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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最後一人 第四節

第五章 最後一人

第四節

八木一臉悲傷地繼續說:「雖然體力徹底減退了,但是稍微走得動。還能大聲喊出來。下山到那個城鎮,說不定會發現一、兩個想自殺的人……我們還能救人……能救第一百零一人。」
「什麼事?」市川問。
「雖然會很辛苦,但是我們大家重新來過吧……為了裕一,我們要一起過得幸福。」
最後,出現了值得記念的第一名搶救對象小杉先生。他已經退掉了為孤獨所苦,服安眠藥而吐了一地的房子,搬進新公寓,和在超級市場打收銀機的大嬸一起生活。他大概不再寂寞了吧。小杉先生每天都平靜地微笑度日。
「不,還不夠。」
裕一心想,之前辛苦搶救的一百個人,現在在做什麼呢?於是在地平線對面的天空彼端,浮現一個巨大銀幕,出現了他們的身影。
過一陣子,看見了降落傘的形狀。大限到了。深紅色的降落傘忽左忽右,慢騰騰地輕輕搖晃。似乎還要好一段時間,才會到達地面。
「什麼叫沒事了?」
「今天是黃道吉日,適合升天的大好日子。為了慰勞各位,儘早離開這個世界吧。」神肅穆地說,「那麼按照約定,八木剛造、市川春男、安西美晴、高岡裕一,我帶你們四人上天堂。」
「在這裏下車。」裕一指著地圖說。
裕一拿出無線隨身移動便捷即時呼叫緊急聯絡振動傳話手提語音電動機,看了熒幕一眼。搶救人數的地方浮現「100」的數字。裕一出聲叫道:搶救成功!
八木指著山下的社區,回頭看著神;淚滴從八木眼中甩出。
我實在沒辦法讓妻子看見這封遺書的內容。
車停在大門前,雅代和結衣衝下車:「爸爸!爸爸!」兩人一面呼喊,一面往這裏衝過來。
裕一終於想到什麼話能夠救父親了。為什麼沒有發現如此簡單的事?他感到不可思議:「只差一個人,我們就救了一百條人命。如果爸爸放棄自殺的念頭……你不自責的話,我就能上天堂了。爸爸穩定的情緒,能夠救我。」
八木慌忙地說:「等一下。」
八木微微一笑,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神身邊:「我們有了結論。感謝您的獎賞,但是我們謝絕上天堂。」
為了母親和妹妹,也為了父親,裕一卯足了勁地繼續說:「爸爸有家可歸……只要別自殺,回到媽媽和結衣身邊就好了……你要抱住結衣,告訴她你很愛她。對她說,你是爸爸引以為傲的女兒……結衣一定會很開心。」
就在我飽受失落感折磨之際,認識了一名在民間業界團體工作、年齡相仿的女性,我對她一見鍾情。我後悔自己沒認識幾個女人就結婚,一顆心立刻傾向她。我沉溺於婚外情之中,無法自拔。老婆應該察覺到了,但是假裝視而不見。我認為自己贏了,老婆隸屬於我。她明知丈夫外遇,卻緊抓著家庭不放,甚至讓我覺得瞧不起她。既然如此,只要適度討她歡心,表面上維持夫婦名義就行了。
「我不想上什麼狗屁天堂。」八木不甘心地抖動肩膀,用救難隊制服的袖子擦拭雙眼:「我不想死……下半輩子……讓我留在這裏……讓我待在世人身邊。」
「就像你們生前那樣……」聽見這句話,淚水從八木蒼老的眼中撲簌簌掉落。
四人累得快動不了,回到門前,步履踉蹌地當場坐下來。八木、市川和美晴都沒說半句話,只是茫然地從高崗上眺望夜空下的熱川城鎮。不知是不是高級公寓,他們看見了三棟造形各異的大型集合式住宅。一旁還有度假別墅。明亮的燈光從幾扇窗戶透出來,令人感到人的溫暖。
神凝視年邁黑道老大的眼神中,帶著和藹的光芒,看起來甚至像在哭。神微微搖頭地說:「沒那個必要。你們已經救夠多人了。」
死於重病,靈魂已經脫離肉體的老婆婆還留在這個世上,和藹地保佑家人。
裕一的身體失去重量,雙腳離地,和八木、市川、美晴維持同樣高度,朝天而去。大家都是一臉神氣的表情。
然而,這樣的人生一旦過了四十歲,再也不能安逸度日。自己的眼前出現了搶奪幹部頭銜的結果,恐怕不到五十歲就得離開政府機關。我在職場上最後的位置是課長,別奢望能空降到條件好的民間機構。
裕一總算髮現,是搶救對象救了大家;是決定活下去的九十九人,使裕一他們一步步接近天堂。應該被拯救的是大家。藉由活在這世上的人的力量,大家才得以升天:「爸爸!如果你替我著想的話,就別自殺!帶給媽媽和結衣幸福!大家過得幸福,我就能上天堂了!永遠讓媽媽和結衣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我求求你!」
裕一再也無法忍受這種不安的情緒了。大家能夠待在這個世上的時間,剩下五小時不到。難道自己非但阻止不了父親自殺,連搶救一百人也會失敗嗎?
這時,從深夜裡寂靜的遠方,傳來了汽車的引擎聲。裕一反射地起身,戴上夜視鏡調高放大倍率,在下行馬路上的樹木之間,隱約看見計程車緩緩朝這裏靠近。
——我希望過更快樂的人生,而不是只有讀書。
神對毅然的黑道老大露出柔和的表情,答應他的要求:「好吧。」
裕一打從心裏感到佩服,他們多麼堅強啊。
「要和這個世界說再見了。」美晴離情依依地說,「我們真的要死了吧?」
「我們的車緊跟在你那輛車後面。你到拖車的車屁股來,跳到我們這輛車上!」
八木帶著其餘三人,稍微往山路下走。裕一回頭看神,心想:反正對方是順風耳,遠離袍也沒用,但是沒有說出來。
八木他們戴著夜視鏡。父親全身大概還在晃動吧。裕一想摟住他的https://read.99csw.com肩,但是手臂卻穿透父親的身體。裕一滿懷悲傷地繼續對父親說:「自殺百害而無一利,只會傷害身邊的人。爸爸你應該最清楚這點才是。因為你的蠢兒子自殺,還將你逼上絕境。你要將同樣的痛苦,推給媽媽和結衣嗎?如果她們步上你的後塵,也自殺的話怎麼辦?別干這種傻事了。」
「請讓我和他們一起走。我想和八木先生、美晴小姐還有裕一老弟一起升天。」
「不,八木先生。」市川說,「我的心情和你一樣。拼了!」
八木停下腳步,眺望山底下的城鎮。日出之前,社區的窗戶再度亮起燈光。
洋平站在故鄉的土地上,心神回到四十多年前的遙遠過去。
只要是往西行的車輛都行。裕一跳上一輛在高速公路交流道前減速的卡車,趴在車頂上。
裕一和美晴懷著敬愛之情點頭。
無論是政治家或公務員,都是寬以律己,嚴以待民,和企業老闆沒兩樣。老闆之所以讚揚員工對公司的犧牲奉獻,是因為老闆本身的身價會隨著員工的業績而水漲船高。若是公司經營不善,就以裁員克服難關。
今天已經過完了,變成五月三十一日。自從救難隊員回到這個世界,到今天正好過了七周。渾然忘我的四十九天內,一心只想著搶救企圖自殺者。裕一拿出破舊不堪的無線隨身移動便捷即時呼叫緊急聯絡振動傳話手提語音電動機。浮現在熒幕上的搶救人數,仍然停在「99」。
「大勢已定。」八木說,「手忙腳亂也無濟於事。現在只能靜觀其變。」
四十歲后,漸漸出現被金字塔結構的組織排除在外的人。四十歲之前,我努力工作,試圖挽回起跑點上落後別人的部分。
「來了。」八木說道。
「他有沒有可能從那裡租車?」美晴問道。
洋平吸吸鼻子,盯著妻子和女兒的臉說:「我已經沒事了。」
一道微光從夜空中射下來。
黑道老大重新面向眾人,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隔了一會兒才咕噥說道:「我們仍大有可為。」
「快,跳過來!」八木和市川站在後方卡車的駕駛座上,張開雙手。
「你在說什麼啊?」美晴安慰他,「既然未來充滿變數,就還有可能性。」
美晴讓司機停下卡車,眾人下車走到馬路上。觀光區夾在海岸與山嶺之間,一整排民房、名產店、飯店與旅館。這個小鎮到了夏天,就會擠滿來泡溫泉的住宿客,以及攜家帶眷來海邊玩水的遊客,但在淡季的晚上十一點卻是萬籟俱寂。
「哪裡。」八木應道。
「我們會接住你!」
裕一再也無法忍耐,離開父親的身體,當場無力地蹲了下來。真丟人。原來不斷鼓勵我考上東大的,是這樣的父親?而且,還將我逼上自殺絕路?
市川以難以動彈的姿勢問道:「這車到下田。我們要在哪裡下車?」
四人搖搖晃晃地起身,將脖子彎成直角,抬頭看天空。頭頂上,浮現一個小紅點。
父親睜開淚濕的雙眼。他改變心意了。大概是察覺到孩子死後仍替自己著想的心情。裕一為了救父親傷痕纍纍的心,聲嘶力竭地吼道:「我雖然要上天堂,但是我會一直活在爸爸心中……只要你想起我,我隨時都能和你見面……所以爸爸要活下去……為了我活下去。」
雅代和結衣衝過來,擔心地問:「你怎麼了?怎麼會在這種地方?」
坦白說,裕一嚇了一跳,但總覺心中的疙瘩迅速消失了。
洋平拂去衣服上的塵土,邁開腳步,但沒有試圖隱藏剛才哭過的淚痕。
神的指尖在快畫完圓之前停止。差一點。
「別開玩笑了!」急得發脾氣的八木叫道,「喂,你看!你看那些房子!」
這就是父親的一生。
裕一心想,自己是救難隊隊員。為了拯救自殺者的性命,救難隊員被送至這世上。如果眼前有人想自殺,就必須救對方。無論對方是誰、因為什麼事情想不開,都得視搶救對象為人生的挫敗者,救對方一命。
卡車在小田原下國道后,仍以高速行駛。在雙線道上不斷強行超車,往南駛在伊豆半島的濱海公路。陸續經過伊東、川奈、伊豆高原與度假勝地,終於來到了伊豆熱川車站。
「我們已經在首都高速公路上了!你也找輛卡車跳上去!」
「想必很辛苦吧。」
抬起頭來,一道溫暖的光線從白天黑夜交合的微妙色調中射過來。大概是天堂的入口吧。八木、市川和美晴臉上已變成了平靜的表情。和重要的夥伴一同離開人世的時候到了。裕一將臉轉向腳邊,放眼遠眺自己出生的大地。
「我聽見了你的請求。你們會一直在一起。來,到這裏排成一排。前往西方極樂世界的時候到了。」
裕一想起剛才在西荻窪的家裡,看見了父親留下的車:「會不會是搭電車?」
裕一、市川和美晴也忍不住壓低音量哭泣。
美晴來到杵在原地的裕一身旁,摟住他的肩。市川也從另一邊撐住他的身體。八木從正面抱緊他,沒有說話,只是使勁地撫摸他的頭。
「救了一百條人命還不夠?」
「放輕鬆、放輕鬆。」神消除眾人的緊張情緒,滿意地微笑:「我確實看見你們的努力了。你們一條不差地將一百條人命還給我。我由衷感謝你們。」
車站就在不遠處。眾人走進車站調查時刻表。下行的最後一班電車將於十分鐘後進站。等電車的時候,八木和市川向車站人員打聽。結果,得知一項令眾人驚慌的資訊。就算裕一的父親前往這裏,假如他是從東京搭火車,就可能趕不上最後一班電車。
「那又怎樣?」八木粗聲粗氣地說,他的語調和read.99csw.com平常不同,帶著悲壯的感覺:「我們在救一百人的時候,其他地方死了好幾千人。比起救回來的生命,救不回來的更多。」
或許是自卑感作崇,我很早就結婚。但是,一次又一次的人事異動,使我走遍各個職場,切身感覺到自己偏離了出人頭地之路。從流傳於省內的同期同事評價,就能預先知道誰會留下來,但至少不會是自己。
裕一透過無線電連絡的結果,和八木他們約在東名高速公路的交流道會合。
在這個未來發展可以預見、行事馬虎的國家,我希望兒子裕一是站在欺壓人,而不是受欺壓的一方。無論如何,我都要讓他考上東大。與其遭人踐踏,不如踩在別人頭上。
裕一意外地看見挾持人質案的犯人。大家一視同仁地救了討人厭的壞蛋。為什麼?是神故意如此設計的嗎?
我曾在目前腳底下的這條馬路上練習騎腳踏車。不知是五歲或六歲時,我勉強跨上大人騎的大腳踏車,而母親從身後幫忙推車。馬路兩旁的樹木仍是當時的模樣,青草的芬芳令人懷念。
裕一挺直背脊,心中對大家完成任務感到光榮,感謝神給大家機會搶救人命。沒有帶著上吊自殺時的悲慘心情離開人世,真是太好了。
「已經夠了。」神說這句話的表情顯得悲傷:「你們的任務結束了。」
「裕一老弟,你還在拖拖拉拉什麼?」市川從裕一身後,悄聲對他說。留下妻小自殺的男人,語調溫柔地說:「去你父親身旁。然後,救你父親的命。」
神豎起食指,畫了一個大圓。
八木他們追上來,圍著這對父子。
我到溫泉旅館打工,存錢搭電車到東京考試。我只能報考設有獎學金制度的大學。國立大學落榜了,但我考上一流的私立大學,於是我離開家,遠赴東京展開獨居生活。每天拚命念書、打工賺生活費,將對成天玩樂的同學的嫉妒,化為發奮圖強的動力。既然如此辛苦,就要設定更高遠的目標。總有一天,我要讓這些人刮目相看。
裕一跑到家附近的八號環狀道路,跳上南下車輛的引擎蓋直奔用賀。裕一衝向東名高速公路西向車道的入口時,無線機傳出八木的指令。
「什麼請求?」
咦?母親和女兒面面相覷。
我認為司法考試遙不可及,所以試著報考國家公務員高等甲種考試,也就是所謂的公務員特考。結果我考上了,而且是法律組。我到理想中的政府機關接受面試,獲得內定時,簡直樂翻天。然而,當我結束學生生活,才以公務員官僚的身分踏出第一步,馬上就嘗到挫折的滋味。中央政府機關是個極度重視學歷的小型社會,簡直和民間企業不能相提並論。唯有東大法學院出身的人才能爬上權力的頂峰。私立大學畢業的人根本不受重用。
父親站了起來,連忙拭去淚水,將壞掉的橘子箱和繩索一起塞進走廊底下。
「怎麼樣?大伙兒要一起繼續幹下去嗎?抱歉,牽連你們了。」
神依序盯著眾人,慈悲地說:「你們真的夠努力了。你們表現得很棒。沒有讓任何一個人死掉,搶救了所有人。我已經心滿意足了。你們升天吧。」
這句話大概可稱之為名言。
自己剛從鬼門關拉回來的父親。痛失愛妻想上吊自殺的老人。兩人都活著。
官舍蓋在東京市中心的黃金地段,每個月只要幾萬塊就能租到,但是民間的分售價格卻要上億日圓。而且這些建築物的管理費,還是挪用人民的年金準備金。不光是如此,政府還會收受上億的賄款、盜取稅金。由公務員空降的特殊法人機構,會吞噬掉數兆日圓的勞工保險等人民的準備金。
山路的盡頭,有一扇用兩塊舊木板圍成的門,門上了鎖,掛著寫了「土地出售」的牌子。跨過那扇門走了一陣子,看見一棟四周雜草叢生的兩層樓房。祖母去世時,裕一聽說父親將這間房子賣了。大概是找不到賣家,所以沒有人管任它空著吧。
眾人心急如焚,等待開往伊豆熱川的最後一班電車。結果,高岡洋平沒有現身。
為什麼不了解我為人父的苦心?我甚至感到憤怒。我一心一意都在為你著想,為什麼你要做出這種傻事?然而,不管我再怎麼生氣,也換不回兒子的命。自從那天之後,各式各樣的苦惱從天而降。在葬禮的座位上,親戚痛罵我們教養無方才會害死兒子。鄰居不懷好意的視線如利刃般刺進胸膛。出現自殺者的家庭,自殺者的家人被當成犯人對待。而且我們是高級官僚的家庭,大概正好是他們消除平日積憤的好機會。我擔心結衣未來的工作與婚事。不過,就目前聽到的內容而言,外人的議論還算客氣。當一時的喧囂吵嚷平息下來,無從推脫的自責念頭卻排山倒海而至。逼死兒子的是自己、害死兒子的就是自己,怪不得別人。扼殺兒子這塊心頭肉的罪惡感令人難以承受。我沒臉見妻子女兒。我認為這是天譴。我對妻子不忠,滿腦子只想穩坐在權力的頂端,沒有一絲為人民服務的念頭,用偏差值交換對孩子的愛,這是我應得的報應。過去四十九年來,我飽受侮辱。未來破滅了。現在死意堅決,浮現心頭的唯有希望回到小時候這個願望。年幼時,不知辛苦為何物,被抱在父母膝上。家是溫暖的。只要一哭,一定會有人來安慰自己。好想回到那時候,好想回到被母親牽著手,走在這條路上的那時候……
事到https://read.99csw.com如今,什麼事都可能發生。裕一從拖車車頂跑到車尾,背著車行方向站立。美晴指引卡車到慢車道上,使卡車緊跟在自己這輛車後方。多麼亂來的開車方式,車間距離不到一公尺。
——我之所以自殺,都是父母害的。放在書桌上的遺書中如此寫道。
裕一點點頭。父親不可能有外遇,他之所以丟下家人不管,是為了社會、為了日本而拚命工作。一定是媽媽誤會了,裕一如此心想,進入父親體內。
身材高挑的跳傘員解開繫繩,摘下風鏡和安全帽。令人聯想到魔法師的白髮老人現身。神降臨在伊豆熱川的土地上。
裕一說著說著,過去心中一直折磨著他的頑固情緒,一點一點地冰消瓦解。對父親說的話,不知不覺間變成了自己真實的心聲:「我好愛爸爸。但是不知不覺間,我卻對你生厭。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因為你沒有將心裏的話化作語言對我說。你沒有告訴我們,你很愛我們兄妹。所以,我沒想到自己死了,爸爸會這麼悲傷。但是,我現在察覺到了。原來自己心底深處,一直深愛著爸爸。」
裕一他們遵照神所說的,排成一橫排。
我會念書,我想到東京念大學,進公司上班。當然,父親變臉反對:「難道你要變賣祖先代代傳下來的土地?我不會替你出學費!」我馬上回嘴:「反正這個家也付不起學費。」父親沉默了。母親悲傷地垂下目光。
「來了嗎?」八木問道。
「我派給你們的任務太艱辛了。但是,已經夠了。從苦役中解放的時候到了。」神說完,想豎起食指畫圓。
父親的模樣逐漸改變。原本痛苦不堪的表情和緩下來。從之前的搶救經驗,裕一能夠敏感地捕捉父親內心的變化。由絕望變成了寂寞;由紅燈變成了黃燈。裕一想讓父親更開心:「爸爸,你聽我說。我至今救了許多想自殺的人一命,我救了九十九個人,很厲害吧?雖然過程辛苦,但是我很努力。在這裏的八木先生他們,也陪我一起救人。大家都是好人。他們是優秀的夥伴……如果爸爸知道的話,會誇獎我嗎……我救人性命,你會以我為傲嗎?」
父親。他是自己在這世上獨一無二的爸爸。
「才區區一百人。」
那麼,導致父親心情抑鬱的是什麼?是兒子自殺嗎?裕一做好背負罪過的心理準備,凝眸觀察父親的內心世界。
「什麼事?」
「還有我。」美晴點點頭。
「到鎮上去,尋找搶救對象。」
洋平搖搖晃晃地走向老家,低聲啜泣。
裕一悔不當初的情緒,排山倒海而至。早知道就別自殺了。早知道就在父母、妹妹都在的家裡活久一點:「為什麼我要自殺?為什麼?……其實,我明明想活下去……卻留下那種遺書,對不起。但是,我已經不怨恨爸爸媽媽了。我不會再把過錯推給任何人。我是因為自己的因素自殺的。我擅自將家裡的事、成績,一切的一切解釋成我自殺的原因。但我明明還有許多條路可走……爸爸你沒有錯。是我太不懂得如何和身邊的人溝通。」
無論寒暑,我都走這條路上學念書、找朋友玩、交女朋友,然後走這條路回家。家,自己從小生長的家。我討厭家業,但父親居然能一直持續那種工作,實在非常不可思議。父親每天都過著種橘子、採收橘子的生活。到了觀光季節,好像會以采橘子招攬客人,但是笨拙的父親低聲下氣接待客人的身影,實在讓人不忍卒睹。母親除了帶小孩和做家事,也會幫忙父親工作。她的皮膚曬得黝黑,才四十多歲,臉上就已布滿皺紋。上高中時,我決定不繼承家業。
耳邊傳來汽車的引擎聲,劃破了黎明前的寧靜。裕一將目光從淚流不止的父親身上,轉向高崗下的馬路。車頭燈漸漸靠近。裕一心想:噢,總算來了。母親和結衣大概是擔心遲遲不歸的父親而趕來吧。
「嗯。」市川說,「接下來無論結果怎樣,我都無怨無悔。」
父親下班后仍穿著西裝。計程車離去之後,他垂頭喪氣地佇立在原地。裕一看見他這樣,忍不住跑了起來。他氣喘如牛,一口氣衝下砂石路,大叫:「爸爸!」但父親當然聽不見他的叫聲。父親抬起頭來,他的視線穿透兒子的身體,望向大門。
裕一心想,趴在地面上的男人不是父親,是隨處可見的一般人,絕非完美無缺的人。但是,撫養自己長大的是這個平凡無奇的人。他飽受自卑感折磨,對踐踏人民心懷愧疚,以他那雙手付出的勞力作為代價,讓母親、自己和妹妹過著衣食無缺的生活。
想要得到幸福而緊握冰塊的女人;夢想成為世界第一指揮家的少年;原本想掐死親生小孩,哭著抱緊她的母親;還有患憂鬱症的上班族、得適應不良症的大學生,大家都活著。
我現在要去找你們了,洋平在心中低語。請你們溫柔地迎接我這個被人世艱辛給擊敗的不肖子。
裕一心想:噢,原來如此。這個世界,是由一條條生命所構成的——
兒子自殺身亡,父親將目光落在腳底下,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生長的家。他決定將那裡當作葬身之地。
「那些窗戶中,一定有人在獨自流淚!用不著死的生命……如果我們出聲鼓勵就能得救的生命……」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但是他們都活著,真是感謝老天。
洋平站在家門前,摘下眼鏡,用襯衫的袖口擦眼淚。他繞到走廊,平靜地動手準備自殺。他從手上的公事包中拿出繩索,從走廊底下拉出放橘子的木盒。他大概是打算將那當成墊腳石吧。他站上去試了試牢不牢固,但箱子耐不住重量而垮了。洋https://read.99csw.com平摔倒在泥地上,弄得灰頭土臉。
「我只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悶著頭猛衝而已。」黑道老大謙虛道,「總之,和你們攜手合作真是太好了。謝謝你們。」
四人看著集合式住宅的燈光一一消失,無所事事地消磨時間,直到約凌晨兩點。
「搶救成功!」裕一聽見市川這麼說。
美晴淚水在眼裡打轉,垂下頭。
父親的精神狀態處於重度憂鬱症。然而,裕一抱持希望。這樣總會有辦法。大家至今救了幾十名憂鬱症患者。
「算我一份。」裕一說道。
父母和妹妹三人站起來,裕一一直看著他們,直到他們回到車上。裕一不打算追上前去。等到一家人坐著車離去,車尾燈隱沒在樹木間,感慨之情才湧上心頭。
「我不希望爸爸自殺,我希望你活下去。媽媽和結衣也希望你這麼做。她們應該認為,只要你待在她們身邊就好。因為爸爸對我們而言,是這世上獨一無二、不可或缺的人。」
「結衣是個體貼的孩子……她很愛爸爸。她雖然因為你老是工作,沒時間帶她出去玩而感到寂寞,但是她心裏毫不埋怨。結衣是個聰明的孩子,她總有一天會了解,爸爸是為了我們而一直工作……你有時懊惱、有時悔恨,或許做錯了一點事,不過是你拚命工作,賺錢養育我們對吧?結衣一定對爸爸心存感激,遲早會向你道謝。那麼美好的事情在等著你,你為什麼現在要自殺?太可惜了。我求求你,活下去吧。繼續活下去,待在媽媽和結衣身邊。」
「搶救成功!」八木最後一個說,嘆了一口氣:「我們終於辦到了。」
每當我隻身外派,就會放心地在當地找小老婆。或許是我長得好看,身邊從來不愁沒女人。私立大學畢業的自卑感,透過欺負比我年長的普通職員而獲得紓解。
「爸爸,你聽得見嗎?我是裕一……和你一起生活了十九年,你的兒子裕一……你或許看不見我,但是我現在在你身邊。」
裕一站在父親面前感到他的體溫。養育自己長大、天底下唯一的父親。裕一注視著父親的臉,自殺時的怨恨被驅逐到腦海角落。他心想,父親才是全家人的驕傲。光是說出父親任職的政府機關名稱,身邊的人就會送上充滿尊敬的眼光。托父親的福,我們家人總是受到良好的待遇。
八木話一說完,四人形成的圈子聚攏。救難隊員搭著彼此的肩,互祝堅持到底。
——至少讓結衣盡情玩樂。
裕一抬頭看三名夥伴;至今齊心合力,搶救九十九條人命的重要夥伴。八木、美晴和市川都露出精疲力盡的表情。他們身上穿的橘色救難隊制服破破爛爛。然而,他們臉上面露微笑,溫柔地催促自己去救父親。
裕一掏出地圖,擬訂計劃。讀小學時,祖母過世之前會去過幾次父親的故鄉。父親的老家是一戶位在開墾的山坡地上,種橘子的農家,小時候都是從伊豆熱川車站搭計程車過去。如果卡車前往下田的話,肯定會經過伊豆熱川車站。
「嗯。」雅代小聲應道,泣不成聲。
距離偉人十分遙遠的人生。
裕一他們低頭祈禱,希望神能聽見八木的心愿。
四人低著頭吸鼻涕,神的聲音鑽進耳膜:「抬頭挺胸!打起精神!你們很優秀!所向無敵的幽靈救難隊!」
「各位艱辛地長期奮戰,現在畫下了句點。幹得好。」
雅代和結衣眼中浮現淚光。洋平伸手搭在兩人肩上,一家三口抱在一起。
裕一站起身來,走向最後一名搶救對象。父親仍將雙手撐在壞掉的橘子箱邊,眼淚都哭幹了。裕一跪在他身旁,祈求他聽得見自己的聲音,不用大聲公直接在父親耳邊說:
救難隊員戴上夜視鏡,確認房屋四周,沒有人的動靜。裕一到變成一般樹林的橘子園找了一圈,也沒有看見父親的身影。
「搶救成功!」美晴也說道。
山區的微風,吹來神聖的氛圍。四人敬畏地後退一步。
「我們四個人有話想私下說。」
「我確實聽見了。裕一剛才在對我說話。要我過得幸福。」
市川悄聲問:「什麼事?」
他看見了樹木、鳥兒以及剛展開一天生活的人們。
卡車在東名高速公路上行駛一陣后,裕一看見另一輛卡車從後方飛馳在內線車道上。美晴坐鎮在副駕駛座上,煽動司機加速。裕一從耳機聽見人在駕駛座上的八木和市川的聲音。
「不不不,沒那回事。」市川畢恭畢敬地應道。
浮現在空中的畫面,好像在依序回溯一百名搶救對象。
這時,裕一出世了。我對於妻子的愛意已蕩然無存,但孩子惹人疼愛。我發誓絕不會讓這孩子嘗到我曾吃過的苦頭。我和目不識丁、手無寸金的父親不同。我不惜花大錢,也要讓他受最好的教育。妻子也很關心孩子的教養問題,所以家庭關係穩定。
這下結束了。拯救人命的任務成功了。
為債務所苦,進入森林深處的小工廠老闆。還有想切腹自殺的憂國之士。
「或許他會困在熱海附近。」市川說道。
「我們已經儘力了。」
裕一助跑,從高速疾駛的前一輛卡車跳到后一輛卡車上。蹤身一躍的力道過猛,撞倒了八木和市川,三人一起從駕駛座上滾下來,卡在車身與拖車之間的連結部分,這才平安無事。
洋平的前方,出現了他生長的家。荒涼的破房子,餘溫暖人心的回憶瞬間化為悲哀。從前溫暖的家中,已經聽不見家人的聲音。現在,就算自己哭天喊地,也沒有人會溫柔地安慰自己。洋平試圖收集幸福的碎片。最後一次全家團圓是什麼時候?和父母、弟弟四人圍著餐桌時,應該不是最後一次。玩累了回家時,母親總會在二樓的晒衣台揮手相九*九*藏*書迎。母親當時還年輕,身體硬朗,比現在的自己還年輕:對采橘子的客人鞠躬哈腰的父親,當時也還健在,精力充沛地工作。一家四口為小小的幸福而歡笑,為小小的不幸而哭泣,在這個家中生活。但是,父母早已過世。他們一直種橘子,貧困地與世長辭。他們現在在哪裡?真希望再一次被父母抱在懷中,回到放聲大哭的小時候,全身投入溫柔擁抱自己的溫暖懷抱。
父親停止嗚咽。他心中大概起了變化。
八木不再多說。倒是市川語帶哭腔地說:「神啊,我最後還有一個請求。」
八木將臉轉向大家。裕一、市川和美晴看著至今率領救難隊的老黑道老大。
神豎起右手食指,做了一個奇特的手勢,用食指畫大圓。
裕一哭了。
「令尊打算怎麼去那裡呢?」
「不,還沒有。我們還大有可為。我們還能救人。對了,恢復我們的體力,代替上天堂。一個人或兩個人都好。讓我們救人。」
裕一把話說完了。他祈禱自己的想法傳達至父親心中,默默地陪在父親身邊。
「噢?」神說,「那,你們有何打算?」
我放棄了自己的將來,將希望寄托在裕一身上。身為官僚為國服務,明白了日本是個殘酷的國家,人人若無其事地恃強欺弱,大家見怪不怪。政治家和公務員儘可能榨取人民的血汗錢維生。除了基本薪資,還有各種津貼及超乎一般人常識的優渥福利。
裕一躺在地上,看著不可思議的天空。萬里無雲的黎明天際覆蓋地球,由東至西鮮明地變換色彩,從橘色變成深藍色,然後再變成黑色,生前竟沒察覺,天空是如此地美,心中更添後悔之情。
裕一隻能愕然地凝視父親的內心。
「大家辛苦了!在這裏休息一下!」
「現在只能勉強看手錶,」市川坐在地上,精疲力盡地舉起手臂,看了手錶一眼:「期限到了。」
計程車停在半路上沒有鋪柏油的地方,離裕一他們的所在之處還有數百公尺之遙。裕一擔心會不會是別人,但是從打開的車門下車的是身上亮紅燈、身體持續晃動的父親。
太好了,裕一心情平和地面露微笑。大家都沒有自殺,真是太好了。
「對每個人而言,那是無可取代的寶貴生命。而你們救了他們一命。」
市川看著貼在車站內的租車公司廣告:「營業處八點打烊。他不可能租得到車。」
「不,哪裡。」市川放鬆眼部肌肉說,「如果沒有八木先生拉我們一把的話,我們什麼也辦不到。我由衷地感謝你。」
「這樣的話,我們就能搶先他一步。」八木說道。
裕一閉上雙眼,讓光線包覆全身。天堂的平靜感,靜靜地充滿心中。
「終於要上天堂了。」八木說,「能夠救一百個人,都是托你們的福。我要謝謝你們。」
「對這個世界絕望的人心中,包括生前的我在內,想自殺的人害怕的是面對未來。一心認定將來不會有任何好事發生。但是啊,沒有人能預言未來。就連諾斯特拉達穆斯的世紀末大預言也不準確。換句話說,我想說的是——」八木的視線在空中游移,思考該怎麼說下去:「既然未來充滿變數,所有人的絕望都是一場誤會。」
裕一正眼看著父親。這個與自己內心的軟弱對抗、戰敗、對無法挽回的過去耿耿於懷而想自殺的男人。他是一名企圖自殺者,和至今遇見的搶救對象沒有兩樣。
「監視他。」市川說道。
父親抬起頭來,眼看著嘴角漸漸扭曲:「裕一……」父親低喃道,趴在地上號啕大哭。
市川和美晴停止動作。
降落傘逐漸接近地面。跳傘員的服裝和上次一樣,是純白的跳傘衣。降落傘勾勒出圓滑的曲線,瞄準好了似地降下來,依舊技巧高超地在四人面前著陸。
裕一他們唯恐惹袍不高興,搓揉著手諂笑。
「往生的人,不能再待在這世上。這是生命的法則。」神諄諄教誨,「你們可以回想至今發生過的事,你們落入凡間之後,學到許多事情、工作,然後迎接死亡。珍惜地度過有限的生命。既然如此,你們還有什麼要求呢?」
神臉上浮現樸拙的笑容,目光掃視眾人,然後嚴肅地說:「七周沒見了。」
裕一想起至今監視過的眾多苦痛,心想,為什麼大家能這麼努力呢?除了自己之外,八木、市川和美晴也奮力搶救企圖自殺者。大家是為了上天堂嗎?一開始是這樣沒錯。但是,那在不知不覺間成了借口。大家都放心不下這些因為無法忍受這世上的痛苦,而想自殺的人們。
裕一發現,自己也希望父親對自己這麼做,垂下了頭。假如自己當初曉得父親是在為子女操心,知道他是全天下最愛子女的父親,自己大概就不會自殺了吧。
「不過什麼?」美晴問他,但是八木不發一語,只是抬頭看著天上。
八木臉色大變,抱住祂的手腕:「等一下!我在森林中,看見一具被蛆啃蝕的屍體。他好可憐,沒有人能救他,孤伶伶地死去……如果早一點發現他的話,就能救他一命了。我們原本能救的!」
救難隊員離開車站,舉步走在進入山區的馬路上。裕一憑著模糊的記憶,帶領眾人前往父親的老家。一陣子沒來,附近的樣子改變了。現在似乎觀光產業發達,民宿與小型餐廳零星散布。爺爺的橘子園印象中明明是在深山裡,實際走起來卻花不到二十分鐘。
「喂,」寧靜的空氣中,響起八木的聲音:「一路努力至今,我發現了一件事。」
「不過……」八木話說到一半,閉上嘴巴。他一臉苦惱的表情。
八木抬起哭腫的臉,彷彿察覺了神的深謀遠慮。
「沒什麼,」洋平含糊帶過,坦白說:「我聽見裕一的聲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