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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蒲生家的人們 第五節

第二章 蒲生家的人們

第五節

「好了,你仔細聽我說。」男子繼續說。
(柴房啊……)
必須回那裡去找找看。如果不在柴房裡,就只好把從那裡到這裏的路徑儘可能仔細地找一遍了。
「不必管他們了。不過你啊,我們這可是在商量私奔的事呢!再怎麼小心都不為過。」
「一點也沒錯。」女子也跟著訕笑。
「嗯,是呀。」
女子聽起來一副提不起勁的樣子。「可是,不管怎麼樣,在這場動亂平息之前,我們也沒辦法離開這裏吧?時機真是太不巧了,那些人真是的,沒事幹嘛偏偏挑今天搞槍戰呢!」
但是,本來應該立刻向右邊走的,孝史卻在突如其來的好奇心驅使下往左前進。他想看看這幢府邸的全貌。走到建築物的轉角,小心翼翼地探出頭觀望。
那時候,平田說孝史看到的燈光是來自陸軍省的窗戶,但他還沒找到那扇窗戶所在的建築物。他在腦海里繪了一幅簡圖,照現在的位置,可能是被蒲生邸擋住看不見了。
還有,打算和這名女子私奔的男子,他又是什麼身分?他嘴裏說的「大哥」又是誰?是指那個叫貴之的少爺嗎?可是,照聲音聽起來,這名男子應該比貴之年長。但是孝史並不知道蒲生邸里所有的人,所以也無從推測。
孝史呻|吟著,用力攀爬,好不容易來到外面的時候,已經出汗了。他一站起來,那些汗馬上結成一層薄薄的冰,像膜一樣包住他的身體。孝史急忙撿起棉襖睡衣,像穿和服似地把自己里起來。不過,動作可不能慢吞吞的。冷空氣把他的耳垂凍得發痛,臉頰也僵了。
道路很平坦,是汽車專用道。整條路面上鋪滿白雪,上面有幾道車輪的痕迹,由右往左,也可能是由左往右,一路從蒲生邸前通過。被車輪碾過的雪融化成泥水的顏色。
在短暫的停頓后,女子興沖沖地問:「為什麼?他怎麼會死?」
路上沒有半個行人,也沒有半輛車。孝史想起今天早上在柴房裡,平田曾說這一帶會被封鎖。
女子不耐煩地打斷他:「別說那些國家大事行不行?我又聽不懂。」
「也不見得吧!照我看來,他根本是從骨子裡爛出來的。照說,如果他身上還留著一絲半點倒下去以前的氣力,貴之在那件事上九-九-藏-書出了那麼大的丑的時候,他怎麼可能不管呢!不過,那也是半年多以前的事了。」
「尤其是最近,珠子看我們的眼光特別奇怪,不時豎起耳朵偷聽。你難道沒發現嗎?」
蒲生邸的正面雖然有樹叢圍繞,卻沒有莊嚴氣派的大門。只有今天早上看到的,同時出現在平河町第一飯店的大廳照片上的——那道別具特色的拱型玄關以及平緩的斜坡而已。通道部分的雪鏟得乾乾淨淨,這可能要歸功於平田。泥濘的地面上,清清楚楚地留下了一組腳印。
孝史繞到後院。柴房孤伶伶地落在雪白後院的一角。後院沒有鏟雪,在柴房和通往府邸另一邊側面的通路之間,留下了傭人來來去去的紊亂足跡。平田和阿蕗把孝史抬進府邸里時所留下的腳印,說不定也混在裏面。
「站在珠子的立場,她是擔心自己出嫁之後她爸沒人照顧,所以對你的舉動才更放心不下吧,不過,等我們一私奔,珠子的婚事一定也會跟著泡湯。」
眼前這條路,孝史在留宿飯店期間走過好幾次。之前經過的時候,孝史總是抬頭左顧右盼,向左看看最高法院,向右瞧瞧國會圖書館。那是條緩緩的下坡路,路旁行道樹的枯枝向空中伸展。現在雖然連行道樹的影子都都沒有,路仍是緩緩的下坡。而這條路的盡頭,一定也一樣是皇居的護城河和綠色的森林吧。
「大哥和皇道派的青年將校走得很近,在他病倒之前,也經常請他們來家裡,這你也知道吧?」
只是現在,矇矓地出現在孝史視線里的森林,卻是被皚皚白雪所覆蓋,枯枝也被冰雪凍結起來,宛如童話世界里出現的冰雪女王的國度,沒有一絲綠意,而皇居之後,也不見銀座耀眼的燈光。
一大早有人匆匆來訪。當時聽到的那種簡短有力的說話方式,再加上這幢府邸的主人原本是陸軍大將,從這兩點來推測,來訪的客人應該也是軍人。這麼一來,這輛車照理應該是軍車了。車輪痕迹清晰的地方陷得相當深,明顯看得出是輪胎的印子。看樣子輪胎相當厚,是卡車嗎?
「在這陣騷動平息之前,我們要暫時裝作什麼事都沒有,不然也沒別的辦法。只能巴望他們起事失敗https://read.99csw•com,這樣就一舉數得,我們也用不著私奔了。」
不過,每幢建築物的結構看起來都很堅固,體積也很大。不是紅磚的,就是灰色的水泥,也有些看來是石造的。四四方方的大樓倒是很少,大多數的建築都有特別的屋頂或是塔,上面積了雪,形成悠靜而美麗的畫面。
頭頂上灰雲密布,天空中飄散著黑煙,應該是從煙囪飄出來的。蒲生邸這一面的牆上,除了孝史剛才爬出來的窗口之外,只有二樓以及緊接在屋檐之下,三十公分見方的小窗戶而已。
就算是這樣,那燈光也是在很遠的地方。因為是陸軍中樞的所在,所以應該是位於護城河邊吧,遭到攻擊的警視廳在這個年代應該也是在櫻田門那邊,不管是陸軍省還是警視廳,從這裏走路都要十到十五分鐘。
孝史鑽出來的地方,是圍繞蒲生邸四周的庭院的另一面——今天早上到達前庭之後,他們曾經穿過府邸側面走到後院的柴房,但是他現在站的地方,看來應該是位在相反的另一側。一樣有完全被雪覆蓋、形成圓圓的雪堆的樹籬,但這邊的空間稍微大一些,樹籬的另一邊有一座和蒲生邸相似的紅磚建築,背向這邊矗立著,周圍有著與建築物色調相同的磚牆,高約兩公尺。牆與建築物之間的距離,要容納兩棟孝史在高崎的家都沒問題。裏面應該是庭園吧,真是闊綽啊。
孝史鼓起勇氣,連上身也跟著頭一起伸出去,打直了彎曲的膝蓋,擴大視線範圍。
兩人陷入沉默。隔了一陣子,女方才低聲說:「這麼說,他會自決啰?」
剛才那句話是女人的聲音。如果沒記錯的話,就是今天早上在前庭聽到的那個女子的聲音。
向左走過去就是正面玄關,向右則是後院和柴房。如果向右走後面的話,守護蒲生邸背後的高大樹林便會提供遮蔽,不必擔心被人發現。
頭撞到窗框,肩膀也差點擦破皮,但上半身總算擠出去了。看樣子,雪已經停了一陣子了。黑色的地面跟平田鏟雪的時候一樣,光禿禿的。泥土弄髒了孝史的指尖,跑進指甲縫裡。
蒲生邸正面樹叢的外側,是一條寬闊的大路,可能是公用道路。孝史看了看四周,確定沒有人九_九_藏_書之後,再度像忍者般跑到正面樹叢之後,暫時屏住呼吸,從那裡回頭觀察府邸的窗戶。沒有任何動靜,只有黑煙裊裊上升。
旁邊這幢建築物距離雖遠,但當孝史看到二樓並排的三扇窗戶中,其中一扇亮著燈時,還是急忙伏低身子,然後就這樣,像個蹩腳忍者似的爬到樹叢下力,才抬頭看浦生邸的牆壁。
孝史抓住被他推到一邊的旅行箱的提把,提起箱子搬到採光窗下面。把箱子靠牆放穩,站到箱子上測試一下。箱子的木框很堅固,即使承受了孝史的體重也文風不動。
既然如此,沿著這條不見人影的路走下去,找到一個和蒲生邸有段距離,卻又遠離軍事叛變的地方,從那裡穿越時空回到現代,絕非不可能。但平田的說法讓他以為連這附近到處都有武裝步隊,其實根本沒這回事嘛!他有一種泄了氣的感覺,再一次覺得自己實在很沒用,竟然一直對平田的話深信不疑。
但是——
「活該!」
「在我房間講不就得了。」
孝史屏住氣息,把身子貼近柴房。
女子唾棄地加了一句:「哼!軍人!什麼東西!」
(我可不會再受騙了!)
帶著笑意的口氣里,也有一點挖苦的意味。這女的到底是誰啊?
孝史伸長脖子,越過樹叢向外看。
「當然啦,自從他中風以來,身體的確是一下子虛弱很多。可是,他什麼話都藏在肚子里,誰知道他心裏打的是什麼算盤。他那個人個性本來就很堅毅。」
孝史將這一片寂靜潔白的景色盡收眼底,然後再度彎起身子。蒲生邸的窗戶里沒有任何變化,也沒有人從玄關出來。孝史踩著來時踏出的腳印,回到府邸旁邊。
(那時候好像是訪客……)
「他竟然還有力氣做那種事?我實在沒辦法相信。」
女子驚呼:「什麼意思?怎麼說?你說的失敗是指那些軍人嗎?他們怎麼會跟我們扯上關係?」
到處都有電線杆。孝史本來還想數數看,但很快就因為數不清而放棄了,可見得數量之多。這裡是東京,東京市中心的一角。正好就像孝史所知道的永田町車站附近一樣,是政府機構密集的地區。現在白雪掩蓋了建築物之間的空隙,什麼都看不見,但白雪之下想必是整理得美崙九-九-藏-書美奐的綠地吧,東京這一帶在這個時代,一定像歐洲的城市一樣如詩如畫。
「你太小看大哥了。」有個男人的聲音回應道。這個聲音也是今天早上在前庭聽過的。這對身分不明的男女,總是成雙成對地出現在孝史面前。
接著要找禦寒的衣物。他回到被窩那邊,把棉被翻過來。有一件鋪棉的衣物被拿來當墊被,形狀像是下擺做得很長的日式棉襖。躺著的時候,多虧有這個,才睡得又暖和又舒服。這個,他記得好像是叫作「棉襖睡衣(搔卷)」。孝史還記得小學的時候,到母親的故鄉山形縣去小住,那時外婆就是拿這個出來給他用的。因為有袖子,剛好可以披在簡便和服上面。孝史把這個捲成一團,從窗戶塞出去。
他聽到男子低沉的聲音:「要是這場起事失敗,大哥絕對不會苟活。」
「那是因為他老早就對貴之心灰意冷了吧!」男子笑著說,「大哥打從一開始就知道貴之是個無可救藥的膽小鬼,當初就沒膽子跟著他老子走職業軍人的路。明明沒膽子,卻事事跟他老子作對,好一個愛講大道理的獨生子哪!」
我們幹嘛非得在這種地方偷偷摸摸地講話不可?女方開始抱怨。
孝史毫無顧慮地跑在一整面平坦的雪地上。柴房背對著蒲生邸後面的樹林,正面朝向府邸,所以門也是向著府邸那一面。從孝史的方向看過去是在左邊。靠近之後,他發現柴房的門開了一個小縫。
儘管是陰天,孝史首先感覺到的還是天空很高。建築物很少,和孝史所知道的平河町第一飯店一帶相比,可能不到一半。每幢建築的高度也很低,所以景色看起來更遼闊。
女子又從鼻子發出「哼」的一聲。
男子從鼻子里哼哼笑了兩聲:「沒錯。」
途中他曾回到爬出來的那扇窗戶,探頭進去察看房內的情況,裡頭也沒有任何變化,沒有人發現他不在裏面。
「難保不會有人偷聽啊!」男子悄聲說。柴房外頭的孝史把脖子縮了起來。
孝史推開窗戶,室外冰冷的空氣流進來,讓他打了一個噴嚏。外面很亮,暫時並沒有感覺到有人在外面。
準備完畢,最後只剩自己。孝史兩手抓住窗框,以吊單杠的要訣,使勁把身體往上抬。
「喏,真的不是你read•99csw•com想太多嗎?」
拜訪完畢離開這裏的時候,這輛車是倒車調頭,朝來時的方向開走的。雪地上還殘留著好幾次切換方向盤的痕迹。
他想起一件事,便從箱子上下來,到置物櫃去取出平田的鞋子,然後把鞋子先丟到窗外。光著腳在雪地上跑來跑去,這種事他已經受夠了。
但是,其中只有一組車痕稍微轉向蒲生邸,延伸到樹叢之前。孝史想起今天早上躲在柴房的時候,曾經聽到汽車引擎的聲音。大概是那時候車子的痕迹吧。
「如果大哥沒有因病退役,現在還以大將的身分待在陸軍中樞服務的話,這次起事的那群人肯定會推舉大哥來帶頭的。為了昭和維新,大哥自己也一定很樂意出頭的。」
孝史立刻蹲下。好在沒有貿然開門。孝史嚇出一身冷汗。
「那種蠢女孩,用不著理她。真是,她到底好在哪裡,竟然還找得到婆家,我真是壓根兒不明白。」
是被風吹開的嗎?心裏正想著,卻聽到柴房裡傳來談話聲。
孝史把這個潮濕的小房間的每一寸都找遍了,還是沒看到手錶的影子。
孝史喘著氣站了起來。東西不在這裏,那麼不是在孝史被抬進這裏的途中從口袋滑落,就是在柴房裡昏倒的時候掉出來了。因為他很確定,當阿蕗把睡衣拿去洗的時候,東西已經不在口袋裡了。
「話雖這麼說,」男子又回到正經的口吻,「這次的騷動追究起來,八成會牽扯到相澤事件。不如說,要是沒發生相澤事件,青年將校也不會以這種方式起事。只不過,要起事也應該看時機……」
「但是大哥變成這樣,想帶頭也是不可能的。但是,我想,大哥的心情和病倒之前並沒有任何改變,他依然站在青年將校那邊。所以呢,萬一他們起事失敗了,大哥會怎麼想呢?尤其是他現在成了一個動彈不得的孤單老人,要他眼睜睜地看著與自己抱持相同信念而奮勇起事的年輕一輩失敗,看著他唯一的夢想破滅,他會怎麼樣?要是這次起事失敗,反皇道派的人一定會趁這個機會,將陸軍中樞的皇道派一舉剷除。大哥自己也明白這一點。但是,他是絕對不想看到那種慘狀的。」
孝史聽得出來,她的語氣里摻雜著壓抑不住的喜悅,讓他越來越想知道這個女子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