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明信片
「農場？」
「他不在了。」她說。
「真巧！我們住在同一層。」她說。
她終於明白徐元浩為什麼在十四年之後想見她，也終於明白那天的他為什麼那樣蒼老。她不應該向他發脾氣，那是父女最後一次見面。她以為以後還有機會。
在香港的時候，她就住在榮寶的隔壁，現在和榮寶，是同一層樓，相隔了十幾個房間，距離比起在香港好像遙遠一些，然而，這個距離又比在香港更令她心跳得快。她想像在十幾個房間之外的那個男人，也許還沒睡，也許和她想著同樣的事情。異鄉的晚上，她被一種戀愛的渴望擁抱著。
不久之後，她收到律師的通知，徐元浩把所有的遺產都留給她。
她終於說：「爸爸。」
榮寶的幾個朋友，飛了去沖繩潛水，只有榮寶一個人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留在東京。起初她以為榮寶是為了她而留下，漸漸她發覺榮寶似乎是在東京找一個人，找一個他自己也不知道會不會出現的人。
她望著窗外，大海的那邊有一豆亮光，也許是一艘夜航班吧。這是個奇異的晚上，天堂和地獄同時降臨了，先是她爸爸，然後是榮寶，一個男人令她哭，另一個令她笑。
「開你的車還是我的車？」
「奇怪？」他接過徐可穗摘下來的南瓜，放進身邊的竹簍里。
夜裡，她打了一通電話給遠在德國的媽媽。
「他過身了。」阿姨在電話那一頭嗚咽著說。
「除了小時候外國筆友寄來的明信片，我已經很久沒收到過明信片了。」他說。
3
後來，他們又去了代官山。她在《愛戀東京手冊》上知道有家『Petit Loup』的毛毛熊專賣店，人客可以定購『個人專屬毛毛熊』，熊身上可以縫上紀念的年、月、日及個人姓名，並附上製https://ｒead.９９ｃｓw.cｏｍ作證明書，但要兩星期才做好。
「你以後開車別再開那麼快，很危險的！」他說。
她坐在前排，車子開走的時候，她跟他揮了揮手，便轉過臉去，她習慣不做揮手揮到最後的那個，她喜歡在別人的視線里消失，而不是讓別人在她的視線里消失。
她從來就不相信自己值得被愛。
然後，她問：「我可以怎樣報答你呢？」
「旅行的時候，有些事情可以例外。」他笑笑啜飲了一口清酒。
這天，榮寶在她身旁走過的時候，她說：「昨天晚上謝謝你！」
「你找到鋪位了沒有？」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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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媽什麼也不會種。」她說。
可是，榮寶是不一樣的，她希望這一次不會再退縮。
夜裡，榮寶回來之後，打了一通電話到她房間。
「今天不行啊！我今天要去農場。」
「那就拜託你了。你可有興趣跟我合作？」
只要榮寶記得幫她拿毛毛熊，那麼，無論他在東京待多久，也無論他心裏想著誰，她還是在他的記憶里佔據了一個位置。
她連最後一個懺悔的機會都不肯給出來，她是個多麼殘忍的人？她不能原諒自己。
沈凱旋沉默了，兩母女就這樣隔著海角天涯悼念一個在她們生命中出現過，永不會在記憶里消逝的男人。
他是個好人，只是並不適合當爸爸。他骨子裡是個浪子，她深深知道自己也有這種遺傳。
第二天，她連忙訂了去東京的機票和旅館，就是榮寶住的那一間。她有個非常漂亮的理由去東京。她一直夢想開一家精品店，既賣傢具也賣衣服、精品、雜誌和書，全都是她從世界各地搜羅回來的品味。她可以去東京看看有什麼好東西。
他點了點頭。
「你每個禮拜都來
九_九_藏_書的嗎？」回來香港的那天，她先去接了吉吉。傭人說，阿姨找了她很多次，似乎是急事。
她多久沒說過這兩個字了？
2
她的心突然慌亂了起來，卻故作冷漠的問：「他有什麼事？」
「是嗎？喔！我正想去東京呢！你什麼時候出發？」
「你很煩呢！」
「她是個很出色的音樂家，但不是個出色的媽媽。」
早晨的微光碟機散了長夜的黑暗，她爬起床，洗了個澡，換了衣服，帶吉吉到海灘去散步。這是個不能游泳的海灘，水太深了，浪太大了。自從搬來這裏之後，她喜歡每天早上帶著吉吉散步，因為榮寶每天這個時候也會在海灘上跑步。她和吉吉散步的速度自然趕不上榮寶的步伐，那便可以看著他在她身邊來來回回了。她喜歡這種感覺，就像這個男人在她心靈的鏡頭裡走過去之後又退回來，這中間就有了一種期待。
「我幫你想想辦法吧。」他滿有把握地說。
她挑了一隻黑色的毛毛熊，熊背上縫上這一天的日期。
她等他已經幾個鐘頭了，本來很想約他出去吃碗面或是什麼的，此刻卻識趣地說：「坐了大半天的飛機，我累壞了，你明天有時間嗎？我們可以一起出去逛街。」
「裏面的資料很豐富，我想，你會用得著的。」
「我可能不會待在東京兩個星期，寄回去，我又怕寄失。你呢？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去？」徐可穗說。
榮寶看了看，那是一本旅遊書，書名叫《愛戀東京手冊》。
「好啊！」
「你吃的東西也真奇怪。」她一邊摘南瓜一邊說。
「我還沒決定。」
行李箱攤在床上，吉吉趴在床邊。
「開店的事，進行得怎麼樣？」他問。
等到幾天後，她才懶洋洋打電話給阿姨。
她壓根兒不相信。對方一定九_九_藏_書是個女的，才會那樣盤踞在一個男人的心頭。她忽然覺得難過，充滿想擁有他的嫉妒和憂愁。
「今天晚上，他攬著我呢！我是說榮寶啊！可惜你看不見。」徐可穗抱著吉吉在床上，說：「但是，他沒有吻我啊！他像攬著個朋友那樣攬著我，叫我不要哭，根本沒把我看作是女孩子。」
「誰？你說誰不在了？」
「星期五。」
「我是說你吃的，還有你的生活非常健康，像個三十歲以上的人，一點也不像你的年紀。」
榮寶爽快地答應了。
「小時候我家有一片農地，媽媽喜歡種植，我們吃什麼便種什麼。吃完西瓜變用西瓜核再種西瓜，吃完檸檬又種檸檬，媽媽還會種玫瑰，她種的紅玫瑰特別大，特別漂亮。」
「種菜的時候，我會想起她。」他說。
她在路上無意中發現一家專賣明信片的店，名叫『Billboard』，裏面有六千種以上的明信片，她挑了一大疊。
隔天，她送了一本書給榮寶。
榮寶完全相信了她。
「下星期我不能來。我跟幾個朋友到東京玩。」
「我請呢吃早餐吧！」
「這起碼是個開始！」她朝吉吉說。
「我又要出門啦！你要暫時回大屋去了。」她說。
「到底有什麼事？」
第二天上午，她和榮寶已經在吉祥寺了。
阿姨找她，說不定又是爸爸想見她，她才沒興趣理他們。
「我媽媽有時候會寄給我的。」
「但她會拉小提琴，這不是每個媽媽都做得到的。」
榮寶不知道怎麼推辭，她的夢想變成了他們兩個人的夢想。想到以後更可以朝夕相對。她陶醉地笑了。
「就是你帶我去的那家酒吧附近，但我沒看見有空的鋪位。」
「你猜在東京發生什麼事呢？」她咬咬手指頭，問吉吉，說：「兩個人單獨在外面，真的很難說！」
「那我們要趕緊籌備了。」她說。
「我的
九九藏書精品店也準備賣一些健康食品，就這樣決定吧。」
「那麼，我下星期也要來，我一直想種冬瓜！我喜歡吃冬瓜盅！」
「是個有機農場，我種了一些南瓜，今天正好收成。」
「用不著報答的。」
離開律師行的時候，她走在街上，只覺得內心一片荒涼。她是否太無情？她連一滴眼淚都擠不出來。
「是用來吃的。」
「你為什麼現在才回電話？」阿姨沙啞著聲音說。
「當然可以。」
她滿懷希望的來到東京，抵達旅館之後，她先問問櫃檯榮寶住幾號房，然後要求同一層樓的房間。
那個農場就在附近，榮寶種的南瓜已經長得夠大了。
他笑了：「我的比較安全。」
東京之行，變成了為新店搜購貨品。五天之後，她離開了。她本來不急著回去，但她知道在適當的時候離開才會令人懷念。登上往飛機的專車時，她跟榮寶說：「記得幫我拿毛毛熊啊！」
他咯咯地笑了：「我想開健康食品店。」
「其實她很好啊！」
「你想找哪一區？」
「我買了兩本。」她說。
榮寶星期五齣發，她訂了下星期一的機票。
「你爸爸——」
夜裡，他們在新宿一家居酒屋吃飯。榮寶點了一瓶清酒。
「是癌症，已經發現一段時間了。」阿姨說。
「可惜萬聖節已經過了，不然，可以用來做南瓜燈籠。」她說。
「我也想去看看。」
「我？」
吉吉依依不捨地望著他的主人，彷彿知道又是離別的時候。他跟別的狗兒不同，十幾年來，他沒有離別焦慮症，因為離別在他和徐可穗之間不過是一種過生活的方式。
「嗯。」
爸爸真的不愛她嗎？兒時，他總愛把她抱在膝頭上看書，一看就是幾小時。她喜歡看書，也是因為爸爸。隔了十四年無法彌補的光陰，這一幕依然留在她童稚的記憶里。
「沒有啦！」他聳聳肩。
她喜歡榮寶常read.９９ｃsｗ.ｃom去的那家酒吧一帶，接近鬧市，又自成一角，附近都是些有品味的店。而且，在那裡開店，可以常常見到榮寶。她就是這樣一個人，一旦喜歡一個男人，她會投入到連她自己都吃驚的地步。如果對方對她無動於衷，她會鍥而不捨。當對方愛上了她，她反而會退縮。
「對啊！我一個人一定應付不來。你的品味也很不錯呀！雖然沒有我那麼好。」
她太恨他了，他從來就沒有給她時間，以前沒有，以後也沒有。她以前沒有機會向他撒嬌，以後也再沒機會原諒他。
「你到時候怾幫我拿我的毛毛熊嗎？」她問。
「你住哪家酒店？到了東京，如果有時間的話，我或者可以找你。」
九歲那年的中秋，徐元浩答應來接她。結果，她在合唱團的練習室外面等了又等，也見不到他，最後跟了孟頌恩回家。從此以後，她決定不要對爸爸有任何的思念，這種思念是註定會失望的。
她愣住了。
她握著話筒，一句話也沒說，沒流過一滴眼淚。
「放在我的店裡賣也不錯。」她說。
「你在東京是不是要等什麼人？」終於，她問。
徐元浩不是忽然記起自己是個爸爸，而是想在臨死前贖罪，但她沒容許他這樣做。她只是想看見他痛苦和內疚，惟有這樣，才可以補償她這十四年來失去的父愛。
「你不是只喝π水的嗎？喝酒不健康的。」
「正在找鋪位，你有沒有辦法？」
「你懷念你媽媽嗎？」她接著問。
「就是啊！」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累。
她總覺得榮寶心裏有個人。她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只是大概猜到那人和榮寶的感情是不穩定的，也許還未開始，也許已經結束。一個戀愛中的男人，不會有榮寶那種落寞的神情。
她懷著這樣的甜夢滑入了睡眠。
「我們並沒有選擇自己的父母，也沒有選擇自己的樣子。」她從來就不喜歡自己的外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