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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過去 第二節

第三章 過去

第二節

「昨天,他來找我,也是一臉憔悴。我想,你們做父母的肯定很擔心。」
在我告訴他從颱風夜開始的一連串事件時,他始終一言不發地聆聽,沒插半句話,垂著雙眼,慢慢走在長長的堤防上。
「我相信姑姑的話。」
稻村德雄平靜地說完,抬頭看著我。
「好吧,我告訴你。不過,我有個請求,要是慎司沒主動說,千萬別向他提起我已經告訴你這件事,也請你不要罵他或逼問他,可以嗎?」
我將頭仰向後面,看著萬里晴空說:「這麼說,你完全相信他們兩個說的?」
我苦笑著問:「你有沒有跟他借?」
「我是慎司的父親,這是內人。」
又不是我希望生下來就這樣。
「謝謝你,真的很感謝。」他向我鞠了一躬,又摸摸額頭。
慎司的父親急忙走過來說:「不、不,沒關係。不好意思。」
「應該吧。我姑姑住在高圓寺,那時我們已經搬來這裏了。半夜,慎司突然坐起來,把我搖醒,對我說:『爸爸,姑婆死了。』我問他:『怎麼回事?』他回答:『因為我知道。』之後他就哭個不停——我們趕過去一看,結果,真的像他說的那樣。」
「不知不覺和你談了這麼多。因為我姑姑的關係,我接受了慎司有這種能力的事實。姑姑生前曾在我和內人面前,用託付的口氣對我們說了一番話。」
「我姑姑沒讀過什麼書,不會說什麼深奧的話。但她向我保證,會盡她所能,教慎司怎麼活下去。事實上,她做到了。」
他終於笑了,挺直身子。
「對,沒錯。她是我父親最小的妹妹,慎司的姑婆。她在三年前過世了。」
「但如果想寫,還是可以寫嘛。」
「我……我可不這麼認為。」
慎司的父親摸了摸發線後退的飽滿天庭,不停向我道歉。那些客人仍然從窗戶里用懷疑的眼神看著我們,我忍不住低聲說:「你不要這麼一直向我道歉,別人還以為我是地下錢莊來討債的呢。」
「織田也來找過我,他提出有力的證據,證明慎司是費盡心思騙我的——你知道織田吧?」
做人父母真好……我想。
稻村德雄使用了「撐」這個字眼。
「那是因為我自己不知所措,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這麼做,是擔心自己稍有不慎可能出糗。」
堤防下的馬路上,一群戴著黃色帽子的小學生正手牽手、蹦蹦跳跳地走著。
「慎司。那孩子感受到了。」
「當慎司的能力開始展現時,我立刻去找姑姑,當時我沒告訴內人。我姑姑感同身受地說:『阿德,這孩子很可憐,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稻村家每隔幾代就會出現一個這樣的人。你父親對這件事也略知一二,可能是某個親戚告訴他了吧。當時他雖然很生氣,但九_九_藏_書並沒有太驚訝,因為這是稻村家的傳統。』這種能力是會遺傳的。就像血友病一樣,在某個家族的血統中以隱性基因隱藏著,當和某種顯性基因結合時,就會顯現出來——我曾經在書中看過這樣的記述。
他笑笑,第一次露出長輩應有的從容態度。
「我說了好幾次,但都沒成。他說,爸爸,對不起,直也不喜歡去別人家。我能夠理解,誰都有怕生的時候,更何況是能夠透視人心的人,更不會輕易和陌生人見面。如果我和內人見到織田——即使我們不是故意的——也會在心裏覺得:這孩子會不會帶壞慎司?他們兩個在一起時,都幹些什麼?真希望他趕快離開慎司。織田肯定不願意聽到我們這些想法。」
凡走過必留下痕迹,這句話絕對錯不了。我再次想起生駒的話,開始思索起來。那麼現在這種情況該如何解釋?
「聽慎司說,你們也知道他的……他的能力。聽說他姑婆也有和他一樣的能力。」
我們默默等著略微傾斜的紅綠燈變為綠燈,目送幾輛車經過之後,才穿過滿是塵埃的柏油路。
「真的沒事。」慎司的父親擠出笑容,他拉著我的手,小聲說,「不好意思,我們出去談。」
「稻村先生。」聽到我的叫聲,他精神抖擻地回答了一句「是」,轉過頭來。「老實說,當時我還不太相信慎司所說的,畢竟這種事很難輕易相信。」
「我記得很清楚,姑姑和我父親大吵一架后,躲進房裡大哭了一場。不久她就離家出走了,後來完全沒了消息。直到我姑姑快六十歲,我們才重逢。那時候我已經結了婚,內人剛好懷了慎司,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
「是。他說刮颱風那天晚上,你幫了他大忙,很照顧他。他回家后,我和內人想去拜訪你,當面向你道謝,但慎司卻極力阻止。當然,他不告訴我們為什麼……」。
「把東西放在天平上,在天平還沒有靜止之前,根本看不清準確刻度的。」
「我姑姑笑了……『果然是阿德,我剛才還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叫你。』我也嚇了一跳。我們去了附近的咖啡店,聊了將近一個小時,我還沒開口,姑姑竟然就對我說:『你結婚了吧?你和你爸不同,很有生意頭腦,一定可以成功的。』」
他抿了一下嘴,繼續說道:「但你畢竟上頭有老闆,在工作上難免會身不由己。這一點,我比慎司更了解。以後怎麼做,你自己全權決定。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直到你覺得滿意為止。我和內人會在慎司身邊支持他,接受所有發生的事。你不用太介意。」
那當然,我心想。
「慎司是我和內人的兒子,」他語氣平靜,「他的問題就read.99csw.com是我們夫妻的問題。迄今為止,我已經見識他做出無法用常理解釋的事無數次了。真的是不計其數。對我們來說,已經不是相不相信的問題了,更何況我之前就知道我姑姑的事。」
「葬禮后,慎司不經意地說了一句:『姑婆走得並沒有太痛苦。』或許你會笑我,但他這句話救了我。」
「沒事。」慎司的父親親切地回答。「不好意思。」
「高坂先生嗎?」
「我是說真的。如果想炒作,以你的工作環境,早就可以搞得滿城風雨了。但是,你選擇了停下腳步,好好思考這件事。所以你才來找我。」
打那之後,稻村德雄就不時和姑姑見面。
稻村德雄用力點點頭:「高坂先生,我向你保證。我和內人早說好了,對慎司的事不會再大驚小怪了。」
「請多指教!」我走向吧台,壓低嗓門說道,「你好像正忙,我看還是改天再來吧。」
「一有攝影小組來這裏,慎司就跑來看熱鬧。說是有漂亮的女孩子。」
「你姑姑是因為那種……能力才離婚的嗎?」
「實在是對不起。」
「對。好像是他同學,但我和內人都沒見過。那女孩曾打電話到家裡兩三次。應該就是時下那種年輕女孩吧,我家慎司大概也差不多。」
經過不知所措的漫長時間和事實的累積,才能走到這一步。
他們是在東京車站的八重洲出口重逢的。
「原來如此……難怪那孩子最近一直悶悶不樂。」
「後來,我和姑姑重逢時,才聽她說起事情的原委。她在十四五歲時就發現自己具有與眾不同的能力。但當時的社會,對女人來說是一個很不幸的時代,無論吃飯睡覺,都必須看家裡男人的臉色,活得很壓抑,根本不能表達自己的意見。我姑姑只好把所有事都埋在心裏,沒告訴任何人。結果,卻在空襲時爆發了——畢竟關乎生死,所以忍不住就說出來了。」
他太低姿態了,在座的客人看著他們熟悉的店主竟對我點頭哈腰的,似乎有點生氣。靠裡面桌子的一名男客大聲喊道:「老闆,怎麼了?」
我不經意地看看他,他微笑著。
「就開了現在這家店嗎?」
「容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叫稻村德雄。」
我覺得這裏很像在電視上看過的風景。原來這裏的確是幾部校園連續劇的外景地。
「對,沒錯。開始打仗的時候,她就嫁人了。當時,她在山梨縣那一帶避難,她預言留在東京的親戚會在大空襲那天晚上被燒死。她婆婆並不相信,但空襲過後,果真在姑姑說的地方挖出了屍體。她婆家的人覺得她很可怕……災難從此開始。昭和二十一年(一九四六年)春天,戰爭剛結束,我姑姑帶著兩個孩子回了娘家,被迫離了read.99csw.com婚。她當時三十多歲吧,我也就七八歲的樣子。那個年紀的孩子,對大人說的話特別感興趣,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當我們再度走上河堤時,稻村德雄開了口。
「我姑姑是在二月的某天深夜三點突然去世的。死因是心臟功能衰竭,她躺在床上,就像睡著了一樣。」
他停下腳步,迎著秋天的涼風,看著河的那一邊。
「對了,你要和我談什麼——當然,我大概知道你想要談些什麼。」
「慎司出什麼事了嗎?」那名男客緊迫不放,挑釁似的上下打量我。
我無言以對,只說了一句「我知道了」。
「我想是吧。她婆家人說,不能把這種讓人毛骨悚然的像千里眼一樣的媳婦留在家裡。我父親很生氣,在那個年代,被婆家休掉是很不光彩的事。」
「請問,你姑姑是怎樣一個人?」他想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要怎麼表達。「她是個可憐的女人。真的,她的人生很痛苦,但她很堅強,像鋼鐵一樣堅強。正因為這樣,才撐到那麼大的歲數。」
我沉默不語。我覺得自己不能說一些未經大腦思考的話。
我忍不住嘆了一口氣。稻村德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即使我邀她來家裡,她也從沒來過。只在慎司出生時,她到醫院探視。我姑姑一個人——一個人勇敢地活著。雖然她從沒詳細和我談過她的情況,但她似乎沒再嫁,始終過著獨居生活。
「她長得很漂亮。很多人都搶著給她介紹相親對象。我的祖父——也就是姑姑的父親在林場搞木材批發,生意做得有聲有色。聽父親說,原來家裡後院有一個倉庫,裏面收藏著武士刀和盔甲之類的東西,每年只有在拿出來曬的時候才能看到。還有放在箱子里的長袖和服。我父親小時候曾披著和服在院子里跑來跑去,結果被大人狠狠罵了一頓。」
父母也入迷了,也栽了跟頭——生駒是這麼說的。看起來確有這種味道。慎司父親那種真切的緊張心情我也感受到了。
稻村德雄舉起手摸著後腦勺,看著自己的腳,過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一副準備談正事的樣子。
「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所有東西都付之一炬。那時候已經到了我父親那一代,很遺憾,我父親沒有做生意的天賦,即使當時沒發生戰爭,我父親也做不出什麼業績來。對不起,我扯遠了,是要談我姑姑的。」
「慎司和你談過嗎?」
他不由自主地扯著圍裙邊說道:「我父親氣急敗壞,我姑姑也不甘示弱。她說有什麼辦法,又不是我喜歡這樣子。我姑姑不僅漂亮,個性也強,本來就和婆婆處得不愉快,所以空襲那件事就成了婆家很好的借口。」
「對,沒錯。當時我很驚訝,立刻想起以前的事。我問她:『姑九_九_藏_書姑,你還是能那樣嗎?』姑姑笑著說:『可以啊,一直都可以。我一輩子都擺脫不了。』我什麼都沒告訴她,她就說中了內人的名字以及她肚子里的孩子胎位不正。當時,內人正為這件事不安呢,最後還是剖腹生產的。」
「這次的井蓋事件,我也覺得是慎司錯了。他處理事情還不夠成熟,把事情搞砸了。這青澀的失敗,他現在還為之煩惱。但是,無論造成什麼結果,我都準備和慎司一起承擔。」
「就在我走向巴士總站時,聽到人群中有人叫『阿德』。很少有人這麼叫我,我回頭一看,發現姑姑就站在不遠的地方。那時正好是現在這;,個時節,她穿著一件素雅的和服外套……我立刻認出了她。她瘦了很多,看起來有點疲憊。」
「你說她長得很漂亮。」
稻村德雄笑著說:「我光這麼說,你聽不懂吧?其實我本來在咖啡批發店工作,當時我正猶豫著要不要辭掉工作,自己開店做生意。」
「雖然我早有心理準備,但還是緊張……」
「對了,聽他說交過女朋友。」
一排整齊的玻璃彎管后,一個嬌小的中年女人欠身向我致意,臉上充滿忐忑的表情。或許是因為他們夫婦倆對我這樣,客人們仍然向我行注目禮,伸長耳朵聽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又不是我喜歡這樣子。
已經是午後兩點,店裡仍十分熱鬧。我一推開門,所有客人都轉過頭來看著我,令我有點不寒而慄。
「不,是從我這一代開始的。在這裏開店后,我們才住在這一帶。現在我們搬到別的地方了,但離這兒很近。」
他頗為懷念地眯起眼睛。
稻村德雄滿臉笑意地說:「是嗎?原來是這樣。總之,慎司在你身上看到了某些值得我們信賴的東西。我相信他的判斷是正確的。」
我開始說話時,遠處有一座大橋,等我說完,我們已經走到橋畔了。
「什麼?噢,也對啊。哎呀!」
「慎司小時候,我常帶他來這裏練習騎自行車。」稻村德雄說道。
「感應到的,是嗎?」
「這種年齡的孩子最可愛。」看著黃色帽子左搖右擺漸漸遠去,稻村德雄喃喃說道。「這種年齡,會乖乖跟在父母身邊,父母也可以保護好自己的孩子。我有時候會想,要是慎司不長大,那該有多好。」
「不,我覺得慎司很有禮貌,是個好孩子。」
他轉過頭,對太太交代一句「我出去一下」,便推開大門。我向看起來身體不適的稻村太太點點頭,半被拉著走出店外。
「你沒叫他帶回來見見面?」
「對,我帶他去了我姑姑那兒。因為我相信我姑姑,也知道我姑姑的苦處。」
「沒有。這件事我做對了。」
那是個晴朗的下午,我們邊走邊聊。從「稻村咖啡店」旁的小路,一https://read.99csw.com直走到荒川河畔的堤防,秋天的陽光灑滿整個堤防。我們走上階梯,站在堤防上,右側是河面,左側是一片街景。
「這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儘管這對父母來說有點悲哀,也很無奈。有一次,內人在電視上看到賽車比賽,由於發生了事故,賽車被撞得支離破碎,燒成一團。內人看了之後對我說:『父母看著自己的孩子走這一條路時,心裏一定很痛苦,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會在什麼時候喪命,但也無可奈何,只能默默地祝福他,就像我們一樣。』在這之前,我們也是花了好長時間才接受這一現實的。」
「稻村咖啡店」在馬路邊一棟白色大樓的一樓。門口掛著一塊印有可口可樂商標的小黑板,上面寫著三種當天午餐的菜色,以及免費提供坦尚尼亞咖啡。
他停頓了一下,摸了摸頭髮稀疏的頭頂,聳了聳厚實的肩膀,呼出一口氣。
稻村德雄靜靜地回答:「這不是相不相信的問題,對我和內人來說,事實就擺在眼前。」
「是誰發現的?」
「我明白。」
「慎司雖然犯了錯,但我覺得他作出了正確的判斷,包括他選擇你來協助他處理這次的事。」
「這裏環境很不錯。你老家在這兒嗎?」
吧台內的中年男子連忙跟我打招呼,他身上穿著印有可口可樂商標的紅色圍裙。
「你是不是被我弄糊塗了?這也難怪。我姑姑還說:『阿德,你不能向那個叫石……石森的借錢,有附加條件的借款對你沒好處。即使再辛苦,寧可向銀行借,最後會有好結果的。我就是為了告訴你這件事,才叫住你的。』那個叫石森的是我朋友,他跟我說過,如果我要開店,他可以提供資金支援。當時,我邊走還邊煩惱著要不要接受他的資金支援。」
「我沒見過他,」他一臉遺憾地搖搖頭,「但慎司跟我提過他。他說,爸爸,有個人和我一樣。當時,我嚇了一跳,真的嚇了一大跳。」
「她說,阿德,你們是慎司的父母,你們仔細聽好。對那孩子來說,活下去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現在和以前不同了,所以他會活得比我還辛苦。但既然他來到這世上,就只能接受。他所背負的重擔,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你們做父母的幫不了他。什麼都不要說,在一旁靜靜地守護他就好。如果那孩子找你們商量,你們就竭盡所能地協助他。你們能幫他的只有這些,他擁有你們沒有的能力。不要以為你們是大人,就能夠教導自己的孩子。那個孩子有屬於他自己的命運。慎司很聰明,心地也很善良。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他,我相信他是個好孩子。萬一發生什麼事,你們必須和他一起承擔,要有這種心理準備。」
「慎司說,當他第一次告訴你這種能力時,你帶他去找這位姑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