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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孩子們 第七節

第三章 孩子們

第七節

「打垮他們!」
「上啊!上啊!上啊!上啊!」八木愈叫愈起勁,愈叫愈大聲。
小明走到教室大門,撿起自己丟在地上的書包。同學們畏懼地看著他不慌不忙的身影。
「可是,如果其中一方受傷的話——」
「說了也是白說。」八木說,「不過話說回來,為什麼大家都不管教那些愛欺負人的孩子呢?難怪沒有大人敢當面教訓他們,說:『你們是卑鄙小人!』嗎?」
「自從力道山對路塞茲之戰以來,我就沒有這麼興奮過了!」八木年紀一大把了,卻像個毛頭小子發表感想:「你們看見小明先發制人的那一拳了嗎?」
小明的思考停止了。裕一嚇了一跳,懷疑他是不是想自殺。
「這孩子才九歲,就知道了社會的真面目。」市川咕噥道,「我員希望讓他多保有孩子的赤子之心。」
聽到八木這麼說,裕一的想法頓時傾向開戰。
裕一赫然發現,夢想成為世界第一指揮家的少年終於開始考慮正面迎戰了。
「對了,」市川問八木:「你不是說你有解決小明被欺負的妙計嗎?」
小嘍羅面露不懷好意的笑,「森山被弄哭了。」
接著是最後一擊,小明揪住敵人的瀏海,卯足全力摑了一個耳光。大輔高聲呻|吟,當場跪了下來。
「喂,八木先生!」
「喂,你聽這首歌未免太早了吧。」裕一出聲說道。就音樂而言,小明非常早熟。
「我要教他怎麼打架。」八木繼續教導年紀相當於自己孫子的少年,「是男人的話就一對一單挑!別拿武器!要赤手空拳,堂堂正正地面對對方!男人這種生物有四個罩門。兩顆眼珠和睾丸。基於武士情操,不準攻擊這一點!還有不準反折敵人的膝蓋!只有這兩招不準用。你可以用你這一身肌肉攻擊對方其他任何地方。不過,如果對方倒下就到此為止,不可以再出手噢!」
黑板上亂寫的句子躍入眼帘:「森山真香是細菌」。還附上一張丑不拉幾的真香肖像。真香坐在靠走廊的座位上,雙手掩面嚶嚶哭泣。桌上也被畫了拙劣的塗鴉,她的手帕交們也想不出任何話安慰她,一臉束手無策地圍在她身旁。
「怎麼辦?」裕一對著無線麥克風問:「好像馬https://read.99csw.com上就會響起《悲愴》。」
小明咬緊牙根忍住淚水,倨傲地抬頭瞪著老師。
……我救得了真香嗎?
小明對她微笑,打算和她重修舊好。
你是個能夠挺身保護女孩子的男人。
這時,小喇叭吹奏狂亂的旋律,定音鼓力道強勁地連綿敲打,化為巨人的跫音,撼動小明的心。差點軟癱的腰部恢復力氣。小明驅使三十公斤的身體,如洶湧的波濤向前邁進。像是要稱讚小明恢復戰鬥意志般,小喇叭聲音宏亮地開始吹奏那首雄壯的號曲。
第二次撞擊聲!
美晴眼中泛著淚光地看了少年一眼,用大聲公說:「要懲罰壞人!」
「你說什麼?」大輔擠眉弄眼地笑著朝小明走來,「將細菌傳染給她的人是你吧?」
市川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
然而,小明的心卻不為所動。
市川出面制止,但八木甩開他繼續說:「這樣好嗎?讓他們為所欲為,只有你自己暗自哭泣?天底下沒那麼便宜的事!讓那群死小孩知道你的厲害!」
小明啞口無言。
「那個愛欺負人的小鬼或許功課很好,但是腦袋裡裝漿糊。你懂我的意思嗎?那傢伙只會考高分。他的人性卻無可救藥。你要用拳頭讓他知道,自己爛到什麼地步了。去找北原打架!」
大輔的話還沒說完,小明就動手了。練習指揮而鍛練到爐火純青的迅速動作,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連續發出憤怒的鐵拳,迎面痛擊敵人的鼻頭。
八木接著說:「如果你默默忍受,敵人就會愈來愈得寸進尺。社會就是這種玩意兒。偶而得讓對方嘗嘗苦頭才行。」
裕一聽見幾個聲援的聲音,鬆了一口氣。孩子們大概學到了自身行徑卑劣,就會得到報應吧。
……做不到……我做不到……
小明左右張望,目光轉向製造恐懼的人。北原大輔和四名手下坐在靠窗的桌子上嘲弄真香:「別碰那傢伙!她會傳染細菌唷!」
「明天就放假了,今天再加油一天!」
別錯失這次良機!八木以ff(甚強)的音量叫道:「現在正是反擊的時候!」
這一瞬間,小明的人格清楚成形了。
「這我不曉得,但我認為,使用暴力就是不對。」
「再說,」八木繼續激|情地演說,「那個叫北原的死小孩!應該讓那傢伙明白你這麼做的意義有多重大。不然這樣下去的話,他長大之後會變成社會敗類,渾若無事地踐踏別人。」
「說服他開戰吧!」裕一熱血沸騰地說,「對了,美晴姐有什麼意見?」read.99csw.com
「你是本町小學的重型坦克!」
真香面露困惑的神色,但輕輕地對他點了個頭。
救難隊員聽見這句話,一起變臉。愛欺負人的孩子說了不該說的話。小明渾身無力,跌坐在鞋櫃前。他已難過到哭不出來,整個人像是失了魂。
八木對著心裏一片空白的小明吼道:「現在正是緊要關頭!堅持下去!別哭著入睡!給他們好看!」
前奏重複第三次時,其他銅管樂器、木管樂器、弦樂器、打擊樂器也加入,管弦樂團聲勢浩大的樂音響徹小明心中。
「他已經換過牙嘍。」美晴訂正八木的錯誤。
小明離開教室,為了挨不明白自己真正價值所在的大人的罵、為了讓自己曝露在真正的暴力之下,開始朝教職員辦公室走去。
「不,他有勝算。敵人太疏忽大意了。他們不認為小明會反擊。如果利用他們的狂妄自大,就有十足的勝算。」
四周的孩子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真正的打架,嚇得說不出話來。而且勝負結果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成績優異、體育十項全能的班長,竟變成凄慘的輸家,趴在地上痛哭。
「這種傢伙在班上真討厭啊。」
裕一祈禱少年的夢想能實現。假如小明對於音樂的熱情,是為了逃避家庭不睦,也不要變成負面能量,而是促使他更堅定地朝夢想努力。遭逢不幸卻化不幸為力量的成功人士,大概就是像小明這樣的人吧。
「為了大家好,像你這種人最好快點去死!」
不久,聽見有人咕噥地說:「大輔也有錯。」
隔天早上,母親也叫了好幾次小明才好不容易下床。
「到此為止!」
小明哭著叫道:「北原!」他那非比尋常的聲音,余教室內的氣氛為之一變。同學們一起看著小明。
……可是我被欺負得這麼慘。
「別在意人數!目標只有北原大輔一個人。看都別看小羅嘍一眼!只要解決頭目,敵人的組織就會瓦解。」八木的用語愈來愈嚇人了:「你聽好了,你要攻擊的不是小貓!是男人就要挑戰更強人的敵人!折斷那傢伙的乳牙,替他換恆齒!」
「西城!」聽見吼叫聲回頭一看,班導正衝進教室。似乎是哪個學生跑到教職員辦公室,告訴老師班上發生大事。班導發現流鼻血蹲在地上的大輔,質問小明:「你幹了什麼好事?」
「西城!你去教職員辦公室等我!」班導宛如愛欺負人的孩子般丟下一句話,帶著挂彩的北原大輔去保健室。
小明睜開眼睛。打擊樂器的敲擊聲,與激烈的心跳聲融和,宣告read•99csw•com進入戰鬥態勢。小明緩緩起身,完全無視兩個愛欺負人的孩子一眼,舉步走向四年一班。弦樂器以一定的節奏發出低嗚,像在表明他堅定的決心或暗示邁入滅亡的前兆。法國號細緻的音色,令人預料到等在前方的難關。走在長廊時,恐懼涌至咽喉。光是想到要挑戰北原大輔,雙腿就快要發軟;心臟快要爆炸;險些尿失禁。膝蓋顫抖地走著走著,淚水撲簌簌地流下。好恐怖。我想逃走。我討厭打架。
「我才不是什麼細菌!」
「因為你把細菌傳染給她了。」另一個小嘍羅說,「你還要傳染給誰嗎?」
裕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
你完全不用感到自卑。
「嗚!」大輔發出短促的哀號,彎下身子。鼻血噴出的同時,雙眼飄出淚水。
「你來得太晚了吧?」他們鄙視地說,「快點去教室!」
說起來,小明為什麼想成為指揮家呢?聖誕夜去聽古典音樂會。爸爸和媽媽坐在小明兩旁,臉上露出愉快的笑容。因為那是最後一次令人心安的一家團圓嗎?這孩子明明才活了九年,就要失去孩子應有的幸福嗎?然而,什麼是應有的幸福?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能生長在溫暖的家庭中,無憂無慮地度過童年嗎?
小明的直覺告訴他,教室里有什麼壞事在等著自己,只好提心弔膽地問:「為什麼?」
你是個能夠挺身——
老師錯了。自己才是對的。
小明終於站在教室前。交響曲變成小喇叭四重奏,令人聯想到古代的競技場。小明粗魯地將書包扔到一旁,任由淚痕掛在臉上,打開教室大門。
小明低著頭走路,一面在腦中勾勒「打倒北原大輔的畫面」,全身血液上沖。但是,一股無力感馬上襲上心頭。敵人有七個,根本毫無勝算。
這時,有兩個學生對小明說話。他們是北原大輔的手下。從他們沒有背書包這點看來,似乎是在此埋伏,等待小明。
經歷大風大浪的年邁黑道老大,似乎要傳授九歲的孩子獨門秘招。裕一滿心期待。
小明雖然在翔子的鼓勵之下去上學,但才跨出公寓一步,他就已經心生膽怯了。前一天,愛欺負人的北原大輔撂下的話言猶在耳:「期待明天的好戲上場。」
「你仔細聽好!如果別人打你的右臉頰,就加倍打回去!」
期待什麼好戲呢?他要欺負森山真香嗎?不,小明認為事情沒那麼簡單。總覺得那群傢伙會變本加厲地欺負自己。
marziale,雄壯地,grandioso,精神抖擻地。
裕一跑出九*九*藏*書小明體外,以夜視鏡確認。小明全身上下的晃動停止了。
「二十一世紀的小孩不會打架嗎?」
小明忽然抬起頭來。如果能夠狠狠地教訓大輔那伙人,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的話,他們就不敢再欺負我了。
「沒有。」美晴說,「我們到處看過那麼多家公司,大家都是卑鄙無恥地活著,所以沒有人有資格教訓孩子。」
「搶救成功!」裕一聽見市川的報告。
「這就是你的妙計嗎?」市川有些錯愕地問。
進入小明體內監視的裕一也變得憂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果霸凌的情形愈來愈嚴重的話,難保小明不會再想不開。
小明渾身顫抖,扯開嗓門再度叫道:「你這個卑鄙小人!別欺負森山!」
小明沒有減緩手部攻勢。敵人尚未倒下。第二擊改用反手一拳,賞了大輔另一邊臉頰一擊。
既不能大打一架,也不能向老師求救。裕一陪小明一起為他的懦弱飽受折騰。猶如吞下碎玻璃的日子,今後將持續到小學畢業為止嗎?
那種幸福是幻想!裕一有些自暴自棄地否定。
小明垂下目光,心裏湧起一股難以釋懷的悔恨。
八木身兼裁判居中阻止,但是小明日積月累的憤怒無法平息。他跑向教室後方,從體育器材箱中拿來橡膠制的足球,狠狠砸在哭出來的大輔臉上。
疾言厲色的斥責態度,和警告大輔別欺負人時簡直無法相提並論。旁觀者裕一心想,這才是真正的暴力。
市川相當認真地對八木表示意見,「讓這孩子去打架,未免太亂來了!」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啊?你忘了昨天的事了嗎?是你用那隻臟手握住森山的——」
裕一心想,這孩子將來會變成品格高尚、和身邊的人保持距離的孤高藝術家嗎?如果目前的環境對小明更友善一點,他未來的人格會變得如何呢?然而,這種事想了也是徒然。這孩子只能選擇過一種人生。
九歲的少年不斷與自己展開激烈搏鬥。正在監視的裕一直打哆嗉。人類絕非滄海之一栗。正好相反。因為與生俱來的器量太過巨大,所以要抵達外緣需要費盡千辛萬苦。有人只著眼于器量的中心點,而對自己的微不足道感到害怕。小明從前也是如此。但是如今不同了。他雖然畏怯、哭泣,但是勇往直前,沖向自己的勇氣極限。沖啊!裕一替他加油。上啊!毫不留情地打垮阻擋去路的敵人,以及所有難關!
加油!裕一對追夢少年說。無論周遭的人說什麼、無論環境如何改變,你都是個傑出的人才。留在心頭上的傷,證明了你堅持到九*九*藏*書底。你的人生接下來將持續演奏震撼人心、帶給人溫暖的音樂。
……我能夠戰勝自己嗎……?我收拾得了他們嗎……?
於是八木怒目相向地叫道:「別開玩笑了!什麼叫暴力!那群死小孩的所作所為不算暴力嗎?父母自私地離婚不算暴力嗎?」
小喇叭的音色中,加入了散發銀色光芒的小鼓的滾奏。緊張情勢一舉攀升,小明的心臟開始劇烈地跳動。
「叭」一聲,清脆響亮。裕一心想,如果折斷的話,希望是乳牙。
小明激動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注視著自己的手——自己曾用它握指揮棒、傷害心儀女孩,現在打倒敵人的右手——然後將臉轉向靠牆的座位。真香止住淚水,一臉驚訝地看著自己。
小明心想,我辦不到,我不可能打贏大輔他們,反而會遭遇更凄慘的下場。他眼前浮現大輔他們指著淚眼婆娑的自己,奚落嘲笑的身影。小明的眼皮底下,早已開始泛淚。
小明走進學校大門。以慢吞吞的速度,悲傷地。當小明沿著校舍走,進入鞋櫃室時,他的動作更加上了延長符號,最後他整個人杵在鞋櫃前面。
八木沒有回答,在少年的耳邊說:「我了解你在學校一直被同學欺負的痛苦。這種時候要怎麼辦呢?讓我教你一句人生的重要格言吧。」
裕一回到小明體內監視。於是,小明的心中浮現父親的身影。那個愛搞笑的爸爸,以異常認真的表情告訴孩子的話——小明是爸媽引以為傲的孩子。
「說什麼『霸凌』或『離婚』,簡直是眾口鑠金。這些字眼看起來比暴力高級。但是啊,那才是名符其實的暴力!比掄拳痛毆更惡質!孩子的心靈受了看不見的重傷!」八木眼裡像是要噴出火地看著小明,「真可憐,這傢伙從前背腹受敵。我要讓這些事到此結束。這傢伙有權利反擊。如果海扁敵人一頓就能消氣的話,就讓他放手去干!」
彷彿與他的叫聲相呼應似的,所有樂器發出力道強勁的撞擊聲。
小明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要抬頭挺胸地活下去。
閃耀金色光芒的小喇叭的高音響起,劃破寧靜。裕一沒有心理準備,側耳傾聽從小明心中流泄而出的音樂。曲調明顯異於之前的《悲愴》或《花之圓舞曲》。這是裕一第一次聽到的曲子;格調高雅、雄壯的號曲。
小明放下心中的一塊大石。裕一期待這時會聽見《花之圓舞曲》,但響起的卻是《哈林小夜曲》,令人聯想到熟|女口中吐出的喘息。
小明小小的背影逐漸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裕一最後看見的少年背影,充滿了自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