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南鄉原本要說「大聲一點呀」，一想此地並非監獄，便又作罷。

「但願你是真心的。」

「唔，有。」純一的樣子似乎毫無把握。

純一開始系領帶。南鄉停下車，從車窗觀察佐村家。一名穿著工作服的年輕男子正在操作機器的轉盤。受害人佐村恭介並無兄弟姊妹，所以此人應是這兒的工人。

「那麼久了？怎不立刻前來賠罪？」

純一心想：也許會一腳把我踢出去吧？愈想愈緊張。

純一抬頭道：「該我道歉才對，說要在此會合的人是我。」

「情況如何？」駕駛座上的南鄉問。

南鄉又往屋內瞧，意外發現那兒竟有一座米黃色的水槽，和純一的父親的工廠內那部機器十分類似。此案的相關文件，他已看過好幾遍，卻還不知道「加害者和被害者家裡都是從事同一行業」。對此巧合，他實在有點啼笑皆非。

南鄉長嘆一聲。這種事，他幫不上忙。人一旦失足，往往造成千古恨，而且有許多憾恨難以彌補。

純一走過去。那工人聽見腳步聲，回過頭來。純一望著他，慢慢步向門口。

這女郎足踩拖鞋，並未穿襪子。南鄉猜想：可能是在做早餐時發現缺了什麼，因而匆匆忙忙要跑去附近的便利商店購買吧？

目的地中湊郡位於「勝浦市」和「安房郡」之間，是一個人口不足一萬的小鎮，境內幾乎全是山嶺，平地部分則蓋滿了住家和商店。主要產業是漁業，而觀光業也不弱，除海水浴場外，尚有不少旅館、餐廳、遊樂場等，規模雖小，卻都能維持下去，整個小鎮充滿了奮發向上的活力。車子從「鴨川市」沿著海岸線往東北方前進，迎著海read.9９ｃsｗ.ｃｏｍ風穿過安房郡，最後到達中湊郡。

「是。」

「道什麼歉呀？這地方離我那兒很近，方便得很哩！」南鄉停好車，進入店內買了麵包，在純一對面坐下來。那麵包就是他的早餐。

天一亮，南鄉便離開老家，前往鄰近的「武藏小杉」車站。他的老家在川崎市，兄嫂就住在這兒。

「不錯。」

純一看著地圖和字條上的地址，幫助南鄉尋找正確的路徑。由國道向右轉，駛過一條鬧街，轉角處便是佐村光男的家。那是一棟木屋，四周並無其他建築物，招牌上寫著「佐村製作廠」。此處位於商店街與住宅區的交界。

「謝謝。」純一說著，拿起杯子。

「好了，現在事情已告一段落，接下來你可要專心工作，努力完成任務。」南鄉拿了帳單去付帳，又要求店家開收據。由此看來，這次旅行的經費大概是由那家律師事務所出的。

他在車站附近租了一部轎車，開上中原路，往旗台方向駛去。他事先已和純一約好要在那兒會合。

南鄉開口道：「殺子之仇不共戴天，死者家屬的憤怒，你今後永不可忘。須知此案中最痛苦的人並不是你，而是死者本人及其親屬！」

「很好。」南鄉說完便發動車子。

「若無那份和解書，你就不會來賠罪了，對不對？」

「沒問題。」

「什麼事？」純一提心弔膽，小聲問。

為了要早點離開此地，純一再度鞠躬道：「我自知罪孽深重，仇怨難解，但……仍要請你見諒海涵。」

「不對。我怎敢那樣做呢？」

純一對鏡整裝，拉好衣領，下了車再穿上西裝上衣。那件九_九_藏_書西裝又縐又塌，可能是出獄后尚無暇整理吧？不過，看他的表情，似乎是真心誠意要去道歉的樣子。

「請稍待。」工人說完便入內去了。

他還記得死者父親佐村光男的長相。當初開庭時，光男曾以檢方證人的身分出庭，而且曾向法官哭訴，說：「我的獨生子、命|根|子，如今再也不會回來了！請庭上嚴懲被告，重判元兇！」純一幾度想要回頭離去，卻又忍住了。他走到門口，向那工人問：「請問佐村光男先生在嗎？」

「原來你在為我擔心呀？」

片刻后，光男才以顫抖的聲音說：

當純一想到「這個人已經死了」時，腦中忽然變成一片空白，彷佛思緒全部停頓，感覺均已麻木。原本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天經地義，一直「自我憐憫」，甚至認為這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如今這些想法卻驟然一掃而空，成了一片空白，他茫然不知所措。

「很好。」南鄉提醒他。

「年初時，我去東京出差，遇見老朋友，他是一位律師，托我做這件事，我便答應了。」

「知道了。」純一的聲音有氣無力。

這女郎容貌秀美、肌膚雪白，年齡約和純一相同，可能就是純一的舊情人吧？純一受審時，「情況證人」中並無任何少女，也許是案發後兩人就立即分手了吧？

「怎麼樣？」純一以擔心的口吻問。

「原因很多，像對工作情形不滿意、家庭問題等等，反正有很多因素就對了。」純一隻是點頭，並未追問。

要到中湊郡，開車約需兩小時。南鄉把車開上「東京灣橫貫公路」。

「因為我昨天才知道和解書的內容。」純一照實回答https://read.99csw.com。

光男額上立刻青筋暴露，他冷冷說：

「我現在正在把該休的假一次休完，然後就去申請退休。何況做這件事等於是在當義工，並不違反公務員懲戒法，所以不用擔心。」

光男狠狠瞪著他，片刻后才說：「你是何時被放出來的？」

「是。」純一說完便舉步入內。那工人望著他們，面露驚懼之色，似乎已猜出是怎麼一回事。

「重點是展現誠意，真心道歉。對方若破口大罵，你也不用怕。記住，無論言詞或態度，務必都要表現出無限的悔意。」

早上六點五十分，他準時抵達站前路一家咖啡廳門前。純一已在店內等候。

他們去一家快餐店進餐。純一將經過情形告訴南鄉，但是，他無法以言語來表示剛才見到佐村恭介遺照時的心情。照片中的恭介滿面帶笑，但實際上此人早已命喪純一之手，從這世上徹底消失了。照片中那張二十五歲青年的笑臉，和案發時那種猙獰的面目有若天壤之別。

「老實說，我真的不想再見到你，不過，既然你來了，我就要你做一件事。」

純一的視線片刻也未離開這女郎。那眼神如痴如醉，彷佛一個少年在注視著他所單戀的女子。

「為何要辭職呢？」

光男帶著純一進入裏面的房間，叫他坐在辦公桌前，自己也落座，口中念念有詞，然後又站起來。

純一閉口不答，南鄉瞥了他一眼，又問：「你可是真心悔過？」

南鄉頗感欣慰，眉開眼笑說：「放心好了，反正我馬上就要辭職了。」

「行了，這樣一定能表達你的心意，去吧！加油！」

「你身為刑務官，竟要替一名死囚雪冤，不怕上級發怒https://read.99csw.com嗎？」

「在……不知閣下尊姓大名？」

「總算做完了。」

一個多小時后，車子從國道駛入鴨川收費道路。越過房總半島后，總算見到了太平洋。

十分鐘后，純一走出佐村製作廠。他身心俱疲，搖搖欲倒，好不容易才走到對街停車處，然後他打開車門坐到助手席，長嘆一聲。

純一緊張起來，心想：要開始工作了。但是，想要替一名死囚洗冤翻案，簡直難如登天，我真的辦得到嗎？

純一很擔心，想著：他到底想怎樣？

純一立正站好不敢動，努力說出事先背好的詞句：「我已在松山監獄領罪受罰……今日特來賠禮謝罪。我自知罪無可恕，但還是要來……實在對不起，請原諒。」說完便深深一鞠躬，等候對方回答，也不敢抬頭，然而對方卻不出聲。

「啊？」純一面露驚訝神色。

光男開口道：「關於那和解書，我明白你的父母很有誠意。大家都是同行，所以我知道要籌措那筆賠償費是很辛苦的。」他的樣子像在自言自語，又彷佛在拚命抑制內心的憤怒。

來到「房總半島」時，純一停止聊天，轉而問：「詳細案情，是否到了現場才要告訴我？」

「兩天前。」

「到靈前上香祭拜之後再回去。」

兩人默默吃完早餐，隨即走出咖啡廳。

「我連西裝和領帶都準備好了。」

「對不起，我實在罪該萬死，天理難容……」純一再三道歉。

純一才剛站好，佐村光男就出現了，他的外表和當年出庭時並無不同：前額寬闊，髮絲油亮，眼如銅鈴，目射寒芒，身材結實，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樣。

光男走到牆邊，泡了一壺茶，又拿了一個杯子擺在純一面前。為殺子read.99csw.com仇人泡茶，委實需要堅強無比的意志力。

純一慌忙答道，但心中卻在想：你說對了，那樣的話，我才不會來呢！是你兒子罪有應得！他作惡多端，死有餘辜！我可是問心無愧，永生不悔……光男沉默以對。純一見狀，心中又想：你不說話，莫非有詐？

「別敬禮了。我想聽聽你怎麼道歉悔過，進來談吧！」

為何純一老是愁眉苦臉呢？南鄉深覺納悶。一個前科犯當然不會很快樂，但他才出獄兩天，應不致如此苦悶……此時純一忽然變了臉色。南鄉順其視線望去，原來對街那邊有一間名為「百合」的雜貨店，鐵門半開，一位腿長腰細的妙齡女郎正從下方鑽出來。

純一探頭張望，發現這兒的設備比父親的工廠要好上數倍。他想：這些機器，定是用我家付的那些賠償金買的！這台「光塑形系統機」的價格至少比我家那台高十倍，性能也必定好十倍以上……此時突然傳來怒喝聲：「什麼？姓三上的？」

「喝茶吧！」光男說。

純一有些感動。原先他很憎恨對方，因為對方索取巨額賠款，害他父母陷入困境。但現在冷靜一想，這一切其實都是他自己造成的，怨不得別人……光男略施小惠，就已打動了純一的心。

「你是怎麼接下這工作的？」

「我叫三上純一。」

純一穿著白色襯衫和棉質長褲，腰部的皮帶像是多了一截，顯示他可能因坐牢而消瘦許多。他穿便服時看來比穿囚服時穩重得多。

「抱歉，讓你久等了。」南鄉向他說。

南鄉改變話題道：「另外那件事，你已有心理準備了吧？」

他一見到純一，立刻停下腳步，厲聲說：「放出來了是嗎？」話聲中似乎充滿了詛咒與威嚇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