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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那一夜 第一節

第一章 那一夜

前進前進!
軍隊前進!
——摘自昭和七年十二月出版《普通科用小學國語讀本》

第一節

這時,孝史腦海里想起高中同班那個升學組文科第一名的女同學。她的詞彙豐富,讓她來形容的話,一定比我生動貼切得多。考大學一定也是一次就考上第一志願吧……
「學歷啊……」望著灰灰臟髒的天花板,孝史在心中喃喃自語。
「飯店附近有家很好吃的小餐館,上次也講過嘛?我就是在那裡吃飯,還喝了味噌湯。」
可是,孝史也沒能符合他的期望,至少今年沒有。因為孝史報考的每一所學校、每一個學院都落榜了。
東拉西扯地講了十分鐘左右,孝史掛上聽筒,覺得好累。
好可怕。得趕快找回自我才行。
為什麼非得這麼顧慮自己父母親的感受不可?
服務生隔著櫃檯將旅客登記簿推過來,尾崎孝史把行李袋放在腳邊,拿起原子筆。那隻筆又粗又難看,筆軸上面還印著「風見印刷」這家公司的名字。客房裡也有這種筆。換句話說,凡是住在這裏的客人,即使只住一晚,也都會曉得這家飯店用的傳票、便條紙等等是由哪家公司承辦印刷的。這件事,對風見印刷也好,對飯店也好,對客人也好,究竟有沒有意義,實在是令人懷疑。
「不用了,我知道怎麼走,」孝史搖搖頭,「請給我鑰匙。」
和剛才完全相反的例子,他倒是曾經經歷過。例如,當某個人一現身,整個房間便頓時亮了起來。脫俗的美女、團體中的萬人迷、當紅的藝人等等——所謂會發出「光芒」的人物,便擁有這種力量。
那天晚上,孝史沒睡好。他實在沒辦法不去在意電梯的聲音。
孝史放下筆,付了飯店要求的訂金,服務生便說:「我帶您到房間去。」
太平說,實在很想問你明天的考試有沒有把握,可是不想造成你的壓力,所以就不問了。孝史默默地笑了,這樣不就等於問了嗎。
那時候,彷彿東京這個城市已在自己的掌握中,甚至連未來都是一片光明。
「房間大不大?景色好不好?」
孝史戰戰兢兢地提起腳步,穿過大廳。他沒來由地覺得,如果自己不通過這裏,並且搭電梯上婁,那名中年男子一定會待在櫃檯不走。當電梯下來的時候,孝史儘可能不發出聲響,匆匆進了電梯。
看了看手錶,剛過下午五點。一樓大廳人影全無,也沒有半點聲響。這裏雖然不算高級,倒是十足的安靜。還好夠安靜。這樣的地方,如果再加上櫃檯後面員工辦公室傳來的有線電視的聲音,那麼,不管是裝潢還是設備,就跟故鄉郊外的汽車旅館一模一樣了,差點就莫名地勾起他思鄉的情緒。
舊蒲生邸昭和二十三年(一九四八)四月二十日
旅館房間雖小,因為沒有傢具,就天花板的高度看來還算寬敞。在靠近正中央的位置,有個洒水器突兀地凸出來,感覺從來沒有啟動過的樣子。再仔細一看,到處都垂掛著絲狀的灰塵,隨著空調形成的微弱氣流搖晃。要是睡著的時候掉在臉上,吸到鼻子里去,一定會做可怕的惡夢。好比不但大學落榜,連補習班的測驗也沒通過之類的夢。
找到這家平河町第一飯店的,是孝史的爸爸尾崎太平。其實,與其說是找,不如說碰巧知道有這家飯店。但照他本人的說法則是:「爸幫你找到一家很好的飯店,可以讓你靜下心來用功哦!」
經過上智大學附近時,孝史本來已經準備進一家看來像大學生常去的咖啡店,卻因為似乎會產生自虐性情緒而read.99csw.com作罷。最後,他在速食店解決晚餐,喝了咖啡,在路上看到的一家便利商店買了零食,拎著塑膠袋回到飯店。時間正好差不多快七點。
如果是我的話——對了,假使每年都談那種十年才能遇到一次的大戀愛,然後每次都被狠狠地甩掉,連續被甩上十年,我的表情搞不好就會變成那樣。只要遭遇沒有那麼凄慘,我這輩子應該跟那種表情無緣吧!
上次住宿的時候並沒注意到有這種東西,大概是那時候整個人滿腦子都是考試的事吧!
可是,如果太平真的一起來到東京,親眼看到這個房間的話,會怎麼樣呢?他就必須面對內心害怕的事——事實的真相——他在大企業的「朋友」其實是最基層的小職員,而自己只不過是連找個飯店都要靠這種小職員幫忙、讓人家在背後竊笑的小角色,只是個鄉下小公司的土老闆。
(這裏以前是軍人的房子啊……)
連這時候自卑都要來露臉。孝史對自己苦笑。
狹小的電梯里有股淡淡的廁所芳香劑味道。孝史不由得苦笑,頓時又泄了氣。
鏡子裏面出現的,是一個下巴削瘦、神情有點神經質的年輕人。尾崎家的男性鬍子都不怎麼濃,這是遺傳。不過,眼睛的話,倒是經常有人說他跟母親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雙大大的眼睛加上深深的雙眼皮,小時候讓他覺得很丟臉,恨不得換掉這雙眼皮。諷刺的是,妹妹卻遺傳到父親的單眼皮,自從到了父親所謂的「愛漂亮的年紀」,就一直對這點忿忿不平,直嚷著說哥哥好奸詐、不公平。那種說法,簡直就像先出生的孝史在母親肚子里把母親好看的部分都挑走了,把難看的全留給她似的。
陸軍大將蒲生憲之
待在故鄉家裡,他就可以得意洋洋地宣稱自己認識一個大人物,特地為了考大學的兒子,在東京的黃金地段準備了一個飯店房間;就可以向別人炫耀——我們家孝史不必像別人家的兒子那樣,去參加東京的商務旅館搞的那些考生住宿方案了。
是光影造成眼睛的錯覺嗎?這種經驗還是第一次。
孝史把上次住宿時說的謊重複了一遞。只要母親不會哪一天心血來潮,想來平河町一番飯店住,就不必擔心謊話會被拆穿,所以說說謊也無妨。
電梯沒有停下來,直接通過這一層樓。孝史有一種複雜矛盾的感覺,好像鬆了一口氣,又好想再看看他的長相。那種好灰暗、好灰暗的表情,灰暗得好像會傳染給自己似的。
辦理住房手續時站櫃的服務生,正好是兩個星期前辦理退房時幫忙結帳的那一個。當客人的馬上就認出來了,對方卻好像沒有發現,不過,也可能是基於職業習慣,發現了也不形於色而已。
孝史心想,我生來具有什麼樣的光芒呢?是不是像頭上那盞廉價小旅館的日光燈所散發出的黯淡光芒呢?
總之,對企業來說,這裏只是一塊地。能在這片鄰近皇居的地段擁有一塊飯店大小的土地,雖然不大,但對大企業當然不是一件壞事。孝史心想,假使泡沫經濟多撐個一年,這裏八成已經被拆掉,四周類似性質的大樓也一併被收購,改建成新型辦公大樓之類的建築。說穿了,平河町第一飯店是飯店的墓碑,這裏的工作人員只不過是守墓人,在這裏看守飯店的遺骨,直到飯店改葬,這裏夷為平地的那一天到來。要投宿到這種地方,也https://read.99csw.com真不容易哪!
安靜是真的,不過那是因為沒客人的關係。而且這次的視野差勁透了。明明說實話也無妨,可是孝史卻光撿父親愛聽的話來說,讓自己變成一架自動說謊機。
你啊,憑你現在的身分,有資格說這種風涼話嗎?明明每個考試都搞砸了,未來沒有半點指望,獨自跑來住這種飯店的人還敢說。
孝史突然感到坐立難安,正想站起來的時候,床頭桌上的電話響了。接起電話,原來是櫃檯服務生,說是外線電話。是爸爸太平打來的。
按鈕等電梯時,孝史突然間感到一陣羞恥,連脖子都發熱了。
對了,剛才有一下子視線跟他對上,他的表情和眼神也好灰暗。不過這是指情緒上的「灰暗」。那種表情好像要去參加喪禮似的,實在形容不太出來……
掛在牆上的是兩張照片,上下並排,框在樣式相同的相框里。照片好像很舊了,已經褪色發黃。大小差不多是6×4尺寸。
因為她認為:「那種方案一定也會注意考生的飲食的。」所以現在第一個想到的也是民生問題。
正當孝史這麼想的時候,突然發現櫃檯來了新客人。之前那位櫃檯服務生照樣面無表情地看著客人填寫住宿登記表。
那是一張人物的照片。一名初老的男性,身穿軍裝,肩上掛著肩章,胸前別著勳章,正對著鏡頭。他的視線微微上揚,可能因為這樣,表情顯得有點恍惚。照片中的主角坐在椅子上,只有上半身入鏡,即使如此,他那輪廓分明的威嚴相貌,再加上結實挺拔的肩膀,依然充分表達出雄糾糾氣昂昂的軍人風采。
他走到相框旁邊,撥開觀葉植物的葉子,抬頭仔細看。
因為少了這個東西,人生絕大部分都在失意中度過——至少他本人是這麼認為的——這就是他老爸。自以為大半輩子備嘗辛酸屈辱的老爸。而孝史,身為唯一的聰明兒子,為了父親,為了明年捲土重來,明後天將接受補習班的測驗。
上次來東京的時候,孝史以為太平會開口說要一起來。他心裏還想,萬一老爸真的跟來了,實在很煩。結果,太平竟然說怕打擾他用功,答應讓他單獨成行。
人物下方寫著這行字。照片旁還有一大段文字,同樣是以拙劣的筆跡寫出來的。
自己一味地想象,一味地生悶氣。再這樣繼續下去,最後的下場八成是拿菜刀捅路過的行人,而且當警察抓著自己的手臂往警車拉扯的時候,還會一路不停地大吼大叫:
房間鑰匙已擺在眼前。孝史倏地回到現實,接過鑰匙,提起行李袋,朝著唯一的一部電梯走去。櫃檯服務生沒有再開口說話。
「房間很舒服啊!而且又安靜,能住這裏真好。從窗戶看出去,就是最高法院和國會圖書館呢!」
日俄戰爭結束后返回陸軍大學,獲天皇頒賜軍刀,畢業后服務於軍務局軍事課,爾後順利晉陞,歷任步一旅團長、參謀次長等職,于昭和八年(一九三三)四月榮升陸軍大將。然翌年因病退任後備軍官,后因病情複原狀況不佳而退役。退役后投身於著作與軍務研究,於後勤補給相關軍略尤有心得,然于兩年後之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二月二十六日二二六事件爆發當日,蒲生大將留下長篇遺囑自決。該遺囑中對當時陸軍內部派系鬥爭,及青年將校起事的原因之所在,即軍部的政治介入與專擅深表憂慮。自殺事件發現當時因遺族的顧慮,未予公開,但戰後蒲生邸出售後于大將的書齋中起出,目前真跡仍保存於惠比壽之防衛廳戰史資料室。https://read•99csw.com
這傢伙背地裡是怎麼想的?孝史開始想象。哦,這個考生又來東京了。這次大概也是來考試的吧!不過,今天已經是二十四日,快月底了。國立的就不用說了,大部分私立大學的入學考應該也差不多結束了。這麼一來,是國立的複試啰?還是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非考上一家不可,即使是那種念完四年也沒有什麼價值,只能在履歷表上填個名字就算數的學校?或者是專門學校呢?再不然……
從二〇二號房的窗戶望出去,只能看到緊鄰飯店那幢破敗的四層樓商業大樓的外牆和排氣管口而已,室內幾乎沒有陽光。視野可說是這家飯店唯一的可取之處,然而這次與上次的差距如此之大,雖然可能只是巧合,但孝史總覺得這是一種暗示,所以覺得更鬱悶了。把行李往床上一扔,跟著整個人也撲上去,然後翻過身來平躺,瞪著天花板。
這家平河町第一飯店是某合資企業的資產,總公司位於東京赤坂,組織複雜,資本雄厚。對這家企業而言,平河町第一飯店就像盲腸一樣,只要沒有什麼害處,也不必特地處理掉,如此而已。
和現在截然不同。
基於生意往來,太平和那家合資企業旗下某公司某部門的某位課長稍有接觸,於是他堅持說:「人家出自好意,願意幫你安排他們關係企業經營的飯店,還給我們優惠呢!」我兒子就要考試了,東京某大企業里的朋友特別幫我們介紹了好飯店——太平一心這麼想。
不可以再一直想著這種事。見到每個人都覺得別人瞧不起自己,這已經是如假包換的被害妄想症了。不但如此,每當陷入這種妄想的時候,腦細胞都會反射性地全體總動員,思考著萬一對方說了什麼尖酸刻薄的話來損人,該怎麼還以顏色。真是有病。
這麼說,剛才那個中年男子就是具有「負的光芒」啰?他不是綻放光芒,而是把光給吸走?還是散播黑暗?
可能是感覺到孝史的視線,中年男子也轉過頭來,兩人目光交會。然後,他又緩緩地轉身朝向櫃檯,右手握著那支粗粗的原子筆。面無表情的櫃檯服務生在這出稍縱即逝的活劇上演期間,也始終表情木然,呆立在櫃檯後面。視線既沒有望向中年男子,也沒有朝孝史看。
正因為害怕面對這樣的現實,太平沒有到東京來。自己的父親並沒有足夠的自信與寬廣的胸襟叫兒子不去依靠東京大企業的「朋友」,反過來對他說:你就去參加考生住宿方案吧!選你喜歡的飯店住,不要怕多花錢。
不管是不是,跟孝史都扯不上關係。儘管不知道以前情況如何,至少對現在這家飯店來說,那位人稱蒲生大將的人物並沒有多大的意義,否則那些相框也不會被掛在那種不起眼的角落了。
小野松吉攝
又,本飯店創始人小野松吉于昭和二十三年購得蒲生邸之際,得知大將遺書一事,對已故蒲生大將之人品及其慧眼深感敬意,自創業之始即于館內公開展示大將之肖像與經歷,以茲讚揚。
說來實在沒道理,因為在至今五十年的人生中,早該跨越那道障礙,然而他卻辦不到。所以,他把問題留給唯一的兒子孝史解決。
他站起來,走進狹小的浴室。照了read•99csw•com一下鏡框生鏽的小鏡子。
下面那張照片拍的是一幢舊式的洋房。建築物的中央是座有個小小三角屋頂的鐘塔,左右差不多完全對稱。建築本身是兩層樓,兩端看來都設有類似閣樓的小房間,只有那個部分形成梯形,開了圓形的窗戶。相片的右手邊可以看到煙囪,所以應該有壁爐吧。因為是黑白照片,不易辨認,不過看來屋頂部分和窗框應該是白的,而建築物的其他部分好像是紅磚,到處都看得到磚塊脫落或發黑臟污的地方,想必是幢老房子。窗格子格得很細,窗后隱約泛白,應該是窗帘。正面玄關是半圓形的拱型,前面有數階台階。爬上台階之後,是對開的門。前庭有草坪,花木扶疏,雖然聚焦有些模糊,還是可以看出有小花壇,花朵零零星星地開著。
「啊,是我。」孝史回答,「我平安到飯店了。」
——真奇怪。
孝史心裏很清楚自己父親這種膽小得無以復加、虛榮得無可救藥的個性,而他也無法打從心裏感到厭惡。
飯店附近看不到咖啡廳或餐廳之類的店家。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離開飯店第一個映入眼帘的,是莊嚴如要塞的最高法院,以及國會圖書館那道看似平易近人的繽紛外牆,再來就是行道樹。景觀非常美麗,卻毫無日常生活的氣息。
孝史往皇居護城河的方向走去,爬上三宅坂,在半藏門左轉,從曲町走到四谷,繞了一大圈,享受一次漫長的散步。氣溫雖低,但因天氣晴朗也沒有風,穿上厚外套,就不覺得冷得難受了。
這時候櫃檯服務生的表情出現了微妙的變化,於是孝史明白了:啊,原來這傢伙也記得我啊。他只是裝作不知道,其實根本就認得。但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因為孝史上次並不是只住一、兩晚而已。
等到電梯門關上,身邊沒有別人的時候,孝史忍不住鬆了口氣。
太平說,這家飯店可算是一種幽靈公司,飯店搞出來的赤字發揮了絕大的功效,好讓那家合資企業確保整體收益云云。但是,這是個笑話。其實,經營這裏所需的費用,再加上這裏賺取的微不足道的收益加起來,還不到那家企業一整年用途不詳的支出的百分之五。
穿過噪音刺耳的自動門,踏進大廳。這家飯店的好處就是拎著塑膠袋也不用怕吵到別人,這點倒還不錯——
真不吉利。孝史奮力從床上躍起,下床來。出去走走吧!晚餐時間到了,喉嚨也渴了。
在這裏遇到別的客人,連這次是第三次。上次還是因為連住了十天才遇到的。孝史的眼睛自然而然被新客人的背影所吸引。突然他大吃一驚,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孝史無聊地發獃,無意間看到電梯右側牆上掛著相框,就藏在不起眼的觀葉植物後面,不由得覺得奇怪。
「喂?」話筒里傳來的招呼聲,帶著晚餐小酌時酒精的味道。
「請簽名。」
明天的測驗從上午九點開始,八點開始報到。母親說早上六點半會打電話叫他起床。這跟上次來考大學時一模一樣。孝史說請飯店櫃檯叫就可以了,母親卻小聲解釋:「可是,你爸爸就是啰嗦啊。」
因為,站在櫃檯的那位新客人——個頭矮小的中年男子——實在是太「灰暗」了。是的,就是「灰暗」兩個字。他的所在之處,好像是光線照不到的角落一樣,暗蒙蒙的。本來,大廳的照明雖算不上燈火通明,但至少是亮著的。可是,卻只有櫃檯那個角落像是染上一層淡墨。
這次住的是二〇二號房。上次九*九*藏*書來的時候住的是頂樓西北角的五〇五號房,房間本身簡陋得不能再簡陋,唯有窗外的景色美不勝收。對於一個在短短十天的逗留期間內必須到五所學校六個學院應考的考生而言,這樣的美景實是令人欣喜。考完試回到房間的黃昏時分,從西側的窗戶眺望出去,只見圍繞皇居的森林枯木褐黃與深綠交錯,一輪大大的夕陽緩緩落下,一整天的疲倦也跟著從體內融解、抽離。
回到二〇二號房,坐在床上,打開剛買來的低卡可樂。咕嘟咕嘟地灌下半罐,大大地喘了一口氣,這時遠遠傳來電梯運作的嗡嗡聲。一定是剛才那名男子要進房間了。
儘管有這些原因,但是老爸最想做的,恐怕是利用那個「朋友」吧!在老媽和妹妹、員工面前撥打東京大企業的總機,指名要找那位課長,嘴裏說著:「我家小犬這次要考大學了,所以想在東京找家飯店住上十天左右……啊,是嗎?可以麻煩你嗎?哎呀,那就先謝謝你了!」想讓他們看看他和東京朋友的交談有多熱絡,讓他們聽聽他豪爽的男子漢口吻,向他們表示自己可不是區區的鄉下土老闆。
後來換成母親聽電話,問孝史有沒有好好吃晚飯。其實,一直到最後一刻,母親仍在不忤逆父親情緒的情況下,主張孝史應該參加考生住宿方案。
想到這裏,孝史感到背脊一陣涼意。
大將的遺書不僅對戰前我國政府、軍部之狀況與問題有著犀利深入的分析,甚至連最不利的狀況,即對美開戰與敗北均在其預料之中,並對軍部之專擅提出諫言,其先見之明令人驚異,至今仍獲得史學家極高的評價。
「是嗎,很好很好。這次的房間怎麼樣?」父親以他天生的大嗓門問。
不,他應該想都不願想吧!
蒲生大將生於明治九年(一八七六)千葉縣佐倉市,為農家長男。自幼學業與武藝兼優,于當地中學畢業后投考陸軍士官學校,畢業后就讀於陸軍大學,期間適逢日俄戰爭爆發,出任中隊長,於前線表現傑出。
孝史眨了好幾次眼睛,揉了揉眼皮。但是,那位客人四周依舊是一片昏暗。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老飯店的老電梯遲遲不肯下來,一直停在五樓。可能是客用兼業務用,清潔人員推著裝了床單和衛生紙等物品的推車進了電梯,順便就地清掃也說不一定。
在框內空白部分有一些筆跡拙劣的小字。
說到吃飯,平河町一番飯店並沒有咖啡廳提供餐點。謝天謝地,幸好沒有。
「誰叫他瞧不起我!他們全都在笑我!」
因為他知道自己的父親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由於字跡難以辨認,孝史自然而然地貼近相框,睜大眼睛凝神細看。直到聽到身後電梯門關閉的聲音,才猛地回神轉過身來。好不容易才下來的電梯因為沒有乘客,一直停在那兒。孝史匆匆提起行李,按鈕進了電梯。
蒲生邸。這麼說,這個地方原本是私人住宅了。難怪這幢建築物雖然有博物館似的外觀,看來卻不是很大。
——是我眼睛有問題嗎?
不止是孝史,連母親、小他一歲的妹妹,還有父親的部下都一樣,經年累月地養成了這種討好太平的習慣,儘管心裏覺得老大不耐煩。
本飯店所在地,戰前原為陸軍軍官蒲生憲之大將之府第。
不過,這種洋房的照片怎麼會掛在這裏?這個疑問,往上看另一幅相框里的照片就得到解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