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以前也可以的。」

大伙兒在樓下跳舞的時候，林希儀到樓上去找洗手間。她看見走廊盡頭有一個房間，門是虛掩著的，裏面透出一線光來。

「你幹什麼？」她問。

「我有東西給你。」她從背包里拿出一個盒子，說：「你看看。」

「沒關係。」蒼白的男孩說。

那天晚上，她在溜冰場等他。杜飛揚來了，她問：「成績好嗎？」

「你會嗎？」

「你去哪裡去了？」她問。

怪不得這些年來沒有他的消息，原來他放棄了鋼琴。

「他們根本不屬於這個世界，那就不可能跟你比較了，而且還會帶來很多歡樂。大雄有了叮噹之後，不是很開心嗎？」

「別這樣，你也很聰明的。」他靠在她身邊。

「這件事對妹妹很重要的。抽屜里有五百塊，你拿去買禮物吧。」

後來，她發覺妹妹還是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替她做功課，尤其是她最害怕的算術。另一個好處，就是當她想要任何東西的時候，只要說是妹妹想要的，爸爸媽媽一定不會拒絕。

「將來會有很多人喜歡你的。」

「技安？技安是反派。」

林希儀和杜飛揚並肩走在公園裡，她說：「我們去吃披薩好嗎？然後去看電影。我請你。」

「母雞也有翅膀。」

忽然，他溜上前，在她後面的腦袋瓜吻了一下，然後飛快地從她身邊溜走。

「沒關係，我的零用錢很多。」

林希儀的眼睛紅了，說：「我不配，我太差勁了。你記得有一次我們到公園玩，我差點丟失了你嗎？」

「不會的。你是天才來的，天才不會那麼容易死，等你的病好了，我帶你去溜冰，很好玩的。」

「我想去。」林于然站在床邊，皺著眉，拉拉她姐姐的衣袖說。

他們走著走著，杜飛揚看到公園裡有一排鋼架，他跳了上去，玩起雙杠來，姿態優美靈巧。

這時候，徐可穗突然提出一個問題。

「姐姐。」她疲倦地吸了一口氣，說：「我只想成為你平凡的妹妹。」

後來，當杜飛揚沒有考上茱莉亞音樂學院的時候，他也悄悄在她身邊溜開了。

「我知道你是不敢的。算了吧！」她轉過身，踏出幾步，想到溜冰場中央去。

林于然氣定神閑地說：「我一直也在這裏看人家放小船。」

「我有那麼討厭嗎？」

林希儀搖了搖頭。

「那就可以到處去。」

「『聰明』這兩個字通常不是用來形容我的。」她苦澀地說。

林希儀十歲生日的那天，放學之後，她興高采烈地跑回家，以為會像往年一樣，有一個生日蛋糕在等她。

許多年沒見了，每個人都好像一下子長到了https://read.99csw.com，葉念菁走過來挽住她的手，她瘦了很多，不再是從前的小胖子了。

「地球會微微升起，迎接我們邁出的每一個腳步。」她的小手搭在姐姐身上，幸福地合上眼睛，嘴邊猶掛著一個微笑。

她心軟了，掀開被子，說：「好吧！」

「是我在陶藝班上做的。」她說。

林于然邁出了她在世上最後的一個腳步。迎接她的，是天國。自從她走了以後，林希儀告訴自己，這麼聰明的小孩子，也許是誤墜凡塵的天使。時候到了，上帝會來把她接走。綠鸚鵡會在那一頭等她。

她坐在鋼琴前，十隻手指在琴鍵上隨意地遊走。不知道什麼時候，她猛地抬頭，發現一個男孩子默默地站在她後面。

「你可以把她當成外星人的啊！」

林于然可憐巴巴地望著她。

那隻綠鸚鵡的籠子打開了。

「嗯。」

「外星人？」

「那麼，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地球會微微升起，迎接我們每一個邁出腳步？」

「你們知道當今世上三個智商最高的人現在做些什麼嗎？」然後，她說：「兩個在瘋人院里，一個自殺死了。」

「那好吧！反派有性格！」

多少年沒見了？在濃妝背後，她認出她的技安來。那才是他的夢想——做一個永遠不用長大的、插著翅膀的流浪者。或許，他也是誤墜凡塵的天使。

林先生和林太太買了許多自己都看不懂的書給林于然看。在親戚朋友與新相識之間，他們少不免也誇耀一下這件他們在某個夏夜中製造出來的傑作。林希儀與妹妹同睡一個房間，她睡在上鋪，妹妹睡在下鋪；可是，她們之間的距離卻愈來愈遙遠了。

「姐姐——」

經過一連串測驗之後，專家們發現這個只有四歲的小女孩的確異於常人。她的智商高達一百九十八。

她回過頭去，看到林于然蹲在水池旁邊。

「為什麼你喜歡翅膀？」

「我覺得你很特別。」

「基本上，我不覺得人生有什麼樂趣。」她老練地說。

「你敢吻我嗎？」她問。

「那你就是技安！」她指著他說。

「那你只是喜歡有翅膀而又美麗的東西啊！」然後，她問：「你為什麼不到樓下去，大家在跳舞呢！」

「姐姐，我為他起了名字，叫阿波羅好嗎？」一天，林于然讓綠鸚鵡站在她手掌上，跟林希儀說。

「鋼琴是你的嗎？」

過了一會兒，房間里傳出一聲尖叫。

來到奧卑利街這家義大利餐廳時，林希儀不禁有點失望，杜飛揚不在這裏。

林先生和林太太連忙衝進房間里。林于然抱著頭在床上翻滾，很九九藏書痛苦的樣子。

她的眼淚滔滔地涌了出拉，伏在床邊，嗚咽著說：「其實我一直以你為榮！」

「膽小鬼！」她摸著腦袋瓜說，眼睛卻追蹤著他的身影。

帶著失望的神情，他轉過身去，背著她。

「你說的我都不懂。」

從此以後，每當她邁出腳步，她總是相信地球會微微升起來迎接她。妹妹給了她這個信念。

兩姐妹來到公園，林于然興奮地在草地上亂跑。

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的答案有多麼糟糕。

「你喜歡天使的嗎？」她摸摸那尊天使。

「其實我是故意的，不過後來我又害怕。我討厭你！討厭你比我聰明。」

「我叫林希儀，你呢？」

「你喜歡母雞嗎？」

林于然搖了搖頭，說：「姐姐，我會死的。」

後來有一天，林希儀從合唱團的練習回來，看到林于然很傷心地坐在窗台上。

他默默無言。

「公園不是天才去的，你該留在實驗室里。」她趴在床上邊打遊戲機邊說。

「姐姐。」她張開眼睛喚她。

「將來當上了鋼琴家，便可以到處去表演了，奧地利、捷克、義大利、法國……」

「嗯！」

那隻綠鸚鵡也真夠勢利眼，來到他們家之後，他只喜歡親近林于然。

當妹妹還在媽媽肚子里的時候，媽媽告訴她，很快便有一個妹妹陪她。妹妹出生之後，林希儀才知道那是個騙局。妹妹不可能成為她的玩伴，她們相差太遠了。

團長杜卓山買了一間新的公寓，這天特地請合唱團里的同學到他家裡開派對。杜太太在團里負責彈鋼琴，是個很嚴格、要求很高的人，大家都有點怕她；反而團長比較和藹可親，像個大孩子似的。

「太好了！」她拉著他的手，說：「我們去溜冰。」

那首歌彈完了，她滿懷欣賞地說：「你很有天份啊！」

「我悄悄學的。媽媽不讓我玩，她怕我弄傷手指不能彈琴。」

「姐姐，你知道綠鸚鵡為什麼叫阿波羅嗎？」

「我了解你這種人。」她說。

「隨便你吧。」她沒好氣地說。

買了溜冰鞋之後，她在商場溜達了一會，最後才施施然買了兩球冰淇淋回去公園。

「我要練習，下星期有比賽。」

她推開房門，看到一座亮晶晶的黑色鋼琴，鋼琴上，放著一尊小小的、陶土造的天使。

「杜飛揚。」

他尷尬地搖搖頭。

「你會玩雙杠的嗎？」林希儀看得傻了眼。

當她推開門之後，發現除了桌子上的生日蛋糕之外，什麼也沒有。這個時候，電話的鈴聲想起，她拿起話筒https://read.99csw.com。林太太在電話那一頭說：「希儀，有一位美國專家來了香港，他十研究天才兒童的權威，明天就要走了。我們和妹妹現在等著見他。你自己吃蛋糕吧。」

林于然用力地搖頭，然後從窗台上跳下來，跑進房間里。

他走在她身旁，默默無語。

「媽媽，我明天要到團長家裡玩，」林希儀站在房間外面說。

「不知道啊！反正她看的書我沒興趣。」

「譬如是E.T.或者叮噹。」

「姐姐，我可以跟你睡嗎？」

「我喜歡有翅膀的東西。」

「母雞？」

「等你比賽完了，我們去溜冰！」

他結結巴巴的，說不出話來。

她忽然明白，沒有人在乎她明天要去哪裡。

「他的鋼琴彈得很好的，是不是當上了鋼琴家？」孟頌恩說。

「因為我不夠聰明羅！」她聳聳肩。

一天午夜，林希儀醒來，發現妹妹爬到她的床上，坐在她腳邊，懷裡捧著一本厚厚的書，神經兮兮的。

大家聽到了天才的遭遇，禁不住一陣嘆息。

林希儀聽得一頭霧水。她已經習慣聽不明白妹妹的說話，畢竟，這個四口之家裡，只有一個天才。

「我有什麼特別？」她盯著他。

「聽媽媽說，你妹妹是個天才。」他說。

「不可以。」她說。

那個冬夜裡，她坐在妹妹的床邊，望著她瘦骨伶仃的小小身軀。

林于然虛弱地笑了，問：「為什麼很久沒見杜哥哥來找你？」

「但你要首先邁出腳步啊！」她臉上帶著蒼白的微笑說。

十二歲那年，林于然因為連續不斷的頭痛進了醫院，醫生診斷出她腦部有一個惡性的腫瘤，無法切除。

「但我更喜歡體操。你呢？你喜歡我彈鋼琴還是玩體操？」他的眼睛期待著她的答案。

「你妹妹剛才看的是什麼書？」

「媽媽帶你去看醫生。」林太太用毛巾小心地幫林于然抹汗。

「又有什麼事？」她有點不耐煩。

「去年，我在法國碰見團長的兒子。」吃甜點的時候，徐可穗突然提起。然後，她說：「你們猜猜他現在做些什麼？」

杜飛揚雙手放在琴鍵上悠悠地彈起來。林希儀靠在鋼琴旁邊，沉醉在他的琴聲里，他的琴聲有一種魅力。

「我也不知道我是喜歡他，還是喜歡彈鋼琴的他。」

林先生走過來，搭住杜飛揚的肩膀，說：「你就是那位小小天才鋼琴家嗎？」

「我喜歡彈鋼琴的你。」她堅決地回答。

「別怕，媽媽在這裏。」林太太把女兒緊緊地抱在懷中。

「你要找媽媽嗎？她很累，剛剛才走。」

林于然雀躍地爬進被窩裡，臉朝著她姐姐躺下。

「那是希臘神話里的一九-九-藏-書個神啊！在希臘戴而菲的阿波羅神殿外側，有一句傳誦千古的銘言：『人啊！認識你自己！』姐姐，你要認識你自己，才能愛別人。」

「我請你也可以。」

她聽說團長的獨生子年紀跟她差不多，鋼琴彈得很出色，拿了不少獎項，應該就是他吧？

那個夜裡，她拿出那雙很久沒碰過的溜冰鞋來，她要在冰雪上再次邁出腳步。

她站住了，定定的望著杜飛揚，說：「我為什麼沒想過呢？她是叮噹，我是大雄。我是人，她不是。」

「我拿了第一名。」杜飛揚說。

她笑了：「人家會笑你的，因為衛生棉也有翅膀。」

「好吧。」

「因為現在我們不一樣了。」她冷冷地說。

「是的，你該好好彈鋼琴，你有天份。」

孤僻的林于然只肯親近姐姐。她畫的圖畫跟正常人並不一樣。當她畫人的時候，她畫的是人體每個器官，還有血管和腸子；當她畫一輛車的時候，她畫的是零件而不是一輛完整的車；當她畫一雙鞋子的時候，她畫的是鞋底。

「才不呢！他在索拉奇藝坊里表演雜耍！想不到吧？」徐可穗說。

「就是所謂天才啊！別人不懂的事，他們全都懂，卻又還要擺出一副苦惱的樣子。討厭！」

「喔，不。」他憨憨地搖頭。

他滿面通紅。

「她很好。」林希儀邊說邊把外衣脫下來。

「妹妹！妹妹！」那隻綠鸚鵡在籠子里不停的叫。

林先生和林太太開了一片五金店，一輩子勤勤懇懇，智力中等，對於自己竟然生出了一個天才兒童，不禁大吃一驚。當天晚上，他們連忙把林希儀畫的圖畫翻出來研究。當他們發現她畫的人沒有分裂成五臟六腑，畫一輛車的時候也沒把車子解剖，可想而知他們倆當時有多麼失望。從那天開始，這兩夫婦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林于然身上，他們唯恐自己毀掉一個天才。

「為什麼？」

「謝謝你。」

林于然坐在一罐漆油上面讀霍金的《時間簡史》，對周遭的一切全無興趣。

「為什麼？」

「我的頭很痛！」林于然喊著說。

她悻悻的掛斷電話，把那個生日蛋糕扔進垃圾筒里，踩了一腳。

要很多很多年之後，她才想起自己當天的答案多麼殘忍。

「我說說罷了，別那麼討厭。」

在那個奇幻的世界里，他把自己掛在鋼索上，凌空飛墜翻騰。

林希儀卻在想，這三個人會不會是跟魔鬼交換了靈魂的？時候到了，就要把靈魂拿出來。

「今天早上我出去的時候，他孩子籠子里的。」林太太對林于然說。

「愛而加的《愛之敬禮》。」

後來有一天，杜飛揚來五金店找她。

歌德的《浮士德》里，浮士德向魔鬼出賣自己的靈魂來交換知識。曾幾何時，林希https://read.99csw.com儀也甘願以靈魂換取智商，她要她妹妹林于然的智商。

「你說的太深奧了，我不明白。」

「今天是我的生日呢！」她生氣地說。

「是嗎？」

「嗯。」男孩點了點頭。

林于然不在草地上，不在球場上，也不在蹺蹺板那邊。林希儀的心涼了半截，一邊找一邊喊妹妹的名字。手上的冰淇淋融掉了，她愈走愈慌。丟失了妹妹，爸爸媽媽一定會殺死她的。她幾乎要哭出來了，忽然之間，她聽到有人喊她。

「喔？」

初秋的一天，家裡只有她們兩姐妹。

「他不喜歡我了。」

「所有人都比我聰明。」她靠在場邊沮喪地說。

「你想聽什麼歌？」

「你好像不喜歡提起她。」

她和他都是頭一次溜冰，沒想到他一學便會，她卻摔倒好幾次。

「我知道。」

杜飛揚尷尬地縮了縮。

她想養一隻綠鸚鵡，就說是林于然想要的。

「姐姐！」

她跑去附近商場買冰激凌，經過一家店的櫥窗時，她被一雙紅色的溜冰鞋吸引著。她走進店裡，穿上那雙溜冰鞋，想象自己在冰上舞姿妙曼，她一直想學溜冰，她知道自己會很出色，在這方面，她會比她妹妹優秀。

這一天，林希儀在朋友那裡借了一張索拉奇藝坊表演的鐳射影碟回家，很仔細地在熒幕上尋找他。終於，她看到了一雙中國人的眼睛。

他抬起頭，朝她微笑。

「喜歡！」

「嗯。」

「這是你想出來的，你不做技安誰來做？」

「你會生我的氣嗎？」

「不要告訴別人你喜歡有翅膀的東西。」她說。

「我去買冰淇淋，你不要走開啊！」林希儀說完之後走出公園。

「你不覺得有個天才妹妹很麻煩嗎？每個人都會拿你來跟她比較。」她泄氣地說。

那一刻，她才明白，妹妹是不可能丟失的。

「阿波羅不見了。」林太太說。

「我倒沒想過。」

「你喜歡溜冰嗎？」她問。

「天才和瘋子只是一線之差啊！」柯純說。

「喔，對不起。」她站了起來。

「阿波羅也是我放走的。」

「但她不會彈鋼琴啊！」她用手指叮叮咚咚的在琴鍵上戳了幾下，問：「可以為我彈一首歌嗎？」

她狠狠地盯著他。

「對。」

「如果是別人，我會。是你，我不會。況且，他本來是你的。」

杜飛揚打開盒子，那是一隻陶土造的杯，杯身上有一雙立體的翅膀。

可是，她沒忘記他的說話。從那天開始，她把妹妹當成叮噹，但她是一個不跟叮噹玩的大雄。漫畫里的叮噹不會長大，她只是沒想到妹妹也不長大。

「你妹妹現在做些什麼，她會不會已經當上了哈佛大學的教授？」葉念菁問。

「姐姐，我想去公園。」

林先生和林太太非常擔心，以為自己生了個有問題的孩子。他們決定帶她去見專家。

他憂鬱地把琴合上，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