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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在她身邊,坐著閱讀新出版的推理小說的年輕女子、翻閱百科全書的小學生和專註于雜誌八卦新聞的老人,他們能理解喬子的處境嗎?能想象嗎?在手臂可以相互碰觸的距離內、聲音可以聽見的範圍內,他們能想象出竟有那樣的生活嗎?
事實上倉田的父母也很反對。但本間認為喬子預料到了這種反對,所以故意裝出退縮的樣子。這一點從倉田的說法中得到了印證。
本間的腦海中浮現出和也的臉和他說的話。那個青年對喬子的印象不也是一樣嗎?
「我可是來歷不明的女人呀。」
本間認為那不可能。當時的喬子應該很幸福,絕對不會對未來有灰暗的預感。她是因為幸福而流淚。
「還糾纏說,你父親應該跟你有聯繫吧?告訴我們他在哪裡。儘管喬子推說不知道,跟父親已經沒有關係了,對方還是不走,甚至到我們店裡到處亂說少奶奶的娘家欠錢不還,害得我們損失了一筆銀行的交易。」
「半夜會來敲門窗威脅,也會到她父親的公司和親戚家騷擾,她母親因此而精神衰弱,甚至可能想過全家人一起自殺。喬子也生活在恐懼之中。」
丈夫再也不會跟她在桌子下四足相碰,也不會起身來到她的身旁。他整個人開始向後退。
「因為始終無法跟父親取得聯絡,不知道他在哪裡,所以葬禮只有她一個人出席。」
「我們也跟律師商量過,但就是不可能。因為依法來說喬子沒有清償的義務,所以按說也不會因父親的債務而困擾,當然也就不會被討債公司騷擾,自然就不能提出申告。就算對討債公司提出禁止令,不准他們糾纏喬子,但因為我們是做生意的人家,也沒法阻止他們裝成客人上門。她父親借錢是事實,對方到處宣傳,我們也不能告他們詆毀名譽。」
倉田也說過,他們結婚是在四年後。喬子是否以為,經過四年的歲月,討債公司的人應該放棄了?
「身為父親的他已經筋疲力盡了吧,連跟女兒一起重新過日子的力量都沒有了。我想,男人其實很脆弱,比女人還要脆弱。」倉田一臉正經地說完這些,他看起來像個超齡的中學生一樣。
但是繼續交往下去,倉田的想法也跟著改變了。
本間從倉田手中接過紙片和雨傘,道謝后順便問起了頭上的稻草繩結。
本間沉默地點頭。倉田拿起打火機準備點煙的手勢,似乎在追逐著銜在嘴裏的煙頭,本間這才發覺他的手在顫抖。
「你不知道?」
「淚橋,喬子聽了也覺得很難過。」
但是這樣就能理解了,新城喬子為什麼需要新的身份,為什麼假冒別人身份的計劃想得那麼周到。
「是為了調閱公報嗎?」
本間所想的就是這麼回事。關根彰子和新城喬子,你們兩人是背負著同樣辛苦的人,背負著同樣的枷鎖,被同樣的東西追趕著。
「以喬子所處的情況,她實在忍受不了七年吧?」
這也難怪,這樁婚姻的確很短。
「那是因為她人長得漂亮,頭腦又好吧?」
「之後喬子變成怎麼樣,我就不得而知了。」倉田語調哽咽地說,「不過結婚時喬子說一定要通知一個人,還特別寄了明信片,是她在名古屋打工時,很照顧她的一個前輩。那個人的住址我還留著,只是說不定搬家了。」
倉田舉起一隻手遮雨,稍微想了一下。
「我現在都還忘不了,」倉田緊握放在腿上的雙手,望著門外下個不停的雨說,「喬子趴在圖書館的桌子上,眼帶血絲地翻閱著公報,為了確認有沒有類似她父親的人死去……不,不是這樣。」倉田的聲音像是被鞭子抽打一樣,充滿了痛苦,「而是喬子一邊在心裏喊著『快死吧,乾脆死了吧,爸爸』,一邊翻閱著公報。那是自己的父親呀,卻在心裏求他快點死。我實在是受不了了,當時我第一次感覺到喬子的膚淺,我內心裡的堤防因此崩潰了。」
但是他也很明白倉田的話。倉田現在https://read•99csw•com回首過去,試圖從任何蛛絲馬跡中找出深切的意義,來沖淡自己因為無法保護喬子而產生的懊悔,以減少內疚。他企圖讓自己以為,喬子對未來感到不安,好自圓其說:那是命運,他不得不跟喬子分手,他無法扭轉命運。只要這麼想就好了,何必強求不幸。
「可是當時根本不知道喬子的父親在哪裡。」倉田的聲音越來越低。
「是嗎?」
「難道喬子不能代替父親申告破產嗎?」
當時倉田說要將喬子介紹給父母,邀請她到家裡玩,喬子都堅持拒絕。
父母的戶籍上就必須記載除籍的事實,寫上一行「于xxx建立新戶籍而除籍」的說明。
但眼前卻有地獄等著他。
不對,早在從郡山趁夜逃跑之前,她父親為什麼不先申告個人破產呢?奉間想,是因為缺乏這方面的知識吧。溝口律師也曾經說過,這就是當年的情況。不管是在自殺前、被殺前、逃跑前,請先想到破產的方法。
「說得……說得也是吧。但不只是那樣,漂亮的人到處都有。可是只要跟喬子在一起,我就……該怎麼說才好?我就覺得自己能夠獨立,很有自信,有種受到信賴的感覺,覺得自己有能力保護喬子。我是說真的。」
當時倉田二十六歲,還能抱有如此單純的想法。
但是有個問題,本間也很清楚:失蹤的宣告要從最後一次看見本人或有其消息算起,經過七年才生效。
你們兩人竟是同類……
「因為一年都沒出事,應該沒問題了吧,他們不禁把戒備心放下了。夫妻兩人先去拜訪最早投靠的親戚家。由於父親傷勢不重,多少也存了些錢,一家三口計劃到名古屋重新開始。」
「拜託你,爸爸,拜託你死了吧,爸爸。」
「喬子並沒有借錢,借錢的人始終是她的父母——大部分都是她父親的債務,不是嗎?照理說,討債公司不應該逼迫為人子女的她還錢。這一點,法律不是明文規定禁止嗎?」
手上玩弄著好不容易點燃的煙,倉田點頭說:「我和喬子工作的那家旅館的少東家認識,通過他的介紹,我認識了喬子。他說喬子人長得漂亮,氣質好,工作又認真。一見面,果真是那樣的女孩。」
倉田似乎找到了埋藏在內心深處的回憶,眼神變得溫馨柔和。
但是被他離棄、只剩一個人的新城喬子,並不認為讓她捲入不幸的是命運。
法律認定債務屬於負債者個人所有,因此不管是負債者的妻子還是女兒,部不能代其提出個人破產的申告。
「我們住在賢島的飯店,很不巧一整天都很陰霾,一點也看不見英虞灣美麗的夕陽。我院反正以後機會多得是,兩人在房間里休息。在半夜兩點左右,喬子起床,站在窗邊,我叫她,她說月亮好漂亮……」
倉田像個即將哭出來的孩子一樣,嘴角微微地抽|動。
倉田低聲說:「是嗎?」
等了約五分鐘,倉田拿了一張紙片過來,另一隻手則拿著一把傘。大門開關之際,可以看見一輛紅色三輪車放在白色石頭鋪就的路面上,大概是他女兒的。
對於這意外的提問,倉田微微一笑說:「可以的話,大家都不必辛苦了。就是因為不行,喬子才會那麼痛苦。」
「昭和五十八年(一九八三年)的春天,她十七歲,應該還是個高中生吧。」
本間回答:「感覺很神聖、很舒服。」
「就像行屍走肉,好像身體裏面裝滿了廢水一樣。說來殘酷,卻是事實,她真的是這麼形容的。她母親自己也這麼說過。」
倉田像是被牽引般地點頭說:「我們的律師也說過,不妨調查喬子的父親是否已經過世,因為那種領日薪的勞工很容易暴斃猝死。」
一位當地名流的少爺和一個旅館服務員。倉田一開始恐怕只是抱著玩玩的心態。本間委婉地詢問,倉田才有些難為情地說:「你說得沒錯。起初我只想,有個不錯的回憶就好。」九_九_藏_書
分手前再一次點頭致意時,本間發現倉田的眼睛是濕潤的。也許是錯覺吧,也許是他希望這樣,所以看到了這樣的景象。
本間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大概是喬子母親被迫到賣春組織工作期間,也被迫吸毒了。
「沒考慮過破產的手段嗎?」本間問,「當然不是喬子破產,而是找她父親出來,讓他個人破產。包括四年的利息,欠的債大概已高達千萬元了吧?這不是一般上班族付得出來的金額。只要申告馬上就會被核准。」
一如尋找當時的月亮一樣,倉田抬頭看著霧雨。
「你們去找過嗎?」
當時律師提議過一個解決方法。
「是的。」
公報上有記載身份不明死者的欄目,叫「行旅死亡者公告」,簡單說來,就是列出客死異鄉的民眾,記錄特徵與死亡日期、地點等信息,如「籍貫、住址、姓名不詳,年約六十歲到六十五歲的男性,身高一百六十厘米,瘦弱,身穿卡其色工作服,長統靴……」。因為搜查上的需要,本間經常調閱這類資料,也有過徘徊在無名墓碑林立的荒涼墓園的經歷。
因為母親沒有回來,喬子也知道事情不妙。她立刻將名古屋住的地方退掉了,把工作辭掉了,然後使用之前為了預防萬一,跟母親商量好的聯絡方法,靜觀其變。她將信寄到東京的某個郵局信箱。
交往的時候,主導權通常都握在和也手中。無視父母的反對強行訂婚,也是出於和也的意思。知道其個人破產的事實,儘管錯愕狼狽,但和也還是沒有通知喬子,反而代替她主動追查「錯誤信息」的來源,完全像個全權大使一樣。
「對了,你知道喬子是福島出生的人。」倉田繼續說下去,好像想到了什麼,「沒有見過廣闊的太平洋。因此我開車載她到英虞灣時,她很驚訝,說居然會有這麼平靜的海洋,簡直就像湖一樣。我說不是這種海就沒法養殖珍珠,她笑著稱是。那是結婚前的事了,我們去訂做項鏈。那時候看什麼東西都很感動。」
「他們也不會進行留下證據的威脅,所以難以應付。喬子、我和我的父母都快崩潰了,我們家的員工也有好幾人辭職了……」
這樣做終於有了結果。搬到伊勢半年後,她父親打來了電話。不知道是一個人逃了出來,還是因為身體搞壞了,人家不要他了,總之他脫離討債公司,自由了。他聲音沙啞,毫無精神,問一句回一句地回答喬子的詢問,也不聽喬子的勸,堅持不肯來伊勢……
這結局簡直是抽到最壞的簽。
昭和五十八年?本間想起澤木小姐跟他說過的話。
和也和倉田知道自己再怎麼努力,在父母面前也抬不起頭來,所以在長大成人之後,一方面踏上父母設計好的人生道路,一方面也需要能依靠自己,能讓他們認清自己的能力、可以好好庇護的對象。
他說是淚橋——位於山谷的東京貧民區。
如果能確認她父親的死亡,就能立刻進行放棄遺產的手續。喬子先全部繼承她父親的負數遺產,然後再自己申告個人破產就行了,效果是一樣的。
新城喬子應該也很清楚這樣的狀況,因為她曾經跟父母一起過著逃亡生活。但是——
這就是倉田提到喬子時,會變得神經質的原因吧。
「噢,這是本地的風俗。」倉田笑著說,「一整年都會掛著稻草繩結,像我們店裡就寫著『千客萬來』。」
「離開親戚家時,夫妻倆被拖進車子,帶到地下錢莊辦公室之類的地方。這件事我也是聽喬子轉述的,詳細情形不是很清楚……」
利用這條線索,討債公司的人帶著本金加利息的債權又追了上來,這是喬子做夢也沒有想到的吧?於是逃亡,全家人分離。
「她心中只期待父親還活著,仍繼續寄信到東京的那個郵局信箱。」
這跟和也說的很類似。
「不久,喬子便抱著母親的骨灰,離開了名古屋。」
「我跟她說,去照照鏡子,九九藏書看看自己的瞼!」倉田結巴地說,「簡直像個女鬼。」
父母欠的債,身為子女當然有清償的道義責任,更何況你現在又是大戶人家的少奶奶了……
怎麼回事?你們兩人就相當於是同類相殘。
過了一年這樣的生活,和父親之間只能依靠書信和電話聯繫。但有一天,父親出了車禍,喬子的母親只好到東京去。
「她家趁夜逃跑,是因為住宅貸款嗎?」
「找過了,拚命找過了。」
「債主強迫喬子從事特殊行業?」
「她其實很迷信,隨便往牆上釘個釘子都擔心會不會衝到鬼門,有所忌諱,常常嘴裏念念有詞地祈禱……」
倉田舉起戴著婚戒的左手,擦了一下嘴邊。
其實想一想,栗坂和也和倉田康司很相似。他們出生在富裕的家庭,在學校都是優秀生,不辱沒父母,在社會上維持一定的體面,風度翩翩,擁有強過一般人的能力。而這種出身好、教養好的青年,在內心深處總是隱藏著對父母的抗拒——並非不良少年用暴力表現的那種陰暗面,而是面對強勢的父母,面對給予自己幸福童年、為自己安排理想人生的父母所產生的對抗心理。能夠緩和他們對父母的抗拒心理,取代再怎麼正面對決、終其一生也贏不了的父母,讓他們有信心的人,不就是像喬子這樣的女性嗎?
「最後一次電話,好像是喬子的爸爸打來的,說是長途電話很貴,一下子便掛斷了。」
沒有鬧出暴力糾紛,警方也不會出面。任何情況下都是這樣,因為警方的原則是不介入民事紛爭。
「她跟我一起出門,除了新婚時期旅行的九州島外,就是周末偶爾到合歡里附近打打高爾夫球。畢竟我們只有三個月的婚姻生活。」
喬子說她母親的遺骨輕得驚人,她用筷子撿骨時,碎骨很容易便散成骨灰飄落。
一九八七年九月,距離入籍不過才三個月。這就是新城喬子對玫瑰專線說的「因太過年輕而失敗收場」的婚姻真相。
「討債公司的人不斷逼迫她的父母說出喬子的下落,但兩人都堅持裝作不知情。」
聽見本間提問,倉田捻熄香煙抬起頭來。
「喬子說這種事不能隱瞞,於是對我坦白了自己家發生的一切。就是我剛剛說的那些。我更愛上她這種潔凈的性格,她並不以此為恥。她是我選擇的女子,我可以抬頭挺胸地說,我沒有選錯。」
「是勞工聚集的地方吧。」本間道。
「首先宣告喬子的父親失蹤,如此一來,在戶籍上她父親會被認定為死亡。然後喬子到民事法庭申訴,要求放棄父親財產,這種情況下,債務己使遺產成為負數。這樣就行了。」
「我是真心愛過喬子,我可以發誓是真的。」說了這一句,似乎已心滿意足了,倉田閉上了嘴巴。本間想不能再待了,簡單打聲招呼便轉身準備離去。
本間的腦海里浮現出圖書館閱覽室里安靜的一角,有為考試用功的學生、和朋友輕聲討論功課的女孩、悠閑翻閱雜誌的老人、來此小憩的疲憊上班族,其中還有死命查閱公報的新城喬子的身影。她彎著瘦弱的脖子,時而舔著乾燥的嘴唇,眨著疲倦的眼睛,甚至能想到她不時撫摸眼皮的樣子。她不停地翻頁,本間幾乎連翻頁的聲音都能聽見。
「就是這裏。」他遞出紙片的同時,也伸出了傘,「你應該沒有帶傘吧?不嫌棄的話拿去用吧,應該沒有必要帶回東京,就請捐給車站當愛心傘好了。」
當然,這也許是喬子的掌控使然。雖說才二十齣頭,但當時隱藏在喬子瘦弱身軀里的精明幹練,恐怕是出身溫室的倉田等人望塵莫及的吧?
這是倉田第一次親口對相處甚短的前妻說出親昵的話語。
喬子停下了翻頁的手,猛然抬起頭。從隔著桌子坐在對面的新婚丈夫眼中,喬子看見了責難的眼神,彷彿視她如掉落在路邊的髒東西。
「當時喬子問她父親住在哪裡。她父親回答了。不知他怎麼說的,喬子說她聽了十https://read.99csw•com分難過。」
「拜託,你死了吧!」
「於是我帶著喬子上東京,從那個親戚家開始調查她父親的下落,還去了圖書館。」
喬子對倉田說,她母親整個人都變了。
「變得很想將喬子佔為己有。」他想了一下措辭,然後這麼說。
倉田用他的熱忱和愛情說服了雙親,兩人終於能夠結婚,那是一九八七年六月的事。
因為她在報紙廣告中看到,伊勢市內的旅館提供食宿,招募服務員。
她的戶籍也迂迴郡山原籍,這可以從謄本上得到印證。總之危險已經擺脫了,但第二年她卻在大阪上班,這表示她還是害怕繼續留在名古屋。
「但是稻草繩結卻阻擋不了討債公司的人。」
喬子就是最合適的人選,不是嗎?
她父親被迫簽下含利息的新借據「金錢消費借貸契約」,在討債公司的監視下為他們工作。她的母親也被帶到福島的一家與討債公司聲氣相通、有黑道背景的陪酒女郎派遣公司——實際上就是賣春組織。大約一年後,她母親好不容易趁其不備逃了出來,她當時的遭遇簡直就跟在監獄服刑沒兩樣。
「我想問個奇怪的問題,喬子對山梨縣熟嗎?」
「這個嘛……你是說有沒有去旅行過或是有朋友住那裡嗎?」
「於是他們決定分開住。她爸爸一個人,沒有說清楚去哪兒了,總之在東京,大概是山谷一帶吧,假裝成勞工。喬子和母親來到了名古屋,住在便宜的旅館,母親到酒吧上班,喬子則是打工當服務員。」
終於,他低聲說:「旅行回來之後,我們辦了入籍手續。只是一張文件,喬子便正式成了我的妻子,我有了新的家庭。我的感觸很深,也覺得很驕傲。」
「是的,所以她說休學了。她很難過,因為很想畢業。」
「原來……是這樣?」好不容易說出這句話,本間看著倉田的眼睛,他的瞳孔直直映出本間錯愕的表情。
倉田用手撫摸臉頰,就像放學后一個人躲在教室,埋首干手心哭泣的女學生一樣,他也將臉埋在雙手之間良久。
如果和也和倉田是那種內心狡猾的男人,那喬子的處境可就有趣了,就會變成所謂的側室,只能躲在正房旁邊,虛擲青春。但是這兩位青年真的是好少爺,年紀也輕,所以他們從正面感覺到了喬子的必要性。
或許新城喬子可以讓周圍的男人對她產生保護欲,說不定她具有一種魅力,失落的時候,有人安慰;有困難的時候,別人願意出手幫忙。
「最後被有暴力集團做後盾的,就是那個最可惡的『十一金融』給盯上了……因為所有的債務都集中到了那裡。」
本間不禁皺起了眉頭。當時的她是個十七歲高中女生,那時就應該是個可愛的女孩了吧。
「沒錯。」倉田點頭,略微皺起眉頭說,「喬子也覺得很有意思。」
倉田起身說:「我帶你到我家。距離這裏搭計程車約十五分鐘。」
倉田閉上嘴巴,將沒有吃的點心連同盤子推到一邊,然後掏口袋,取出香煙。
倉田點頭說:「據說喬子的父親是當地公司的上班族,薪水不多,卻趕上了購屋風潮,不自量力。這是喬子自己說的。」
倉田結巴地說:「喬子倒是沒有明說。只是她的父母擔心這樣下去,女兒可能會被賣掉,因而痛下決心。」
「可是我有個疑問。」
「實際上一家人決定趁夜逃跑,也是為了保護喬子。」
離開故鄉的新城一家人,一開始先投靠住在東京的遠親。但是不管跑得多遠,只要是親戚家,總是會被發現,還造成了親戚家的困擾。
「這跟伊勢大神有關係嗎?」
新城家債台高築的惡性循環,不用倉田說明,本間也想象得到。
結了婚就要建立新戶籍。因為新戶籍的成立,她原來的戶籍——
本間想,要責備他也是枉然。
小雨中,本間被帶到一處庭院大到幾乎可容納他家附近水元公園的宅邸。倉田沒有開口邀請,本間只好站在緊閉的門外等侯。
「我可以九九藏書抽煙嗎?」
「剛才沒有想到。」他在雨中眨著眼睛,「我想起喬子的父親最後打電話來的地點了。」
她明白丈夫已經離她而去,此時無聲勝有聲,事實已說明一切。
奉間的想象沒有錯,新城喬子是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刺骨的寒風,只有她一個人才感受得到。
她是個聰明的女人,或許是洞悉這種心理才依靠男人。這樣說也許很難聽:如果能用甜言蜜語讓傭兵代為征戰,自己又何必冒著危險出馬呢?只要等傭兵得勝歸來,再好好犒賞一番便行了。
撐開傘的時候,倉田從後面發出一聲「啊」。
「不知道,我這是頭一次聽到。」
檜木門被雨淋得發亮。舉目看著貼有瓦片的門檐,奉間發現上面掛著一般會掛在神壇上的稻草繩結。新年已經過去了,難道是為了祈福?中間還垂吊著寫有「笑門」的紙片。
的確,什麼也阻擋不了他們。
「很悲傷的地名啊。」
「雲散了,露出了弦月。我抬頭看著天空,喬子卻低頭看著映照在英虞灣上的月影。她說,月亮掉進海里了,像珍珠融化一樣。她像個小女孩,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我一直以為是她心情太激動了,說不定是我猜錯了。也許當時喬子已經預想到結婚後會發生的事情。」
但是那份回憶之中卻棲息著毒蟲。每當他伸手碰觸內心,毒蟲便狠狠地刺痛他。現在也是一樣。
「喬子希望婚禮不要太過鋪張,因為她已經沒有父母和親戚。我們到九州島過了四天三夜的新婚旅行——」
「最後依然反對的人是我母親,但我父親幫忙說服了她。我是這麼想的,說不定我父親以前也有一個像喬子之子我那樣重要的女人。只是父親放棄了。儘管那已經是遙遠的記憶了,卻還是遺憾。我和父親兩人單獨交談時,父親雖然沒有明說,但道出了類似的話語。他說,人生只有一次,要重視自己的想法。父親背著母親對我那麼說,我真的感到很高興。」
「看來對你而言,這也是痛苦的經歷。」
就算是親子、夫妻關係,只要不是連帶保證人,就沒有清償債務的義務。
本間就像冷不防被甩了一巴掌,一時說不出話來。他舉起手摸臉頰,原本乾燥的手指被汗沾濕了,天氣並不熱呀。是冷汗。
倉田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我們正式離婚是在半個月後。」
「離婚之後,喬子說她先回名古屋去找工作。」
「我沒聽說過,就我的記憶。」
曾經以為握在手中的幸福生活便這樣消失了。雖然喬子也想留住,但因為抓得太緊,反而在她手中捏碎了……
大概是怕被打斷,倉田說得很快,也可能是突如其來的回憶,逼得嘴巴動得快吧。
「怎麼?」
「沒錯,法律上是那麼規定。」倉田無力地笑著說,「但是討債公司的人也不是笨蛋,自然會算計清楚再反攻。他們沒有對喬子明言她有清償的義務,而是暗示。」
倉田說得沒錯。照理說無法輕易調閱的戶籍謄本、居民卡等資料,討債公司通過獨特的手段能夠得手。只要內容一變動,他們便立刻行動,對負債人緊緊追趕。多數負債人只好讓學齡期的小孩借讀上學,自己也不敢找正式工作,四處奔波流離。
低額的首付,高額的房貸——因為生活困苦,先是小額借款,然後找上地下錢莊。然而那是危險坡道的最頂端,一旦開始滑落,債務就像是滾雪球般纏住你的腳,讓你動彈不得……
「就這樣,逃出來的母親和她聯絡上了,兩人在名古屋市內重逢。」
沒想到意外的訪客上了家門。郡山的討債公司還是將魔爪伸到了東京的親戚家。
看著喬子拚命從客死異鄉的名單中尋找父親的蹤跡,儘管再怎麼愛她,再怎麼理解她的心情,出身溫馨美滿家庭的倉田也無法正視那樣的喬子了吧。
結果她母親不久后就因為流行性感冒引發肺炎過世了。趁夜逃亡后,經過三年半,她母親死於一九八六年的秋天。當年新城喬子二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