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件的條紋比貴之少爺的鮮艷得多了，染布的技術一定很好。」

而且，最令孝史感到不可思議的還有一點。那就是，平田為什麼偏要選擇這個時代，穿越時光而來。

軍人會起事叛變，代表他們擁有足以發動叛變的權力。正因如此，日本才會在這個軍部的領導下，邁向太平洋戰爭。至少，關於戰爭方面，孝史所受到的教育是這麼告訴他的。火災前在飯店看到的電視節目——就孝史本身對時間的感覺，那是僅僅數小時前的事——不也是這麼說的嗎。那場戰爭從頭到尾都應該由失控的軍部負全責。國民之所以飽受物資缺乏與饑饉之苦，沒有參与戰爭的人也大批大批死在空襲之下，這些都是軍部的責任。

但如果是前者呢？一個人突然間看到前所未見的東西時，會有什麼反應？

明年要接受兵役檢查。如果自己活在這個時代的話。這個詞重重地在孝史腦海里來回震蕩。

伸手扣住拉門，輕輕使力。拉門沒有動靜。孝史試著用力一點。使力太大的話，會牽連到肚子。他彎著腰，喘著氣拉，結果門突然唰的一聲打開了。

（我啊，來自距離你們現在這個時代五十八年後的未來！在我那個時代，這種睡衣在大型超市只賣二千九百圓！）

所謂二二六事件，應該算是日本陷入黑暗時代的轉捩點吧。在那個轉捩點之後，有的儘是死亡的恐怖、飢荒、匱乏等不幸。

「我也看過這種睡衣哦！」阿蕗一邊攤開睡衣的上衣一邊說，「貴之少爺去歐洲旅行時，買回來做紀念的。不過那是純絲的。」

「是呀。你一定也是一樣吧！我弟弟明年就要兵役檢查了。我猜，你年紀可能跟他差不多。」

結果，腹痛又再度來襲。這次再不去廁所的話，鐵定忍不住。孝史按著肚子，來到門邊。

一個人活在像一九九四年這麼豐饒富足又安全的年代，就算他具有能夠在時間軸自由移動、旅行的能力，為什麼會想來到這種黑暗的時代呢？九*九*藏*書如果只是抱著觀光的心態來看看，還可以理解，可是那個男的卻特地弄到「平田」的姓氏和戶籍，要在這裏生活、工作。

四周還是一樣鴉雀無聲。阿蕗曾說「這一層樓只有傭人而已」，他們白天幾乎不會下樓回自己的房間吧，應該是隨時聽候主人家的差遣，忙著工作。

他心裏獃獃地想著這些，眼裡痴痴地看著忙著攪動炭火、幫他盛粥的阿蕗的側臉。越看越覺得她臉頰的線條是多麼地美，眼神是多麼溫柔。

平田回去工作了。孝史關上窗戶。他並沒有直接回到被窩，而是看平田工作看了一陣子。他的手腳挺利落的，可見鏟雪他是鏟慣了。

孝史手裡仍緊緊抓著睡衣，用力閉了一下眼睛。然後，轉頭面對阿蕗。「不是的，沒這回事，只是覺得過意不去。」

「他有時候會寫信給我，說工作很苦。也多虧這樣，學會了苦這個字怎麼寫。」

是這樣嗎？阿蕗與孝史認識的某人相似嗎？但那會是誰呢？現代的孝史身邊，有年紀大他一、兩歲的這種女孩嗎？

真的要直接把睡衣交給阿蕗，然後再觀察她的反應嗎？

「不過臉色還是很差，」平田說。

孝史開始緊張，越來越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面對一個如此令他心動的女子，卻同時對她心存猜忌。我這個人怎麼這樣啊！

兵役檢查。對於第一次聽到的這個詞，孝史只有疑惑的份。冷汗又冒了出來。

廁所里當然沒有衛生紙，只有一些粗得會扎手的灰色紙張放在角落一個四方形的籃子里。

「你不想洗嗎？」阿蕗柔聲問。

「覺得不好意思？」

「衣服呢？」

除了發瘋，孝史找不到別的解釋。

「換好了。換下來的睡衣在……」

打開門，臭味更強了。舊式的蹲式馬桶內，是一團深不見底的漆黑。那是糞坑式的廁所，滿了之後便需要有挑糞的人來清理的那種。這種廁所自從在小學一年級露營時住的山間小屋裡看過一次之後，就再也ｈｔtｐs://ｒeａｄ•99csｗ•ｃｏm沒看過了。

說著，阿蕗就出房去了。孝史雖然覺得不舍，但是關於吃飯這件事，她說的沒錯。於是孝史掀開了鍋蓋。

阿蕗搖搖頭，說：「用不著客氣呀！那是件很好的睡衣，還是洗了帶走比較好，不然太糟蹋了。」

「等我鏟完雪，會回房間一下。有些事想讓你先知道一下。」

把沾濕的小毛巾放在額頭上，孝史仔細思考。我會不會是被騙了？人根本就不可能穿越時空。什麼超能力，那是夢想世界才會有的東西。

「像我這種窮人，卻穿著這麼好的睡衣，很奇怪吧？」

但是，沒有人過來。連腳步聲都聽不到，四周靜悄悄的。孝史鬆了一口氣，趕緊找廁所。就像阿蕗說的，房間右手邊有另一扇拉門，上半部嵌著毛玻璃。用不著打開，孝史就知道那裡便是他的目的地，因為那裡發出一股惡臭。

即使讓欠缺歷史常識的孝史來想，也不認為昭和十一年是個人人安居樂業的時代。就拿現在來說，在距離這裏僅僅數公里，不，或許是僅數百公尺的地方，那樁二二六事件就正在爆發、進行中。

「我是——昭和——不對，是大正七年（一九一八年）生的。」

不過即使沒上過現代史的孝史，也知道二二六事件是由軍部發起的軍事叛變——其實，說實話，這些是他現在才知道的。就在平河町第一飯店睡著之前，電視節目里是這麼說的。

「……那是人家送的。」

「哪裡奇怪？」阿蕗的大眼睛看著孝史。

在國中和高中的日本史課堂上，現代史幾乎是不教的，因為考試不會考。而且，照課本排列的順序，從繩文時代的土器開始講解歷史，一路到教完明治維新，在記住明治開國元老的名字時，最後一學期的期末考就到了。這還是教課進度很快的老師才有的情形。孝史國中社會科的老師甚至直接告訴學生，廢藩置縣以後的部分課堂上不會教，同學只要自己看就好。

阿蕗拿著睡衣的雙手，垂九_九_藏_書下來放在膝上，眼睛凝視著孝史。

謊言這玩意兒，就這麼順口從嘴裏溜出來。只是，一旦起了頭便只能繼續下去。

他蹲著把頭臉貼近窗戶，所以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或許是發覺孝史盯著她看，阿蕗的神色顯得有點害羞。

孝史默默地看著阿蕗的臉。

「覺得好一點了，謝謝。」

從第一次碰面到現在，都沒有從阿蕗嘴裏聽到「你穿的衣服真奇怪」這句話。但是，那是一回事。一旦她拿在手裡，況且她還說要拿去洗，等到她仔細看過這件衣服，她會有什麼感覺？

粥又熱又好吃，越吃越是胃口大開，一口接一口。身體暖和了起來，精神也來了。

「你弟弟……」

「你不覺得奇怪嗎？」

回到房間，才剛躺下，阿蕗用托盤端著小陶鍋來了。這次她的和服袖子為了方便行動用帶子扎在身後，鼻尖微微冒汗。一定是很忙吧。

怎麼辦？

孝史吃完粥的時候，採光窗那邊開始傳來沙沙的聲音。他覺得好奇，仔細一看，原來是窗外的雪漸漸被清走了。有人在鏟雪。

這時候，拉門上發出咚咚的敲門聲。毛玻璃後面映出模糊的顏色，是阿蕗的和服。孝史小聲地應了一句請進。

「對不起。我已經盡量躲起來了。」

「我有一個小我兩歲的弟弟。他在川崎的造船廠工作。」

阿蕗拿給他的睡衣是簡便的和服，自己現在正穿在身上。對阿蕗而言，睡衣應該就是這一類的衣服吧，但是對於這套西式的睡衣，她會怎麼想呢？

平田稍微直起身子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量說：「別太大聲。」

來吧來吧，這裡有台階可下哦！——謊言在向他招手。孝史閉上眼睛。

「聽說你之前在鐵工廠工作，那麼，是工廠里的人送你的啰？」

「弄得這麼皺。」她微笑著說，「這衣服的質地真好。」

揉成一團放在枕邊。但是，正當孝史伸手去拿的時候，赫然發現一件事。

然而，阿蕗卻張開沒有血色的嘴唇，突然冒出一句話，好像在質問似的：「read.99csw.com是偷來的嗎？」

「有什麼不對嗎？」

不，不可能。若是有，他不可能不記得。不如說，這就是一見鍾情的作用，讓人產生似曾相識的感覺。

搞不好這些事，都是他捏造的？

「我手腳不幹凈，」孝史繼續說，「所以師傅很討厭我。」

從頭到尾，情況與想象完全不同。上完廁所，孝史渾身不自在，覺得直接走出去實在太奇怪了。他總覺得，沒有按過鈕或壓過把手就不應該出去。身體所熟悉的一九九四年的生活，在這種地方也緊緊跟著孝史。

沒想到，阿蕗竟然笑了。孝史非常驚訝。

「我拿去洗，給我吧。」

果然不出所料，只見平田在那裡探頭探腦。他穿著膝蓋部分已經磨光變形的長褲，圓領毛衣外面套著一件類似日式鋪棉背心的衣服，脖子上纏著手巾，腳上則是一雙醜醜的長筒靴。

阿蕗仔細觀察睡衣。孝史感覺到冷汗從腋下滑落。

「師傅送的。」

換下睡衣，在傷口上塗了馬油，用金屬盆的水沾濕了毛巾放在額頭上后，孝史鑽進被窩。

薄薄的睡衣在孝史手裡皺得越來越厲害，手心也開始冒汗了。

他心想會不會是那個叫平田的人，抬頭一看，最右邊的窗戶外側的雪已經鏟光，那裡出現了某人的手。叩叩，那人影伸手敲了敲窗戶的玻璃。孝史站起身來，推開窗戶。

這就叫一見鍾情嗎？他想。這時候孝史才發現，不知為何，阿蕗的側臉有著非常令人懷念的影子。好像在哪裡見過，他有這種感覺。

「是的……」

她會相信嗎？還是會假裝相信呢？或者，是裝作不敢相信？

對於這句道謝的話，阿蕗的表情顯得有點困惑。為什麼？

「有人在旁邊看著，吃起來也不舒服吧。」

基本上他已經把身世告訴孝史了，但就算孝史相信他所有的說詞，還是有許多不明白、想知道的事。例如他這半輩子，親友關係、工作的事；之前是否曾利用他所謂的「在時間軸上自由移動的能力」，前往其他時代等等。

「你看起來read.99csw.com倒是很健康。馬上就開始工作了嗎？」

這件睡衣是什麼質材來著？百分之百純棉嗎？如果是倒還好，萬一要是和聚酯或嫘縈混紡的，事情就麻煩了。這個時代，應該還沒有這種人造纖維才對。

阿蕗一雙眼睛直盯著孝史看。實際上可能只是一、兩次呼吸的時間，但孝史卻覺得有一小時那麼長。梗在喉嚨深處的那句話，一直掙扎著想冒出來。

聲音之大，一定響遍整層樓了。孝史嚇得縮起脖子，身體都僵了。該不會有人聽到剛才的聲音跑過來吧？

「非常好吃。謝謝。」

孝史用顫抖的手，把睡衣塞給阿蕗。阿蕗一拿到睡衣，馬上開始把皺褶撫平。

貴之。既然加了少爺來稱呼，應該是主人家的一份子。照這樣看來，對於在富有人家幫傭的女孩來說，這種睡衣並沒有稀奇到嚇人的地步。

阿蕗的袖子還是紮起來的。可能白天都要這個樣子吧。這次，托盤上放著茶壺和茶杯。走近一看，發現孝史把粥吃得一乾二淨，便高興地露出笑容。

阿蕗的臉色一下子亮了起來。「哎呀！那你和我弟弟同年呢！」

自己都還沒意識到是什麼意思，話已脫口而出。這就叫作試探。

看到孝史拿著睡衣卻不動，阿蕗出聲招呼。

「你是從師傅那裡偷來的嗎？」阿蕗繼續說，「後來被發現，所以才被師傅毒打？」

孝史感到一陣暈眩。這到底是因為放下心裏一顆大石頭，還是因為內心太過混亂，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阿蕗在這裏的工作到底算什麼呢？孝史心想。他那年代的人並不知道什麼是「女傭」。現代——應該說孝史之前所生活的時代，有鐘點管家和幫忙的阿姨，卻沒有「女傭」。更別說像阿蕗這種年輕女孩，竟為了做家事而住在別人家，這完全超乎他的想象。

孝史想到，如果自己真的穿越時空來到過去，和身陷一場空前大騙局，阿蕗的反應會截然不同。如果是後者，她可能會故意做出驚訝的表情，或者，也可能裝作完全沒注意到。

「身體覺得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