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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重逢

第六章 重逢

三個星期之後,她開著她那輛黑色小跑車,吉吉蹲在她旁邊,一人一狗朝著新家駛去。她名正言順地住在榮寶隔壁。
「肉體無法美化靈魂,但靈魂可以美化肉體。」
車子快得好像飄了起來,她在後視鏡里看到榮寶一隻尾隨著她,生怕她出了意外似的。
沈凱旋反倒像愈說愈有興緻,沒理她女兒想不想聽,她繼續說:「當一根小提琴的琴弦被撥動時,便能引起同一個房間里所有弦樂器的共振,即使這個振動微弱到肉耳根本聽不見。但是,最敏感的人都能夠感受到這種共振。當靈魂那根弦被撥動了,身體和愛都會共振。」
「喔,那是個很漂亮的城市,我幾年前去過。」
榮寶咯咯地笑了。
「有個人想見你。」
她抬頭看到陽台上隨意的吊了個燈泡,於是說:「那支燈吊在這裏不是很好嗎?」
「誰是吉吉?」
她把一些日用品放在箱子里。這個時候,吉吉在地毯上緩緩醒過來,走到她腳邊,像一團泥膠,軟趴趴的粘在腳背上。這頭捲毛小狗已經恨老了,步履蹣跚,牙齒早就掉光。徐可穗把他抱在懷裡,吻了吻他,把他放在行李箱旁邊。
「那你什麼時候請我到你家裡吃魚?」她問。
「他好歹是你爸爸,去見見他吧!」
「你是不是榮寶?」她突然想起來了。
「我去澳洲潛水,你呢?」
「她也是這樣說。」她冷冷地說。
「送給你的。」她把一個盒子放在他面前。
搬進去的那個晚上,她在陽台掛了一盞燈,這盞燈是她在羅馬買的,像個酒瓶,不過是沒有底的,燈泡就吊在瓶里。
她掛上電話,擰熄了燈,滑入睡眠里。這些年來,她和媽媽的對話總是那麼針鋒相對。她毫不留情地頂撞媽媽,可是,媽媽從來不生氣,如果她會生氣,那還好一點,起碼證明她們是兩母女。但她不生氣,就像個朋友似的,是隔了一重的。
電話響了起來,是阿姨打來的。
榮寶開一輛墨綠色的越野車來接她。車子穿過熠熠閃光的城市,朝郊外駛去。榮寶住在郊區,那是一間布置得很雅緻的單身男人公寓。這個晚上,他煮了好幾道菜,除了蒸魚之外,其他都是有機食物:有機豆湯、有機番茄和有機雞。雖然有些奇怪,但徐可穗把這一切都往好的方面想。一個追求有機生活的男人,也應該是嚮往靈魂的。
「是葉念菁的生日會,你記得是誰嗎?小時九-九-藏-書候很胖的,架著一副大近視眼鏡。」
她突然對這種母女相聚的方式感到說不出的厭倦。每年一度,在某個城市相見,這哪裡像一種家庭生活?她個是媽媽其中一個小型演奏會,媽媽依然是小提琴家,她是觀眾,末了還得為媽媽的精彩演出激動地鼓掌。
「你長得像你媽媽,很漂亮。像她便好了,像我便糟糕。」徐元浩說。
「喔,是的。」
「是嗎?」榮寶很好奇。
徐可穗答應了去見他。床頭的那支燈擰亮了又擰熄了。她恨他嗎?她是恨他的,可是,曾幾何時,她有點想念這個把她生下來的男人。徐元浩是個富家子,繼承了家裡的大批產業。
沈凱旋笑了:「如果他有靈魂,便不用給我吃,」然後,她說:「可穗,你是個有靈魂的孩子。」
徐可穗淘氣地笑了,說:「他是我養的小狗,十幾年了,他叫徐吉吉。」
那盞路燈高高地亮著,照亮著兩個老去的孩子,也照亮了多少成長的苦澀。
「還有些什麼人?」
「對啊!我又要出門了!這次是去佛羅倫斯。」她對吉吉說。
臨去之前,她蹲在吉吉面前,說:「吉吉,你會愛上我嗎?」
當她告訴榮寶時,他驚訝地問:「你不是住在山頂的嗎?」
那個晚上,她抱著吉吉窩在床上。想到她喜歡的男人只是咫尺之遙,她站起來,一動不動地凝視鏡中的自己。她真的不像她媽媽嗎?噢,她誰也不要像,她像她自己。
「你是——」
他們交換了電話號碼,又拉雜地談了一些事情。她本來帶著一種憂鬱的情緒出門的,可是,這一刻,她望著機艙外面蔚藍色的天空,心中突然有了不一樣的調子。榮寶小時候是個毫不起眼的男生,他有一雙單眼皮,瘦骨伶仃,在團里是個及其平凡的人物,沒想到一下子長得那麼高達魁梧,連那雙本來是缺點的單眼皮都變得迷人起來。她所有心思都忽然飄到他身上,原本估計的旅途變成了遙想無限的時光。
徐元浩臉上閃過一抹難堪,說:「時間過得真快,你都長這麼高了。」
「我記得。」
榮寶去拿了一把梯子來,把那盞天使燈吊在陽台上。燈亮了,輕搖在風中,流曳出來的溫柔,照亮了重聚的時光。他們都長大了。她看著靠在她身邊的這個男人的側面,突然對他感到一股仰慕之情。有生以來,還是頭一次,有一個男人為她下廚。九九藏書
「這裏沒人住嗎?」她問。
「不一樣?」
房裡的燈一隻亮著,她拎了個小皮包出去,回頭跟吉吉說:「不用送了,祝我好運吧!」
她本來懷著極好的心情和媽媽見面。當她們在一家餐廳里嘆著著名的佛羅倫斯小牛排時,沈凱旋看了看眼前這個已經長大的女兒,說:「你長得不像我,你像你爸爸。」
沈凱旋聳聳肩,笑了一下,似乎並不同意她的說話。
「有些地方,一輩子可以去很多次的。」
「愛上你靈魂的那個男人,也會愛上你的肉體,靈魂和身體是一支協奏曲。」
「吉吉看見一定會喜歡的,他可以在沙灘上跑步。」
「你爸爸。」
走出那棟公寓時,她看見隔壁一棟公寓的門上掛著個招租的木牌,上面有個電話號碼。
這天傍晚,窗外月光朦朧,徐可穗亮起了房間里所有的燈,她在衣帽間進進出出,忙著挑衣服,吉吉懶洋洋地看著他春心蕩漾的主人。最後,徐可穗揀了一條牛仔褲和一件薄薄的黑色套頭毛衣。她喜歡這種刻意的低調。她的胸部平坦,所以從來不|穿胸罩,這樣反而有一種她自己覺得的率性。
「我喜歡那個海灘,以後可以帶吉吉去跑步;喔,不,他現在只能散步了,他太老啦!」然後,她又很巧妙地埋怨榮寶說:「都是你不好,讓我看到這麼漂亮的房子。」
「你現在吃的,是這條牛的靈魂還是肉體?」她頂回去。
她擰亮了燈,抱著吉吉立在陽台上,她的陽台跟榮寶的陽台並排,望過去就可以看到他了。
她望著徐元浩,為他的無情而心裏發酸,再也不肯說一句話。
阿姨在那頭盡幫爸爸說好話。她一向是站在爸爸那邊的,她姐姐太出色了,做妹妹的黯然無光。她巴不得嫁給徐可穗的爸爸,只是,徐元浩並沒有愛上她。

2

「算了吧!你去潛水,會有什麼手信!總不成帶一條魚回來吧。」
「我知道你會的。」她掃掃他背上的毛,嘆了口氣,說:「可惜你不是人。」
榮寶若有所思地微笑。
窗外,一抹微弱的曙色開始驅散地平線上的暗影,徐可穗爬起床,擰亮了床邊的一盞小燈。她走下床,把一個行李箱拿到床上打開,然後走進衣帽間,挑了一些衣服,扔進箱子里。她要飛去佛羅倫斯,媽媽約了她在那邊見面,媽媽在佛羅九_九_藏_書倫斯有個演奏會。

7

「太可惜了!」她看到那棟公寓前面的草地已經荒蕪了,只有一盞高高的路燈孤單地亮著。
徐元浩和沈凱旋在巴黎認識,徐可穗九歲那一年,他們離婚了。
「他沒來。可能太忙了。他現在是歌星,你大概知道吧?」
「你去哪裡?」
「我妹妹,不過我們的血緣是不一樣的。」
「每個人看上去都不錯。」她無意中提起了柯純,「柯純以前不是像個男孩子的嗎?現在像個女孩子了。」
徐元浩的頭髮都差不多禿掉了,已經是個老男人。她坐在他面前,臉上沒什麼表情。
到了酒吧,她看到榮寶喝π水,她也湊興要了一瓶。
「你說的是你的時間還是我的時間?我的時間實在太漫長了。」她盡量不帶半點感情地說,彷彿坐在她面前的是個陌生人。

6

她把一串鑰匙拋過去,說:「萬一我忘記帶鑰匙,也不用爬上來。」
從小到大,她幾乎哦在那更是一個人在半夜裡或者早上醒來,孤伶伶地拖著行李箱在每個城市之間流浪。家庭,對她來說是個多麼陌生而凄涼的字眼。
飯後,他們走出陽台,陽台外面,是個沙灘,站在那裡,可以聽到夜裡的海浪聲。
「你不看看是什麼東西嗎?」
「你了解你的小提琴比我多!」她訕訕地說。
「別又跟我談你的音樂了!」她不耐煩地說。
「以後怎麼聯絡你?」她問。
「我已經第三次去了。」
聽到柯純的名字時,他臉上有了微妙的變化,接著問:「秦子魯呢?」
「你幹嗎開這麼快?很危險的!」他調低車窗向她喊叫。
「我真的帶了一條魚回來。我和隊友在海底打了一條石斑魚,有好幾公斤重,每人分了一些,我那一份放在冰箱里,還沒吃完。」
她把行李箱合上,掃了掃吉吉背上的毛,又吻了吻他,說:「我走啦!不用送了。」
「那支燈呢?你放在哪裡?」她問。
「佛羅倫斯。」
榮寶認出她來,說:「很久沒見啊!」
她朝他微笑:「你以後多點請我吃飯便好了!」
「我應該感謝你賜給我靈魂嗎?」用嘲笑的語調,她說。
「我知道你很想去。可是,我也沒辦法!我不在身邊的時候,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啊!你要知道,你已經不九-九-藏-書年輕了。以狗的年齡來計算,你是『狗瑞』啊!嗯,我知道你會想念我,我也會想念你。不要羡慕我可以到處去,我不知道多麼希望能像你,啃一條骨頭就心滿意足。你明白嗎?用兩條腿走路的,都是不容易滿足的動物。」她看了看吉吉,他用那雙深褐色的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她。
回來后第二天,她打了一通電話給榮寶,很輕鬆的說帶了一些手信給他。
「我是徐可穗,記得我嗎?」
第二天,她按著那個電話號碼打去,放在還沒租出,於是,她很快成為了那間公寓的主人。
「喔,謝謝你。」
她拖著沉甸甸的行李走出房間。多少年了,她常常這樣跟吉吉說話,彷彿他是個人似的。可是,就在今天,她回頭望的時候,發覺吉吉站在床邊顫危危的,已經無力跳下床去跟在主人身後。他已經老得不像話了。她放下行李,走到床邊,把吉吉脖子上的金牌解下來,隨便丟在一把椅子里。
她看著這個老去的男人,生他的氣,也生自己的氣。她曾經多麼崇拜爸爸,多麼渴望他的關注?時光已經無可贖回地喪失,多少年了,她一個人孤伶伶地住在那幢大屋裡,渴望一個慈愛的懷抱時,那個懷抱卻棄絕了她。她變成一個情感結巴的人,總是錯愛一些男人,總是害怕她愛的人會離開。
「笨蛋!我說的是人類!」她說。
榮寶轉臉過來的時候,她的眼睛連忙瞥向遠方,不至於讓自己看起來太渴望愛。然後,在適當的時候,她提出要回家去了。她總是很會在適當的時候離開,那便不會被拒絕和嫌棄。

5

「我前天晚上才剛剛見過以前兒童合唱團的同學。」徐可穗說。
「誰?」她奇怪地問。
「丟空很久了,這一帶的交通不方便。」
榮寶走出陽台,靠在欄杆上,說:「有什麼要幫忙嗎?我會修水喉和電器的。」

4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會傷害我自尊心的?」她沒好氣地說。
「我已經忘記了他的樣子。」她賭氣地說。
「不過,他倒是個很有學問的富家子。」沈凱旋常常這樣說。她總是努力要證明自己的品味優秀。
「自尊不是建立在外表上的。」她啜飲了一口紅酒,說。
「她變瘦了,變漂亮了。」
「如果像我,你會漂亮很多。九_九_藏_書」沈凱旋說。
窗外的燈一盞盞熄掉了,徐可穗擰亮了床邊的燈,打了一通電話回去給吉吉,雖然他沒作聲,她知道他在那一頭聽著。她學著沈凱旋的語氣說:「吉吉,你是個有靈魂的孩子!」
車子穿過浩大而高遠的寒夜,停在公寓外面,她關掉引擎,獃獃地坐在駕駛座上。榮寶的車駛來了,他匆匆走下車,走到她的車子旁邊,緊張地問她。她兩條腿不停地發抖,牙齒在打顫。他打開車門,把她拉出來,雙手扶著她。她像失落了靈魂似的,投向面前那個懷抱。
然而,無論怎樣假裝無情,一種凄然的感覺還是從她心底湧起。既然他以前不要她,現在又為什麼來找她?她太了解這種男人了,他們自由自在生活了幾十年之後,忽然記起自己是個爸爸,而且好像還沒盡過做父親的責任,於是想做一點什麼來彌補自己的過失,讓良心好過一點。
「喔,是的。」榮寶打開盒子,看到那盞燈,客氣地說:「很漂亮,謝謝你。我都沒帶什麼手信給你。」
「他十幾年都沒見過我了,找我幹什麼?」她的聲音微微顫抖。

3

「在客廳。」
清冽的目光到處浮著,她開著那輛跑車,高速地朝郊區駛去。半路上,一輛車追上來,跟她並排,那是榮寶的越野車。

1

「你以為男人會把女人的靈魂和肉體分開嗎?我可不可以跟他說,我的肉體不漂亮,但我有一個非常漂亮的靈魂!你來愛我吧!」
上機前她在機場的書店看書,書架旁邊立著一個男人,背著個大背包,全神貫注地低著頭看書。她覺得這個人很面熟,一時之間卻想不起是誰。她一邊翻雜誌一邊偷偷看他。那個男人發覺自己被人偷偷注視,不期然抬起頭來。
她沒停車,繼續加速飛馳,把他甩在後面。
他好像聽得懂似的,依依不捨地望著她。

8

吉吉搖了搖尾巴。
「喔,孟頌恩啊!林希儀啊!柯純啊!」
第二天,她在烏菲茲美術館附近買了一盞小小的吊燈,燈罩是波提切尼名作《春天》里一個長著翅膀的胖胖小天使。她提著燈,穿過佛羅倫斯的暮色回到酒店房間,插上插頭,擰亮那支燈。她為它想到了一個落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