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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暗場 第一節

第五章 暗場

第一節

我說了句「謝謝」便掛上電話。
垣田像是有話要說,卻又說不出口,拚命吞著口水。
慎司顯得有點困惑,但還是照做了。他似乎明白丟花的意義,丟時用了左手。
還是沉默。
「所以,拜託你,可不可以把我們曾經見過面——那天在『回力球』的事忘了?可不可以當作是我——我們自動向警方投案的?可以嗎?」
靈柩車離開后,人群三三兩兩散去,稻村德雄悄聲問慎司:「你從他身上讀到什麼了嗎?」
垣田說:「你是不是同情我們?」
我們來到距離宮永家兩個街口的地方,漸漸放慢了腳步。路旁的電線杆上,貼著往宮永家去的路標。
垣田俊平信守了他的諾言。
「如果他給你打電話,可不可以告訴我?我絕對不會害他的。」
慎司穿著制服,立領最上面的扣子扣得緊緊的,上面一張憔悴得像月亮般蒼白的臉,臉頰很粗糙,感覺刺刺的。應該沒睡好吧。
「慎司必須負責。」稻村德雄依然不改平靜的語氣,「不管你怎麼看,我的看法都不會改變。無論你來不來,我都會帶著慎司參加這個葬禮。我們走吧。」
「三村小姐,你該不會以為織田不會再和你聯絡了吧?」
這四天,我查了他死前及死後的情況。他死前什麼也沒說。同時,我還試著和垣田俊平聯絡,卻徒勞無功。
No。
「我會告訴那個孩子,我要去自首。」
然而垣田好像泄了氣的皮球,無力地搖著頭。「他只是說說而已,不可能做這種事的。所以他才選擇走上絕路。」
誦經聲震撼著我的內心。無論是那個七歲孩子的死,還是這個二十一歲的未來畫家的死,彷彿都是我的責任。
出殯時,慎司被擠到前面,他穿著學生制服,別人還以為他是家屬,遞給他一朵白菊花:「請你放進棺木里。」
第二天晚上,我和三村七惠通了電話。準確地說,是請她敲話筒,只能談一些簡單的事。
沒錯——事實上他已經自殺了。
葬禮當天是個陰天。雲層低垂,天空彷彿就要掉到頭頂上。
「我會告訴他,不要再放在心上。」
No。
慎司踉蹌地走向計程車站。我抓住走在他身後的父親的手,說:「你兒子只有十六歲,還只是個孩子。」
稻村慎司跟著父親一起走出車站,他的臉上也浮現出這種淤青。稻村父子倆夾在歡聲笑語的情侶和年輕人之間,只有他們臉上沒有光彩。我們約好在車站前見面,但我一看到他們父子倆的臉,就後悔當初答應他們要一起來。
要不就是根本沒有向天空「呼喚」這回事。
「但事後決定怎麼做的是我,並read.99csw.com不是他。」
我看到另一個承受悲痛打擊的母親。望月大輔的母親和宮永聰的母親,這兩個死去的孩子,不知道為何而死。
「他們之前並沒有想到打開井蓋會造成有人掉落死亡,雖然這種行為很白痴,但他頂多被判過失致死,應該可以交二十萬元罰金抵罪吧。雖然法律制裁不重,但還是會受到社會輿論的指責,不過,這也很難說,現代人都很健忘。」
「我在想,如果你是這麼想的,那就應該說服宮永,在他自殺之前就向警方自首,那該有多好。」
「有沒有發生什麼奇怪的事?」
「除了結果,還有什麼好說的?」
那之後,我沒再接到電話,裝在電話旁的錄音機還沒開張就歇業了,上面積滿了灰塵。生駒時不時給川崎明男打電話詢問情況,但那邊也毫無動靜。我家裡也沒再出現用紅色油漆寫的警告。這三天,我整天東奔西跑,並沒發現有人跟蹤我。
我想起在井蓋事件發生后,一個對汽車很熟的同事對我說,保時捷既任性又神經質,引擎發動和行駛的狀況,每次都不一樣。他還說保時捷是有生命的。
我停下腳步,他終於看著我。
稻村慎司也沒有直也的消息。慎司想找他出來,應該是拚命「呼喚」他,但仍然沒有響應,這表示直也不想響應。
宮永家不是新房子,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擴建,房子旁邊有一間看起來很新的、附鐵卷門的車庫。鐵卷門一直關著,但在燒香時,稍微打開了一下,兩個戴著臂章、看起來像是葬儀社的男人勉強彎腰鑽了進去,我在那時候看到了汽車輪胎。
主編這麼一說,我立刻忙得不可開交。已經快截稿了,才叫我趕出十頁的特輯報道,忙得暈頭轉向,我根本無暇為這封煩人的信操心,收到信後幾乎沒多看一眼,就用橡皮圈和其他七封綁在一起,依舊放到最下面抽屜的一角,水野佳菜子看到我這樣,送了我一個責備的眼神,我一句話也沒說。
稻村慎司和他父親並肩站著,與我有段距離。他們身旁,一個年輕女子大聲哭泣。另一個看起來像是她朋友的女孩子流著淚摟著她的肩膀,輕輕撫著她的背。我想慎司一定是刻意站在她們身旁,聽著她們哭泣,讓自己陷入深深的自責。
Yes。
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儘管我聽了之後心情並沒有變輕鬆,但卻明白了,我已經不需要再為他做什麼了。
「為什麼?他難道想躲起來嗎?」
垣田開始往回走。
「你來說服的話,我們更會躲得遠遠的,或許會造成更嚴重的後果。這件事請你不要再https://read.99csw•com放在心上了。」
宮永聰則突然自殺身亡。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從聖橋上一躍而下。我聽參加葬禮的人輕聲嘀咕著,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對。我們幹了蠢事,當時我們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你一定覺得我們蠢到了極點,要是你們去報警,我們就太可憐了。你一定以為,即使不報警,我們也會去自首,對不對?」
「那個孩子,」垣田低沉的聲音輕輕說道,「是不是看到我們做了什麼?他一定是看到了,所以才會追到『回力球』來。」
垣田抓起慎司的手,緊緊地握著。雖然眼前的情景讓人感動,但我覺得還是不太對勁,慎司臉上毫無表情。垣田握著他的右手,他卻像黏土娃娃一樣毫無表情,定定看著垣田。
我張大眼睛四處尋找,也不見垣田俊平的身影。他站在這些弔客之間,應該會高出一個頭,但我找不到他。
他就像突然斷了線的風箏一般,發狂似的墜入死亡的深淵。
「聰死了,我也沒什麼可辯解的。我不想讓別人亂猜。只要我去自首,說出真相,警方應該不會像對待其他犯人一樣,至少會稍微相信我吧?」
「即使這麼做,聰也不能活過來了。」
「你不要抱太大期待,否則會給我帶來壓力的。我也還不知道對方是怎樣的人。」
雖然很合得來,但意見相左。我覺得這句話似曾相識——對了,稻村慎司和織田直也也是這樣。
我們很合得來——他不斷重複著,又低聲補充道:「這一次,是我們第一次意見相左。我想去自首,聰卻不想。他說,他絕對不去。我們第一次意見不同。」
「我現在就像是抓著救命稻草一樣,」稻村德雄露出無奈的笑容,「誰叫我們遇上了。」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和你沒關係。都怪我不好,我應該向警方檢舉他們。是我判斷錯誤。」
垣田沒有回答。
這次,寫了一個「怒」字。
根據目擊者的證詞,宮永聰在跳河之前,一直靠著欄杆,望著神田川。
「等聰的葬禮結束,我就去自首。」
不知道是不是風向的問題,即使離這麼遠,仍然聞得到線香的味道。宮永聰會不會也跟著我們來了——我突然想到。
無論哪戶人家,舉行葬禮時總顯得很擁擠。可能是一下子湧進了一般情況下不可能出現的人,如果用富有詩意的話來形容,可以說成——連房子都為了哀悼死者而縮著身體。
由於得等警方完成屍體解剖和偵訊,碰巧又遇上友引日,從聰自殺到今天葬禮舉行,已經過了四天。這四天,對某些人來說,雖然衝擊漸漸九*九*藏*書平復下來,但傷痛卻無法平復,反而更加嚴重了,就像跌打損傷慢慢變成淤青一樣。
我對向我點頭示意的稻村德雄說道。慎司低著頭,我看著他的眼睛。
我之所以感到不對勁,是因為垣田自始至終都沒有提起那個死去的孩子。即使在他說「我們闖了禍」的時候,聽起來也不像是因為那個孩子死了,而是因為自己觸犯了法律——他才說「我們闖了禍」。
「對。」我說。
垣田俊平似乎好幾天都沒睡了。由於疲勞,他的腳步很沉重,但沒得選擇,今天是好友下葬的日子。
慎司漠然看著他父親和我,只回了一句「什麼也沒有」,便徑自走到前面去了。
「我們很合得來。」他努力擠出聲音,繼續說道,「雖然我們是長大以後才成的朋友,但感覺他和其他人不一樣。聰說過,我們的老媽一定是喂我們一樣的奶粉,給我們用一樣的紙尿布,一樣的爽身粉。」
慎司默默搖搖頭。
「真是太感謝了,」慎司的父親說道,「真希望他能對慎司有幫助。」
他一開口就這麼說,似乎不是對我,而是對掛在遠處的好友的遺照說。
「那時候,是聰說要把井蓋打開的。」他淡淡地解釋著。「雖然我說:『打不開吧?』但試了以後,真的打開了,用撬棒、千斤頂做槓桿。我們還笑著說,這比想象中容易多了。當時我們根本沒想到會有人掉下去。那裡有一點下凹,形成一個大水窪,我們還覺得把井蓋打開比較安全咧。」
好不容易處理完一件事,又有另一件煩心事上門了,完全不讓我有喘息的機會。這天下午,我又收到信了。已經是第八封了。
「我們看了《亞羅》的報道,」他說,「我對聰說:『我們去自首吧!』我說:『現在應該還來得及。』」
我點點頭說:「但是——」
「但聰說,誰會相信我們的話。」垣田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他說,不可能的,警方才不會相信我們說的,我們一定會被當成罪犯。他真的嚇死了。」
住在附近的人也會很高興的。
他轉頭看著宮永家的方向,畏光似的眯起眼睛。
他拉著我準備離開參加葬禮的人群,慎司發現了我們,臉色大變走了過來。我還沒開口,垣田便緩緩搖著頭,意思是說你別過來。慎司呆在那裡,一直盯著我們,這時他父親將手搭在他的肩上。
垣田像醉漢一樣踉蹌地走著。
「大家都想不通聰為什麼自殺,但他家裡的人已經對警察說了,最近他不太對勁。他的自殺太突然了,警察也覺得奇怪。再這樣下去,警方一定會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我不想讓警方找上九*九*藏*書門。」
宮永聰家離京葉線海濱幕張車站約五分鐘車程。那天是周末,到處都是前往幕張展覽中心參加活動的年輕人。沒有陽光,但氣溫還是很高,年輕人都身穿鮮艷的襯衫或外套。點綴其中著喪服的,都是前往宮永家弔唁的。
葬禮后三天,他的名字出現在報紙上。據一位對刑法知之甚詳的同事說,他的刑罰應該不會太重。
回到宮永家,我遠遠地看著他這麼做了。即使他什麼都不說,慎司也能知道——如果我跟生駒這麼說,他一定又會說「你太投入了」。
「三村小姐,對不起。我可不可以再問你一個問題?你有沒有試著呼喚過織田?當你想和他聯絡時,有沒有試著在腦海里呼喚他?」
坐在靈堂前的死者家屬中,有一名中年婦女始終低著頭趴在地上,仿如在用某種不為人知的特殊儀式祈禱著。從旁人的竊竊私語中,我得知那個人是聰的母親。
「離出殯還有點時間,我們走一走吧。」我對垣田說。我就是想遠離這裏,並沒有特殊的理由。我知道,只要慎司想,即使看不到我們,也可以聽到我們的交談。
宮永聰的葬禮完全沒有詩意,只有滿眼的白花,絡繹不絕的弔客以及年輕往生者的遺照,還有就是悲憤。
不久,我聽到她指尖緩慢敲打了話筒兩次。
慎司小小的背影獨自走在前面,一個人走在塵土飛揚的馬路上。
我的腦海里閃過那輛跟蹤我的灰色國產車。雖然我只瞥到對方的後腦勺,但開車的是男人。或許有那麼一點可能。
我彎下身,探頭望了一眼,黑暗中,隱隱約約可以看見紅色保時捷的車體。
慎司的父親說:「高坂先生,不能這樣光從結果看問題。」
有人從後面拍了我一下,回頭一看,垣田俊平消瘦的下巴出現在教面前。
我告訴稻村德雄,可以給慎司引見一位值得倚重的退休警官。當然,這必須徵得慎司的同意。
到底什麼事可能,什麼事不可能,我都被搞糊塗了。
「他是當真的嗎?」
垣田冷笑一下,從他的嘴角似乎可以感受到他的咬牙切齒。
車子依然在,駕駛的人卻死了。
在那兩個戴著臂章的男人走出來、鐵卷門重新拉下之前,我一直想象著在颱風中疾駛的紅色車體;想象著在草叢中翻滾的黃色雨傘。
Yes。
「但是什麼7」
「只要關鍵時刻比別人勤奮點兒,其他時候你稍稍放鬆一下,我也不會管你。」
說完,他又看著半空中。他並不是在看眼前房子的門、牆壁或是路旁的招牌,而是在回憶當時的情景。如果當時和他一起去,如果幫他買顏料……
現在的年輕人,可能都這副德九*九*藏*書性吧。
「他說他要去買畫『檸檬』的顏料,就出了門。他說畫下一幅作品時,一定要用檸檬黃的顏料。」
他默默點點頭,然後木然地看著天空,小聲地問:「你們為什麼不報警?」
「如果當時我在旁邊,就能阻止他了。」
「我看,你們還是別去了吧。」
「同情……」
「但他不是普通的孩子。」稻村德雄義正辭嚴地說,接著看著我,「我們走吧。」
望月大輔掉入不知被誰打開的井蓋而死。
「不行嗎?」
七惠沒有回答。當我握著話筒等待她回答時,在帶著微微雜音的沉默中,又聽到了金屬碰撞的聲音。聲音很輕,但和我第一次打電話給她時聽到的聲音一樣。
「是你們乾的吧?就像他說的那樣,你們不想讓車子的引擎泡水,才打開井蓋,讓水流下去……」
我沒有回答。不管我怎麼回答,都像是在辯解。既然這樣,不如就讓他覺得是他想的那樣好了。
「是我把聰逼上這條絕路的。我說要去自首,他說:『難道你想把我的人生搞得一團糟嗎?』聰很害怕,他擔心對警方說了實話,就當不成畫家了,他擔心一切都完了。所以,是我讓他左右為難的。」
沒有回答。
說完,他慢慢眨了眨眼,然後用手背抹了抹下巴。我發現他的手在顫抖。
「你真平靜,」我說,「你真的很平靜。即使你揍我,罵我為什麼要這麼凌遲你們,我也無話可說。」
我毫不猶豫地回答:「沒錯。」我決定讓他認為就是這麼回事。
「宮永這麼說的嗎?」
垣田俊平看著自己的腳說道。
咚、咚,電話的那端響了。這應該是「喂?喂?」的意思吧。
垣田立刻移開視線,我繼續說:「當然,我也必須反省,如果我早一點督促你們就好了,不應該放任你們不管。」
沒有人知道他們踏上黃泉路的原因。除了我和慎司,除了極少數人,沒有人知道。
「織田有沒有和你聯絡?」
我是這麼想的。他說:「這一點我很清楚。我一直在想,既然你給了我們自首的機會,我們應該有所行動。」
沒錯。他既沒留下遺書,也沒告訴家人自殺的理由。
「他還說:『只要我們不說,沒人會知道的。他們根本沒有任何證據。他甚至還說,我去幹掉他們,這樣的話,就什麼都不用擔心了。』」
要是我問她這是什麼聲音,恐怕要耗掉一晚上,她才說得清楚吧。真是讓人著急。然而七惠從前就活在這種感覺中。現在、以後也將活在這種令人心急的感覺中。
這三天,在主編「偶爾也做點事」的命令下,我把慎司和直也的事都束之高閣了。
過了幾秒鐘,她才回答Y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