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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那一夜 第七節

第一章 那一夜

第七節

男子正經地說。孝史連眨了好幾下眼睛。
「就像收音機或電視機有毛病的時候,用力敲一下看會不會好一樣?」
男子要言不煩地交待完畢,便不再開口,眼光落在手錶上。走到外面和這幢府邸的人接觸的時間就要到了。那個表情顯示著他已做好準備、下定決心了。
男子沒有回答,而是鬆開了架住孝史的手臂,看了看手錶。
「名字用不著改。幾歲?」
孝史正聽得入神,但男子順口說出的「灰暗」這個詞,卻好像突然摑了他幾個耳光似的,把他打醒。
孝史吞吞吐吐地說。突然間,男子撲過來用手捂住孝史的嘴,手臂勒住他的脖子,架住他,讓他動彈不得。
「小時候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心裏感到非常寂寞。自己拚命想了又想,也煩惱過是不是自己哪裡不好。
「你形容得非常貼切,雖然也很殘酷。」
「不是嗎?時空矛盾。」
車聲正在往這裏靠近。
「告訴我這件事的,是我母親的妹妹,也就是我阿姨。我想,她那時候大概是三十歲出頭吧。而且,是個非常灰暗的人。」
女孩一時沒有說話。然後,再度將視線轉向孝史這邊。孝史全身都感覺到她雙眸的轉動。
過了一會兒,蒲生邸里好像有人開了門。剛才的來訪者的聲音打了招呼:「早安。」
「我怎麼會知道。」
「從現在起,你是我的外甥,知道嗎?」
「只不過,是現在還不存在而已,或者是現在已經不存在了。
「他說的『以前』已經成了『現在』了。這一點你可別忘記。」
即使如此,她依然非常美麗。
孝史抱著頭,蜷起身體。好想變得小小的躲起來,從周圍的一切消失。
男子的目光望向遠方。
「就像我剛才說的,那年春天我十四歲,為了沒有結果的初戀而傷心。我寫的情書,對方連拆都沒拆就退回來了。我心儀的女孩是這麼說的。因為年紀還小,所以話說得很直接、很殘酷。『很抱歉,你這個人又灰暗又噁心,我討厭你。你根本就不像人。』」
「我的鼻子清清楚楚地聞到春天的花朵和土壤的芳香。我拎著書包,有一步沒一步地走著。然後,就看到右手邊有個已經崩塌了的老井。我提心弔膽地向下看,井底還泛著水光。在井邊,有一棵長得特別高的油菜花,我把那朵花摘下來,拿在右手上,繼續向前走,還不時回頭看——
引擎聲越來越靠近。路上滿是積雪,輪胎髮出沉悶的聲音。車子的行進速度慢得令人焦躁。孝史被壓著,中途思緒開始飄忽起來。那輛車,車輪沒有上防滑鐵鏈。啊,是因為這個時代鐵鏈還沒普及嗎?
「難道不是嗎?能夠在時間軸上自由移動的人,要是具有一般人的魅力或人性,會怎麼樣?他每到一個時代,都會跟許多人產生關聯,所留下的影響和足跡也就越多。這樣,打亂歷史的可能性不也提高了嗎?」
「等我回過神來,已經離開『幻想』回到現實了。不知不覺我穿越國道,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兩邊儘是一般住家,完全沒有一點綠意。腳底下是柏油路,只有被風飛吹來的枯葉掉落在地上,飄動著,發出沙沙聲,可是我手上卻還拿著一朵鮮艷的油菜花。
「那時候,我住在一個叫作——往後你還要回現代的,所以不能把真正的地名告訴你——就假裝那個地方叫坂井好了。那是甩了我的那女孩的姓。
「我不知道,」男子搖頭回答,「只不過,我自己對這一點有個看法。」
「他受傷了嗎?」她似乎是指著孝史發問。
「對不起……」
這時候,原本站在孝史身前的男子,突然轉頭走向柴房的門口,就這樣直挺挺地九-九-藏-書站著,彷彿被不斷吹進來的北風和卷進來的雪凍僵了。
「深川區的扇橋哦!然後,你本來在鐵工廠工作,因為發生了一些事情逃出來,昨天深夜來投靠我。」男子像是一一確認般,指著孝史的臉說。「我從今天起要住在蒲生邸當傭工,因為有人要抓你,所以我先把你帶過來。我的打算是要讓你在我這裏躲個兩、三天,再讓你逃往別處。因為事情緊急,所以我連自己的隨身物品都沒有帶,就出來了。知道了嗎?」
男子沒有回答,沉默了一陣子。把目光從孝史臉上移開,看著雪花飄落在地板,化成雪水。然後,低聲說:「那跟搭車是不一樣的。」
「我也不知道。不過,你要這麼想也可以。」
即使現在回想起來,想必男子內心依然有部分會隱隱作痛吧。他暫時中斷了敘述。
然後,他平靜地問道:「你寧可我不救你嗎?」
然而,就在這時,孝史聽到從遠處傳來了極小的、類似車子引擎的聲響。
「那就沒辦法了。要是有人問起,就說你是在東京深川區的扇橋這個地方長大的。記住了嗎?深川區,扇橋。」
要解釋這整件事,可不是三言兩語就說得完——男子這麼說。
「你問我為什麼要把你帶到這裏、這個時代來,這就是答案。我的確是時光的旅人,可是並不能隨時隨地就輕易地到任何時點去。以你為例,你一定很想抱怨,為什麼不帶你到火災發生前的十分鐘就好了?但是,那對我來說是非常困難的。和十分鐘前的世界比起來,我對通往昭和十一年的這條路熟悉得多了。對,因為『路』已經開好了。而且遇到那場火災,我自己也亂了方寸,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想辦法脫身再說,等到我冷靜下來,就已經在這裏了。」
「我阿姨是從她的舅舅那裡知道這個秘密的,所以我阿姨也告訴我,她一直在觀察自己的外甥或外甥女當中,是否有這樣的孩子出現。
兩人動也不動,屏住呼吸。下車的人物——不知是一人還是好幾人——的目的地顯然是蒲生邸沒錯。不久,聽到有人在玄關敲門、叫門。
男子直勾勾地盯著孝史:「會死哦。」
「怎麼了?」女孩說。話里有一點點口音。「這一位是?」
「十八。」
「這件事,對老爺和夫人……」
「對不起,嚇著你了。」
孝史咕嘟一聲,點點頭。
「我必須先說清楚,這種發現一點都不會令人有優越感,也毫無驕傲可言。當時我年紀雖小,卻也感覺到我所發現的『不同』,具有一種非常特異的性質。」
柴屋的門打開了約三十公分寬。透過那小小的縫隙,可以看著大雪畫出了無數條雪白的線。而以那雪白的地面為背景,站著一個年輕的女孩,微微弓身朝這裏窺看。
「總而言之,那種奇異的『脫離現實的感覺』一直緊跟著我。所以,我無法打從心裏和家人、朋友一起歡笑、哭泣,因為我永遠都只是一個保持距離的觀眾。
「我外甥。」平田立刻回答。「出了一點麻煩,所以他跟我一起來,我讓他躲在這裏……」
「後來沒多久,就發生了一起卡車撞上國道隔音牆的車禍。為了修補事故路段,他們將周圍拆掉重挖,聽說挖出了古井的遺迹。於是我才明白,原來自己的『幻想』並不是一般的幻覺,而是看到了過去的光景——我走在其中,並且摘了花回來。」
女孩打開柴房的門,踏了進來。她的視線在平田和孝史之間游移。孝史急忙低下頭,用舊毛毯把自己緊緊里住。
男子面色難看地搖頭。感覺是絕對不允許孝史那麼做。
這時候,女孩開口了。「平read.99csw•com田叔?你在那裡做什麼?」
「沒錯。到了青春期就會顯現出來。」
「為什麼會這樣……」孝史看著男子灰暗的臉,喃喃地說,「那種能力和扭曲、灰暗有什麼關係嗎?」
「像我這種能夠逃離光,也就是時間的束縛,自由移動的人,對光而言是個特異分子,就像侵入人體的流感病毒一樣,是異物,所以無法接受光的恩惠。在我們時光的旅人四周,光原有的力量會被削減。可能是因為這樣,看起來才會灰暗、扭曲吧。」
她一手提著一個大大的像籠子的東西,赤|裸的腳上穿著木屐。連看的人的腳尖都快凍僵了,孝史想。
不能設法逃走嗎?——隨便想個辦法。這樣的心思,讓軟弱的言語脫口而出。「吶,不能只有你自己去嗎?」
「我很感謝你救了我。」
「接著第二年春天,我被同年級的女孩拒絕而心碎的時候,得知進入那種『幻想』是一種特殊能力,而且可以經過訓練而自由操縱。」男子繼續說。
白白的小手往孝史這邊伸過來。孝史往後退,手追了上來,來到孝史臉旁時稍微猶豫了一下,然後下定決心似地移動,摸到他的額頭。
「你從今天起要住在這裏當傭工不是嗎?你自己去吧。我躲在這裏就好。」
「不是嗎?」
「當她第一眼看到還是嬰兒的我,馬上便知道是我了。她說,我們這種人從小就可以明顯看出來。她還問我,你沒照過幾張相對不對。她說的沒錯。我天生就有一種扭曲的特質,讓我的家人不太敢幫我拍照。」
男子點頭。
「我母親那一族,每一代都會出現一個能夠在時間軸上自由移動的孩子。那個孩子必定具有一種『灰暗』的氣質,會產生一種令人不快的氣氛,一輩子註定沒有人愛他。而且每個都很早死,所以當然也不會留下子嗣。下一代具有這種能力的,會誕生在其他兄弟姐妹的孩子中——換句話說,就是那個人的外甥或外甥女當中會有一個具有這種能力。
「這麼快就來通知了啊。」男子說,彷彿自言自語似的。
「於是,在我的童年時期,我經常幻想。一開始,我以為這種幻想是因為孤獨引起的。可是,後來我覺得有點奇怪。因為就連在那種幻想之中,我也是獨自一人。幻想中的我,有時是走在陌生的街頭,有時置身於不知何處的車站,有時是抬頭仰望著全新落成的大樓,但是不管怎麼樣,我都是獨自一人。就一個孤獨的孩子的幻想而言,這也未免太貼近現實了吧?
「怎麼樣個特異法?」
「我不要,我不想去。要去那裡不如待在這裏。不然我寧願回現代。把我丟在飯店火災裏面也沒關係。讓我回去,請你讓我回去!」
孝史瞪大了眼睛。「你是說時空矛盾(Time Paradox)嗎?要是改變了過去,影響到歷史,就會擾亂未來……」
「我不去。太麻煩了。我沒有把握能裝得下去。那些假身分我記不起來。」
被稱為平田的,便是站在孝史眼前的這名男子——把孝史帶來這裏的萬惡根源。他乾咳了一聲,發出非常虛弱的聲音。
「這個能力,是我的家族——正確地說,是我母親那一族——代代相傳的能力。應該說是隱藏在血液里的特殊能力吧。不過與其說是能力,我倒認為這像是一種病。」
就連說這句話的本人,也聽得出話中的言不由衷。男子苦笑。
逃離燃燒的飯店,在虛空中飛翔的那時候——
「不要!」
「會是誰呢?」孝史嘀咕。
「要是連那些都知道,也不會考不上大學了。」
「我家嗎?在群馬縣高崎市。」
對於孝史的牢騷,男子又九九藏書「噓!」的一聲制止,豎起耳朵。又傳來剛才那名訪客的聲音:「那麼,告辭了。」口吻聽起來像是在下達號令般,簡潔、利落、精神抖擻。
孝史被架住不能動,轉動眼珠往上看著男子的表情。男子的視線朝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稍稍眯起眼睛。
「對。這本來是我爸爸的習慣。我爸爸也跟你說一樣的話,說他以前常常這樣修有毛病的機器。」
男子不予理會,接二連三地繼續說。「現在是昭和十一年,也就是一九三六年。但是,這個時代的一般平民,更不用說像你這種沒受過多少教育的勞工,是不會用西曆的。現在是昭和十一年,你是大正七年生的……,對了,你是哪裡人?」
「小時候,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現在的話,我會這麼形容。」
「咦?」
「時空矛盾啊。」他喃喃地說,「你連這種詞都知道啊。」
「高崎啊——」男子咬住嘴唇。「這就麻煩了。我對那個地方完全沒概念。你對你家鄉的鄉土歷史熟不熟?昭和十一年的高崎市,可能還不是市,是什麼樣子,你知道嗎?」
「噓!安靜!」
男子抖了一下,立起上衣的領子開始敘述。
「怎麼辦?」
雪花從窗戶飄進來,落在孝史臉上。剛才還覺得冷,現在卻覺得很舒服。可能是發燒了。
大片雪花不停飄落。除了靜靜的下雪聲之外,聽不見任何聲音……
「最好是不要提起是嗎?」女孩問。
阿姨的話雖然令人難以置信,卻很簡單明了。
「還沒做就說做不到,太不像話了。」
男子好像也看出來了。他對孝史點頭說:「沒錯。我阿姨是個非常灰暗的人。而且,那已經不是表情或臉色的層次,而是……」
「我的雙親在坂井這個地方經營一家南北雜貨行。家裡有五個小孩,依序是男、男、男、女、女,我是老二。在我那個年代,家裡小孩算是多的,所以家裡經濟頗為拮据。不過,我的父母親都是非常好的人。
「沒關係,這是事實。」男子接著說,「我阿姨真的就是那樣的人。當時她還單身,我想後來她也沒有結婚。她沒有朋友,一直一個人生活。在所有兄弟姐妹中,她和我母親算是最親的,但那種程度,也是好幾年才來露個臉而已,而且每次她來訪問或小住,從來都沒有受到熱烈款待。我阿姨就是這樣一個被人敬而遠之的怪人,跟我一模一樣。」
「不能再耗下去了。好,把話說定。」
第一次看見這名男子時,孝史以為那家飯店的大廳好像產生了一個小小的黑洞。據說連光都會被吸到黑洞里,那,黑洞里有時間嗎?
才想著:啊啊,我要哭出來了,眼淚就已經淌下臉頰了。
「某一天我突然發現,我連朋友都沒有。沒有半個好友。沒有人邀我一起去打棒球,也沒有人會到我家來玩。不,應該有過一、兩次吧,但是大家很快就露出無聊的表情,以後就再也不來了。
「求求你,饒了我吧!」
是男性的聲音。話聲很急切。連在後面的柴房都聽得一清二楚,想必叫得很大聲。
「發燒了呢。」語氣很溫柔。聲音明明很可愛,卻有點沙啞。可能是孝史的耳朵有問題。
但是,他那堅決的表情,反而讓孝史害怕了起來。所有冷靜、理性、堅強的開關都一齊關閉,孝史的心就像失控的遙控飛機一樣,搖搖欲墜。
慢吞吞地靠近的引擎聲,在蒲生邸前停住了。接著傳來車門開關的聲音。
「要假造你的身分啊!總不能一直待在這裏,會凍死的。」
聽起來像是在找借口。
對於孝史的問題,男子點頭回答:「而且能力相當強,可能是訓練得法吧。」
「安全措施?」
「那九*九*藏*書時候,現實中的我,走到上學途中一條很大的國道十字路口。那條路,在我們那裡是最早修建完成的大馬路,四線道的路上隨時有砂石車呼嘯而過。雖然是三十二年前的事,不過正值日本高度經濟成長期的初期,整條路都鋪上了柏油,漫天風沙,完全沒有風景可言。
「是誰?」
男子鬆了手,孝史的嘴巴自由了。孝史低聲問:「有人來了?」
「對,就說是我妹妹的兒子好了。你叫什麼名字?」
背對著孝史佇在門口的男子,突然慌慌張張地把兩手伸到背後。還以為他要做什麼,卻看他把兩手藏起來,正在拆左腕上的手錶。
「會啊。會痛才好,這樣獃獃的頭腦才會動。」
不久,車子的引擎發動,在雪地里掙扎著遠去。
「不會的。」孝史硬是撐起虛弱的身體,挺起胸膛,做出保證的樣子。「我不會那麼簡單就翹了的。兩天、三天我都沒問題,我會躲起來,等到你有時間可以再穿越時光。」
男子停了下來,思考了一下才繼續說:「我,不管在什麼時候,都沒有自己就在這裏的現實感。就算和家人一起吃晚飯,也不是自己真的在那裡和大家一起拿著筷子吃東西,而是在旁邊,看著自己的空殼和家人一起吃飯——就是這種感覺。長大之後我調查過,實際上真的好像有引發這種癥狀的心理疾病,就叫作『離人症』。
「你說什麼?」
「我阿姨來訪小住的時候,正是我痛不欲生的時候。這時,阿姨要我去幫她做點事——我想,應該是買煙之類的跑腿吧,她給了我錢,我去幫她買煙回來,拿到後院去給她。她給了我一點零錢作為獎勵,然後叫住我,對我說:『看樣子,是告訴你的時候了。』然後,就把母親那一族遺傳了穿越時光的能力的事情告訴我。」
「可是,在『幻想』中的我,卻是走在泥土的鄉間小路上,路旁油菜花開得正艷。
孝史在腦海里復誦一遍,勉強點頭。
男子笑了。那個微笑也好黯淡。在雪白的世界里,唯有男子周身被染上一層薄墨。
「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具有這種能力,是在我十四歲的時候。我這個人比較晚熟,那一天,正巧是我寫了有生以來第一封情書給第一次喜歡上的女孩,卻被她狠狠地退回來的日子。
「你阿姨也有那種能力?」
惡寒越來越嚴重,使得孝史很難集中精神聽男子說話。孝史雙手啪地敲自己的頭,試圖振作精神。
她的五官清秀,肌膚雪白。大大的眼睛,眼角有點下垂,睫毛的影子落在鼓鼓的腮幫子上。沒有一絲一毫修飾、化妝的氣息。
「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好想哭。
女孩沒有答話,把手上提的那個籠子放在腳邊,關上柴房的門,往孝史身邊靠近。孝史把身子縮得更小。
她穿著和服。肩頭披著像小毛巾似的東西。頭髮應該很長吧,不過以復古的髮型盤在腦後,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耳垂因為太冷而凍得通紅。
對於孝史激動的詢問,男子的反應很特別。他臉上浮現的扭曲笑容,驟然消失了。他垂下視線。有那麼一瞬間,男子似乎連孝史在他身旁都忘了。他的模樣,是那麼地孤獨、那麼地荒涼。
「沒關係。既然哪裡都去不了,時間多得很。」
「有人在家嗎?有人在家嗎?」
「病……」
孝史默默地垂下眼睛。
「為什麼要把我帶到這種地方來?」
「很快就會知道了。」男子說。「其實,大概也料得到。」
「可是,我還是沒辦法相信……」
那麼,就要進蒲生邸里了。
「像是她身邊的光都扭曲了?」孝史問道,「看著她,感覺就好像聽到刮玻璃的聲音?」
「外甥?」
九_九_藏_書史畏畏縮縮地抬起目光。
「那麼,就從我為什麼會具有這種能力說起好了。」
「可是,另一方面,說來雖然有點冷漠,但我發現,自己之所以和大家合不來、被大家排擠,是因為自己和別人是不同的人,因為自己和別人有某種關鍵性的不同。
時間就是「光」——,男子以吟誦般的口吻開始說。「光就是時間。所以,離開時間軸的時候是沒有光的。剛才不也是一片漆黑嗎?」
「知道了。」
「你還真奇怪。」男子露出頗感興趣的表情,「不會痛嗎?」
「你沒看到自己現在的臉色才會這麼說。你需要治療。可能沒辦法叫醫生來看,但是傷口要消毒,人要補充水分,至少也要靜養一天才行。你不能待在這麼冷的地方。別鬧脾氣了,乖乖照我說的……」
「這個問題很惡劣。」孝史說。
「沒關係,不必勉強。老實說,為什麼會去救你,連我自己都不明白。」
「只是,在我的記憶里,從小就不大受父母親的疼愛。不止是自己的雙親,連親戚、兄弟姐妹之間也是如此。妹妹們經常纏著另外兩個哥哥,卻完全不跟我親近。我的兄長在其他弟妹眼中如同父親一樣值得信賴,但他卻幾乎不曾關心過我。
男子以極小的聲音說。他維持那個姿勢,臉部肌肉緊繃,正仔細觀察四周的動靜。
孝史開始覺得頭暈。我是大正年代出生的?
平田以非常謙卑、低微的語氣說。當他對孝史而言還是個不知名的時光旅人時,從來不會以這種語氣說話。
「沒關係,應該不會來這裏。」
玄關的門發出尖銳的聲音,關上了。訪客進入屋內。
拆下來之後,便把表往孝史膝蓋上方輕輕扔過來。孝史急忙接住,塞到睡衣的口袋裡。
孝史大叫。一切的一切,在他眼裡都變得好可怕,連自己都覺得自己沒出息。絕對不可能辦得到的。那種事我怎麼可能做得到!
男子低著頭、彎著腰說:「千萬拜託。」
「好,那你就是一九一八年出生的。大正七年,記好了嗎?」
「於是,我開始思考,這些讓我不時身陷其中的『幻想』,也許並不是我自己憑空想象出來,而是實際存在的。
男子的臉自嘲地歪斜了。
「等、等一下——」
白白的小手很柔軟,冰冰涼涼的,好舒服。孝史就這樣閉上眼睛,感覺到身體緩緩地向旁邊倒下。
「而另一個原因,可能是被拿來當作一種『安全措施』。」
「不是。不過我曾對外說是在那裡住過一陣子。」男子很不耐煩似的,匆匆交代。「聽好了,現在在這裏的我,並不是在平河町第一飯店時的那個我。我有另外的名字,出身經歷不同,身分、戶籍也不同,是另一個人。在這裏,我出生在四國一個叫丸龜的地方,家裡務農,離鄉背井來到東京。我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在這個時代取得一個正式的身分,你可別搞砸了,知道嗎?」
平田回答:「有點灼傷。我想讓他去分配給我住的那個房間里躺著,不知道可不可以?」
他那頗有深意的口吻,讓孝史感到困惑。
「要是對方什麼都沒問,你就什麼都不要說。裝作腦筋不太靈光的樣子,這樣最安全。」
「話?」
「那朵花,在回到家之前就被我丟在路上了。我第一次感到害怕。
再也聽不到車聲后,男子才終於坐回原來的地方。
「你也是那裡的人嗎?」
「我第一次想到這一點,是在我十三歲的冬天——那是隆冬里刮著乾冷的寒風,某個寒冷的日子。放學回家的路上,我突然發起呆來。不久,我就感覺到,啊,我又陷入『幻想』中了。因為那個時候,我已經習慣那種感覺了。
「孝史——尾崎孝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