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章 那一夜 第六節

第一章 那一夜

第六節

「再過一會兒,府里的傭人就會起床。到時候再去跟他們打聲招呼。」男子說著,往地板坐下。「在那之前,我得編一個帶你來這裏的理由。還有,你身上怎麼會有這麼嚴重的灼傷也需要一個理由。就說,你在鐵工廠工作,受不了師傅責打逃出來的好了?」
「《穿越時空的少女》啊!你不知道嗎?是一部描寫時光旅人的小說,很好看。」
這些全都是昨晚在平河町第一飯店附近聽到的對話。還有這些雪。對了,還有電視的深夜節目。就是本月本夜發生的事啊!
當孝史在這裏和那名男子進行那些非現實的對話時,那幢府邸里確實有人,開燈、關燈。或許有人在那裡做夜工,工作結束,上床就寢也不一定。
即使腦袋混亂不已,孝史也充分地體會到這些事實——這一切現象所代表的意義。這年頭連澡堂都以電力來燒水了。而且,在東京正中央,有哪戶人家需要這麼多柴火?
「是東京啊。」
「原來也有正確的啊。」男子說著,對孝史露出了笑容。
「不一樣。」男子平靜地說,「要看地點。」
可是,一站起來,馬上踉踉艙跆地站不穩,結果臉部著地,整個人倒在雪裡。兩個膝蓋好像變成海綿,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
「不行,辦不到。」
男子稍稍聳了聳肩。「關於這一點,小說或電影是怎麼寫的,我就不知道了。」
男子不理會孝史,小心翼翼地觀察了一下四周,站了起來。「反正,我要到柴房去了。快凍死了。」
灰色的夜空與紛紛大雪。高高的樹林圍繞在宅邸背後。在極為有限的視野當中,沒有任何醒目的建築物,只有一條泥土路穿過樹林,繞過蒲生邸通到右後方。
孝史掙扎著,試圖從雪裡站起來,男子走回來幫他。
「如果你比較喜歡英文的話,也可以這麼說。我個人不怎麼喜歡就是了。」
鼻子里充斥著濕濕的木頭味兒。靠在背後那些凹凸不平的東西,的確是柴堆沒錯。為了避免潮濕,同時也為了容易拿取,木柴每十根捆成一捆,互相交錯堆疊。
至少,不會有「你是從那場飯店大火里逃出來的啊?快進來https://read.99csw.com!我馬上幫你叫救護車」這種事吧!而且,如果平河町第一飯店就在附近的話,住在裏面的人也不可能睡得這麼安穩。照理說所有人都會飛身起床跑到外面,看看會不會延燒、爆炸,並且以幾近驚恐的狀態觀察火勢。
「準備?」
「薰衣草?」
時光的旅人。
「這一點我辦不到。」
(原來如此,而且警視廳也在附近。)
聽他的語氣似乎有言外之意,孝史直直地望著他。
「因為那是事實。正確的說法應該是,我是一個具有能夠在時間軸上自由移動的能力的人。」說完,再小聲地加上一句:「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你,腦袋真的沒問題嗎?」
不,或者,孝史和那名男子的存在才異常?
孝史不死心地繼續糾纏,男子無情地搖頭。
「既然你能把我帶來這裏,也可以把我帶回去吧?我們回去吧!」
(今晚沒下雪,沒那個氣氛吧!)
「我可沒說是警察哦!」
直到這一刻,他才想起男子之前的話。在昭和二十三年以前。現在是昭和二十三年以前。
「你穿著那身睡衣——而且是一九九四年的睡衣,去跟別人說你從飯店火災逃出來了、請幫我叫警察、請讓我聯絡家人啊!天曉得會有什麼後果。」
「對……我們現在,就在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凌晨的東京永田町。很快地——不到三十分鐘,二二六事件就要開始了。這一帶會被封鎖,一般人不得自由出入,更不用說像你這樣一無所知,到處亂晃實在太危險了。這個為期四天的事件,就要開始了。」
柴房前有個小雪堆,使得門無法順利打開。即使如此,當門打開到可以容納一個人勉強側身而過時,男子先把孝史塞進去,掃視四周一番之後,自己也跟著進門。
男子無視於孝史的焦躁,繼續說:「第二,你一定不明白自己現在有多虛弱吧?我不是說,穿越時光會給身體帶來很大的負擔嗎?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而且以受了傷的狀態你再試試看,只要一次,我保證你的心臟一定會停止跳動。」
剛才自己才說的「陸軍省」這個read•99csw.com詞,突然勾起了孝史的記憶。他昨晚聽到這個字眼,是在——對,走在護城河外的時候——電視台派了轉播車來——有兩個上了年紀的上班族——
「我知道了,我相信你。所以,我提議,我們回現代吧!」
「沒辦法。」男子固執地搖頭,「第一,你忘了那些看熱鬧的和報新聞的傢伙。平河町第一飯店四周,現在一定是鬧得不可開交。不管我們穿越時光到哪裡,只要是回到現代,就有可能會被目擊。要是有人看見,會引起多大的騷動?我可不想去蹚那種渾水。」
「為什麼?」孝史哀叫著起身。「空間上的移動,只要用走的就行了吧?如果說我們現在還在起火的飯店裡,那隻要離開這裏,再穿越時光不就可以了嗎?管他是國會圖書館裏面還是最高法院的玄關,到哪裡都行。那一帶沒有住家,所以到哪裡都不會有人找我們麻煩的。只要能回到現代,哪裡都好。」
我真的穿越時光了?
孝史閉上眼睛。整個人因疲倦而暈眩無力。好想哭。
「總之,換個地方吧!」男子低聲說。「不然,你寧可不相信我的話,要去別的地方求助?那也可以啊。只是我先警告你,到時候我可沒有辦法保證你的安全。」
抬眼一看,男子正彎著腰,準備繞過樹叢,從洋房的旁邊繞到後院去。孝史急忙跟在他身後。
孝史笑了出來。這個人真的有毛病。「槍殺?別鬧了。我又不是什麼罪犯。警察幹嘛看到我就開槍啊!」
「應該不是你背上長了翅膀,為了從飯店火災里逃走,帶著我飛到輕井澤的避暑勝地吧?」
這裏不在飯店附近。孝史和那個男子不是從飯店窗戶跳下來的。這裏不是孝史熟悉的地方。這裏正在發生一件極端異常的事。
「這裡是東京嗎?」
被毛毯包裹住的同時,驚嚇和疲倦也同時裹住了孝史。儘管開口說話很困難,但他還是問了。「請告訴我一件事。」
男子似乎看穿了孝史心中的發現,緩緩地、用力地點了點頭。
兩人跌跌撞撞地,從蒲生邸和圍繞著四周的矮樹牆——現在也是被雪覆蓋成一片白——之間通過,繞到九-九-藏-書後院。正如男子所說的,在雪光中有一座小小的小屋。一座木板搭建的簡陋小屋。
孝史問。男子正費心想盡量不發出聲響地打開柴房的門。他抬起頭順著孝史的視線看過去,立刻回答。
「這個待會兒再說吧。」
的確,正如男子所說的,孝史身體非常虛弱。隨著心情慢慢平靜,自己也越來越清楚這一點。身體非常沉重,頭暈不止,而且反胃想吐。腳依舊像海綿一樣鬆軟無力。
面對窮追不捨的孝史,男子不再將臉頰靠在手上,坐直身子,反問:「來到這裏之後,我只提過一次是在昭和二十三年之前,除此之外什麼都沒說,你卻完全沒有問起我們現在到底來到什麼時代。」
「什麼事?」
男子很鎮定,說:「不是的,那是穿越時光的後遺症。」
「我也很不舒服啊!不過,我早習慣了,而且好歹也做了些準備。」
「旅人。」男子接著把句子說完。
可是,現實是如何?事實又是如何呢?是如此地平靜,如此安祥。
(今天是二十五日吧?就那個嘛!就是今晚啊!應該算是今晚還是明天早上?)
在男子半扶半背之下,孝史總算站了起來。全身每根骨頭都好像變成軟綿綿的麵包。
他張開眼睛,看著男子。男子盤腿坐著,手肘架在腿上,像小孩子似地兩手撐住臉頰。
男子撥開落在頭髮上的雪,搖搖頭。「凡是任何跟穿越時光沾上邊的東西,不管是小說也好,還是兒童科普讀物也好,我一概不碰。」
「那,離遠一點不就好了嗎!不管哪裡我都可以走過去,只要遠離這裏就可以了,不是嗎!」
所幸柴房不是直接蓋在泥土地上,是有地板的。大小約兩坪多的房間,中央堆著一堆柴,孝史倚著柴堆,像癱了似地坐下。頭暈得厲害,一時之間,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楚。
「避暑勝地是嗎。原來如此。你在想那一類的地方可能現在也還會燒柴吧!不過,不是那樣的。這裡是東京。說得精確一點,我們現在還在平河町第一飯店裡。就位置而言,並沒有移動多少,而且我們的移動,還是剛才一跛一拐走到這裏造成的。穿越時光並不會造成九*九*藏*書空間上的距離移動。」
「而且,距離可能發生那種最糟的狀況,還有一點時間。雖然只有一小時左右。」
「會有什麼後果?」
「那是什麼?」
「Time Trave ler的意思?」
男子搖搖頭。「很遺憾,我很正常。」
「那,無論如何你都堅持你是個時光的旅人,而我們穿越時光了?」
「『回到未來』是怎麼說的啊……」明明不是什麼可笑的事,孝史的嘴唇卻輕輕咧開了。
「世界上怎麼可能會有那種人。」孝史喃喃地說。不是對男子說,反而像是自言自語。他想笑,卻牽動了灼傷的臉頰,好痛。「又不是小說。到底要怎麼樣才能穿越時光?我們又沒有聞到薰衣草的味道。」
柴房牆壁的上方開著採光用的窗戶,不時有雪花從哪裡飄進來。也多虧了那個窗戶,柴房裡透進了些微的亮光,讓他們可以看見彼此的臉。男子困頓地坐著,看起來非常疲倦。有一段時間,孝史和他只是毫無意義地對看。
(那一帶以前本來是陸軍省和參謀總部吧!)
孝史眨眨眼甩掉落在眼睛上的雪,這才發現,穿過披著雪的樹林,遠方有一、兩點亮光正在閃爍。
「什麼時代都一樣。」孝史口氣變得很沖,「剛才你說什麼陸軍省的,所以一定是二次大戰前的日本吧!既然這樣,什麼時代都一樣。」
「我一定是病了,」孝史發著抖說,「搞不好是一氧化碳中毒。」
這時,男子瞄了一下左手腕上那隻復古風格的手錶。
「陸軍省的窗戶。」
「穿越時空會對身體造成莫大的負擔,要一段時間才能恢復。其實,現在最好是找個地方躺下來。」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他扶著孝史的身體,又瞄了手錶一眼。「這個時間,亮著的燈應該也就只有那幾盞吧。」
男子看了看柴堆,微微一笑。
「少騙了!」孝史不顧臉頰刺痛,故意做出一副嘲弄的表情,「明明就是看了一堆九九藏書那種東西,來打造自己的妄想還說。」
男子口吻很嚴厲,表情也很僵硬。好像在害怕什麼似的。
(會造成什麼樣的騷動?)
「你都沒事嗎?」
「不是不由分說就被警察拖走,就是被關進精神病院……」男子說話像在吟唱一種黑暗旋律,「再不然就是被槍殺吧!」
「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這裏,是一個活生生的世界。這幢豪華的洋房絕不是舞台裝置,也不是布景,在裏面的人也不是演員,他們在這裏生活,並沒有發現孝史和那個男子。萬一要是發現了……
後院比前庭小得多,柴屋的鐵皮屋頂的屋檐,都已延伸蓋到矮樹牆上方了。這時,孝史才第一次注意周遭的景色。
「既然這樣,我們在這裏躲一個晚上,明天再回去。這樣總可以了吧?休息之後,我的身體就沒問題,而且過了一個晚上,飯店四周的騷動也應該平息了吧。」
這些記憶片段倏然在孝史心中聚集成一個焦點。可是應該不可能吧!這種事……
這個柴房好像被拿來兼作倉庫,男子不知從哪裡找出一條舊毛毯,拿來蓋在孝史身上。毛毯破破爛爛的,還發出重重的霉味,但是有毛毯就要偷笑了。
記得昨晚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個字眼。是在哪裡呢?是誰說的?陸軍?在現代日本,那已經是個「死語」,一個不存在的名詞。陸軍省?難道跟厚生省搞錯了嗎?
蒲生邸的前院鋪著一層白皚皚的雪,靜悄悄的,只聽得到雪沙沙落下的聲音。剛才看到二樓邊緣那扇亮著燈的窗戶,現在也一片漆黑。可能是在他們說話的這段時間熄燈的。
這件事,突然之間讓孝史劇烈顫抖。
「對對,果然是在同一個地方。」
男子默默地看著孝史的臉,看了好一會兒。他的表情是如此灰暗,讓孝史不由得感到自己剛才的話非常不應該。
「為什麼?」
一時之間,孝史的腦袋並沒有理解這個字眼的意義,只是一連串的聲音。這個字眼實在很突兀,太突兀了。
好不容易,孝史出聲了。「時光的——」
孝史像是傻了一樣,只能默默地看著男子的側臉。他的話,還在耳內深處迴響。陸軍省、陸軍省、陸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