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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孩子們 第二節

第三章 孩子們

第二節

「她喂孩子吃飯時是最後的搶救機會。」裕一說,「我們得趁這個時候找出救她的線索。」
三個男人面面相覷:「哈密瓜?」
「我們一點也不知道養育殘障兒童有多辛苦。就算救了她,辛苦的狀況也不會有所改變。我們沒辦法治好這孩子的殘疾,對吧?」
年輕的母親拿著蛋糕和哈密瓜的盒子,從門口盯著嬰兒床。
「看著她!」
然而傳回來的卻是哭聲。看來美晴似乎也沉浸在搶救對象的悲哀之中。
在這片吵嚷中,對這項慈善活動最有貢獻的是八木。人高馬大的黑道老大幽靈纏住路人搜刮大量紙鈔,簡直是如魚得水,他厲聲說:「喂!還不捐出身上所有的錢?」裕一心想,這豈不是恐嚇嗎?但反正是為了社會好,也是為了人好,就假裝沒看到吧。
裕一走到隊伍尾巴,注意看他們發給路人的傳單。這似乎是個募款活動,為了幫助因為車禍、天災或自我了斷,而失去父母的就學兒童。
裕一親眼目睹母親殺子的凄慘景象,全身起雞皮疙瘩。這令他明白到自己曲解了「攜子自殺」這四個字的意思。攜子自殺並非佳話,只不過是依序發生殺人與自殺罷了。不過話說回來,這麼溫柔的母親,為何會——
裕一口中發出悲傷的嘆息。為什麼自己沒有察覺到呢?四十三歲的市川,肯定是丟下妻小自殺的。父親死了十五年,市川的遺族現在如何維生呢?
市川低頭致謝,「感謝大家慷慨解囊。」
喜獲期盼已久的頭胎那一天,從醫師口中得知她身帶殘疾,而大受打擊、悲傷嘆息。無法釋懷的罪惡感。母性的苛責。憐憫自己的孩子,拚命壓抑卻止不住的淚水。小愛過度僵硬的身體,嘗試過各式各樣的治療方法。發燒、嘔吐、連日上醫院看診。餵食三餐而被逼至忍耐的極限。大量的臟衣服。擔心就學的問題。對未來感到絕望。周遭的人對小愛無情的眼光。親戚無心的一句話。你們讓我鼓起勇氣。一開始我很高興。但接著卻被推落悲傷的谷底。那句話的背後,意謂著看見比自己不幸的人而感到放心與優越感。我們母女被別人當作感到幸福的踏腳石——可是啊,小愛,你放心,不管發生什麼事,媽媽都會站在你這邊。媽媽最愛你……小愛……媽媽好愛……好愛你。
「她在猶豫!」美晴說,「趁現在!快點勸導她!」
市川快速地說,「由美晴小姐監視,我們負責支援。」
若將小愛一廂情願的願望傳達給母親,不,若是不傳達給母親知道,這對母女就沒救了:「小愛想被媽媽抱!八木先生,快點!請說服她抱女兒!」
「等等,各位。」裕一打斷他們上個世紀的對話,「我有一個好主意。要不要到西口集合?」
「等一下!」美晴說,「她一心只想著作菜,並不打算自殺。」
陽子穿過走廊進入客廳,將托盤放在茶几上,然後走向內側的嬰兒床。三個男人一起往床里瞧。
「要上嘍!」
裕一他們愣然地盯著市川。明明對方看不見,他仍不停地鞠躬,請對方捐款。
對不起,裕一在心中道歉。無法治好小愛。我們能做的只有這樣。
「準備上嘍!」八木對眾人說,裕一他們圍住搶救對象,將大聲公對著她:「別丟下孩子!不準自殺!」
裕一想確認她的危險程度,以祈禱的心情將夜視鏡從額頭往下挪,看見浮現眼前的畫面,嚇得說不出話來。陽子的身影已經因為全身的晃動幅度過大而看不見了。這種狀態比亮紅燈更嚴重。如果眼前有繩索,她或許馬上會上吊自殺。
裕一大吃一驚,終於了解為何至今的勸導都無效了。陽子並不打算丟下孩子自己自殺,而是要和孩子共赴黃泉。
市川將夜視鏡推到額頭上,以指腹擦拭雙眼,帶著鼻音說:「她想自殺的動機,是承受不了帶小孩的勞累。」
「會不會是最後一頓?」市川不吉利地預測。
「陽子小姐手上戴著結婚戒指吧?」市川說,「如果她肯傾聽我們的聲音,就讓她打電話給她先生吧。」
「不過話說回來,」市川喘口氣后說,「心裏九*九*藏*書有煩惱的,果然還是團塊世代的人居多。」
裕一的喉頭湧上一股熱意,下意識地開始流淚。八木不斷搓揉鼻子。
市川眺望剪票口前川流不息的乘客人潮:「裕一老弟你想像得到,我們這一代小時候懷抱著怎樣的夢想嗎?」
「比起哲學家或宗教家,有時搞笑藝人對社會更有貢獻!」
八木愕然地張大嘴巴,以同情的眼神看著陽子。
裕一發現沒看到負責監視的美晴,將手臂伸進搶救對象體內,但是她卻不在裏面:「美晴姐?」他呼喚她,美晴不知何時移動,她從躺在母親懷裡的小愛體內一躍而下。
「喂,」八木向眾人打氣,「不能讓這成為她人生中的最後一餐!無論如何都要救她。」
好心的國中生個個瞠目結舌,看著人們的善款轉眼間塞滿了募款箱,高興地尖叫:募款箱重到拿不動了!
「怎麼可能……」
「可是,要用蛋糕和哈密瓜作菜?」
「總之,在作菜之前她應該不會自殺。在那之前我們找出救她的線索吧。」
「機動部隊的人來到眼前,冷不防地一拳往我臉上揍過來,痛得我哭了出來,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市川面露大夢初醒的笑容。
但是無線電中卻傳出美晴刺耳的聲音,打斷他們說:「等一下!我們有資格那麼做嗎?」
然而裕一他們在一旁看著她,卻聽見了號啕大哭的聲音。正在監視陽子內心世界的美晴被悲傷擊垮,忍不住在哭泣。即使如此,陽子仍不停地對女兒笑著。
陽子走到走廊上,打開左手邊的拉門。這裡是一間客廳,擺了電視、沙發和矮茶几等。
不久,受到「非捐款不可」這種衝動驅使的人們蜂擁擠到募款箱前。一大群人爭先恐後,「我也要我也要」地投零錢的景象,簡直像是新年首次參拜時的明治神宮般人聲鼎沸。警官從附近的警察局趕來看發生什麼事,連忙整理群眾制序。國中生捧著募款箱渾身汗流浹背,只是鞠躬道謝。
「……切成薄片……像果汁一樣……糟了……可是……這是最後……」
美晴躡手躡腳地從身後靠近她,消失在搶救對象體內。裕一對著無線麥克風問美晴:「怎麼樣?」
「街頭演講。」
「可是,就算我們流再多感動的淚水,也救不了這個人。如果有空哭,不如想想方法救她吧。應該有什麼辦法才對。」
「我只參加過一次。一個學生自治會的朋友拖我帶著棍子去參加,而且還是站在示威遊行的第一排。那真會帶給人異樣的興奮,讓人產生一種或許真能改變世界的錯覺。」
「真辛苦。」市川驚慌地叫出聲,衝進人群中,開始拿著大聲公叫喊:「請您捐款!一百圓或十圓都行!請將錢放進募款箱中——」
「不是,」市川笑道,「出生於戰後的我們,夢想就是填飽肚子。我們是所謂的『飢荒兒童』,朋友個個都瘦得皮包骨,穿著小一號的衣服,臉上掛著鼻涕。但是,想吃飽的夢想還沒實現就變成了大人。即使想要改變社會,發起學生運動,也只是反遭政府強力打壓。我們總是被視為礙眼的東西……會憤世嫉俗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啊啊!」市川高聲尖叫時,列車安然地通過平交道。
「會不會是指自殺?」裕一說,瀏覽內容。失去經濟支柱的家庭,大多剩下母親和兩個孩子。母親每五人當中,就有一人沒有收入。平均年收入只有一百四十萬日圓,是一般家庭的三分之一。
「說那種話沒用!」美晴高聲喊道,「她已經無法辨別自己和女兒了!」
「因為年齡的緣故嗎?」裕一試探性地問。
或許小愛吞咽食物有困難,數度從嘴邊吐出母親替她做的美食。每當她吐出來,陽子就會放下盤子,拿起掛在床上的毛巾擦九九藏書乾淨女兒的嘴角。喂孩子吃飯需要耐性,等她咀嚼的時候,母親的臉上一直掛著溫柔的微笑。
「媽媽累了。」陽子說,「我們到此結束,好嗎?」
「那,該怎麼辦?」
「快說!」八木說,「情況怎麼樣?她打算怎麼自殺?」
救難隊員和該搶救的母親一起哭了好一陣子。
「住手!給我住手!」八木的大喊並非勸說,而是懇求:「她是你的親生女兒!是你歷經分娩之痛生下來的孩子!」
陽子從親生骨肉身上別過臉去,關上房門,接著走向廚房。救難隊員十分感興趣地看她作謎樣般的菜肴。
身旁的市川低下頭,裕一心裏感到難受,因為自己的話傷到了他。
「小愛。」陽子呼喊嬰兒。就女性而言,她的聲音算是低沉,但反而令人感到溫暖。陽子又叫一次女兒的名字,掀開毛毯。
陽子走在住宅區里,大概往家的方向走。如果是這樣,她會不會一到家就自殺呢?她似乎很著急,飛快的腳步彷彿隨時會發足狂奔。裕一他們開始緊張了。因為介入危機所需的內情調查,沒有絲毫進展。
「如果沒人肯聽的話,就上酒店向酒店小姐說!」
陽子的指尖使力。小愛不停地擺動無法自由控制的四肢,閉著眼睛左右搖頭。
「像是示威遊行嗎?如果我們不是幽靈的話,就能上街示威遊行了。」
「對不起,我是個軟弱的媽媽。」當聽見這句低喃,母親的淚水濕透小愛的臉時,市川說:「搶救成功了。」
裕一離開小愛的身體。陽子仍然緊擁著女兒。裕一第一次看見只懂付出的人。
裕一心頭一怔,說到十九歲,正是自己現在的年齡,難道人四周的環境,會因時代而有如此大的差異嗎?
隔一會兒,當她用手攪和碗中的食物時,開始有水滴落在她手邊。是淚滴。陽子在流淚。臉頰不聽使喚地繃緊,飽滿的雙唇間露出緊咬的牙齒。她哭泣的表情彷彿背負著這世上的所有痛苦,令裕一他們也差點跟著哭了出來。
「要當喜劇主角,別當悲劇主角!」
「好可憐,」八木說,「想必很辛苦吧。」
「我們有同學父母雙亡,沒辦法升學!」
秋川陽子離開百貨公司,走向新宿車站西口的巴士站。裕一拿起大聲公,在她耳邊叫道:「蛋糕和哈密瓜要怎麼處理?」
「沒辦法一口氣救全部人嗎?」美晴說,「有沒有方法一次呼籲很多人呢?」
於是美晴立刻應道:「用來作菜。」
市川對著無線電問道:「美晴小姐,監視到什麼了嗎?」
裕一聽見母親呼喚女兒的聲音,宛如絲線般羸弱而哀戚。母親的唇滑過小愛的額頭、鼻頭、臉頰、眼皮。內心深處點燃了一把溫暖的火。然而,裕一感覺到的卻不只是母女問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親情。從陽子變得和孩子一樣毫不設防的心中,至今一天天痛苦難熬的記憶如洪水般灌了進來。
「我的意思是隨她的意思去做。」
「全吃甜點?」裕一問。
搶救對象喂女兒吃完飯,站了起來。她的眼神沒有焦點,讓愛女躺在床上,低頭看著她。
等待美晴回答時,市川環顧四周。通往百貨公司地下樓層的樓梯,擠滿了路人:「目前這裏沒辦法自殺。」
「我想回想起被媽媽抱的感覺。」美晴罕見地找借口說,然後回頭看母親,補上一句:「愈挫愈勇的人最美。」
「但是,要怎麼說服她呢?」市川說,「我完全搞不懂這道菜的意義。這當作斷奶食品未免奇怪,到底具有什麼含意?」
「會不會是打算在死之前,大啖愛吃的食物?」八木透過無線電問美晴,「怎麼樣?除了哈密瓜之外,還知道些什麼?」
秋川陽子仍站在原地。裕一不敢相信。她的身影明明晃動得這麼厲害,為什麼不想自殺呢?
「那『加油』呢?」
搶救對象在逛百貨公司的地下食品賣場,購買外觀色彩鮮艷的蛋糕、果凍以及一個要價五千日圓的哈密瓜。她以信用卡付帳時,大家得知她名叫秋川陽子。不過話說回來,就想自殺的人而言,這項行為實在令人匪疑所思。為什麼她展現出旺盛的食九九藏書慾呢?
「她要撞電車!」裕一脫口而出,「得阻止她!」
市川往裡一看,「啊!」地叫了出來。客廳內側有一張木床,四周圍著欄干,所以是嬰兒床。床上蓋著的毛毯,凸起小孩子的形狀。
秋川陽子不像要採取動作,一臉茫然地將視線落在鐵軌上。難道她還在想作菜的事嗎?
裕一透過夜視鏡看陽子。八木的勸說毫無效果,晃動的程度依然沒變。情況比亮紅燈嚴重,處於瀕死狀態。
「她處於亮紅燈、停止思考的狀態。」美晴以著急的口吻回應,「不過,很奇怪。她好像不餓。」
裕一上前幫忙:「各位,偶而做件好事吧!人總有困難的時候!好心有好報!」
「不曉得,與其說是年齡,倒不如說是世代。」
「什麼?」陽子一動也不動,目不轉睛地凝視女兒。
「再說,」裕一也說,「如果母親自殺的話,孩子怎麼辦?」
裕一他們看見母親的表情陡變,背脊竄過一陣涼意。她似乎終於下定決心。眼皮如石頭般僵硬,眉宇間皺起一道皺紋,猶如冰塊般失去彈性的臉頰——妖氣瀰漫的表情,和先前充滿母愛的她判若兩人。
「她想勒脖子。」
小愛開始哭鬧。平靜從陽子臉上消失,雙手反射動作地放鬆。
「好強烈的悲傷。」美晴語帶哭腔地監視,「因為太過悲傷,所以只能勉強站著。」
「要動手救人就趁現在!」市川說,「如果電車靠近,電車的聲音會蓋過我們的叫聲!」
「抱你女兒!現在馬上抱緊她!」無線電中發出八木的大叫,「這孩子的幸福不是死亡!而是被母親擁抱!如果你是為了孩子著想,現在馬上抱她!」
裕一分不清這兩個詞有何不同。
裕一在交通尖峰期的地下道進行監視活動。無線電傳來身在東口的八木聲音:「喂,到處都是綠燈欸!這種情形真的不太妙吧?如果放任不管,可能會不斷出現黃燈。」
陽子在柵欄前停下腳步。電車的聲音漸漸靠近。裕一回頭看鐵軌,因為是個轉彎,所以無法看見鐵軌的全貌。
這時,裕一看見母親原本溫柔的表情失去生氣,慢慢對女兒伸出雙手。
「資格?」
「博士或閣揆?」
「勒自己的脖子?上吊自殺嗎?」
八木趨身向前,美晴阻止他:「住手!她還不想死!」
「小愛,我們就要解脫了。」陽子一面呢喃,一面將雙手搭上女兒的脖子。輕柔的動作,幾乎令人誤以為是在愛撫。母親表情很安祥,或許是認為自己能從苦難中獲得解脫。
快車沒有減速,來到平交道。從車窗中看見駕駛的臉:他的臉轉向鐵軌旁的女人。陽子跨出腳步,站在貼近柵欄的地方。
聽見八木的詢問,美晴總算有所回應:「……哈密瓜。」
「我不曉得。」
「太下流了。發動全國自行車隊怎麼樣?」
「這句話應該是禁忌!」
「就算求救,四周也沒有人!」市川說。
另一方面,小愛將一邊臉頰貼在床墊上,側眼盯著母親。小愛的心情如何?裕一心想,忽然發覺自己不把小愛視為一個人。或許是因為對方太過年幼,或是因為她身帶殘疾,但無論如何,裕一都對自己的想法感到歉疚。小愛也是有感受的。現在重要的是,這孩子作何感想。她想活下去嗎?還是覺得與生俱來的殘疾令她生不如死?
「好,無論如何都要救這位母親!」
陽子洗凈雙手,準備砧板、菜刀、碗等用具。首先切出哈密瓜的果肉,放進果汁機打成汁,然後刮下蛋糕的鮮奶油放進碗里,再以手指將海綿蛋糕和果凍捏成碎塊,鋪在鮮奶油上面。
這時,響起一群人說「拜託您!」的聲音,救難隊員驚訝地回頭。他們的正後方並列著二十多名孩子。從他們身穿制服看來,大概是國中生吧。男女各半,其中也有將頭髮染成咖啡色的女生。
「還沒嗎?」
裕一仔細打量身穿橘色救難隊制服、個頭矮小的中年男子。「市川先生也參加過示威遊行嗎?」
市川聞到:「因為我們『別死』嗎?」
「還沒嗎?」
過一會兒,美晴說:「市川先生也有孩子吧。」
九*九*藏*書長長的銀色列車,就要逼近眼前。
「住口!」美晴打斷大家,「她聽見剛才的話,起了輕生的念頭!」
陽子開始對纏著女兒脖子的手使力。這樣下去的話,小愛會被掐死。裕一跨過嬰兒床的欄干,潛入身幣殘疾的小身體內。她全身的感覺,不同於四肢健全的裕一。然而,不方便動作的手腳,只屬於小愛一個人。裕一凝眸注視她心中支離破碎的語言,時間霎時回到過去。想法、五感、與世界交流的一切感覺,都被拉回了小時候。毫不設防的心靈顯得天真無邪而脆弱。現在,浮現在小愛意識中的是,被勒住脖子的痛苦與困惑;想要的是溫柔、體溫、整個身體被母親包在懷裡的幸福——
「螺旋槳和噴射引擎是多餘的,讓我們化身為滑翔機等待徐風吹來吧!」
電車已經接近前方二十公尺了。
「小孩啊!」八木說,「蛋糕是買給小孩的啊!」
市川的表情仍因緊張而僵硬。他說:「可能的原因只有一個。維繫這個人的生命的,是想作菜的堅強意志。」
八木嗤之以鼻,「就我們四個人示威遊行?看起來只像在練習舞龍舞獅吧?這樣吧,我們製作巨幅標語上街裸奔。」
躺在床上的好像不是嬰兒,而是兩歲或三歲的幼童。不過,總覺得哪裡有問題。裕一感覺不對勁,觀察幼童的五官、從喉嚨發出來的聲音,以及四肢的動作。
「用蛋糕作菜?」市川詫異地問,「怎麼作?」
裕一開始感覺事有蹊蹺。為什麼陽子不掀開毛毯看孩子?要喂嬰兒吃蛋糕也說不過去。再說,自殺前想讓孩子吃美食的父母心,無法令人聯想到會丟下孩子自己自殺吧?
市川趕緊和其餘三人討論,「我們對她說『為了孩子活下去』吧。」
八木一聲令下,三個男人一起抽出大聲公,但美晴連忙阻止他們,「這樣會打草驚蛇!你們叫她『別自殺』,反而會讓她想自殺。」
「讓人民繳納高額的稅金,卻讓孩子沒錢念書,國家到底在做什麼啊!」美晴也一面發牢騷,一面加入幫忙,「喂,那邊的小哥,讓我看看你行善的一面吧!」
「她想怎麼自殺呢?」
現在,亮綠燈身影晃動的團塊世代的人們,仍趕不走市川所說的迷霧般的情緒?
「猜錯了。」美晴抱怨道,「這人心毫無波動。」
「比起死得轟轟烈烈,不如活得苟且偷生!」
「上!」
「那,該說什麼?」
裕一忘我地大叫:「殺她之前抱她!」
「請大家幫忙,讓他們一圓升學夢!」
「對為了孩子想自殺的人說嗎?」
「要做什麼?」
「請給他們讀書機會!」
裕一聽見忽然倒抽一口氣的聲音。勒緊脖子的力道突然放鬆,窒息感消失了。裕一等待小愛的願望實現。
「所以怎麼樣?你的意思是要讓她去死嗎?」
淚流不止的陽子將變成泥狀的蛋糕和裝了哈密瓜汁的杯子,放上印有史奴比圖案的托盤,最後添上一支塑膠的小湯匙,這套餐便大功告成。眾人追在陽子身後前往客廳。
……小愛……小愛……
一名年輕女子走向準備收工的孩子們,從錢包里拿出零錢遞給他們:「謝謝。」捐款的女子和一臉開朗道謝的國中女生呈對比,臉上矇著一層難以抹去的陰影。
「比起自殺身亡,活得像行屍走肉反而比較輕鬆!」
「目前還不會有事!」
其餘三人毫不理會八木這個對事態完全沒有幫助的推理。
「發現第二十二個人,」美晴說,「她已經亮起了紅燈。」
「募到這麼多善款,大概是有史以來頭一遭吧?」感覺稍微變年輕的八木心滿意足地說。
進了玄關,迎面是一條空蕩蕩的走廊。難道她一個人住嗎?
學生們抱著募款箱。這是個慈善活動。
八木眯起眼睛,「這些孩子多麼令人感動。」
「或像職棒職手的全疊打也很振奮人心!」
八木從喉嚨擠出聲音來:「這是攜子自殺!」
「不、不、不,我沒辦法贊成你的意見。」市川態度強硬地說,「無論是怎麼樣的人,應該都有辦法過得更幸福。如果死了一切都不用提了。」
這時,電車繞過右手邊https://read•99csw.com的彎道出現了。看來是快車,車速超乎想像。電車分量十足,令裕一害怕得縮起脖子。如果人迎面撞上,肯定會血濺八步,粉身碎骨,消失無蹤。
裕一大感意外,沒想到懦弱的市川也曾有過這種年輕時代:「那,結果怎麼樣?」
「喂,還沒好嗎?」
能夠間斷地聽見警報聲。抬頭一看,夜視鏡的鏡頭中,前方出現了平交道。柵欄長棍緩緩下降,阻擋眾人的去路。
「可是,我事後才明白,原來能夠參与學生運動,也是因為自己特別受老天眷顧。在那個時代,跟我同輩的人有很多都是國中或高中畢業就開始工作。就連揮拳打我的那個機動部隊隊員,八成也是這樣。到頭來,我覺得參与學生運動並不是為了社會而是為了自己。好像想趕走中心一團迷亂的情緒。」說到這裏,市川稍微想了一下,「大概是害怕面對現實的社會,才想在中心打造一個桃花源。但是最後,直到死之前,猶如迷霧般的情緒都沒有散去放晴。」
「原來如此,我總算明白了。」八木的表情亮了起來,「這位大姐想作的是水果盅!」
「啊……」市川發出悲痛的聲音,「這孩子有殘疾。」
她的話聽得人一頭霧水。救難隊員隨著秋川陽子一起搭上巴士,在十五分鐘的車程中不停發問。但是,美晴透過監視得知的答案都令人摸不著頭緒,甚至找不到救她的線索。
眾人將無線電戴到頭上,追在女子身後。她年紀將近三十,隨性地將一頭長發束在腦後;個頭嬌小,身上沒戴裝飾品,一身運動衫搭牛仔褲走在鬧區的模樣,令人感到她是因為操持家事而面容憔悴。
「說不定是廁所。」裕一想起過去的搶救經驗,說:「最好先準備煽動第三者行動。」
「還沒啦!」
「可是,能怎麼辦?」市川應道,「就算一個個救,也要花很多工夫。」
裕一也透過夜視鏡看女子,立刻寒毛區豎。女子全身的輪廓晃動得太過劇烈,幾乎無法分辨她與背景。至今從沒看過這麼劇烈的晃動方式。裕一明白,搶救她刻不容緩。
五分鐘后,眾人集合,共商演講內容。十分鐘后,四人拿起大聲公,開始大聲向路人呼籲。
「……還得……還得買哈密瓜。」美晴反覆道。
「自我了斷?」市川低喃道,專心看起了傳單。
讓搶救對象向関系密切的人求救,是搶救行動的基本守則。
年輕的母親對女兒說:「留你一個人在家,對不起啦。」扶她起身,然後反覆問:「小愛,好吃嗎?」開始將鮮奶油和哈密瓜汁送至幼童口中。
「可是,」裕一說,「想自殺的人都會像是中邪般自殺!如果她突然想自殺怎麼辦?」
「總算找到施力點了!」八木將藍色大聲公對準陽子的耳朵,「別丟下孩子自殺!只有你才是這孩子的母親!」
看見現身的孩子,三個男人偏頭「嗯?」了一聲。
「喂!」美晴在不知不覺間戴上夜視鏡,再度將眾人的注意力轉向當義工的國中生。
隔一會兒,小愛的身體輕飄飄地上升。陽子用雙手抱住小愛的背部和後腦勺。裕一感覺到淡淡的香味,和臉頰溫柔的觸感。小愛被母親抱在懷中,開心地扭動身體。
或許是裕一他們的呼籲發揮效果,亮綠燈身影晃動的人數漸漸減少。
「躺在床上放鬆全身,就能實際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通過平交道的陽子,走進一旁的小巷。T字路的盡頭處,有棟兩層樓的出租屋,那裡似乎就是她家。
「各位,你們想必過得很辛苦吧?別客氣,儘管向身邊的人叫苦或吐苦水!」
然而,沒有回應。
陽子等柵欄升起,邁步前進。
四人到了隔天早上,穿梭在新宿車站附近、亮綠燈的人變更多了,使得「安西美晴大預言」更具可信度。
八木再也忍不住地叫道:「別自殺!」那一瞬間,駕駛嗚警笛。黑道老大的吼叫聲完全被蓋過。
「不用拚命奮鬥求生存,只要活在世上就夠了!」
八木和市川摘下夜視鏡,積在鏡頭中的淚水滴了下來,彷彿就像潛水鏡。黑道老大或許是想掩飾難為情,佩服地說:「這機器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