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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聽到招呼,諾基高興地從地面躥起來。 它把耳朵放平,翹起鼻子咚咚咚地向前跑去。因為緊緊抓住牽引它的皮帶真一被它帶著朝前猛跑。
打開項圈的鎖,換上散步用的皮帶,真一帶著諾基走到街上。諾基開始神氣地拽著真一向前走。雖然散步的路線是固定了的,可這條狗每天總是希望朝不同的方向走,尤其喜歡往沒有鋪柏油路面的地方鑽,一定要讓爪子伸到土裡才開心似的。真一也時不時任由諾基拉著向前走,但是今天不行。因為昨天夜裡剛下過雨,到處都是積水,選擇鋪了磚的道路總會好走些吧。於是,他把諾基拉了回來,向著往常散步路線走了過去。
諾基到石井家的時間大約比真一還早半年,現在正是最能玩兒、最淘氣的時候,總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兒似的。雖然它的毛色很像模擬的毛絨玩具,看上去像是一條很漂亮的牧羊犬,但是真一聽石井夫婦說過,它並不是一條純種牧羊犬。如果是純種犬的話,鼻子要更短一些,身材也應該更短小才是,不過它現在這種樣子倒更惹人喜愛。
像受到錦武的感染似的,諾基也開始叫了起來。真一呵斥著它,拍著它的頭想讓它蹲下來。諾基還想叫,真一又一次拍著它的頭和耳朵,讓它蹲下。真一用雙手抱著諾基的頭把它往小道的另一頭拉,沒想到手裡的皮帶一下子就和灌木圍成的柵欄絞在了一起。
但是,真一沒有答話,眼睛看著錦武。眼看著,錦武就把那個破碎的垃圾袋給拖出來了。
沿著明治大道向西,經過白髭橋東的十字路口就進入了大川公園。到底是秋天了,天亮得晚了,到這個時候太陽才從他們的身後慢慢地升起來,從右邊可以看到從高層建築群的玻璃窗反射過來的光。
隨著皮帶從手中掙脫,錦武的女主人也被摔倒在地上,這時才捂著鼻子大叫起來。
「嗯,這條狗可是經歷過悲慘的事情啊,所以……」真一曾聽石井夫婦這樣說過。那麼,石井夫婦是覺得可憐才不忍心丟開它不管的吧。這是真一的理解。「是這樣嗎?原來諾基是條沒人認領的狗哇。和我一樣啊。」真一總在心裏這樣想。石井夫婦一看到真一的臉,就會露出猜想到他一定是在想什麼的表情。石井夫婦在想些什麼,真一也知道。只是大家都做出佯裝不知九-九-藏-書的樣子。
如果是真一過去的老朋友,要是聽說他現在每天早起迎接日出的話,一定會作出非常吃驚的反應。以前,和大多數的高中生一樣,真一也是屬於夜貓子型的年輕人。早上,要想讓他按時起床可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不過,按他的說法,反正學校的上課時間一般都從上午十點左右開始嘛,有什麼關係呢。
1996年9月12日。
把所有事情的細節都深深地印在腦子裡,這種習慣是他在這一年左右的時間里養成的。每天經歷的一個瞬間接一個瞬間,就像拍照片一樣詳細地留存在記憶中。從談話的始末到周圍的風景,一切的一切都牢牢地保存在心裏,休想逃脫。為什麼?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這些誰都會輕易丟掉的記憶,他卻一定要牢牢地捕捉到。
錦武已經完全將身體壓在了垃圾箱上,正在用鼻子向垃圾箱蓋的縫隙處拱著,好像發現了什麼似的。
直到事情過去很久以後,塚田真一還能從頭到尾想起自己那天早上的每一個活動。那時在想些什麼,起床時是什麼樣的心情,在散步常走的小道上看到了什麼,和誰擦肩而過,公園的花壇開著什麼樣的花等等這樣的細節仍然歷歷在目。
錦武像是受了刺|激,叫聲一下子停了,可諾基又開始叫了。真一回過頭去制止諾基,就在這時,咕咚一下,錦武把垃圾箱弄翻了。
如今,他可完全變了一個人。這方面自己很注意,可能是因為住在石井家的緣故吧。不知不覺的一段時間里,從時而起晚了,時而又起得特別早,慢慢地養成了早起迎接日出的習慣。
儘管狗的主人在怯生生地制止它,狗還是越來越興奮,前爪已經夠到了垃圾箱,把垃圾箱的箱蓋兒弄得忽悠忽悠直搖晃。
她每天早上不早不遲,大概總是這個時間。至於她的姓名啦、住在哪裡等真一一概不知。年齡看上去大概有三十多歲吧,也許是住在這附近的人,也許僅僅是因為跑步才經過這裏的跑步者,又或許是從相鄰或臨近街區的遠處跑過來的也未可知。她也不知道真一叫什麼。致於諾基的名字,真一從來也沒告訴過她。可能是她偶然聽到真一招呼諾基時記住的吧。
「哎呀,太臭了!」
園中的小道呈巨大的S型,公園的西側正對著隅田川。read.99csw.com沿著台階登上堤岸,面對著深綠色的水面,可以望見對岸淺草方向成排的房子。因為高速公路6號線從頭頂越過,所以總讓人感到一種壓抑感,可真一卻很喜歡站在堤上向遠處眺望。在住到石井家之前,真一從來沒有在水邊上住過,從護岸公園裡遠眺,對於真一來說完全是耳目一新的事情。
「喂,諾基,走啦。」
錦武叫著要去的目標是公園的垃圾箱。是一種大型的帶蓋兒的平衡式垃圾箱。箱體上印著「燃燒垃圾專用」的字樣,從蓋子下面可以看到露出的半透明的垃圾袋。
那天早上,他從二樓自己的房間走下樓梯時,記得中途聽到打開收音機按鍵的「喀噠」聲。心想,今天比平常要稍微遲了一點兒,從樓梯拐角處的照明窗向外看去,一位身材微胖的穿著灰色T恤衫,挽著袖口,騎著輕便摩托車的送報員正好從他眼前經過。他的T恤衫的背面印著浦和隊的隊徽和吉祥物。
真一自從住進石井家算起來已將近十個月了。早晚帶著諾基出去散步如今已完全非他莫屬了。應該說,石井夫婦似乎根本談不上喜歡狗,對於他們來說,帶諾基出去散步一直是件很麻煩的事。實際上,真一常常覺得阿姨對諾基這樣的大狗真的很害怕。因此,諾基很依戀真一,真一也很樂意照料諾基,可以說他和它都相互使對方感到輕鬆。
「錦武!這樣可不行啊,快停下!」
她沒有停下腳步,束起的頭髮有節奏地甩著,從真一和諾基的身旁跑了過去。
如果真是不喜歡狗,為什麼要養諾基呢?既然嫌照顧起來太麻煩,可為什麼要養呢?對於這個問題,真一幾次想問,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雖然很想找到答案,卻一直也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
「早上好。」女子沖真一打了聲招呼。真一本能地沖她輕輕點了點頭。他的動作看上去像是點了點頭又似乎沒點頭的樣子。「早上好,諾基。」女子又說,諾基搖了搖尾巴。身穿慢跑運動套裝的女子臉上堆滿了笑容。
「錦武,你到底想幹什麼呀!」
儘管真切地感受到早晨的陽光照射在自己的身體上,真一卻常常會冒出一些古怪的想法:我真的沒有死嗎?不是太陽在屍體上來來回回地走過嗎?使自己陷入一種空虛的心境之中。
在大川公園的門九-九-藏-書口稍稍停了一下之後,諾基的腳步放慢了,進入了公園。在為維護河岸而修整過的狹長的綠地上,有著由植物組成的花壇,這是一個僅僅由鋪裝的散步小道和綠地組成的簡易公園,但卻是一個非常適於散步的地方。到這裏來,經常可以看到帶著狗遛彎兒的三三兩兩的人。其中雖然有的人每天都可能碰到,但真一是個連一聲招呼都不打的人,可想而知,遇到這樣的人會是什麼感覺,沒有一個人像穿運動裝的女子那樣不在乎地向他打招呼。
真一拉住向前走著的諾基,停下來,轉過身去面對著冉冉升起的太陽。
真一的確有點兒怕。他特別不願意和不認識的人說話,何況還是個女孩子。今天的處境可是真一最不希望碰到的,他最怵的就是這類與人交往的事了。
「喂,那可不是運客的船吆,諾基!」
真一不自覺地向後退了幾步。但是,視線始終沒有從那隻指向他的手,死人的手上離開。那隻手的手指,就像花壇里盛開的大|波斯菊的花瓣似的,被染成了淡紫色。
「什麼東西這麼臭啊!」她衝著真一喊道,「這狗就是因為這個臭味才這麼不正常的吧?」
狗的主人——這名女子,顯出一臉困惑,額頭上已經冒出了汗珠兒。像要求助的樣子, 她不斷地往四處張望著,視線正好與真一的視線碰到一起。於是,她對真一說道:「我家的狗不知道是怎麼了。」
在堤上跑了一會兒,真一和諾基又下了台階,返回到散步小道上。從嬌柔地盛開著大|波斯菊的花壇一側穿過,就可以向公園的出口方向走了,這時前方傳來急促的狗叫聲。由於有植物的遮擋,什麼也看不見,大概是狗打架了吧,狗的叫聲引起了他們的注意。諾基也豎起了耳朵,看上去像是在說我要不要也參加的感覺。真一抓緊了諾基的項圈,為了防止它飛跑過去,邊拽著它邊向前走。
錦武和垃圾箱一起倒在了地上。就在這一剎那,皮帶也從它主人的手裡滑脫了。身體自由了的錦武又飛身進了橫躺著的垃圾箱里。它從垃圾箱里刨出了那個半透明的垃圾袋,又用爪子和牙將袋子撕裂開來。破紙杯、第一食品公司的紙口袋,垃圾刺鼻的臭味兒撲面而來。
「下過雨可真不錯啊。」
滾落在地上的是個茶色的紙袋。錦武咬著紙袋的一端九九藏書,只見它下顎動了幾下,袋子就破了。已經能從袋子的縫隙看見裏面的東西了。異臭更強烈了。真一不由得皺起了眉頭,錦武更用力地咬扯著,從紙袋裡被拖出來的東西不偏不倚地出現在真一的眼前。
「喂,錦武,你到底在叫喊些什麼呀!」
狗的主人是一個年輕女子,以前好像在哪裡見過似的,年齡大概和真一差不多,也許比真一還稍大一些。身材苗條,個子高高的,小腿很長,體力看上去也不錯,不像是那種柔弱型的女子,眼下只見她用儘力氣在拽那條狗,看上去也只是勉勉強強把那條西伯利亞雪橇犬拉住。
為什麼會如此?他也曾試圖自問自答,不過到現在還沒有想清楚。就是說,還沒有合乎道理的理論上的答案。但是,就自己的心情來說,自己倒是真的很想理解自己這麼做的意義。
「錦武!怎麼回事,別叫了!錦武!」
剛一摘下門廳的門鏈,似乎聞到他的氣息的那隻名叫諾基的狗就開始在院子里叫了起來。它高興地把鎖鏈弄得嘩啦嘩啦直響。真一一把門打開,諾基就拚命向他躥過來,身後的鎖鏈被抻得筆直筆直的,並高興地把身體躥向空中。這時,真一看見諾基肚子底下的毛有一塊似乎顯得有點兒稀疏,好像能透過毛層看到皮膚似的,是不是受傷了,真一心想。諾基是不是被勒住過,他正想仔細看看,可這時想跟他出去散步的諾基正高興地圍著他打轉,此時真一可對付不了它。沒辦法,只好等散步回來再說吧,先讓叔叔看看,再決定要不要帶它去看獸醫。這樣想著,真一便解開了院子角落木樁上的栓諾基的鎖鏈。昨天夜裡好像是下過雨了,鎖摸上去濕漉漉的,拿在手上似乎比平常重了些。
轉過樹叢,可以看見那條大聲叫著的狗了。那是一條西伯利亞雪橇犬,這時正在公園小道的入口處大聲地叫著。不管旁邊的主人怎麼拚命地拉,那條狗仍然表現出不顧一切的興奮的樣子。
她一邊大聲呵斥著,一邊用腳後跟抵住地面,拴狗的皮帶已經被抻到極限了。就這樣,狗還是繼續邊叫邊拽著她往前走。
出了小路,走上明治大道。到底是早晨,車的流量要少得多。這時候,哪輛車都開得飛快。真一和狗剛走上大路,一輛計程車就從他們身旁飛似地掠過,諾基像抗議似地衝著那輛車叫了幾九九藏書聲。
錦武的主人,像是要把早晨的空氣給撕裂一般號啕大哭起來。像木頭一樣呆立著的真一,條件反射似地用手捂起了耳朵。同樣的事情,幾乎在一年前真一也遇到過。同樣的事情又出現了:哭聲、血以及獃獃佇立的我。
正當真一站在那兒,眯縫著眼睛看著朝陽的時候,身旁的諾基「汪」地叫了一聲。真一回過頭來,看見從大川公園方向跑過來的一位身穿慢跑運動套裝的女子,已經跑到他的面前了。
狗的女主人聲嘶力竭地叫著。 近在咫尺, 真一卻沒法走過去幫忙,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儘管他不想攙和別人的事, 可這也不能不管呀——
真一一邊撫摸著狗的頭,一邊笑著。諾基反過身來舔著真一的手。真一任狗的舌頭舔著,感覺很舒服。
真想弄清楚。又是新的一天開始了。每天、每個早晨、自己活著。不,應該說是昨天一天生命的延續,迎來了今天——生命的新的一天。自己離人生的終結還遠著呢。雖然是一個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的新的一天,不管怎麼說,昨天一天過去了,昨天這一天自己平安無事地度過了。不這樣想的話,就感覺不到生命存在的真實。就好比,在一望無際的、無論往哪兒走風景都不改變的沙漠里步行的探險家一樣,不時時回過頭去確認一下自己留下的足跡,就不知道自己是前進了還是停止了。
是一隻人的手。胳膊肘以下。指尖指向真一的方向。指著他,像是在打招呼,又像是在訴說著什麼。
雖然她已經多次向真一打過招呼,而真一的反應卻僅限於點點頭而已。儘管如此,這位女子還總是向真一打招呼,也不忘向大狗諾基打招呼。真一總是默默地點點頭。周而復始。
來到隅田川的右岸,登上堤岸,真一和諾基一起跑起來。迎著初秋的晨風,臉上感覺有點兒冷,洗得發白的襯衫袖口被風吹得撲啦撲啦地響,諾基背上的長毛也被風颳得飄了起來。河上傳來挖泥船的馬達聲,諾基站住了,搖著尾巴汪汪地叫起來。如果正好有水上巴士經過的話,甲板上的乘客們有時會朝他們招招手,這可是諾基很樂意看到的事,它的尾巴會歡快地搖起來,以示回應。不過,現在挖泥船並不像預想的那樣散布在河面上,只是斷斷續續地飄來河泥的臭味兒,把諾基孤零零地丟在河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