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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蒲生家的人們 第二節

第二章 蒲生家的人們

第二節

「告訴你一件事。你對事情的發展完全不了解,但是,這幾乎就等於這個時代一般民眾的感覺。我在這裏用的名字原本的主人,就像我在柴房跟你說的,曾在這個時期住在深川區的扇橋。但是,他完全沒注意到發生過二二六事件,頂多隻知道政府機關林立的這一區好像出過什麼亂子。的確,距離事件現場很近的丸之內、永田町、曲町部分地區,或者海軍陸戰隊大舉登陸的品川一帶,可能謠言滿天飛,說什麼『內戰爆發』啦、『全日本哀鴻遍野』之類的,但那僅僅是一小部分而已。」
孝史抬眼看著平田。「昭和十一年已經可以刊登這種廣告了嗎?」
在大戰前的這個時代,搞不好說起這種事會被警察逮捕。儘管孝史覺得未免有些誇張,還是將這一點列入考慮。畢竟,就連孝史也知道,在戰前這個時期,日本的「神」只有一位。然而平田卻說他能夠做到那位「神」都做不到的事——在歷史中自由來去。
平田拿走孝史手上的報紙。「但是這份報紙和廣告都是真的。不管你相不相信,現在就是昭和十一年的東京。不說別的,我幹嘛為了騙你,還特地偽造這種東西?」
如果,這一切都是騙局,只要他踏出蒲生邸,一切馬上就會揭曉。不管這裡是哪裡,內部場景布置得再怎麼天衣無縫,佔地也不可能大到哪裡去。而且要跨出圍繞府邸的矮樹籬很容易,出去之後只要一個勁兒往大馬路跑就行了,不管路通到哪裡都無所謂。如果可以摸清楚方向就好了。今天早上天色還一片漆黑的時候,遠遠望見的那盞燈,平田說是「陸軍省的窗戶」的那盞燈,或許以那裡為目標跑過去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平田的口吻,再一次惹火了孝史。這傢伙,又把我當白痴!
這則簡明英和新辭典的廣告寫著:「無時無刻、隨身必備的好辭典!」雖然不想笑,孝史卻笑了,覺得這廣告詞真是簡單明了。拿來當隨身聽的廣告,搞不好會大受好評呢,無時無刻、隨身必備的隨身聽。
(怎麼辦……)
「沒有人這麼說,」平田說,然後掏著長褲的后口袋,拿出一個小小的盒子給孝史看。「你愛吃甜的嗎?這是千惠姨給的,說要給我外甥吃。」
對面的牆上釘著木板,上頭有挂鉤,可以用來掛衣架。上面掛著一件和服,照和服的顏色來看,這裏應該是千惠的房間吧!
對了,叫桌袱台!就是這種矮矮的小圓桌,桌腳可以折起來。
「像母女一樣。你問這些做什麼?」
(幹嘛啊!又不是什麼生死關頭。)
「這我當然知道。就是已經從現役軍隊退下來的軍人吧!」
(到外頭去瞧瞧吧!)來到這裏之後,腦子裡第一次閃過這個念頭。大概是身體已經恢復元氣了吧,人真是現實。
「白木屋可能有……」
平田身上穿著鏟雪時同一件毛衣、長褲,右手拿著捲成長筒狀,看來像報紙的東西。他盤腿坐著,把那捲東西遞給孝史。
孝史小心地把明信片歸回原位。關上抽屜,站起身來。
阿蕗走了之後,孝史變得無事可做。不過,他也沒有繼續躺著,而是挺起上半身坐在被窩裡。全身還是酸軟無力,灼傷的地方也還在痛,但和早上比起來,情況好得多了。
他打著赤腳,所以走起路來像貓一樣悄無聲息。之前已經確認過,出了房間的右手邊除了廁所沒有別的,所以應該往左邊走,於是孝史向左轉。
有一段時間沒寫信給你。我很好,天氣很冷,姐姐沒有感冒吧?
孝史慢慢地拿出那捆明信片,抽出最上面那張來看。
右邊是牆,左邊有三道拉門以相同的間隔排列,每一道都和自己剛剛關上的一模一樣。這些大概都是傭人的房間吧。他現在才發現,https://read.99csw.com所有的拉門都只有外側上了白色的漆。而且塗得很隨便,有些地方濃,有些地方淡,還有些地方根本沒塗到。孝史一絲不苟的個性又開始發作,心想,要是我來漆的話,一定會漆得更好。
正如孝史猜想的,這一層樓有一半在地下。數了數台階,一共有六階。普通一層樓應該有十幾階吧。爬到盡頭,連接最上一階的不是拉門,而是普通的門,門上有個復古風的玻璃門把。門的上半部鑲著毛玻璃。
這個念頭在腦海里越滾越大,心跳也越來越快,手心也出汗了。
先從這裏開始調查吧!如果這裏沒上鎖的話……
相反的,若這一切並非騙局,而是如那個平田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的話呢?到外面去,孝史就可以確認這一點了。而且,對說不上來有莫名好感的阿蕗的懷疑可以徹底解除。
(有時候還是會想家。)
她到底在蒲生邸工作了多少年呢?就一個長年住在這裏的人而言,房間實在是太過簡樸,沒有幾件東西。就算是傭人的房間,也未免太空洞、太冷清了。難道這也是一個穿越時空來到過去的人的感覺?也許生活在昭和時代的人,生活上並不需要那麼多物質上的東西?
有什麼關係呢?孝史想。不,是孝史刻意這麼想。我很有可能是被騙了吧?那就快爬上台階,直搗核心!你自己剛才不也在想,那個名叫阿蕗的女孩很可能是詐欺犯的同伴不是嗎!
就這麼辦!孝史下定決心。他要儘可能小心,先離開這個房間,去看看蒲生邸內部。最好也先搞清楚這府邸的主人和他的家人是些什麼人物。因為,萬一這裡是研究時光旅行的科學家的住所,而平田從旁協助的話……
「你瞪我也沒有用,」平田說,「歷史上的事實,以及你對此一無所知的事實,再怎麼瞪都不會改變。」
從十公分左右的縫隙間流泄出來的,是陽光——自然的亮光。附近應該有窗戶。接著,孝史感覺到空氣中飄來一股甜甜的味道。很香,很像是鬆餅或餅乾的味道。
「日本在加入太平洋戰爭之前,國家清一色是神道信仰,其他的宗教沒有生存的空間,不是嗎?有這種廣告真奇怪。」
原來阿蕗想要這個啊!孝史心想。一定是希望以後有一天能買才剪下來的吧。
那扇門的另一邊雖然屬於府邸內部,卻還是傭人們的空間吧,阿蕗和千惠似乎是手上一邊工作,一邊聊天。
「你還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這個叫高橋是清的人,在昭和十一年的現在,是日本的大藏大臣。而他現在這個時間,已經被青年將校拿軍刀、手槍暗殺了。暗殺行動是今天早上五點左右開始的。」
「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平田冷冷地回答,「而且,這樣才好。在軍事叛變結束之前,你可要悄悄地躲在這裏。加上今天,頂多隻要忍耐四天。」
「八成是自以為抓到騙局的證據了吧!」平田似乎很愉快,「你現在還是不相信我說的話吧?以為這是場什麼大手筆的戲,這些報紙你也認為是假造的,所以看到佛教講座的廣告,以為我在偽造上出了破綻。我沒說錯吧?」
孝史背靠著牆,觀察她們兩人的動靜。把頭縮回來,就聽不到她們對話的內容了。只能偶爾聽到兩人來回走動的腳步聲和談話的片斷。
離開被窩,孝史重新系好睡衣的帶子,第一次真正為了觀察四周的狀況,豎起耳朵傾聽。
孝史把這張明信片反覆看了兩次,看完之後,準備拿下面的明信片,卻停了下來。他突然覺得好羞恥。
「那些就算了,可九*九*藏*書是這附近發生了這種大事,蒲生邸里的人還這麼平靜,不是很奇怪嗎?」
看到報紙時,說實話,孝史連確認發行日期都花了一點時間。因為報紙上橫寫的字是從右到左排列的。印在欄外最上面的「東京日日新聞」這個名稱,第一眼看到的時候,也看成了「聞新日日京東」。
可是,他並不想用這些辦法。因為,繼千惠的聲音之後,響起了阿蕗的聲音。
孝史悄悄離開千惠的房間,朝隔壁房間移動。拉門也一下子就打開了。然後,如同他有點內疚又有點期待的猜測,這裡是阿蕗的房間。這次,他也是由掛在牆上的和服看出來的。
「你看!」說著,手指著第三段右邊。
「陸軍省是在附近沒錯,但那裡沒有遭到攻襲。被攻擊的是櫻田門那邊的警視廳、陸相官邸,現在已經被佔領了。從這裏也走得到就是了。不過,你沒興趣吧!」
孝史直瞪著平田的臉看。因為他猜想,如果一直盯著平田看的話,他全身上下所發出的負面光芒、那種令人厭惡的灰暗氣氛,可能更加強烈。這一刻,孝史就是如此地想徹底討厭這個男人。
孝史慢慢橫越房間,伸手摸了摸鏡台,掀開小毛巾,圓圓的鏡子上沒有半點臟污,擦得乾乾淨淨。鏡台有一個小小的抽屜,上面有金屬制的把手,可以拉開。
就在這時候,毛玻璃前閃過一個人影。孝史連忙彎腰躲起來。那是個白白的人影,感覺很嬌小。孝史回到走廊轉彎處,從那裡探頭出去觀察情況,剛才通過那裡的人影又回來了,而且在說話。
「最上面那一段高橋是清自傳的廣告。」
平田的視線落在報紙上,笑得更開心了。
字很醜。正面的收信人住址以東京市曲町起頭。「蒲生憲之陸軍大將府內向田蕗」,幾個字寫得歪歪扭扭的。寄件人只寫著「向田勝男」,省略了住址。
平田離開了房間。他反手關上拉門的那一刻,孝史覺得自己好像被排除在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之外。
「裏面還有一半,」平田搖搖盒子,發出卡沙卡沙的聲音,「這是大盒的,一盒要十錢。千惠姨唯一的樂趣就是甜食,想想她的薪水,就知道這份好意是不能糟蹋的。要是你討厭吃甜的,就還給她吧。」
打開來一看,果真是報紙:「東京日日新聞」,是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四日的早報和二十五日的晚報。
孝史瞪著平田。
如果有休假的話,我們一定要到銀座去玩,去看電影。我會再寫信的。再見。
「反正我就是笨嘛!」
沒上鎖。拉門很順利地打開了十公分左右。為了慎重起見,孝史這次也以半抬半拉的方式開門。
衝上台階,闖進那扇門去嚇千惠,質問她:「現在是昭和幾年?」也是個辦法。或者要直接穿過府邸,找到玄關衝到外面去嗎?這也是個辦法。
自己想著想著,忍不住笑了出來。
向田蕗將孝史的睡衣折得小小的,藏在袖子底下,離開了。她還是表示要洗乾淨再還給孝史。
孝史急忙收斂笑容,眼尖的平田卻已經看到了。他逕自走到被窩邊,一屁股坐下,這一連串動作的途中眼睛都沒有離開孝史的臉。
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在裝模作樣。他不想看到阿蕗對他露出難看的表情,不希望阿蕗對他有不好的印象。至於原因,是因為阿蕗待他是如此親切,如此溫柔,因為她——是多麼漂亮、多麼可愛。男人真是種無可救藥的生物。
他孤伶伶地待在房裡。
孝史先回頭看了看,趕走內心的罪惡感之後,拉開了抽屜。
孝史無話可說。
「媒體沒有因為事件而騷動嗎?」
「準備考大學的人,啊,就是因為要準備考大學,所以才不會去念現代史吧。」平田說,「你說的沒錯,在九_九_藏_書太平洋戰爭之前,日本的確就像『國家神道』這四個字所說的,神道是名符其實的國教。但是,這並不是在昭和才明定的。早在慶應四年(一八六八)政府頒布『神佛判然令(神佛分離令)』那時候,就已經開始了。」
(我們一定要去銀座去玩,去看電影。)
他試著轉動門把,門把發出嘰的聲音。然後,門稍微向後打開了。
「你看看吧!」
因為我覺得阿蕗很可愛,對她有意思——孝史哪敢這麼說。他拿了一顆牛奶糖,一邊剝開包裝紙,一邊喃喃說起別的事。「可是,氣氛還真平靜。現在真的是二二六事件發生期間嗎?這裏真是安靜得可以,沒有半個人吵鬧半句。真的有軍事叛變在進行嗎?」
「別想去打聽這些,也別想去看外面的狀況,知道嗎?」
勝男
之前他猜這個房間是傭人的工作室,只猜中了一半。事實上,這裏並不是房間,而是個稍微寬一點的走廊。地板是木頭的,牆壁也只是漆成冷清的白色,左右兩邊既沒有門也沒有牆。前面的牆邊靠著一張深約五十公分的細長桌子。仔細看來,好像是燙衣架。三口看來沉重無比的熨斗穩穩地坐鎮在桌子的一端,粗粗的電線纏著橫紋的布。
抽屜底有一張剪報。孝史拿出來看。
翻到背面,字是直寫的,還是很醜,幾行字扭來扭去,不時歪出去又歪回來。
老舊的榻榻米和火盆與千惠的房間相同。這些可能是每個傭人都分配得到的。不過,阿蕗的房間里沒有桌袱台,也沒有衣櫃。倒是在採光窗的正下方,有一個小小的書桌。而書桌旁邊,有一個放小東西的柜子,上面有一個玩具似的鏡台。鏡子上面罩著小毛巾,由形狀可以知道那是鏡台。
裏面的格局和大小都和平田的房間一模一樣,但是擺設卻截然不同。右邊那面牆,有一個小而堅固的日式衣櫃。嚴重磨損的榻榻上,鋪著草席模樣的東西,和一塊早已坐扁了坐墊。在那旁邊,是孝史已熟悉的火盆。出入口的側邊,有一個桌腳折起來的小圓桌靠在牆邊。
裏面有髮夾、木梳、黑色的發圈——應該是拿來扎頭髮的吧,沒有看到化妝品類的東西。簡樸的程度,與妹妹房間鏡子前林立的瓶瓶罐罐連比都不用比。
平田似乎在思考些什麼,沒有馬上回答。一度開口準備說話,卻欲言又止,沉吟了一會兒,最後終於說話了。
一步、一步,心臟果然怦怦跳個不停。但是這次胸口的悸動,和之前的有些許不同。懷疑自己陷入騙局的想法大大消退,現在純粹只是擔心怕被別人看到。在多了解周遭的環境之前、在多得到一些資訊之前,孝史不希望被任何人逮到。
孝史把東西放回原位,有點猶豫,但還是伸手去開下面柜子的抽屜。最上面那一層,似乎是拿來當作針線盒,放滿了針線和碎布之類的東西。第二層是鉛筆、小刀,以及幾張千代和紙,其中還有折了一半的。
這或許是個好徽兆,顯示自己已經慢慢恢複原有的步調了。孝史緩緩向前,來到走廊的盡頭。走廊延伸到三道拉門再過去一點便向右轉,接下來便是台階。
「千惠姨是阿蕗的……?」
姐姐,你好嗎?
一級、二級,孝史爬了上去。爬到第六級,正對著門口。握住玻璃制的門把,冰冰涼涼的。手心可以感覺到有稜有角的形狀。
「她和阿蕗很要好嗎?」
那會通到府邸里嗎?一想到這裏,稍微緊張了一下。
孝史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的確濕濕的。「我幹嘛非流汗不可?」
因為,要是孝史離開房間亂晃,被府邸的人看到而被視為可疑人物的話,最傷腦筋的就是他了。他為了能在這個read.99csw.com時代平安無事地活下去,特地弄到現在的身分和工作。要是孝史引起騷動,去宣揚他是什麼時光旅人、有什麼超能力的,想必他以後就很難在這裏生存了。
千惠的聲音回答:「但是,實在很想買來送她呀!」
第二段從左到右,一整行被「座講學古考教佛」橫排字樣填滿了。下面以直書寫著「佛教為東洋思想之精華,亦為我國文化一大要素」。
孝史悄悄沿來路退回。不過,他在自己出來的前一個拉門停下了腳步。
二十五日的晚報的一個版面分成四大段,每一段都大大地標著黑底鏤空的活字。
阿蕗這個名叫勝男的弟弟,和孝史同年。為了國家,在可怕的組長——大概類似工廠作業長的上司吧——的叱責下建造軍艦。他負責的,可能是上螺絲、拋光零件、搬運材料之類單純的工作。照來信內容看,應該沒有受過高等教育。想必他每天都要操勞一些與雜用相差無幾的工作,過著被使喚、壓榨的日子。
孝史的心跳驟然加遽,回頭望了望拉門。不知是幸或不幸,沒有任何人。
孝史聳聳肩,說:「可是,蒲生邸就在遭到攻擊的地點附近吧?像陸軍省之類的。」
「倉庫里有個地方專門放舊報紙,我從那裡摸來的。」平田解釋。
「雖然說退下來,不過後備役和退役的意思又有所不同。不過不必管這些了。」平田說得很快,「主人名叫蒲生憲之,憲法的憲。人品就跟名字一樣,簡直是捧著明治憲法出生的。他生於明治九年,今年六十歲。而這個人之前在陸軍是親皇道派的,和青年將校們也走得很近。所以即使事件就發生在左近,也不至於有突然遭到攻擊的危險。不過,我剛才這些說明,你應該也聽不懂吧。」
孝史轉身走出了阿蕗的房間。回到走廊上,再往前走到第三道拉門前。這道拉門也一樣沒有上鎖。打開一看,裏面比之前任何房間都還要冷清,完全感覺不到有人住在裏面的氣息。榻榻米缺了一塊,大概是某個已經辭職的傭人的房間吧。
平田的表情顯得很意外:「咦?」
最上面那一段是直書。「高橋是清自傳」——以前的「自傳」和現在的「自傳」意思應該一樣吧。還附了一段標題為「活生生的明治史」的文章來推薦。但是,這本看似嚴肅的書旁邊,刊的廣告卻是「男女生活設計」這本書名令人忍俊不住的書。看樣子,應該是同一家出版社的關係,都是千倉書房出版的。
(我弟弟有時會寫信給我。)
上面大大地寫著「蝴蝶」。字體和剛才在東京日日新聞上看到的廣告相比,顯得時髦一點,算是很摩登的字體。這也難怪,因為仔細一看,就知道這是化妝品的廣告。
但是,腳硬是不動。
阿蕗的故鄉在哪裡呢?孝史突然想到。還有,提到那件睡衣的事時,阿蕗曾問他:「是偷來的嗎?」這時候,他才第一次了解阿蕗開口詢問的心情。這個時代還是那樣困苦的時代啊!至少,對阿蕗和勝男這樣的人是如此。
「我沒這個意思。」平田從盤坐的姿勢站了起來。「我想,躲在這裏應該不算痛苦才對。千惠和阿蕗都對你很好吧?只要忍耐四天就行了。對於不必了解現代史的你而言,只管整天在這裏養好身體,儲備體力,好讓你在回到現代之後,能應付那些過度競爭的嚴格考驗就行了。」
電線已經從牆上的插座上拔下來了。孝史深有所感地凝視著插座,那份外熟悉的形狀已許久未見。
「這邊是三省堂的廣告,廣告的還是簡明英日辭典呢!多令人懷念哪!學生時代真是人手一本。原來從這時候就已經這麼暢銷了。」
孝史從門縫中探頭進去。
看來孝史暫時不想移動。
「要是你覺得損我很有趣,那就隨便你。」
「因為我覺得好多了。」孝史回答九*九*藏*書,「而且,有許多難得的體驗。」
「這座府邸的主人,是陸軍的退役軍人。你知道退役是什麼意思嗎?」
然後再下面是幾張捆成一束的明信片。
他只聽到這些。那是一個年長女人的聲音。或許是給他牛奶糖的千惠。
當時,孝史非常虛弱,失去了冷靜判斷的能力,所以聽到那是陸軍省的窗戶,他並沒有嗤之以鼻。現在,在白天的日光下一看,或許就可以看出那扇窗是皇居護城河邊的某棟商業大樓的窗戶,這麼一來,他就可以大大嘲笑一番了。
平田強而有力的視線射過來,好像要看穿孝史眼睛深處似的。
「白粉十二色」、「定價六十錢」、「世界頂級白粉」。
同時,這也可以造成平田極大的壓力。
「陸軍把報導擋下來了。所以,東京日日新聞要到明天早報才會出現第一次報導。最早的相關報導應該是今天傍晚的收音機吧!」
這是做弟弟的一個字一個字用心刻出來,寫給住在主人家幫傭的姐姐的信。怎麼能讓不相干的人隨便偷看呢!
「綾子妹妹收到一定會很高興的,」阿蕗笑著說,「真叫人羡慕!」
到外面去吧!現在的這種心情,已經不是來自於膽怯的自我保護的本能了。孝史也是有自尊的,他現在被平田激得一肚子火。
他鼓勵自己,叫自己不必想得那麼嚴重。拉門不是很好拉,這在剛才去上廁所的時候已經知道了,所以現在他小心翼翼地,邊抬起邊悄悄拉開拉門,免得發出聲音。
「哪裡諷刺?」
於是,孝史再度站在那段台階下方。
平田的臉上逐漸出現笑容,有如向陽的雪逐漸融化。「所以,你鼻頭才會冒汗?」
工作很忙。上一封信也寫過,我的組長是個非常嚴格的人,我一直挨罵。雖然我的工作是為國家建造偉大的軍艦,可是有時候還是會想家。姐姐現在學會做麵包了嗎?
以指尖碰了碰熨斗,還熱熱的。就在熨斗旁邊,有一個大概是利用燒紅的炭來發熱的,底部形狀像水泥抹刀的東西,斜斜地靠著牆。這個也還是熱的。所以剛才千惠和阿蕗兩個人是在這裏熨衣服啊,孝史不禁微笑。
果然,這次沒有發出任何聲響拉門就開了。可能是滾輪生鏽了。孝史還頗愛修理東西,只要他想修就能修得好。跟阿蕗說一聲,修一修好了。才想完就苦笑起來。我真蠢,現在是管這些閑事的時候嗎?
那是森永牛奶糖的盒子。上面的天使商標一模一樣,只是橫寫的「森永」變成「永森」而已。
即使他點明了,孝史還是不知道諷刺在哪裡。於是平田笑了。
「同樣都是女傭,是一起工作的老前輩,快六十歲了吧。」
孝史很不高興,閉緊了嘴不吭聲。心思被看穿讓他有所不甘,平田所說的話合情合理令人生氣,可是心裏那種被平田的詭辯所騙的感覺又實在揮之不去,讓孝史煩躁不已。
笑容還沒消失,門口便傳來聲響。接著,門猛然打開,平田探頭進來。
「你挺開心的嘛。」劈頭就是這句。
毛玻璃後面已經不見人影,也聽不到人聲。不管千惠姨和阿蕗之前在做什麼,現在顯然已經結束了工作,去做別的事了。他也注意到,玻璃的另一邊似乎比剛才暗了一些。
上去看看吧!孝史的腳踏上台階。
這種桌子叫作什麼?以前曾經在電視劇裏面看過,像NHK的晨間連續劇之類的節目……
就在這時候,右手邊的走廊前方,突然傳出一聲女子的尖叫聲。
「你不覺得很諷刺嗎?」平田說。視線已經移到最上面那一段廣告。
「可是,那也一定很貴吧!」
孝史點頭,牛奶糖梗在喉嚨里。
然後,慢慢地、慢慢地準備打開拉門。附近感覺不到有人的動靜,也聽不到腳步聲或人聲。可是手心卻直冒汗,連孝史自己都覺得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