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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疲於奔命 第八節

第四章 疲於奔命

第八節

「這是我。」
打從裕一心底竄起一股悲傷。市川是救難隊的幕後英雄。個頭矮小的他,總是竭力幫忙搶救對象。然而,他的人生卻是在晦暗的森林深處,孤伶伶地畫下句點。
「姐姐,」妹妹說,「電視節目要開始了。快點。」
救難隊員帶著菅原邁開腳步。日落後的森林里,比一片漆黑的夜空更黑暗。不但什麼都看不見,還充滿了高低起伏的地勢和迎面而來的樹枝等障礙物。美晴和市川先走一步找出路徑,八木和裕一比手畫腳地指示搶救對象:「那裡的地面凹凸不平!避開右邊—有樹枝!彎腰!」
救難隊員首先從地圖推論行車路徑,然後對計程車司機使用大聲公,讓司機將車開到高速公路的交流道,再從那裡跑到收費站,向暫時停車的長程卡車司機打聽,尋找前往大月方向的機會。
裕一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高速公路上沒什麼車,但是菅原仍舊遵守限制速度慢慢開車。救難隊員依照市川想出來的方針勸說菅原,叮嚀他讓人生重新來過。
裕一同意。要避開垂直陡峭的斷層或破土而出的樹根等障礙物走路,能夠前進的路只有一條。
請保佑菅原先生平安無事——
夕陽從樹葉間穿射而下,一個身上爬滿了蛆的怪物吊在樹枝上。那傢伙穿著衣服——一件黑色外套披在肩上。除此之外,身上別無衣物。以繩索吊在半空中的身體,從臉部到腳尖都擠滿了成群的蛆。隱約可見的頭髮在蠢動的小蟲子間不住晃動。從衣服底下溜出來的蜈蚣,撥開一隻只白色的蛆,鑽進怪物嘴裏。每當死屍微微晃助,就有一大群小蟲子啪啦啪啦地掉下來,在地面堆成一座小山。
樹木間,看見了一個坐在地上的男人背影。從他身上穿的工作服,馬上看出他是菅原。他打算割腕自殺,還是服毒自殺呢?裕一抽出大聲公,衝到搶救對象身旁,打算在他耳邊展開勸說,但是旋即將話吞咽下肚。菅原的樣子不對勁:臉色蒼白,精神恍惚。
菅原看了一眼工廠後方自己家的小房子,窗戶還透著燈光。
八木不知所措地說:「該走哪?」
裕一經過呆立不動的市川身旁,往下走進洞中。他矮身進入其中,雖然光線微暗,但是能夠看見洞內沒有搶救對象的身影。倒是地上有一支錶帶斷掉的舊手錶。手錶生鏽了,所以顯然不是菅原的。
裕一心想,是這樣的嗎?難道為每天的生活所苦的人不接受社會福利救濟,而向消費融資公司求救,深陷借錢地獄的泥淖,就是因為這個理由嗎?於是他忽然想到,如果連生活費都沒有的人,全部仰賴社會福利救濟,會怎麼樣呢?社會福利機構恐怕會破產。所以國家才會認同高利率,讓消費融資公司貸款給為錢所苦的人,再以聲請清算制度解救還不出錢的人吧。這是一種社會福利政策。但是這麼一來,幫助沒錢吃飯的人就不是國家,而是沒有欠錢不還,不停支付高額利息的人了。貧窮人士互相幫助,說起來好聽,但說穿了這個社會結構就是輕視經濟上的弱者。而不愁沒錢的人則毫無負擔地過著舒適愉快的生活。人生中的贏家與輸家。裕一彷彿從哪兒聽見了誇耀勝利的笑聲。
在八木的恫嚇之下,這對可憐的情侶莫名其妙地回到轎車上,又是以遠超過速限的速度,疾駛在高速公路上。幽靈們在狹窄的車上擠成一團。裕一和副駕駛座上的女孩子身體重疊,知道她穿著性感的內衣褲。
裕一大吃一驚,發現森林里和想像中的不一樣。這裏迥異於富饒的大自然畫面,給人一種像是誤闖都市水泥雜木林的晦暗感受。理應賞心悅目的綠意也帶著陰霾,沒入黑暗之中。景色之所以令人感覺蕭索,是因為土壤貧瘠九_九_藏_書?或是針葉林都是這種感覺呢?
長程卡車接近目的地大月交流道,救難隊員必須轉車。美晴煽動手握方向盤的咖啡色頭髮大姐,使她將卡車停在談合坂服務區。四人下車后,分頭到販賣部和廁所等地方,向前往青木原方向的人打聽。於是輕易地找到了一對要去河口湖兜風的情侶。
目的地是青木原森林——
「怎麼樣?」八木他們也進來了。
「不,」八木說,「人想哭的時候哭出來對身體最好。」
「如果思考自殺者的心理,」市川沿著地圖上的國道移動手指,「他應該會觀察四周的環境來這一帶。我們在第一個岔道,國道和林道的分歧點等他吧。」
卡車過了新宿,經過高井戶,進入通往大月的單行道,裕一他們好不容易漸漸習慣了。只要趴在車頂上抓住窗框,似乎就不會掉下去。他們嚴密監視陸續超過的車當中,有沒有菅原的廂型車,但是都沒有找到。是還沒有追到他?還是早已超過他了呢?
「我是站在自殺者的角度思考事情。菅原先生將車停在剛才的路邊並非巧合。那裡有一塊碎石地,足以停一輛車對吧?進入森林也是一樣。像這種地形,血肉之軀的人能走的路徑有限。」
「喂,你怎麼了?」
這種死法未免太悲慘了。裕一感覺到深不見底的孤獨,全身起雞皮疙瘩。八木說的沒錯,森林是最糟糕的葬身之地。
市川驚愕地瞪大眼睛。
菅原四處張望,害怕著什麼。裕一感到擔心,進入他體內監視:「他非常害怕。一個人待在晚上的森林里,害怕會不會出現自殺者的鬼魂。」
大家在美晴催促下走出洞外,但是負責領路的市川仍留在洞中。
有個人的遺體,在那堆蟲子里——
菅原順利地走在黑暗的森林里,平安抵達廂型車。
男友剛脫下四角褲又穿上,匆忙改變預定目的地,決定在精進湖向女朋友表白愛意。他無視河口湖方向的路標,一徑前行。
「我想,還是帶他到車上比較好。」
美晴也無聲地流下淚水。
裕一將視線拉迴路上,心想:
裕一想起市川想救受病魔折磨的老婆婆時說的一句話。
「這傢伙怎麼了?」
是菅原嗎?
說不出話來的市川,以微弱的音量回答:「債務並不會消失。債務人不在的話,債權人應該會向連帶保證人催債。而菅原先生的死,就會變得完全沒有意義。」
裕一一面祈禱,一面跑過去,但是車上沒看見菅原的身影。他似乎將車子丟在路邊,進入森林了。面對覆蓋視野的幽暗森林,裕一膽顫心寒。
為錢自殺會吃虧。縱然薪資低,長期工作者才是人生的贏家——這就是市川所下的結論。
市川已經止住了淚水。他看到活著的搶救對象,面露微笑:「抱歉,我剛才失態了。」
「非得設法救他才行。」市川一臉悲壯的表情說。
「不知道是幾年前的屍體。」
「我發現一件嚴重的事了!」市川以不能隨便亂動的姿勢,一直敲打電子計算機。他大聲說話,好讓聲音不被卡車轟隆隆的引擎聲蓋過:「為了領取壽險保險金而自殺,一點也不划算。如果考慮到自殺后的餘生,經濟上會蒙受重大損失!」
決定了搶救方針,四人鬆了一口氣。
裕一全神戒備,「來了!」
裕一想對生前的市川說這句話。
裕一有不好的預感。
「這邊。」市川帶頭邁開腳步。
市川抽抽噎噎地哭著,用指尖憐惜地撫觸自己撿不起來的骨頭:「這具白骨是我……曾是我寶貴的身體。」
菅原的車打方向燈。他似乎打算開進這個停車場。劇情發展全在市川的預料之中。
「這也不是問題。」美晴拿出便條紙,「我事先記錄下掉在地上的刀子或空罐了https://read.99csw.com。只要把那些東西當作記號,順著它們前進就行了。」
「是的。但問題是,」裕一凝視覆蓋森林的黑暗:「已經晚上了。我們怎麼回到車上呢?」
裕一、市川、美晴依序跟隨其後。救難隊員發現自己的身體也能穿透植物,嚇了一跳。
八木從咽喉深處發出粗重的嘆息。
裕一和美晴爬上新宿一棟住商大樓的樓梯,從四樓的樓梯間用夜視鏡觀察街上。形形色|色的人走在街頭;有上班族、粉領族、國中生和高中生,還有餐飲店的店員和身穿華麗衣裳的夜店女郎。
吞噬自殺者的大自然,這就是青木原森林。
「這樣應該能消除他對接受社會福利救濟的抗拒吧?」裕一說,「因為就算自殺,結果也一樣。」
「喂,」八木向美晴招手,「你留在這裏陪他。我和裕一去就好了。」
車內燈的照明下,坐上駕駛座的菅原伸展四肢,重重地嘆了口氣。熟悉的車上很曖和。他插|進鑰匙發動引擎,自己還活著的強烈真實感湧上心頭。上午到工廠,為了尋求葬身之地而從大樓屋頂跑到森林,感覺已是好久以前的事。活著真好。這條命等於死了一次。今後無論遇上再大的風浪,自己大概都能撐過去吧。
我不想上天堂——
「嗯。但是,我當時沒有察覺到,自己好像也得了憂鬱症……對未來感到絕望,受夠了纏身的債務……認為只要一死,一切問題就解決了。覺得自己也能選擇自殺逃避。」
大家攙扶八木起來,佇足環顧四周。由於高低起伏的地面上長滿了茂密的樹木,因此無法遠眺。
八木非常遺憾地盯著吊在樹枝上的屍體。裕一也是相同的心情。如果他能再等一下,就會不禁思考生命的意義。如果他再晚一天上吊自殺的話,我們就能救他了……
市川在身體僵住的三人面前,整個人緩緩地跪坐下來:「十五年前……我死在這裏……獨自一個人……喝下化學藥品……痛得在地上打滾……」
「債務人下落不明時,債務會怎麼樣呢?」裕一問道。
菅原猶豫了半天,最後踩下油門。這麼一來,市川和另一個人的屍首將再也不會被人發現,回歸塵土。
八木不耐地說:「你在磨蹭什麼引快點過來!」
「你說什——」八木話說到一半,整個人就此僵住。
裕一和八木使用大聲公,引導菅原至洞窟。半路上,數度迷失方向,只好以無線電和美晴連絡,請她從遠方高喊,好判定前進方向。薄暮中,市川和美晴迎接好不容易走回來的裕一他們。
「這輛車!」
「搶救成功。」
車子接近埋伏地點,八木讓男人停車:「把車開進那邊的停車場!到名產品買禮物送女朋友!」
菅原恐怕明白了,在森林里自殺會有怎樣的下場。不,或許他是重新思考了人往生這件事。
「放著就好。」市川答道,「往者已矣,來者可追。菅原先生的家人應該很擔心他。我們快點回家吧。」
「自投羅網。」八木暗自竊喜。
裕一點點頭,覺得市川的預測結果能給菅原一記當頭棒喝。菅原得的並非重度憂鬱症。他只不過是想以意志力自殺。若是有條理地列舉數據勸導他,應該就能將他從死亡的邊緣拖回來。
菅原和孩子一起走進家門。
「他不在裏面。」裕一說完想出洞時,嚇得停下腳步。他看見手錶旁有一顆灰色的石頭。然而,那不是石頭。粗糙的表面有細縫。
菅原下車,對兩個女兒說:「這麼晚了,你們在做什麼?」
菅原從死亡的沉重壓力中獲得解放,盡情地伸了一個懶腰。
「被動物瓜分啃食,只剩下頭蓋骨。」
「嗯。」父親制止跑起來的姐妹,「等一下。爸爸也一起回去。」
市川無力地點https://read.99csw.com頭。
漫長的兜風,最適合用來許說身世。沒人問市川,他就自己說了起來。他大學藥學系畢業后,任職于製藥公司,夢想成為開發新葯的研究人員幫助病人。然而,他卻被分配到業務部,被公司同事欺負,上司將自己盜用公款的責任推到他身上,而被公司開除。他不得已只好自立門戶,開了一家製造化學製品的小工廠,但是欠缺身為經營者的資質,偏偏又遇上日圓急速升值,工廠經營陷入困境,欠了一屁股債,最後只好服毒自殺。
「因為,如果他在森林里自殺的話,屍體會找不到!如果沒有確認他死亡,保險公司也不會支付保險金!」
「還有一點,就是那個堅定的信念。」市川接著說,「因為不想給保證人添麻煩而選擇自殺。要怎麼瓦解那個信念呢?」
市川如此解釋道。假如菅原放棄自殺,選擇聲請清算,不但會失去所有財產,還得在找到下一份工作前,接受社會福利救濟,這就是他想避免破產的動機之一。但是等著家人的命運和他自殺后沒有兩樣。一旦他死了,遺族將能繼承蒲田的土地,並領到壽險保險金。但是,五千萬圓的保險金無法償清六千萬圓的債務,所以遺族會賣掉價值兩千萬圓左右的土地,再用多出來的一千萬圓重新過生活。然而,若考慮到專職家庭主婦的妻子和兩個女兒的生活,她們手上的錢不到三年大概就會用光,孩子們可能連高中部沒辦法念,不夠的部分只好由妻子賺取,但是失去一家經濟支柱的家庭,平均年收入為一百四十萬圓。保險公司會在孩子十八歲之後,停止支付一百萬圓左右的遺族基本年金,這樣肯定會讓她們接受社會福利救濟。到頭來,無論菅原是否自殺,鐵定都得依靠社會福利生活。如果進一步思考一家人往後的生活,能賺錢的男人活下來肯定較為有利。脫離接受社會福利救濟的可能性也會比較高。就算菅原只能找到條件差的工作,也總比妻子出去打工好吧。這麼一來,恐怕年收入會和他自殺的情形相差兩百萬圓以上。如果工作到六十歲,獲得的薪資將相差三千萬圓以上。而且,如果菅原現在死掉的話,就會放棄將來能領的年金,包含之前提撥的退休準備金在內,等於將幾千萬圓丟進了水溝。
「搶救成功了對吧?」美晴問。
「他們一定過得很好。我保證。」八木開出空頭支票。市川默默點頭。
不管怎麼走,景色都一樣。裕一發現沒有聽見鳥叫聲,也不見昆蟲的身影。果然只有失去理智的人,才能獨自走進這種森林深處。
裕一拚命地跑。菅原的車隱沒在從國道岔出去的林道中。只好追了。裕一咬緊牙根,奮力狂奔之際,看見菅原的車停在遙遠前方。
「在這裏過一晚比較安全吧?我們連手電筒都沒有唷。」
裕一也在煩惱,有沒有辦法將市川的骸骨交給他的遺族,於是試著問三人:「剛才的遺體怎麼辦?」
「這樣下去的話,連五千萬的保險金都拿不到!只是一般的失蹤!」
然而,沒有人勸說菅原。大家都很擔憂市川。結果,只好由市川本人負責勸說:「別管往生者!那麼做是出自他們本人的意思!你要回到你自己的生活中!」
「從東京出發後過了一小時多。我們應該超過菅原先生了。」美晴看著地圖說,「我們要在哪裡埋伏?森林很大唷。」
林道上沒有車水馬龍的車輛。四下一片寧靜,唯有打開車門的聲音響徹四周。
裕一和八木兩人拔足奔跑,沒有再回頭。必須拯救菅原。不能讓他和市川走上同一條路。他們盡量挑容易走的地方,進一步深入森林,從前方的樹下聽見了撥開雜草的聲音。
不久,陸續出現了替市川的話read.99csw.com背書的可怕物證。扔在地上的夾克、生鏽的空罐、水果刀和藥盒。救難隊員沿路發現一些會有人來過的跡象。不曉得大家是否都自殺身亡,還是打消自殺的念頭,離開了森林呢?無論如何,過去幾年內肯定有許多人循著這條看不見的路前進。
「注意腳底下!」市川趕緊提醒八木,但為時已晚:「泥土下是熔岩凝固而成的岩石。一不小心就會扭傷腳。」
風向改變,將避無可避的強烈腐臭味刮向眾人,令人分不清那是蟲子的臭味,還是屍體發出的屍臭。
「那是頭蓋骨吧。」八木說道。
「找到了!」八木像是發現獵物的獵人般,悄聲說道。
「真是太好了。」市川面露虛弱的笑容,喃喃自語道。
裕一和八木對看一眼,加快腳步,並在腦中復誦搶救方針。拜託讓市川想出來的勸導內容傳至搶救對象的心中。務必讓我們救回菅原的生命。裕一一心如此祈禱,摸索著人的氣息前進。
接下來只剩回東京了。菅原想驅車前進,但又踩下剎車,看了陰暗的森林一眼。他心想,最後是那具在森林里上吊自殺的屍體救了自己一命,丟下不管好嗎?
裕一跟在市川身後問道:「為什麼你知道?」
「那不重要,我們快點找菅原先生吧。」
裕一待胃的嘔吐感趨緩,戴上夜視鏡看菅原。他全身的晃動停止了。
「市川哥的公司也倒閉了?」
「人生在世,總會遇上幾次克服不了的難關。這種時候,會逃避的人才是最堅強的。但是我該逃的時候卻逃不了。」市川輕描淡寫地說,說到最後聲音在顫抖:「不知道現在,我老婆和兩個孩子過得如何。」
兩個女兒回過頭來,老大不情願地等菅原。她們將永遠不知道今天降臨在父親身上的性命危機,漸漸長大成人吧。
「是的!而且,關於家人的未來,他的想法也是大錯特錯!」
救難隊員無暇休息,回到夜裡的鬧區,尋找搶救對象。達成目標的最後一天是五月三十一日這個黃道吉日,距今只剩下一星期。
「跟他提起剛才的內容應該就沒問題了吧。」八木提出樂觀的預測,「讓他思考留在世上的家人。如果為了保證人而自殺,妻子和兩個女兒將陷入痛苦的生活中。現在應該忍一時之恥,為了家人活下來。如果他是大人,應該會了解吧?」
「真的嗎?」八木想挺身向前,卻快從車頂掉下去,裕一連忙撐住他。
裕一想像全身被蛆吞噬的感覺,感到作嘔欲吐。
「已經出現了。」八木不悅地說。
裕一看著他們,心想:再救二十人,大家就能上天堂。到時八成能夠從現在的苦役中獲得解放,不用再回首那座空無一物的山頂,能得到永遠的安息。再救二十人,絕非不可能的任務。只要努力振作起疲憊不堪的身體,大概就能達成這個目標。
「為什麼?」市川問道。
廂型車一度從四人面前經過,開到通往天然步道的登山口附近停車。裕一衝向廂型車,但是這時,一大群國中生從森林里三三兩兩地出來。一行人似乎是來遠足的。或許是害怕引人注意,廂型車再度移動。
「看到那個人,總會聯想到我自己。」市川說,「我一個人為這種事情自殺就夠了。」
裕一了解狀況的那一剎那,腦袋中變得一片空白。八木和美晴也啞然佇立。
這是一輛五噸重的卡車,司機是名頭髮染成咖啡色的年輕女孩。卡車馬上就發動了,於是裕一他們將進入司機體內監視的美晴留在車上,三個男人從貨台兩側爬上車頂,展開時速超過一百二十公里的恐怖兜風之旅。
「媽媽她——」姐姐嘟著嘴說,口吻顯得十分不耐:「說爸爸這麼晚了還沒回來,要我們等你。」
轎車開進沿著國道而蓋的寬敞停車場。救難https://read.99csw.com隊員和情侶一起下車。停車場內停著幾輛觀光巴士。令裕一意外的是,森林中似乎打造了登山步道。公用廁所旁的觀光路線圖上,畫了幾條天然步道。
市川拚命試圖擠出笑容:「兩千圓買的手錶還在。」
「這樣的話,事情就大條了。」八木將這件事攬到自己身上,「接下來我是專家。你們聽好了,下落不明的人得經過七年才算死亡。這段期間內,遺族每天都要擔心躲債逃亡的父親,為生活所苦,過著地獄般的日子。就算他老婆想再婚,除非找到丈夫的屍體,否則就不能再婚。大概也不能處分財產。」
「現在不是舔霜淇淋的時候!快點!」
「我們有夜視鏡。」市川拾回了天生的機靈聰敏:「伸手不見五指也不是問題。只不過,我們摸不清方向。」
市川沒有回應。他的嘴唇顫抖,斗大的淚珠從眼中滾了下來。
美晴點點頭。
回到蒲田工廠林立的街頭,抵達與工廠相鄰的家門前,是在晚上快十點。有兩個讀國中左右的女孩子,無聊地站在倒閉工廠的鐵卷門前。
「好,」八木說,對著開車的男方大呼小叫:「目的地不是河口湖!前往精進湖!那裡最適合和女朋友談情說愛了!」
不知何時陷入沉默的市川,忽然停下腳步。他一臉蒼白地面向前方。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森林間的一小塊空地上,有個岩石形成的洞窟。熔岩塊猶如房檐般突出,底下的低洼地面形成一個足入容人進入的空間。
不久,開始出現蒼鬱的樹林包圍道路左右。是森林。裕一記得在哪裡讀過,企圖自殺者大老遠跑來這裏自殺,造成當地人莫大的困擾。或許是因為日光照不進來,林間顯得陰森嚇人。看著看著,裕一發現大家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糟了!如果他在森林里自殺的話,就未免太笨了!不能讓菅原先生進入森林里!」
裕一和八木將臉轉向菅原凝視的方向。突然間,兩人瞪大眼睛,發出尖叫,雙腿發軟,一屁股坐在地上。
「進森林里!」遲來一步的八木大喝一聲,自己帶頭一腳踏進森林。
菅原該不會在那裡面吧?
「別讓他逃走!追!」八木叫道,腳程卻是最慢的一個。
「嗯……」市川陷入沉思,「這不是一項爭論,而是感受的問題。接受社會福利救濟對於社會人而言,是一件難以接受的事。」
「森林是最糟糕的葬身之地。」
裕一心想,大概是在這裏斷氣的手錶主人吧。
然而,裕一的心情卻很沉重。為什麼?明明努力不懈至今,現在好不容易看見了終點,為什麼心情卻沉鬱得化不開?
既然不曉得搶救對象的目前位置,只好全速沖向青木原埋伏。車上的美晴不停對司機吼道:「多踩一點油門!女人要有膽量!」裕一他們拚命抓緊車身,以免從車頂上滾下來。
菅原趴在地上,當場開始狂嘔。裕一和八木也忍不住跪了下來。胃裡沒有半點東西可吐,三人只能不停乾嘔。
接下來就只等菅原的廂型車來了。搶救對象抱著放手一搏的決心。無論對方以多麼快的速度急馳而來,都要設法跳上車。眾人心急如焚地監視車道半小時后,十倍變焦鏡頭的夜視鏡中,等了老半天的廂型車出現了。
望向一旁,霓虹燈的光線反射在美晴的臉頰上。她戴著夜視鏡,所以看不見她的眼神,但是裕一推測,想必她也是相同的心境吧。
如何儘早追上前往葬身之地的菅原,是決勝的關鍵所在。
然而,裕一心中的哀悼,卻逐漸轉變成戰慄。市川的遺骸在十五年內,都沒有被人發現,無論白天黑夜、春夏秋冬,一直曝露在荒野之中,成為動物的食物,漸漸改變形貌——
——要讓這麼好的人獨自死去嗎?
「這下穩贏了!」八木樂極生悲,被凹洞絆了一腳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