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你回想起來！」市川開始搜集資訊，「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死之前先請假休息！」前島聽見了八木的吼叫聲，但是一想到得請假，他馬上否決了這個提議，過去已經有過好幾次失敗的嘗試。

他該不會是，要自殺？工藤皺起眉頭。

……治不好……一直這樣……得了憂鬱症這種病……被迫做……閑差事……是理所當然的事……

「我們會不會是遇到庸醫？」市川說，再度展開勸說：「換家醫院！去看別的醫生！」

「我發現了一件事，」裕一看著無力坐下來的前島說，「當今世上，應該有許多上班族面臨和前島先生相同的處境。但是為什麼，不是所有人都得憂鬱症或想自殺呢？」

是否還缺少什麼？前島心想，又開始動腦。

「是啊。」市川盯著前島放在辦公桌上的名片，再度面向眾人：「果然是這樣。這家家電用品廠商是知名企業，但前島先生隸屬的則是公司名稱十分類似的關係企業，不是總公司，只是借用同一棟大樓的樓層。」

……我不想再受那種氣了……死了就一了百了……

「我們要連根拔除憂鬱，只好徹底改掉他鑽牛角尖或凡事嚴肅思考的毛病。」接著，美晴伸長纖細的食指緩緩移動，將眾人的視線引向前島：「把這個人改造成全日本最不負責任的男人。」

搶救對象和早上一樣，面向從電梯大廳進入辦公室的第一張辦公桌。

「只是暫時度過危機啊。」八木不甘心地說，「接下來要怎麼辦？」

……如果沒有得憂鬱症的話……

另一方面，前島發現從隔間外看不見水箱。即使門對面有人，也不會受到盤問。前島將手中的領帶套上水箱。平常起不了任何作用的長布條，瞬間變成了奪人性命的道具。

一看見角落圍著年輕員工的座位，八木就說：「他是坐冷板凳的員工嗎？」

裕一等不下去了，離開前島身體爬上門，將大聲公對著工藤：「前島先生想自殺！阻止他！」

「呃！」他體內依然讓人喘不過氣，令裕一發出呻|吟。佔據他大腦的鉛球，並沒有變輕。

把自己關在隔間里的前島，將身體貼在門上，觀察外面的聲音。工藤九_九_藏_書從門的另一邊過來。兩人隔著一片薄薄的門板，探聽彼此的動靜。

聽到前島沉重的心聲，裕一滿懷期待，前島也知道自己得了憂鬱症。這麼一來，要讓他意識到「只要去醫院，一切就會好轉」就簡單了。

裕一離開前島，戴上夜視鏡觀察。搶救對象的身體處於黃燈的狀態持續晃動。聽見部長和工藤的腳步聲離去后，前島走出隔間。

「讓人坐在這個位子，簡直像在殺雞儆猴嘛。」

「有那種老鳥加入，我們部門的人也會繃緊神經吧。」

「那也是其中幾項。還有將家中不用的果汁機，變成小型電風扇的技術也是出自他之手。」

八木瞪大眼睛，「你說什麼？！」

「我曾聽說，愈優秀的人愈容易得憂鬱症。」部長體貼地說，「我希望他現在別著急，放慢腳步慢慢來。」

「沒什麼。」工藤想隔著一個小便斗，和部長並排小解。

人生如泡影，工作空檔到廁所里，隕落的生命。

……住院三次……停職和復職……一再反覆……

危機過去了嗎？裕一滿懷期待地進入前島體內。

面向小便斗的部長，忽然停下手邊的動作說：「對了，前島工作真是努力啊。」

市川同情地回答：「說不定是人事懲處。」

「真傷腦筋。」市川陷入沉思，「既不能帶他去醫院，又不能讓他請假。」

裕一在無時無刻備受折磨的焦躁情緒中，聽見了「……夠了……」的低喃聲。他全神貫注於前島的意念，看見了廁所馬桶水箱的畫面。難道前島又想將自己關在隔間里哭了嗎？

「那是什麼？」

於是前島偏著頭，開始絞盡腦汁思考俳句：

「我們要讓工藤先生怎麼做？」美晴問大家。看來她負責監視工藤：「他想尿完就出去。」

「糟了！」裕一叫道，從前島體內衝出來：「不能使用之前的方法！前島先生住院三次也沒有治好！」

「暗中說壞話！」他不禁叫道，「市川哥、美晴姐，煽動那兩個人！讓他們誇獎前島先生！」

紀美子、良樹，你們要過得幸福！

「所以你到底想說什麼？」八木不滿地說。他似乎討厭別人滿口大道理：「就算拚命自我吹噓，也起不了一點作用。我們不是扯破喉嚨地叫人『別死』嗎？但卻阻止不了他們。」

「我們太急於追求結論了。」美晴站在裕一他們這邊：「光對重達百貫的胖子說：『不準變胖！』減肥也不會成功對吧？必須教他運動方法、飲食方法和詳細的減肥方法才行。」九-九-藏-書

「什麼意思？」美晴問。

前島嚇了一跳，緩緩握拳敲了回去。咚咚！咚咚！咚咚！

工藤有些猶豫地舉起手，輕輕敲了敲門。咚咚。

裕一問道：「如果套用在這次的案例，會變成怎樣呢？」

救兵到了。市川從門外說：「我們帶一個叫做工藤先生的人來了。」

前島或許是不想讓外面的人發現，雙手拿著領帶站起來。

「哈哈……」市川點點頭，「裕一的話發人深省。說起來，現實生活中根本不可能存在讓人非自殺不可的情況。」

部長和工藤打開世間人性的窗口，對前島讚不絕口。兩人不知為何，現在只想拚命誇讚前島。他們發現，沒想到在背後說人好話，竟是如此愉快。

「被迫扛下自己或上級的責任。現在公司內部的職稱和我那個時代不一樣，所以沒辦法斷定——」市川在超過一百名員工上班的樓層四處走動，看著桌上的名片和座位表，然後走回來：「前島先生的頭銜是主任，只比普通員工好一點。不管怎麼說，就他的年齡而言，這未免太奇怪了。」

「不只這個，還有像是會噴出負離子的卡拉OK麥克風、不停說笑話的九官鳥機器人，也都是他負責的。了不起，真是太了不起了。」

「喂，你想上大——」市川話說到一半，馬上改口說：「其他隔間沒人！去那邊！」

「不行！回辦公桌！」八木叫道，但是毫無效果。前島的抑鬱之情增強，光憑千篇一律的指示，已經無法促使他改變心意。

「回座位吧……」前島一心只想著這件事，「回座位……等到下班時間回家吧……」

「讓上司誇獎他嗎？」市川接受這個點子，開始叫道：「前島先生真了不起！人品無人能比！快，盡情誇獎前島先生吧！」

抱著胳膊的市川抬起頭來，「對了！用和停止電車相同的方法！向第三者求救！」

「啊！」裕一驚呼，「市川哥，快點！這個人想在公司里自殺！」

裕一回到前島體內。他想好了遺書的內容，只有兩句話：

「是啊。」

「是，」注重禮儀的工藤ｈｔtｐｓ://ｒｅaｄ•９9csw.cｏｍ心想，不能比部長先解決完內急，於是退後半步：「我剛才也在想同一件事。」

前島回到自己的座位。身旁的工藤抬起目光，一臉鬆了口氣的表情，但是沒有對他說話。

發現自己沒用到連一首俳句都作出不來，前島的無力感又複發了。他已不想重寫遺書，將記事本放回口袋，開始動手鬆開領帶。

團塊世代的上班族駝著背，雙臂下垂地離開辦公桌。同一層樓有上百名員工，但是沒有半個人抬起目光。前島在朝氣蓬勃的職場角落，悄悄地開始朝死亡邁進。

市川和美晴兩人接下八木的命令，跨過隔間的門，走出廁所。

「你是指減少多餘機能的錄影機和傳真機嗎？」

這個熟悉的名字，令裕一心生不安。他不就是坐在長島鄰座的年輕員工，在前島住院前，挖苦他是「憂鬱症高手」嗎？

「多了一個字！」黑道老大擅長找碴，「而且沒有季語！」

前島在隔間中陷入一片混亂。為什麼會跑出自己的名字呢？難道工藤知道自己在這裏嗎？說不定他想在背後說我壞話，但是知道我在這裏而閉上嘴巴。沒錯，一定是這樣。

「好，不管是誰都好，快去帶人過來！」

「上大號、上大號！」八木連喊，「讓他敲隔間的門！」

「阻止不了這個人！」裕一聽見市川悲痛的叫聲。前島穿越電梯大廳，一腳踏進廁所。

「請你們看這個人。」市川讓眾人的注意人集中到前島身上：「並沒有槍對著他，或怪獸攻擊他，對吧？但是他的生命卻曝露在危險之中。因為他的想法傾向死亡。所有事情都只發生在這個人心中。這種情形不只出現在前島先生一個人身上。其實，想自殺的人的問題，會不會只存在他們心中呢？」

裕一聽見鉸鏈發出「嘰」的傾軋聲，知道前島走進了隔間，和早上哭泣的是同一個地方。他關上門，從內側上鎖。前島抬頭看水箱，抓住領帶結。裕一告訴自己，還有時間。現在這一刻，這一瞬間，前島還活著。大家應該能做什麼。但是該做什麼才好呢？

「公司組織是一座金字塔結構。愈往上爬，椅子的數量愈少。沒有搭上成功的列車，被排除在決策層級之外的人，就會停在部長以下的階層。這麼一來，下層的人就會愈積愈多，所以公司會將他們外放到子公司，遲早讓他們改隸屬子公司，結束他們與總公司的雇傭關係。」

「市川哥，快一點！」當裕一對著無線麥克風九九藏書說話時，前島將留給家人的遺書寫在記事本上。

……我撐不下去了……除了上吊自殺，無路可走……

……憂鬱症高手……

「我在拖延時間！趁他寫遺書的時候，我們再想下一招！」

裕一感謝老天讓他還活著。但他表情僵硬，甚至連臉頰上的贅肉看起來都失去彈性。他的體格看來有點肥胖，但再度觀察之下，發現前島的腰圍比之前小了一點。原來是利用腰帶勒緊褲子。

「但是，剛才的醫生說，憂鬱症一定治得好——」

裕一迅速地開始計時。從前島將領帶套上水箱，到他上吊自殺要花多少時間呢？一分鐘？還是三十秒呢？那就是這個人剩下的壽命嗎？

什麼？裕一懷疑自己聽錯了。

遺書寫好了。裕一叫道：「八木先生，多爭取一點時間！」

「你想說什麼？」八木問道。

這時，發出人的聲息，另一個腳步聲走進廁所內。

「一切全憑情緒的拿捏，或者應該說是有些人的個性容易將自己逼到得憂鬱症或自殺，不是嗎？這些人會過度悲觀地看待事情。」

聚精會神、側耳傾聽的前島，拉下套在水箱上的領帶，然後動作緩慢地穿過襯衫衣領，重新打好領帶。

八木叫道，裕一驚訝地從搶救對象體內探出頭來。五個男女在狹窄的隔間里擠得水泄不通：「八木先生，你說什麼啊？！」

「你在做什麼？」部長狐疑地問他。

裕一監視七五調的感嘆，雖然沒有肉體，卻感覺胃在抽痛。但是前島突然停下手的動作。因為他聽見了腳步聲。

裕一回到前島的內心世界，打探他的反應。於是發現，他放棄了。無論去看醫術再高明的醫生，自己都不可能治得好。

「那，我負責發問。」市川拿起大聲公。

我累了。抱歉，沒辦法過完身為企業人的人生。

前島開始思考該留什麼話給家人。這時，裕一戴著的無線電里，傳來市川和美晴的聲音。他們為了帶一名員工進廁所，正在拚命說服對方：「喂，你想尿尿了。」

不安的情緒再度襲上工藤心頭。前島先生在自殺？確認的方法只有一個，就是進入沒人的隔間，站上馬桶看隔壁。但是，萬一在裏面的是部長呢？若是看到部長脫褲子上廁所的樣子，自己立刻會被列入裁員候補名單之中。

「這些事情要不要向當事人read.99csw.com確認，展開搶救行動？」裕一說道。

裕一感覺到身體晃動了一下，開始感到緊張。前島站起身來，前往廁所。他打算用領帶上吊自殺。

看來前島習慣悲觀地看待事情。裕一心焦難耐，腦海中旋即閃過一個逆轉形勢的點子。

「完蛋了！」八木負責說服工藤，「前島在自殺唷！你往裡面看就會知道！快點阻止他！」

「前島怎麼了？」

原本想鬆開領帶的前島，將手伸進西裝外套的口袋，拿出記事本，打算寫遺書。

「死之前先寫遺書！」

「換句話說，就是解僱？」

「隔著門對他說話！」

「沒錯！他要自殺！」

裕一進入前島體內。他的內心深處現在仍持續著黑暗、劇烈而靜默的鬥爭。四面八方排山倒海而來的抑鬱之情壓扁了他的心。得憂鬱症的人，並非只是在發獃。想設法向前進的強韌意志與壓抑這份意志的悲哀和絕望，兩股力量相互角力，讓得憂鬱症的人被迫耗損大量的心神。

「前島先生他——」話說到一半，工藤口吃了。前島想自殺，這簡直是毫無根據的憑空想像。總之，現在不能惹部長不高興。

「是的。這是慣用的伎倆。而且……」市川瞄了低著頭的前島一眼，「外放時，公司會作作樣子讓他們陞官，但是前島先生的地位卻和普通員工一樣。撇開是不是人事懲處不談，他肯定不受公司重用。」

「所以這代表什麼？」美晴問道。

「啊，部長！」工藤一說，裕一、八木和前島都驚訝地豎起耳朵。

工藤以對自己有利的方式思考，這下沒事了。避開所有麻煩事，正是他的處世之道。想自殺的人不可能回應「有人」。

剛在小便斗前面拉下拉鏈的工藤，回頭看隔間。美晴監視他的內心世界：「對了，前島先生好像離開座位了——」

從前對自己說過的無情話語在耳內響起。說這句話的人是坐在鄰座的年輕職員工藤。他嘲笑自己請年假和病假，又動用醫療保險，使住院期間的收入減少降到最低。

「我們不可能說服他去醫院的！」

「部長進來廁所了。」市川報告道，「他是一名體格魁梧的紳士。」

「如果你是日本人的話，就吟誦一首辭世的詩歌！」

「還缺少一首詩歌！這就是你人生最後的一句話嗎？」

「光是這樣還不夠！」八木叫道，「你有家人吧？！不對太太說句話嗎？！」

……水箱……領帶……撐住體重……

「我有同感。前島先生在總社的時候，好像負責過不少熱賣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