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村送進綜合醫院后，醫師好像也做出同樣的診斷。八木在急診室里，看著正在接受治療的內村說：「這下灼傷應該能暫時放心了吧。」

八木看著面向客廳的內村說：「這樣很好。」

「食慾有減退嗎？體重有沒有減輕？」

年邁的黑道老大閉上嘴巴，豎起耳朵聽醫師說。

受到美晴指摘，他們走向電視櫃，上頭有一張照片。照片中是內村和一名小他五歲左右的女人的並肩合照。

美晴想抱起內村，但纖細的雙臂卻穿透對方的身體。美晴泫然欲泣：「怎麼送他去嘛！這個人會死掉！」

「隔牆有耳。」

其餘三人聽八木說完，久久無法言語。

「你說的沒錯。我負責救的人也是那種感覺。」

「這樣的話，是不是只有已死之人該後悔呢？」

智美抬起頭來，「什麼意思？」

他擔心自己是否真的得了癌症，最後連身心都無法運作。他食慾減低、夜不成眠，無論做什麼都提不起勁。猛一回神，「老丑」這兩個字躍入眼帘。自己的人生白活了，既不會留名青史，也沒有成就一番豐功偉業。長達六十八年的人生，想來只是白忙一場。

三個男人在走廊上邁開腳步，唯獨美晴留在原地，盯著急診室的門。

智美舉步走向急診室。一到走廊上，門口旁邊站著一名身穿白袍，三十多歲的醫師。

裕一心想，他指的是鉛球吧：「對什麼絕望呢？」

「我們只要在他們耳邊大喊，就能任意操縱他們。」裕一說完，忽然自覺到神賦予他們這種強大的力量。

市川說：「監視這些人看看吧。我有不好的預感。」

裕一從一堆聽不懂的專業術語間，聽見「痊癒要一個月」的觀察結果，才放心地鬆了口氣。

裕一透過黑煙回頭看搶救對象。內村倒在玻璃碎裂一地的玻璃茶几旁。身上的衣服因為爆炸氣流而撕裂，露出內衣褲。遭火焚燒的臉和手，已經起了一片水泡。

「你也稍微想想太太的事嘛。」美晴勸告道。

「為什麼？」

裕一他們伸長脖子看遞到智美手中的文件，上面是一段以電腦列印的文字：

「簡直像是絕望的金太郎糖。」美晴說道。

「是。」裕一苦著臉收回自己說的話。

「知道大聯盟魔球訓練鬆緊帶的員面目了吧？」從無線電聽見了市川的聲音。

「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市川話說到一半，立刻睜大眼睛叫道：「不能抽煙！」

八木回到算是出生故鄉的札幌。二戰結束后，八木到東京從頭來過，開始從事賭博這一行，所到之處都捲入黑道派系的地盤之爭，對於夥伴一一死去心生畏懼，最後于昭和三十八年從廣島離開了本州。

「屋裡看不見玩具，陽台的晒衣竿上也沒有小孩子的衣服。」

裕一監視他的內心世界，心想這是什麼意思呢？

裕一俯看腳邊的上班族，茫然佇立。不管怎麼叫，他都聽不見。已經沒有辦法救他了，這個人將聽著最愛的歌劇，漸漸瓦斯中毒死去。

眾人回到走廊上，走向門口，像剛才一樣在自動門前等時，又有一輛計程車停下。裕一注意到下車的兩名男子，呆立不動：「那兩個人！」

美晴爽快地回應，令八木啞口無言。他露出瞠目結舌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對無法挽回的過去感到羞恥，正在尋找給自己的借口。黑道老大鬧起了彆扭：「不，我還是非死不可。再說，我們肯定救不了其餘三人。」

不只智美嚇了一跳，連裕一他們也沒有想到事情會如此發展，目不轉睛地盯著關根。

但是市川以分外輕鬆的語調說：「這下他得救了。」

「你認為擾亂職場和諧對嗎？」磯川故作兇狠的表情瞪視智美，「當內村保住性命回到工作崗位時，甭說是出人頭地了，搞不好還會被打入冷宮做閑差。如果變成那樣，你要負全責。我們是替內村著想才趕過來的，但是你卻踐踏別人的一片好意。」

裕一對其餘三人說：「看來事情進行得很順利。」

「喀嚓」一聲，打火石前端彈出的火星，炸開來吞噬掉內村。在撼動整間房子的巨大聲響中，內村正面承受灼|熱的爆炸氣流，連人帶沙發被掃倒。燃燒起來的大量瓦斯在一瞬間將窗帘化為灰燼，變成巨大的氣壓將窗框刮至屋外。

裕一戴上無線電，試著讓自己的身體與內村重疊，但卻撲了個空。內村迅速站起來，從四人眼前經過，走向丟在地上的皮革公事包。

「留在公司里的傢伙嗎？」

「我們在場四人，全都做了蠢事。」

「八木先生，別灌輸他太多奇怪的話。」市川叮嚀道。

「敵人和救兵的比例是二比一。社會就是這樣嗎？」

磯川以眼神暗示身旁的岸田。岸田點個頭，探了探高級皮革公事包，拿出便條紙、鋼筆，以及一張文件：「我們想請你抄寫這個內容，交給我們。」

「等一下，」八木一臉複雜的表情說，「我呢？如果當初去醫院，我是不是就不用死了呢？」

裕一戴上夜視鏡，確認男人身影晃動的情形尚處於接近紅燈的狀態。即使山手線電車駛進月台，男人的狀態依然沒改變。救難隊的所有人暫時放心，隨男人搭上電車。

八木嘆氣，「夠了，真是嚇死人了。」

這時，磯川開始覺得，自己可能小看了眼前這女人。這女人竟然膽敢反抗手握丈夫生殺大權的上司。從服裝來看，這個女人也在公司上班。或許也有管理員工的知識。磯川害怕的是打官司，法律規定企業有義務保障員工安全。公司若敗訴，自己的地位……

「我之所以在這裏，是為了不讓這種事情再度發生——」

「好。」裕一應道，進入身材高挑的男人體內。經過皮膚不舒服的感覺後過一陣子，看見了男人的精神狀態。裕一因為受到猛烈的壓迫感侵襲，而打了個哆嗦。令人無法想像的強烈絕望，簡直像一顆沉重的鉛球佔據了大腦——

「密碼是以羅馬拼音寫成的『akuma』（惡魔）。」

「請坐。」醫師請她坐在長椅上，「抱歉忘了自我介紹，我是本院的精神科醫師，敝姓關根。」

「那你又是怎麼知道他們夫婦都在工作，收入高，而且開的是外國轎車呢？」

八木以不容分說的語氣命令裕一：「你去監視這名醫師！」

「這是怎麼一回事？」美晴也一臉詫異的表情。

「別開玩笑！」八木回嘴道，但失去平常的氣勢。

八木低聲問：「你們是在替我的死哀悼？」

裸體跳舞結束，內村穿上衣服回到座位，磯川眯起眼睛說：「幹得好！這樣你就是我團隊中的一員了。」如果當時一拳往磯川臉上揍下去就好了。然而，他做不到。遍體鱗傷的自尊心鯁在咽喉深處，連開口說話都沒辦法。

「我做這種事情全是因為酒精作祟。」他對著大家面露笑容，「真正的我，是更正經、有自尊心的一名社會人。」

「照片旁邊放著兩張電影票。他們打算夫妻倆一起去看。」

裕一看了東南方陽光照進來的窗外一看，果然如同美晴所說。

不知為何，智美對對方心裏的想法瞭若指掌，還能在一瞬間明白，說什麼話能夠擊中敵人的要害：「不過，請你們別碰我先生的電腦。我朋友當中，有人是專攻勞資糾紛的律師，我會找他詳加討論。」

磯川臉色大變，盛氣凌人地說：「你是誰？」

內村因為一屋子的異臭而咳嗽不止，壓抑身體的不適起身。開瓦斯死不了？持續吸了這麼久的瓦斯，卻沒有喪失意識，這點無論怎麼想都很詭異。

然而這對年邁的俠客卻是一項酷刑，令他晚節不保，也沒臉見其他手下。他雖然自我安慰，變得膽小或許是因為上了年紀，但卻無法消除盤踞內心的悲哀和寂寥，突然九*九*藏*書覺得從前的人生罪孽深重。

眾人大吃一驚。裕一的背脊爬過一陣涼意。他透過正在監視的身體，感覺到內村用拇指打開了打火機蓋子。這樣下去會炸死自己。

智美和救難隊員們從精神科醫師不言明自己是內村的主治醫師這種應對方式，感到細微的用心。

「市川哥，你怎麼了？」

市川陷入沉默。

智美溫和地對丈夫的上司說：「等我先生的狀況穩定些再簽可以嗎？他現在還處於接受治療的狀態。」

「是。」智美照精神科醫師所說，開始描述丈夫的生活情形。內容主要是工作。智美猜測，這起事件會不會是起因於半年前的人事異動中，上司換人。會不會是內村本人對於同期進公司的岸田晉陞部長之職，站在指揮內村的立場感到心裏不舒服呢？而且，或許因為對方從以前就是內村的死對頭，或者受到人事精簡的影響，總之內村非常忙於異常的工作量。這三個月幾乎沒時間睡覺，過著凌晨回家，準時上班的生活。

「是的。」裕一垂下頭，「請節哀順變。」

「這傢伙該不會也是地下賭盤老闆吧？」

未脫學生模樣的上班族從長椅上起身。裕一看了月台的電子顯示板一眼，跑馬燈打出「電車即將進站」。眾人感到一陣緊張。市川抽出大聲公，朝緊急停車鈕跑了起來。有別的乘客在那裡等待電車進站。市川大概想以和前一晚相同的作戰方式，處理緊急事態吧。

「鐵定是這樣沒錯。」

內村生長於中產階級家庭。讀書、運動都很拿手，懂得適度玩樂。透過父親的關係，進入大型廣告代理公司，領著令人艷羡的高薪。入社會時是泡沫經濟的顛峰時期，應該有個美好未來。但是，迎合世俗的職場，受到社會上宴飲尋樂的直接影響，大家都脫序演出。隸屬部門的迎新聯歡會。絕對服從上級的合群態度。備受屈辱的宴席。因為「一口乾」的鼓雜訊，而將倒進壽司桶的啤酒灌進喉嚨。一名同期進公司叫做岸田的男人，提議表演下流的餘興節目，說是要裸體跳舞後用火燒陰|毛。內村當真傻眼。有必要奉承資深員工到這種地步嗎？但是，身旁的上司磯川卻命令內村：「你也上！」內村明明已經喝醉了，但仍有所猶豫。在場也有許多女員工。岸田看著自己的視線中帶著輕蔑，彷彿在說：你連裸體跳舞的勇氣都沒有嗎？他從進公司研習時開始，不知為何就對自己表現出敵意。兩人有著一樣的學歷、一樣的身高、一樣端正的五官。磯川從座位入口拿來皮鞋，嘻皮笑臉地說：「快點跳！上司的命令。」當內村困惑不已，懷疑上司是否在開玩笑時，上司用皮鞋在頭頂一陣亂敲。內村假裝喝得爛醉，卑微地笑著，但在全場的人面前，而且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敲頭，震驚得險些掉下淚來。磯川敲了又敲，手勁愈來愈重。他是來真的了：「你打算違抗我的命令嗎？照我的話去做！」被迫做不想做的事，是成為社會人的必經過程。服從。內村只好站起來。他被岸田拉著手臂，站到座位內側台上。岸田一面唱歌，一面寬衣解帶。內村杵在那兒尋找脫身方法。岸田脫到剩下內褲，一面唱著輕佻的歌，一面動手脫內村的衣服。他無法拒絕，因為台下閃著磯川的目光。上半身被脫|光后，岸田伸手抓他褲襠，順勢連內褲一併扯下。他來不及遮掩，比岸田更早一|絲|不|掛，落得在二十多名同事前曝露性器官的下場。女員工們發出尖叫和歡呼聲。其中也有人露出厭惡和輕視的眼神。內村酒意急速清醒，但他拚命演戲，讓自己看來像是爛醉如泥。

「不不不，」關根用力搖頭，「內村太太你不用自責。因為只有精神科醫師或心理諮詢師，才對自殺警訊具有足夠的知識。幾乎所有情況都是事發后才察覺。再說，你先生的傷勢是能夠複原的。如果從現在開始尋求解決之道，就完全不用擔心了。」

「惡魔？」磯川和岸田面面相覦。

搶救對象坐電車繞了山手線一圈，然後在高田馬場車站下車，改搭西武線。裕一趁男人取出月票時，緊貼在他手邊，查出了他的姓名和年齡。名字以片假名表示「ウチムラコウヘイ，38歲」，裕一擅自填上「內村浩平」這四個漢字。

內村將身體靠在沙發上，盯著天花板陷入沉思，不可思議的是，至今從未有過的積極想法一一浮現。和妻子一起去旅行吧，當天來回也好。問題是工作，如果現在硬要請假，免不了會被指責不負責任。究竟該如何是好？他一面思考善後方法，一面將手伸進口袋拿出香煙。

「他們還逼遺族寫切結書，消除自殺員工電腦里的資料，湮滅過勞的證據！」

「你說什麼？！」

裕一無法點頭同意。

八木滿意地點點頭。這時，美晴咕噥了一句：「你做了蠢事。」

「我和美晴小姐搶救的對象也和這個人的心情一模一樣。也就是說，像這樣——」市川邊做棒球的投球動作，邊解釋：「無論想做什麼、思考什麼，都會受到大聯盟魔球訓練鬆緊帶所束縛，身體動彈不得。」

「八木先生你該不會是……」市川說，「對精神障礙者或精神病院有偏見吧？」

「但是其餘三人發現的搶救對象，也處於相同的精神狀態下。」

消防員們確認完是否有殘餘火苗后，調查爆炸原因。從瓦斯爐的狀態、受災戶的位置和現場留下了寫在燒剩下的萬用手冊上，看似遺書的內容，推測是企圖開瓦斯自殺所引發的爆炸事故。

「你說什麼？」岸田大動肝火。

「抱歉，給你添麻煩了。智美，請你原諒我。」

持續替內村加油打氣的八木和美晴鬆了一口氣，唯獨市川一臉匪夷所思的表情，盯著搶救對象。

「怎麼可能。」臉色蒼白的八木矢口否認，「我之所以選擇自殺，是因為身體衰老。因為身體情況變得不對勁，所以……」

……不，不能睡。不能這樣睡。為什麼？現在比起置身瓦斯當中，好像有別的事該做。然而，究竟該做什麼才好？

「還有三名搶救對象。」市川說。

監視著所有衝擊力道的裕一，在內村體內失去意識，直到被八木一把拖出來才轉醒。

八木蹙眉沉思：「這樣的話，這個字怎麼樣？頭殼壞——」

「我想在治療傷勢的同時，替你先生看診，盡我所能地照護他的身心。憂鬱症是一種絕對能治好的疾病，請你放心。」

八木只說了一句「是啊」。

如此心想的裕一發現到，自己從未親臨人死的現場。拯救一百人的過程中，大概遲早會過上失敗的時候，人失去生命的事態將會發生在大家面前嗎？

八木極度焦躁地問：「那到底該怎麼說嘛？！」

「你說什麼？」

「那，」智美明顯感到不安，「如果我注意到的話，事情就不會變成這……」

「瓦斯爆炸了！一定有人受傷！得叫救護車才行。」家庭主婦一面自言自語，一面跑向電話：「也打給消防車和管理員吧！」

「你還沒成仙吧？」市川說。八木瞪了他一眼。

「這下內村先生沒事了。」市川說，「而且突破了難關。總之先帶其餘三人去醫院。」

另一方面，磯川心想，不過是一名弱女子，嚇嚇她總有辦法叫她簽。自己擁有馴服羅嗦客戶的三寸不爛之舌：「好吧。這件事就以後再拜託你，另外還有一件事。」

擔心的四人，尾隨在磯川和岸田身後。兩名身穿西裝的廣告代理公司主管果然前往急診室。

「這樣啊。」磯川先是垂下目光，然後開始流暢地說。他的語調像是在做簡報，與現場氣氛頗不搭調：「我想內村太太你也知道，內村的部門現在非常忙碌，你想必九_九_藏_書聽說了情況有多分秒必爭。」

「是的。這是誰都可能得的疾病。當絕望感、孤獨感或無力感侵入人心，就會讓人變得什麼都不想做。不過，這隻是病魔產生的幻覺。患者本身的人生仍具價值，前途也絕非一片黑暗。早期只要服藥就會好，但若置之不理，就有自殺的危險。」

「好吧。」

八木笑道：「都這種時候了，你還擔心他會得肺癌啊？」

「能不能請你告訴我們，你去世時的事呢？你們處於相同的精神狀態下，說不定有什麼線索。」

「是。事後再來看內村吧？」

裕一發現，列印切結書的人是岸田，內容的格式預先存在電腦中。電腦中為什麼會有那種東西？裕一試著查清事情的來龍去脈，這次則是憤怒得差點昏倒：「這兩人之前也會將屬下逼上過勞自殺這條路！」

「警方和公司連絡，我們就趕來了。我是磯長局長，這位是岸田部長。這次的事真是太嚴重了。」

照片中的內村握在手中的，確實是名私立大學的三角錦旗。

「壯烈的臨終。你們要注意聽！」

救難隊員們將目光拉回仰躺的內村身上。他咬著嘴唇，眼淚從閉上的眼皮縫間滲出。他第一次露出情緒上的變化。

「哇啊！」裕一大叫，蓋住八木說到一半的話：「八木先生，不可以在現在說的字後面，加上日語的第二個母音！」

「菁英分子是不是反而抗壓性低呢？」八木問。

裕一猛然驚覺，內村在思考遺書的內容。

被八木臭罵一頓，裕一回過神來。眼前的一片景象是瓦斯爆炸的現場。所有小東西七零八落，地上、牆上、整間屋子裡布滿了烏漆抹黑的煤炭，到處竄起火焰。

「什麼事？」

「別簽任何字！」八木對智美怒喊。

他搖搖晃晃地走向流理台，關上瓦斯開關。從耳朵拿下耳機，空無一人的室內依舊悄然無聲。他想到沙發上坐下，緩緩地坐下來，試著重新思考自己置身的處境。

岸田的意識中，將屬下自殺的痛苦心情轉換成對弱者的憎恨。不過是那麼一丁點工作量，哪用得著想不開。岸田對他們說話總是明目張胆地冷嘲熱諷。這些喪家犬！

裕一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出主角個性頑強的棒球動畫。

「他開始抱怨去上班很痛苦。情緒變得不穩定。」

智美意外地反問：「憂鬱症？」

「知道什麼了嗎？」八木問裕一。

「是的。」

內村從宿醉未醒的隔天起，開始連夜招待廣告主。每次都被當成戲耍的猴子。這就是日本人的社會。大人的社會中，如果自己不當小丑，滿足對方卑劣的慾望，就無法接單。大企業幹部冠冕堂皇的頭銜背後隱藏著下流性格，為了攏絡他們就得提供美酒、美食，時而奉上美女。上司磯川是名優秀的企業人，在打從心底鄙視招待對象的同時，還能以三寸不爛之舌隨心所欲操縱對方。內村認為自己辦不到。自己無法適應這個業界，但又不能提出辭呈。因為他對自己靠父親的關係進入公司感到虧欠。而且，若是失去公司的後盾，自己什麼也做不到。

這下事情麻煩了：「哦，勞資糾紛？不過啊，內村太太。如果把事情鬧大的話，事後可是會對你們不利唷。」

一股無以言喻的衝擊向裕一襲來。他心想，自己為什麼會受到如此大的打擊？裕一旋即想到原因，因為他知道了八木這名現在成為自己重要夥伴的老人，是如何面臨死亡。身旁的市川替裕一說出浮現他腦海的話。

八木和市川雙眼充血地掃視四周，試圖找出生路。裕一舉步朝陽台跑去。被炸飛的窗框，靠在晒衣竿上。這裡是九樓。但是，無論發生什麼事，自己也不會死。裕一縱身躍上陽台圍牆，抓住與隔壁鄰居之間的隔板，身在半空中地將腿伸長，跨到隔壁人家的陽台。往室內看進去，打開的落地窗對面，站著一名四十多歲的家庭主婦，一臉驚魂未定。她似乎是被爆炸聲給嚇呆了。

八木壓低的聲音，聽起來宛如死神的細語。裕一毛骨悚然地說：「但是，一模一樣未免太奇怪了。想自殺的動機應該會因人而異。」

黑道老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裕一畏縮了一下，沒想到八木竟以冷靜的口吻說：「好吧。看來訴說活過動蕩不安的昭和時代，一名黑道老大臨終情形的時候終於到了。」

「沒辦法更大聲了！」耳邊傳來市川不爭氣的聲音。他的嗓子已經叫啞了。

但就在此時，警方大舉取締開地下賭盤的行為，十名手下全部跑到別墅，只有八木一人留在組辦公室，組長兼倒茶。原本八木也該接受司法審判，但是先前被逮捕的二號人物面對警方嚴厲的詢問時說：「一切都是在組長的指示下乾的。才怪！其實我是開玩笑的啦！」他一味裝傻地徹底保護八木。

「那你怎麼知道他們沒有小孩？」

所有救難隊員抽出大聲公，對著坐著的搶救對象，四對一集中炮火，但是深吸一口氣之後，四人一起停止動作。

裕一也垂下視線，試圖將痛苦的記憶逐出腦海。繩索勒緊脖子的那一瞬間——當時，自己已經後悔了。劇烈的痛楚集中在脖子以上，令他痛苦掙扎，但為時已晚。唯有生命輕易地從垂吊在樹榦上的肉體消逝。然而，事情已經過去。事到如今，再怎麼懊悔也無濟於事。

「你說什麼？」

突然響起男人的聲音，令磯川和岸田嚇得縮起肩膀回頭。精神科醫師關根出現了。醫師臉上明顯浮現輕蔑的神色，注視著兩名廣告代理公司主管。

「這次的事不是誰的錯，全都是因為疲勞過度。你先生大概是受不了繁重的工作，而得了憂鬱症。」

內村智美好像是從公司趕過來的。她留著一頭短髮，身穿淡藍色襯衫，表情僵硬的臉上明明化了妝，卻看得出她臉色蒼白。

「坦白說，目前業務耽擱。我必須讓別的員工接辦內村負責的案子。但是內村的電腦設了密碼，第三者無法看電腦中的資料。如果內村太太知道密碼的話，能不能告訴我？」

「看起來很適合居住。」八木偏著頭。

「看兩人的表情，」美晴再度開口說話，「就知道那是他們剛開始交往。他沒有摟對方的肩，而且動作有點僵硬對吧？照片上的日期是四年前。仔細看背景，有一群人身穿籃球隊制服，在像體育館的建築物前面。他們的手上拿著印有大學名稱，像是錦旗的東西。回母校加油一定是他們第一次約會。」

「哦。」磯川面露微笑，「就算這是恐嚇，你事後能證明嗎？沒人聽見我們在這裏的對話唷。」

「是的。」

「嗯。」智美簡短回應，像是拚命忍著眼淚。

智美的眼神中閃過一陣怒意，但是轉瞬即逝：「讓你們特地跑一趙，員是過意不去。」

「他戴著耳機。」市川說，「這樣他會不會聽不見？」

裕一躺下進入內村體內。現在他己做好準備讓人生畫下句點，壓得他喘不過氣的悲傷，化成了具體的模樣呈現。內村一心在思考，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最後八木無力地垂下頭，搖了搖頭：「胡說什麼啊引我會得憂鬱症？然後成仙？」

「別做錯事！」八木展現年長者的氣度：「如果有空做那種事，不如去救別人。再說，有那位堅強的太太陪在身旁，內村那傢伙不會有事的。」

精神科醫師慣重地說，也將智美當成患者看待，試圖給予因為丈夫自殺未遂而內心受創的https://read.99csw.com妻子精神上的支持。這是多麼強而有力的後盾，裕一對關根醫師心生好感。

「這不是世界的問題。」美晴嘟著嘴說，「沒有『世界』這種生物，對吧？過分的是那兩個人：磯川和岸田。兩個有名有姓、有頭有臉的人。」

「這是攸關公司信用的問題。」磯川逼近智美，「難道他沒有自覺，這麼做會對公司造成困擾？他有告訴你密碼吧？」

市川說「打擾一下」，進入男人體內，馬上跑了出來：「心情好像稍微放鬆了，但完全不清楚詳情。」

因為搶救對象一直站在車站月台上，黑道老大被困在上野車站內。八木腦海中不時浮現前一晚上班族躍下鐵軌自殺未遂的畫面，明明是幽靈，卻像是嚇得掉了魂似的。裕一趕到現場時，市川和美晴已經到了。

「向公司請假！請假！」

「實際上，我們也很傷腦筋。能力優秀的內村離開工作崗位，對我們而言，會導致戰力大幅下降。所以我們想請你幫個忙。」

裕一終於了解膽怯的黑道老大的心情。八木生前和眼前的男人一樣，被絕望逼上絕路。如果找到救他們的方法，八木就用不著死了。這正是令人痛心的一擊。裕一不由得心想，接下來搶救對象最好別出現考生。

智美意外地看著關根醫師：「精神科？」

「為什麼他們會在這裏？」

「現在的日本，不可以說那個字。」

偏偏這時全身開始不舒服，又是頭痛、又是心悸、又是胸痛。但是去醫院，即使醫生用聽診器抵在他刺著獅子、牡丹的背部，也找不出他身體不舒服的原因。於是醫生沒有下診斷，只說：「你不用擔心。這是心理因素造成的。下一位請進。」

「從你的角度來看，你先生有沒有哪裡變得和以前不一樣？」

「站起來！開瓦斯死不了！別寫遺書，寫請假單！你沒有必要拚命工作！」

「灼傷的情形你不用擔心。醫師診斷過一個月就能痊癒。」

關根連忙將說到一半的話硬生吞下肚。

「我再進入他體內一次看看。」

「但這是他一年前告訴我的密碼，說不定已經改過了。」

「你進去監視看看！」

裕一將頭探出醫師體外說：「八木先生會不會也得了憂鬱症？」

「趕緊到別的搶救對象身邊吧。」市川對眾人登高一呼。壁鍾的時針已經指向十二點：「還有三個得憂鬱症的人。」

「說的還不夠。」拿著大聲公罵人的八木喘口氣。

「詳細情形如何？」裕一問其餘三人，「監視過這個人的內心世界了嗎？」

難道她打算拒簽切結書嗎？負面的憎惡念頭在岸田腦中打轉。這是野獸對於不受控制的對象所感到的憤怒。

「碰巧路過的精神科醫師。」

八木他們放聲大叫。內村聽的歌劇終於快唱完了。怎能錯失這個好機會引所有救難隊員扯開嗓門叫道：

眾人的視線聚集在市川身上，他得意洋洋地解釋道：「我在死前調查過。這裡是東京對吧？用都市瓦斯是死不了的。因為瓦斯氣體中不含引發中毒的物質。」

「你們沒發現客廳的入口處有相框嗎？」

「這不是動機的問題。該怎麼說才好，是絕望感。」

「說不定敵人和救兵的比例是十比一。」市川回應。

聽見八木這句話，裕一他們決定到室內四處找找看。因為無法開桌子抽屜，所以只好依序檢查擺放的物品。

「是！」三人說。八木壓低音量，娓娓道出自己的晚年。

「有。除此之外，他還變得容易動怒，有時候一臉悲傷地發獃。」

磯川和岸田咬牙切齒地盯著關根，向智美說聲「改天見」，便先行離去。市川和裕一離開兩人體內。

「我了解八木先生的經歷了。」市川回到先前的話題，「但是，我們仍不清楚，這個人為什麼會和八木先生處於相同的精神狀態下。」

「這是時代的差異。但是，如果不拋棄那種想法，得到憂鬱症時是治不好的。這樣也無所謂嗎？如果置之不理，說不定就會像八木先生一樣死掉。」

持續監視內心世界的裕一，希望內村的心境有所改變。他會不會開始意識到，除了尋死之外，還有別的選項？

「謝謝醫師。」智美低頭致謝。

「你是內村浩平先生的家屬嗎？」醫師問道。

報案后才八分鐘，消防車、救護車以及警車都響著警笛聲趕往現場。

「有沒有出現動不動就不高興或心神不寧的情形？」

三個男人目瞪口呆地看著美晴。裕一隻好甘於扮演記錄者：「怎麼做才能像你那樣，了解得那麼徹底？」

「聽起來不像是出自好心。」

玻璃門對面有一輛計程車停下，一名三十多歲的女子沖了過來。

「這個世界真是無法無天。」八木嘆氣道。

「我們需要線索。」市川說，「就算監視他的內心，也只有一片漆黑，什麼也沒辦法知道。」

「有，他突然瘦下來，臉色也變差了。我勸他休息一下轉換心情，但是他好像對原本的運動嗜好不再感興趣……總之他除了上班，好像提不起勁做任何事，因為他是個責任感很強的人。」

警官得知這起事故並非意外，開始行動。若是故意泄漏瓦斯，即使目的是自殺，似乎也構成犯罪。裕一他們很擔心，進入調查人員體內搜集資訊。看來內村會以刑法犯的身分留下前科紀錄，但只需服緩刑而不用坐牢。幸好在裕一他們的勸導之下，及早關掉瓦斯。不過，刑警們也不確定民事的損害賠償金額會是多少。

市川指著坐在長椅上的男人，年紀不到四十，個頭不矮，身材消瘦，穿著灰色襯衫，五官端正，但沒有生氣的眼神道出了他的極度疲憊。他無力地坐在交通尖峰期即將過去的上野車站第二月台上，眺望電車往來的模樣看來，不難想像他心裏在想什麼。

內村將廚房的流理台當桌子用，以潦草的字跡在萬用手冊上寫遺書。

美晴將目光轉向銜著香煙的內村：「為什麼？」

「憂鬱症患者要去的醫院，是精神病院對吧？有人會自己去那種地方嗎？」

「怎麼懲罰呢？」美晴感興趣地湊過來。

市川客氣地說：「能不能別再責備已死之人，或接下來想自殺的人？」

「精神障礙者。」

八木好像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宴飲尋樂的時代在沒人懂得反省的情況下，不知不覺地過去了。內村因為人事異動，逃離了磯川的手掌心，但是和同期的岸田之間已經產生了極大的差距。岸田完全染上了公司的習氣。他是個無情對待下包業者，也能面不改色向客戶下跪道歉的卑鄙傢伙，又是個妄自尊大、傲慢無禮，不把人當人看的人渣。當岸田平步青雲，變成自己的頂頭上司時，內村對公司深感失望。讓這種人陞官的人事體系簡直有問題。但是轉念一想，內村也想在工作上讓他對自己刮目相看，只要堂堂正正面對他就好了。然而岸田卻超乎他的想像，是個超級虐待狂。負責五家企業的廣告策略。網羅各種媒體，同步進行的宣傳活動。除了奴役屬下，還是奴役屬下。受到人事精減的衝擊，工作量不斷增加。假日加班、無償加班是理所當然的事。數百頁的企畫書怎麼寫也寫不完。設計師、廣告文案、印刷業者、影像題材的發包對象接連出問題。舉辦活動、分歧的廣告理念、時間緊湊，未有結論就不得不先行推動的日程表。每周加班四十小時也趕不上進度。工作壓力大到睡不著。忙得不可開交時，還是會忘記非做不可的事。冷汗直流。到公司內的診所打點滴。光是想起未處理的案件，心裏就發毛。他已經無法思考任何事。自己輸了。好想睡覺。睡著就輸了。輸了也無妨，就是想睡覺。走錯方向的人生。敗北。這下終於能入睡了。這下，能夠好好地睡……

裕一進入躺在病床上的內村體內，頭部和雙臂感到灼|熱的疼痛。

於是八木肩膀抖動了一下，眼神惴惴不安地望向裕一。黑道老大胆怯，也是一副罕見的景象。

「簡直九-九-藏-書不是人！」八木發出怒吼，「這些人死了之後，鐵定會下十八層地獄！」

裕一想支援三人，滾出男人體外。在此同時，內村站了起來。原本大聲叫喊的八木他們閉上嘴巴，追著搶救對象跑。

「那你怎麼知道他和他太太的愛情沒有降溫？」

三個大男人雖然手裡拿著大聲公，卻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既然這樣，待會兒再調查他的自殺動機！總之不能讓他死！」

「是的。」

「有時患者會表示身體不適。」

看見兩個男人毫不掩飾地展現惡意，智美在內心的角落暗自哭泣。然而她堅強地回應：「這是恐嚇嗎？」

裕一對無線麥克風說：「美晴姐，你那邊怎麼樣？」

裕一回頭對她說：「怎麼了？」

為自己掬一把同情淚。

「剩下的就是心理問題了。」裕一應道。

時間是一九七八年，「笑福亭鶴光」在日本全國亮相的時期。

這段開場白雖然討厭，卻引發眾人的期待。裕一他們趨身向前。

關根醫師點點頭，「這一連串變化，我們稱之為『自殺警訊』。」

裕一心想，問題總算解決了。沉重的鉛球佔據了四名搶救對象與八木生前的內心。他們的精神狀態之所以相同，是因為所有人都得了相同的疾病。

裕一抱著一絲希望，進入他體內。充斥耳中的是歌劇莊重的音樂。在管弦樂的伴奏下，男高音引吭高歌。與他的歌聲重疊，裕一總算聽見了內村心中的自言自語。

英雄毫無預警地現身，令裕一他們暍采叫好：「等你好久了！」

「惡魔。」智美以自己的話罵兩個企業人。

「哪裡。倒是你先生的治療結束了。裏面請。」

「因為，精神病院就是瘋——」

裕一他們戴上無線電，進入三名男女體內。市川和裕一、美晴各負責監視兩名上司和智美。

……要怎麼對付那傢伙呢……寫下一肚子的怨氣嗎……不，還是算了……

「上班族和賭徒，大概都身處在相同的世界里吧。」八木用手打斷想說什麼的市川，繼續說道：「回想自己，我想起了一件事，這傢伙現在處於無法思考任何事的狀態。就算我們進入他體內，也是束手無策。只好見招拆招了。」

當時的北海道，剛有關東一帶的第一大幫派進入。八木投入該幫派旗下，率領三名小弟，組成「八木組」。若以正派的圈子比擬，八木組處於大企業承包商的承包商的立場，是個風一吹就倒的弱小團體，但所幸八木原本做事就小心謹慎，看在旁人眼裡卻是膽小的個性。他以地下賭盤這一行，獲得安穩的生活。上了年紀時，手下的年輕人增至十餘人，退隱后如何將位子傳給後人成了他唯一關心的事。

「送他去醫院！」

裕一監視內村的內心世界時，看過那兩個人的臉。長相猥瑣的中年老狐狸，和目光狡黠的年輕奸詐小人：「他們是磯川和岸田；內村的上司。」

「他們是誰？」市川問道。

受傷部位是顏面和上肢，二度灼傷面積百分之十五，呼吸道灼傷可能性低。

「這棟公寓看起來價錢不便宜。」市川說道。

「這個不可思議的大聲公，和言語一樣。就是言語那種玩意。」美晴用雙手把玩粉紅色的大聲公，「無論是安慰或傷害他人，都能非常輕易地辦到。」

這時，一直沉默的八木開口說：「這些傢伙全都會死！」

市川問蹙眉的裕一：「你的搶救對象也這樣嗎？」

「請等一下。為什麼你能這樣一口斷定呢？」

救護人員對內村進行應急處置后，將他抬出屋外。當然，裕一他們也一起坐上了救護車。車內坐著內村、救護人員和四個遊魂，擁擠不堪。

「糟了！」裕一從無線電聽見市川的聲音：「磯川局長好像將這次的事故解讀成過勞自殺。剛才的切結書，是為了避免內村向公司請求損害賠償而布的局。」

然後內村將瓦斯開關轉到最大，拔掉瓦斯管，隨著「咻」的聲音，室內開始充滿異臭。內村卧倒在地，徹底放棄了人生。

「這對我們而言是一大挑戰。」市川抬頭看八木，委婉地說：「就算這樣，我們還是必須救這個人。如果失敗，其餘三人也都會死。八木先生大概也很痛苦，但是我們齊心合力地努力看看吧。」

智美的腦海中浮現「satomi」這一串字母。內村將妻子的名字設成密碼。然而，她心生堅定的意志，不能告訴他。為什麼呢？這個念頭毫無根據。他們要湮滅證據。沒錯，智美覺得有道理。眼前的兩個男人察覺到過勞自殺的可能性，想要消除會曝露實際工作情形的資料。從兩人習以為常的態度來看，過去肯定做過同樣的事。智美差點口出惡言，罵他們「齷齪」等這些從未說過的髒話。她眉頭微蹙，自己是從哪裡學會這種字眼的呢？「畜牲」、「龜公」、「人渣」、「扁死你這臭小子」……簡直像是流氓在威脅人時說的話。

「特別是老年人居多，但都是原因不明的身體欠安。像是心悸、頭暈、胸悶。有時候會誤以為是癌症，而使憂鬱症變得更嚴重。這一類的患者經常會跑去看內科，而沒有檢查出是得了憂鬱症。」

他趕緊跑出男人體外，戴著夜視鏡的市川叫道：「變紅燈了！」

「本人也會下意識地告訴周遭的人自己很痛苦。」關根醫師接著說，「精神上或肉體上被逼上絕境的人，一旦開始採取和平常不同的舉動，那些全部都是自殺警訊。」

「我們失去了重要的人。」

「你先生仍在治療中。能不能請你暫時在這裏稍候呢？」

「是。」美晴離開正要進急診室的智美體內。

但是為時已晚。在這個念頭出現在內村意識之前，啟動了打火機的點火裝置。

「你這話什麼意思？」

「倒是現在或許是探索他內心的好機會。這個人的思緒在動。」

「哇！」裕一再度打斷他：「現在說的字後面，不可以加上意指高爾夫球標準桿的英語單字！」

「她……」裕一說。她是在照片上看過的人：「不是內村太太嗎？」

當男人如此心想時，一個皮膚黝黑的中年男子的臉龐在他心中忽隱忽現。接著出現的是，照片中那名像是他妻子的女人。

「什麼事？」

「也就是說，我要替你先生進行精神照護，以防止他再度企圖自殺。」

「思。我在死之前，也被和他們相同的悲哀纏身。就像比對前科者的指紋一樣，完全一致。他們逃不掉的。不管發生什麼事，他們一定會死。」

「屋內會不會有線索？」

「你是內村太太？」

「你說什麼？！」岸田粗聲粗氣地說，「你對局長太沒禮貌了。我們是出自好心才這麼說的。」

內村在杉並區的車站下車，走進步行五分鐘距離的一棟九層樓公寓：看來似乎是他家。一看信箱，果然寫著「內村」。建築物雖大，住戶卻不多。

「好痛！」裕一不禁叫出聲，立刻跑出體外：「他現在一心在忍痛，無法思考別的事。」

「不只這樣！」市川的聲音也在顫抖，「他們好像還對遺族洗腦，讓他們以為公開自己父親自殺這件事會對他們不利。如果世人知道這種事，大概也會對孩子的就業及結婚造成影響。遺族到最後只好忍氣吞聲，也拿不到勞保的保險金。」

「喂，醒一醒！」

裕一心想，這是歷經人世滄桑的大人的對話：「倒是那兩個上司，就這麼放過他們好嗎？懲罰他們一下心裏會不會比較痛快？」

「你們試著叫看看。」裕一說，回到內村體內。但八木他們的叫聲，被世界三大男高音之一帕華洛帝的激昂歌聲所掩蓋。

內村躺在擔架上發出痛苦的九*九*藏*書呻|吟，頭部和雙臂覆蓋著泡過水的紗布。裕一進入救護人員體內，探查內村的情況。

市川一個箭步衝過去，確認他的呼吸后叫道：「他還活著！」

……公司……麻煩……給公司添麻煩……

……智美，我很抱歉事情變成這樣……請原諒我……

裕一他們彼此互看。大家都已經死了。變成幽靈的現在，是無法和這世上的人相互接觸的遊魂。

「我哪有什麼偏見。我們都是被這樣教育長大的。像是……」黑道老大一本正經地使用剛學會的用語，「不準靠近精神障礙者！或不準去醫院附近！」

四人小心翼翼地通過自動上鎖的大門或電梯等可能被關起來的關卡，進入內村位於頂樓的家：格局大概是三房兩廳。沒人歡迎主人回家，寬闊的室內悄然無聲。

守在一旁的裕一他們也互看彼此：「精神科？」

「他的情形怎麼樣？」

「無論我們做什麼都是白費。他們一定會死。」

四人離開急診室，走在走廊上前往醫院門口，在不肯打開的自動門前等人經過。無法穿透物體的幽靈，這種時候很不方便。

裕一拼湊陸續浮現的思緒碎片，追尋這名男子的生活情形。

「那個叫做智美的，」美晴微微一笑，「是個好女人。」

智美停下腳步回答：「是，我是他太太。」

「怎麼辦？」八木看著眾人。

「整個人生。不光是對過去，也對現在和未來絕望。受到過去一文不值的人生所折磨，感嘆束手無策的現在，對未來感到絕望。」

美晴等智美從自動門進來，迅速附上她的身。智美快步跑向護理站，詢問丈夫在哪裡。美晴離開她身體，向大家報告：「消防署通知她丈夫自殺未遂。她大受打擊，拚命想否定這事實。現在心裏一團亂。」

裕一潛入岸田內心世界，懷疑自己是否跳進了一片混濁的海。卑鄙至極的個性，險些令他暈倒。岸田表面上裝得一臉沉痛，實際上對於同期的內村身受重傷離開職場暗自竊喜。這下那傢伙就會自然消失。強烈的敵意，令裕一嚇得渾身發抖。然而無論裕一怎麼打開心眼努力尋找，除了自私之外，也找不到討厭岸田的理由。這反而更令裕一害怕。

「看住處就一目了然了。再說，衣櫃前面有洗衣店剛送回來的女性襯衫對吧？只有女人會穿那種衣服工作。至於車嘛，這人開大門的時候，我看見了鑲有外國轎車廠商標誌的鑰匙。也就是說，這人——」美晴喘口氣后說：「和我們第一個救的小杉先生正好相反，處於優渥的環境。」

「就是這個人。」

「為什麼？」

不可能是癌症與確信是癌症的心情，在八木心中交相征伐。八木走進十年不曾光臨的書店，怕得要命地偷瞄實用書的書櫃。《癌的癥狀ABC》《戰勝癌症》《治癌最前線》《發現癌症末期后》《癌症末期的醫療方式》《如何寫遺書》——每一本書都嚇得他不敢翻開。

裕一大吃一驚，馬上跑出男人體外。搶救對象的內心，和剛才監視過的前島一模一樣。在這之前的搶救行動中，企圖自殺者內心的觸感各有不同。人有各式各樣的煩惱。但是這一次，兩個人的苦惱性質分毫不差。

內村在遊魂們的注視下，拿出CD隨身聽和厚厚的萬用手冊。他將耳機戴到頭上，播放音樂，攤開手冊坐在地上。看來他似乎恢復精神想聽音樂了。他的精神狀態會不會逐漸好轉呢？

「關於內村先生的事故情形，你聽說了嗎？」

「咦？」智美盯著醫師的眼睛。

正當裕一心想該從哪裡下手時，美晴說：「這個人應該不寂寞。畢竟他結婚了。再說，從他和他太太交往至今才四年，兩人的愛情沒有降溫。夫婦是頂客族，也就是Double Income No Kids，指的是雙薪沒小孩。收入非常高，開的是外國轎車。學生時代打籃球鍛鏈身體。畢業於東京都內的一流私立大學。」

「他現在正在接受治療。」智美好像在警戒什麼：「還不知道任何詳情。」

智美努力不讓內心的不安表現在臉上：「什麼事？」

裕一也幫腔：「除了精神科和神經科之外，還有好幾種不同的說法。憂鬱症是最近經常聽到的病名，所以不用覺得不好意思。」

「你說什麼？」裕一驚訝地反問。

「這裏不是你們公司，也不是交易的地方，而是醫院。請你們回去。」關根嚴辭厲色地說，「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

「聲音太小了！」裕一對著無線麥克風說，「多用肚子呼吸！」

「不是！要是在充滿瓦斯的房內點火的話——」

市川面露困惑之色。美晴像是事不關己，把市川的話當耳邊風。裕一心想，該輪到自己出場了：「八木先生。」

「瓦斯爆炸！」裕一拿大聲公對著鄰居耳朵，一口氣滔滔不絕地說，「有人受傷！叫救護車！然後叫消防車！報案后，找管理員打開隔壁房間大門！」

不能讓這個人死。

裕一將視線拉回坐在電車座位上的搶救對象；一名高個兒上班族。他打算去哪？從他黯淡無光的瞳亂呻，彷彿看見了絕望。

其餘三人交相看著八木和搶救對象：「一樣？」

「抱歉，我氣昏頭了。」

「沒錯。」

「我全都聽見了。就第三者的意見而言，剛才那是恐嚇。」

「內村的情況怎麼樣？」

無故蹺班的上班族脫下西裝外套，鬆開領帶，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臉茫然地盯著空中。

「我們監視過了。」市川代為回答，「有點奇怪。能不能請你也進入他體內看看？」

「是。」裕一戴上無線電，進入關根醫師體內。精神科醫師的腦海中浮現自殺警訊。變得自暴自棄、變得不修邊幅、避免與人來往、失眠、面無表情、失蹤、暗示別離、寫遺書、談起自殺——裕一想起得了適應不良症的大學生福原。他對朋友發出的，正是自殺警訊。

「甚至將他們逼得走投無路？」市川問。

「能不能請你告訴我，內村先生這幾個月過著怎樣的生活？」

縱然想尋求安慰，又不能讓一路吃盡苦頭的妻子和兩名小妾難過哭泣，於是只好自己親手替這個壞事做盡的人生畫下句點。

過年後，迎接六十八歲生日的當天夜裡，八木在空無一人的組辦公室里獨自潸然淚下，拿出事先藏在妾宅冰箱里的手槍，將槍口對準太陽穴，吸吐三次之後，扣下扳機。眼前變成一片殷紅。感覺兩顆眼球因為一股強大力道而翻轉過來。有種從椅子上滑落時的雙手無力感。然而，當他手指使力想再次起身時，不知為何竟攀爬在懸崖峭壁上。

「謝謝你。」智美向精神科醫師低頭道謝。

「你這樣還算幽靈嗎？看你那什麼德性？！」

受災戶和公寓管理員，以及隔壁的家庭主婦在發生爆炸的九樓房裡等候。打一一九報案的家庭主婦，其冷靜沉著的行動令人驚訝。她和管理員一起衝進爆炸現場，馬上像是被鬼附身似地拿起走廊上的滅火器，依序熄滅室內悶燒的火焰。

「我只知道他想寫遺書！」

八木以充滿恐懼的眼神，緩緩掃視眾人：「因為他們跟我一樣。」

磯川對坐在走廊長椅上的智美說。智美抬頭看二人，有些困惑地從椅子上起身：「我是。」

「好啦，我知道了。」八木放棄爭辯地說，「如果發現得了憂鬱症的人，就要帶他去醫院。然後交給醫師處理。這樣可以了吧？」

八木他們一起高聲叫道：「別抽煙！禁煙！抽煙的話你會死！」

「這是什麼？」八木問眾人。

「為什麼不能自己去呢？」

恢復意識的裕一因劇痛而喘息：「好熱！」

智美臉上稍露寬慰之色。

八木到了這個地步，清楚地預感人生即將落幕。是癌症。醫生之所以束手無策，肯定是因為癌症末期了。

「目前沒問題。」美晴監視內村智美的內心世界：「沒想到這位太太很堅強。她並不打算簽切結書。」

「但他卻想自殺？」市川有些錯愕地看了內村一眼：「我愈來愈胡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