來。」

檢察官開始在電腦上打字。

「啊，對了，剛才有人打電話找你。」

純一吃了一驚，抬頭道：「是說錢嗎？」

「這是『光塑形系統機』。」純一站在那裝置前說：「旁邊連著電腦，輸入指令，即可做出立體圖像。」

純一犯案被捕后，阿姨曾為他寫了一封「減刑請願書」。

「豈只新聞，還做了專題報導呢！什麼『小時做壞事，長大就殺人』……那個一副豬臉的主播還漫天撒謊，無中生有，造謠抹黑，好像非把你塑造成大壞蛋不可！」純一深感痛苦與屈辱，心想：在世人眼中，我已經是那種惡人了。若無媒體興風作浪、落井下石，弟弟明男應該就能順利念完高中吧？

友里把車上的紙箱搬進店內，然後和櫃檯后的母親交談。

室內有一張辦公桌，四十多歲的監護官落合就坐在桌子後面。

「純一！」俊男抬頭，訝然說：「你怎麼來了？」

落合見他臉色發白，便改口說：「也許你很不想去，但你要知道，這是一種義務，無論在法律上或道德上，都是你的義務！」

檢察官擁有公訴權，同時負有督促行刑的責任，尤其是死刑的案子，審查htｔpｓ://rｅａd•９９cｓw•ｃｏm時必須特別嚴格。譬如現在這份草案，接下來還必須經過五個部門、十三名官吏的審核，才能執行。

純一往前走了約五分鐘。他心情低落，但性|欲高漲。

純一望著那熟悉的街道，憶起自己高中時的情景：每天清晨他都在幽靜的住宅區街上慢跑，一直跑到友里的家才折返。那時友里家的鐵門尚未打開，但他並不介意，他覺得只要望那屋子一眼，就已經很幸福了。當時跑一趟約需二十分鐘，如今坐車卻花不到五分鐘。真是光陰似箭，青春不再。

結論——

案發當天，純一到展示會去訂購的，就是這部機器。

「友里，你過得怎樣？」純一問：「跟以前一樣嗎？」

純一心想：可能是還沒準備好。有前科的兒子要在此上班，一定要事先告知鄰居才好。

久保是純一的保護人，為「豐島區保護人公會」的會員，曾盡心照顧純一，常不遠千里跑到松山監獄探監，因此純一很感激他。

那小貨車並未熄火，可能是因為待會兒還要開去停車場的緣故。

「只要不小於一百微米的都可以。」

「三上工廠」的外觀一如往昔。他走進去，只見父親正在桌旁算帳。兩年前，算帳是女職員的工作。

純一原本要問「是誰」，但話到嘴邊又吞回去，因為他突然瞧見了一台不尋常的機器。

「那也就是說，可以把我的相片變成我的雕像羅？」

「咦？」南鄉好像還聽不懂。

友里立刻花容失色，泫然欲泣。她頓了一下，又瞥了店裡的母親一眼，便跳進車內。

「別再叫長官啦！」南鄉似乎不喜歡獄中規定的稱呼。

當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住宅區和工業區的交接處時，忽然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她穿著襯衫和牛仔褲，前面還有圍裙，秀髮剪得很短，走路時額上的髮絲會左右搖晃，嬌靨白皙粉|嫩，但雙眼無神，宛若痴獃。這一切都跟以前相同。

「進來吧。」久保以和藹的語氣說。純一應了一聲，便跟著他走進監護官辦公室。

「沒有。」

那人微微一笑，摘下帽子。純一見到他的臉孔，差點就自動立正站好，報上牢中編號。

「請你多多賜教，犬子必定受益匪淺。」

此時他已抵達父親的工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