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次升遷也造成部門內的反彈，人事異動削減了員工的幹勁。三十名屬下當中，有二十五名會在背後說田原賴子的壞話，而其他五名光是擔任聽眾就忙得不可開交，無憑無據的謠言將她塑造成床上技巧高竿的女人，以此為內容的黑函大量寄到公司內部的員工信箱。

「那是不可能的。」這次換裕一說，「中高齡者要再找工作相當辛苦。」

「嗯。一旦住院期間超過年假，就會變成為了養病而請假，必須向人事部出示診斷書。」

西田仍然面向辦公桌。急得發脾氣的市川上半身跑出來，在他耳邊大叫：「從外面看看你身在的組織！冷淡對待愚蠢的上司就行了！毋需用同樣的力氣跟對方對抗！」

「住院有什麼不對呢？」八木極力爭辯，「『公司』這個魔鬼，連這種事都不允許嗎？」

市川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可是公司會持續保護這個人的下半輩子。這裡是他唯一的容身之處。」

「難怪一般老百姓的生活不輕鬆。」八木說，「認真工作的人連一間房子都買不起，算什麼經濟大國？」

但是，到了東中野的公寓，意想不到的最後一名強敵早已守候多時。他的妻子坐在凌亂不堪的廚房裡，手裡拿著和廚房不搭調的漂亮茶杯品嘗紅茶，一看見下午早早回家的丈夫，便吊起眼梢：「你怎麼了？」

裕一他們看著西田和妻子一同進入心理診所，才放下心中的大石。這樣就放心了。無論如何，大家已經儘力而為。

「好。」市川進入一名剛開始著手處理下午工作的年輕男員工體內。

裕一心想，那是怎樣的回憶呢？這個絕對稱不上漂亮的女性員工，難道是被男友甩了？還是更嚴重的事？現在，她將雙肘靠在桌上，手搗住口鼻。兩隻渾濁的眼睛里好像看不見任何景物。整層樓中充滿其他員工愉快的笑聲。美晴監視賴子的內心世界，聽見了她的心聲——

八木不可思議地問：「職位升遷的人，會得憂鬱症嗎？」

裕一大聲發問：「田原賴子小姐是個怎麼樣的人？你覺得她怎麼樣？最近的她情況如何？」

……應該有其他必須做的工作……想不起來……不能做這種事……會給部門添麻煩……部長和屬下肯定會發飆……沒有立足之地……這樣下去會被裁員……

看了手錶一眼，下午四點了。

「這是憂鬱的骨牌理論欸。」市川下結論道，「竟然從一張文件，想到這麼遠。」

「她憂鬱的原因，是因為別人的嫉妒？」八木問，「她應該知道周遭的人討厭她吧？」

裕一他們意識到，市川說的是自身的經驗談。

「歧視病人嗎？」八木粗氣粗氣地說。之前差點說錯話的黑道老大，好像馬上改過自新：「多麼沒人性的公司啊！乾脆讓他辭職怎九*九*藏*書麼樣？」

「勞基法怎麼規定？」黑道老大搬出法律，「這傢伙明明領不到錢，為什麼要工作？因公忘私嗎？」

大概是這段話生效了。西田慢吞吞地站起來，沉重的腳步像是拖著滾輪，走到前方兩公尺的部長座位之前，就嘆了三次氣。

八木拿起大聲公，開始將美晴的話傳給西田。飽受憂鬱症折磨的上班族視線對著空中，思考著要去醫院唯有趁現在。

「我想說的是，在公司里吃的苦，僅限於工作內容。」

「答對了。」美晴答道。

這時，裕一腦海中閃過一個絕佳的點子：「對了，我們可以四處打聽。市川哥，能不能請你進入其他員工體內？」

不能哭……不可以哭……別哭……

市川接著問道：「你想想看，為什麼惹人嫌是理所當然？」

坐在部長座位上的賴子，開始傷心落淚。

裕一驚訝地心想，她明明是憂鬱症患者，面對問題卻是多麼具行動力啊！賴子整理桌上的文件，拿起皮包叫來一名屬下。

市川不知為何，不發一語地低垂著頭。

恐怕每家公司里，都有和西田一樣走投無路的員工吧。而且，大概已經出現了為數不少的犧牲者。

眾人看著夾在萬用手冊中的火車路線圖，首先前往位於市谷的某家電腦軟體開發公司；辦公室佔據出租大廈的五層樓。四個遊魂緊跟在進出的員工身後穿越自動門，抵達二樓的業務局行銷部。

「她的心情比早上好了，但是依然感到絕望。現在正後悔自己的過去。她好像覺得沒有結婚而全心投入工作活了三十四年的人生沒有意義，拚命忍住淚水，一直回想悲慘的回憶。」

裕一賣弄在報紙上學到的知識，「就是指沒有加班費卻要加班。」

裕一壓抑著急躁的情緒，回到車站，一路上告訴自己不會有事。費盡千辛萬苦，目前為止救了三名憂鬱症患者。如果直接趕過去，前島的性命鐵定能得救。除非他已經自殺了。

裕一他們趕緊追在她身後，免得跟丟了。美晴在走廊上關著的電梯門前等著。

裕一想起人在家電用品廠商的前島，一顆心懸在半空中。他的公司位於新橋，按順序是最後一個。

「像這樣向四周的人打聽消息，應該能夠知道詳情。」

賴子對一臉怫然不悅的中年員工說：「我身體不舒服要早退。接下來就麻煩你了。」

「所以呢？」

「發函者躲在暗處，不懷好意地展開全面攻擊。這麼一來，根本分不清誰才是被害者。但是，毀謗中傷她的人當中，也有人會站在女部長這邊。有人打著如意算盤，如果和晉陞常務董事的前局長打好關係，將來肯定能撈到好處。也有的女員工只是純粹疼惜當初進公司時為人活潑的賴子。」

「田原賴子是在前局長的強力ｈttpｓ://rｅａｄ.9９csｗ.com提拔之下，贏得升遷的機會。前局長特別中意擔任課長的她，原因只有一個，就是她的容貌神似自己女兒。然而這件事背後，卻令她十多名屬下大感頭痛。因為田原賴子的管理能力有問題，至今遇上棘手問題就硬推給屬下，不知如何處理的員工便透過上司的人事權，調到其他部門。

救難隊經過討論，決定展開地毯式作戰。從內村住的醫院，由近而遠依序前往三名搶救對象的公司。

「是。」屬下不怎麼擔心地說。

「原來如此。」沒想到八木馬上就接受了這個說法：「社會或許就和黑道一樣，組織是很重要的。」

過一會兒，美睛答道：「因為她明知自己工作能力差……老扯大家後腿，卻因為上司偏心而陞官。」

「每當她想起令人傷心難過的事，悲傷的情緒就會像滾雪般愈滾愈大。」

「高興？為什麼？」裕一問道，但美晴只是歪頭不解。

已經沒有反駁的餘地。

「那該怎麼辦？這傢伙可能會因為憂鬱症自殺欸！這樣下去，簡直和被公司害死沒兩樣。」

「不不不，我不建議這麼做。」市川難得持反對意見。市川是救難隊員當中唯一一位認真工作的社會人。他強力說服黑道老大、幫傭和大學重考生：「一旦失去公司這個後盾，社會就會變成沒有遊戲規則的叢林。除非是相當堅強的人，否則就無法生存下去。在組織的保護下，是不會知道社會真正的恐怖之處的。」

「你等著！我們馬上救你。」八木對她說，手裡握著大聲公：「快，治好憂鬱症！不管是去看精神科或神經科都好，總之直接去醫院！折磨你的悲慘人生，是病魔產生的幻覺！」

「而且，這個人知道自己有憂鬱症。」

「可是，這傢伙沒有退路了。還是和愚蠢的上司及公司說再見比較快。」

於是，眼看著女部長的雙眼濕潤了起來。

「可是，怎麼調查原因？問本人也是白問。」

西田緩緩轉頭，往部長的座位看了一眼。

「比早上容易監視了。」市川進入他體內監視內心世界，報告道，「這下糟了。簡直像一間憂鬱的百貨公司。」

「你該不會是生病了吧？」他妻子突然擔起心來，說要陪他一起去醫院。

「就算被公司關除，也好過現在死掉。再說，這個人對公司和工作有強烈的責任感，如要硬要他上班，他只會更痛苦。」

「就算去醫院，也不見得要住院。就算住了院，說不定也不會超過年假的天數。就算超過年假的天數，向公司出示憂鬱症的診斷書，光是影響到升遷，也不會被公司開除。究竟問題是什麼？」

「你的人生只為自己而活！能領得到薪水就夠了不是嗎引犯不著為了不體恤屬下的上司和老闆犧牲自己！就算你為了公https://read.99csw.com司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也不會有人感謝你！公司反而會痛加攻擊你家人！沒有必要為公司奉獻生命！」

「別為那種事情煩惱！你至今已經工作夠了！現在該是休息的時候！」

三個男人點點頭，一副家臣服侍女王的表情。

「噢！」市川驚呼一聲，報告道：「這個人開始針對田原小姐進行思考了。噢！田原小姐剛升上部長。以她的年齡，而且是女性來看，算是特例升遷。」

「這樣的話，」八木說，「讓他換到別家公司怎麼樣？」

裕一豎起耳朵，傾聽市川傳達憂鬱症患者心裏的自言自語——

「既然這樣，為什麼不去醫院呢？」市川一臉詫異的表情，再度潛入西田體內。

市川定定地看著自己的手。

裕一想剛拯救的女部長田原賴子。她一知道自己得了憂鬱症，便興沖沖地前往醫院。能夠拋下部長這個不勝負荷的職務，大概是令她開心的原因。她那不負責任的態度，不，是適可而止的態度，是否重要呢？簡單來說，就是責任感的拿捏。

裕一這句話，讓救難隊員們兩人一組，開始四處打聽。三十多名面向辦公桌的員工們停下手邊的工作，依序開始針對女部長進行思考。將這樣搜集到的資訊彙整之後，內容如下：

……文件內容記不起來……不能做這種事……會給部門添麻煩……部長和屬下肯定會發飆……沒有立足之地……這樣下去會被裁員……得快點設法解決……光是窮緊張，無法專心做任何事……媽的，該怎麼辦才好……生氣也無濟於事……自己真沒用……明明是為了公司著想才努力到今天的……精疲力盡了……我已經完蛋了……乾脆上吊自殺算了……好痛苦……

「如果這麼想，上班族根本干不下去。日本經濟就是靠員工做白工撐起來的。」

「不過如果是上司或同事也就罷了，很少人會為了自己和屬下的人際關係煩惱。」市川拿起大聲公，對著面向辦公桌低頭的賴子說：「被大家誣蠛，想必很痛苦吧？」

西田面無表情，抬起目光開始思考。

……我是從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呢……仔細一想，上司一直不照顧我……前輩不管我有沒有空，只會命令我做事……有的主任會獨佔功勞……課長每次開口都下達不同的指令……一會兒以完美主義要求屬下，一會兒在背後說人壞話……部長只愛聽人拍馬屁，不然就心情不好……對了，是現在的部長和他身邊那幫狗奴才……年底的會議上……在眾人面前被罵得狗血淋頭……被人說替代你的人多的是……是從那時候開始變得奇怪嗎……不，更早之前就已經累積一堆壓力了……老實申報加班時間就挨罵……義務……加班加過頭……義務……

裕一緊握大聲公，引導西田的httｐs://ｒｅａd•99ｃｓw•ｃｏm想法，令他想去醫院：「如果得了憂鬱症，去醫院看看醫生怎麼樣？」

裕一心中浮現在廁所里無聲哭泣的前島的身影。

「原來如此，」市川說，「對自己的能力缺乏自信，是導致憂鬱的原因嗎？」

美晴附上他妻子的身，說：「天啊！他太太滿腦子都是對沒出息的丈夫的不滿，每天都要對他冷嘲熱諷，叫他看看別人家的太太哪個不是穿金戴銀。」

「裕一，」市川問裕一，「『加班』這個字之間，穿插著『義務』這個字，『義務加班』是什麼意思呢？」

美晴乾脆地說，這句話令人無法裝作沒聽見。裕一驚訝地反問：「真的嗎？」

部長皺起眉頭，臉上不見擔心，而且一臉不悅的表情：「你還好吧？」

「她什麼也聽不進去。」美晴向大家報告，「這個人腦滿子都是對過去的懊悔。」

西田默默地從柜子里拿出健保卡。

裕一一面在心中祈禱前島平安無事，一面奔赴位於新橋，那位等著救命的團塊世代上班族所屬的家電用品廠商所在。

「他認為，得憂鬱症員的很痛苦。」

「她最近好像沒有食慾。」美晴說，「裙子都變鬆了。」

裕一他們載上夜視鏡觀察田原賴子。她身上亮起黃燈。美晴接著將無線電戴在頭上，進入她體內監視。

「這家公司，好像把得憂鬱症的人視為落伍者。若是出示診斷書，就會影響升遷。」

「趁現在！」八木對眾人發話，展開勸導：「你得了憂鬱症！最好趁著病情還不嚴重快點治好！去醫院！去看精神科！」

裕一接受八木的提議，問商社員工：「除了看文件之外，還有什麼工作？」

「最後一道心牆。」裕一聽見負責監視的市川的聲音：「西田先生正在煩惱，如果要去醫院，就得拋下工作。」

西田或許是沒力氣多說一句，只是輕輕點頭，便轉身背對部長離去。

「部長，」西田吃力地說，「我可以早退嗎？我身體不舒服。」

「又是同樣的內容啊。」八木說，拿起大聲公對著西田的耳朵，「原因是什麼？你從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

賴子停止落淚，抬起頭來。

「等等！」美晴打斷他，「這樣的話，這件事就像義大利面！」

賴子下達打電話和客戶連絡等瑣碎的指示后，匆匆離開辦公室。

「她聽見你剛才說的話了！」美晴監視道，「她覺得自己惹人嫌理所當然。」

「內容一團亂。讓我們整理一下問題。這個人得了憂鬱症。如果現在不接受治療說不定會死掉。要治療就得讓他去醫院對吧？」

市川擔心地說：「真的不會被公司開除嗎？」

裕一回頭看坐在靠窗位子的部長。他是在會議桌上，對西田發狠話的上司；給予屬下和薪水不成比例的龐大工作量，逼得屬下得憂鬱症的主管。他長像普通，像是隨處九九藏書可見的日本人，如果搭上沙丁魚電車，能夠輕易地融入人群，成為景色的一部分。

「這種情形需要懷柔政策。」市川說，「剛才的內村先生在我們知道詳情之前，也是冥頑不靈。」

「我總覺得結果不太對勁。」美晴說，「這人發現自己得了憂鬱症，卻突然變得有點高興。」

「不、不、不，」市川從搶救對象體內出來，「認員負責的人，比起沒有加班費，更在意工作沒做完。」

「她察覺到自己可能是得了憂鬱症！她想去醫院了！她想起住家附近有精神科診所的看板！啊，她下定決心要早退了！」

「讓他做別項工作怎麼樣？」

第三名搶救對象名叫西田徹，四十歲，在一家位於虎門的中型商社擔任主任，負責進口布料和生活雜貨。他身穿白襯衫面向辦公桌，反覆閱讀手上的文件。

「趕快。」裕一說。終於輪到去救把自己關在廁所里獨自哭泣的上班族前島了。

「是啊。對能力沒自信的人，只能依靠公司這面招牌。儘可能進大公司，拿受人控制換取穩定收入，大樹底下好疵蔭。離開公司就形同嬰兒。若是被公司趕出去，那才真的是——」市川話說到一半，突然噤口，垂下視線。

「跟白痴一樣。」美晴嗤之以鼻，「明明是老闆塞給員工的工作量大於薪水有錯。」

上個世紀的流行語如強屍般復活，已經嚇不了裕一了：「意思是？」

美晴發現的搶救對象田原賴子，坐在二樓中央靠窗的位子。她身材微胖，身穿顏色樸素的套裝，是一名三十五、六歲的資深女強人。午休時間再過五分鐘就要結束，她面無表情坐在位子上，沒有加入同事們的閑聊，由此可見她在職場上的孤立情形。

「什麼事？」

既然如此，只好出此下策。裕一難為情地在別人老婆耳邊說：「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愛你。」

「他不能去醫院。」市川馬上監視西田的想法：「噢，原來如此。我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了。西田先生是害怕住院。」

救難隊一行人擔心西田，於是在他離開公司后仍跟著他。過大馬路時、在地下鐵車站等電車時，西田的念頭有一瞬間突然傾向自殺，全靠四人合力勸說奏效，他才能安然活著。

聽見八木這麼說，市川從西田體內衝出來：「你說要讓他辭職？那他接下來怎麼辦？在日本社會中，要不受任何人約束，只靠自己的力量生活下去是很辛苦的。」

「既然這樣，不如加入救世軍吧。」

「我感到一股無名的哀傷。」美晴說道。她進入搶救對象體內，隔一陣子跑出來說：「這個人被名為『公司』的魔鬼附身，誤以為世上存在一種名叫『公司』的生物，完全沒有想到老闆、幹部都和自己一樣，是為了人類而做白工。他覺得一切都是為了『公司』。」

「這不是在做義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