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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蒲生家的人們 第七節

第二章 蒲生家的人們

第七節

「你聽他們的對話,覺得他像嗎?」
「你剛才自己不也說了嗎?第一次看到我的時候,忍不住倒退了一步。那是在櫃檯邊吧,不過那時候,你臉上的表情好像對自己以那種態度表現出厭惡的事感到非常抱歉。」
當他回到過去被殺的那一刻,在現代的他將永遠消失。這麼一來,從這一刻起,到他未來本來應當殯命的那段期間,在現代已發表的研究成果會怎麼樣?他的子孫呢?假如他的子孫日後本應成為領導日本的政治家的話,當他遭到殺害的那一瞬間,未來不就改變了嗎?
對於這個唐突的問題,平田不解地眨著眼睛。這樣的反應讓孝史更著急了。
連周轉金都被洗劫一空,公司眼看著就處在倒閉邊緣。但是,可能因為打擊過大,太平竟然說出「公司倒了也沒關係,我再去別的公司當司機」這種話,動不動就在大白天喝酒、睡大覺,完全沒有出面處理善後的意思。
「你真的扭曲得很嚴重。灰暗得像一個會吸走光的黑洞。」孝史毫不客氣地說,「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還忍不住向後退。你應該也知道我覺得你這個人很不舒服吧?所以我再問一次,你為什麼沒有對我置之不理?你不是禁止自己和他人扯上關係嗎?」
「既然這樣……那是什麼意思?你到底想說什麼?」
「不是,是大將的房間的。起居室的柴火還多得很。」
心臟在胸腔里鼓噪,孝史緊緊抓住睡衣領口。
他們有這麼大的權利?一聽到孝史的這個問題,平田攤開雙手。
蒲生邸那邊隱約傳來女孩子高亢的笑聲。把孝史原本封閉在柴房裡的世界的心,一下子拉回了目前所處的現實里。聽聲音應該是珠子吧!但願她不是又拿阿蕗尋開心。
「我是說,我們人類對歷史的洪流而言,只不過是小小的零件,是可以替換的。個別零件的生死,對歷史來說是無關緊要的。個別零件的境遇如何,沒有意義。歷史終會流向自己的目標。就是這樣。」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歷史有歷史自己的意志,朝著想去的方向前進——這種理論孝史從來沒聽說過。「你怎麼能這麼有把握,說得這麼肯定?」
此時蒲生邸方向又響起了人聲和女人的笑聲。聽起來比剛才遙遠得多。聲音好像透過凝膠牆傳過來似的。那是珠子吧!才這麼一想,內心突然湧起一股強烈的悔意——他沒有跟阿蕗道別,連聲謝謝也沒跟她說就走了。
「應該是平常就在收集情報吧,」平田平靜地說,「而且,在這個時代,軍人的人事問題是日常生活的話題之一。你爸爸也會談到政治家吧?跟那個是一樣的。當然,流到外面的情報都是經過挑選的。」
平田微微聳肩。在他身旁仔細看,就會發現他穿在身上的那件難看的上衣整面都起了毛球。右手的袖口還有別的布料的補丁。
孝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是媽媽的聲音?的確,父親經常把母親當「二愣子」看待。母親是很溫順的人,很少表達自己的意見,經常拿不定主意,就連孝史有時候也會覺得「媽真是不中用啊!」
孝史點頭:「對啊!這一點,就算我再怎麼笨也知道。」
「到這裏來?」
「是啊,」他只短短地應了一聲,「這又有什麼關係。」
孝史的父親太平,在高崎市內經營一家小小的運輸公司。他原本出生於關東北部,因為家境清寒,國中一畢業便到當地的罐頭工廠工作。但是他在那裡的工作並沒有持續多久,才兩年就辭掉了,之後便頻頻更換工作種類和地點。當時因為年輕貪玩,而且薪水有一半要寄回家,所以哪裡的薪水高,他就往哪裡跑。
墜落、墜落、不停地墜落。
「對。所以我就把你帶到這裏來了。」
孝史正想說,誰都會那樣的時候,平田打斷他繼續說:
「——什麼意思?」
從那之後,太平就不在大白天喝酒,也開始認真面對公司的危機。所幸,有客戶願意給予資金上的援助,所以最後尾崎運輸總算逃過了破產的厄運。
「除了你,我也遇見過幾個這樣的人,不過很少就是了。但是後來,你說你看到我從逃生梯上消失,拚命找我。在電梯碰到你的時候,你的表情都僵了,證明你並沒有說謊——你以為我跳樓自殺,而不是基於好奇或看熱鬧的心態去找我的,我感覺得出來。所以,發生那場火災的時候,我很擔心你的安危。我在意萍水相逢卻會為我擔憂的人,這種人非常少。我心想,不知道你是不是平安逃生了,為了確定這一點,才到二樓去的。」
平田猛地抬頭,有如在咆哮:「我沒有救任何人!我沒有辦法改變任何事!」
「假使我乘著時光的大車輪迴到過去,為了修正歷史上的事實而採取行動,大東亞戰爭還是會發生,原子彈還是會掉下來,日本經濟還是會高度成長,氣喘和有機水銀中毒之類的公害還是會發生。也許不是發生在廣島,也許是四日市或川崎,也許水銀中毒不會在水俁。但是,一定會在某處發生,一定會有人受害。」
孝史咽了一口唾沫。「可以了,我準備好了。」
如果遇到那種狀況,那個現代史學家會怎麼樣?
平河町第一飯店現在變成什麼樣子了呢?那是凌晨起火的,到現在已經過了多久?
平田的氣勢,讓孝史不由得畏縮了起來。
「他們兄弟年紀差很多吧?」
「歷史的洪流是不會改變的。昭和六十年那時候,就註定日本國內會發生因超載的人為疏失所造成的空難。這個事件的發生對日本的社會帶來各種影響,從微不足道的小地方乃至大處都有。事實上,自從八月十二日失事以來,日航以國家當靠山的公務員心態就遭到糾舉,社會大眾對巨無霸客機的安全產生質疑,日航社長引咎辭職等等一連串的後續效應,你也都知道吧!不僅僅是日本國內,這麼大的空難一樣也在世界航空界造成衝擊。這些都是歷史早就決定好的,它要日本在昭和六十年發生一起這樣的事故。」
孝史沒有回答。看樣子,平田好像已經有所決定,孝史什麼都不必再說了。但是,他的態度還是令人放心不下。既不是生氣,也不是嘲諷,只是意氣極度消沉,極度低落。
「你很想回去吧!」他小聲地說,「說的也是,你還是回去的好。」
「在飯店裡你從逃生梯上不見的事。那時候,你也穿越時空了?」
「我想也是……。只是,有件事我實在怎麼想也想不通,」孝史很老實地說。「現代的物質生活那麼富裕,生活也方便得多,為什麼你要回以前的時代定居?為什麼要特地選在即將介入戰爭的時候來這裏住?」
「我可以拯救一些死於非命的人。我也可以看一個人不順眼,就對他見死不救。或者,明知道某個地點會發生大災難,卻故意叫自己討厭的人去那裡,害他受傷、喪命,卻不必背負任何罪刑,既沒有任何人會發現,也不會被任何人怨恨。啊啊!多愜意、多痛快啊!」
但是這次的騷動,從各方面來說,卻在公司和尾崎家留下禍根。之前一直沉睡在太平心底對於「我沒念過什麼書」的心結——我想應該是吧,因為這件事一口氣浮出檯面。仔細回想起來,太平對孝史的將來產生有點不切實際的期待,就是從這個事件開始的。
平田把手錶放回長褲的口袋,提起水桶,走進柴房。孝史也觀察一下四周,確定沒有別人看到之後,把棉襖睡衣的下擺盡量拉高,跟著走進去。
「明知道這樣,看到電視新聞的時候,我還是心軟了。看著那些父母親悲痛欲絕的模樣,看到那些小女孩天真無邪的照片,我忍不住會想,只要再一次,一次就好,穿越時空回到過去,試著別讓這件事發生吧。但是,每次我都會打消念頭。我自問:是啊是啊,你應該做得到。但是,之後在電視新聞上看到其他小女孩的照片、肝腸寸斷的母親的面孔,你受得了嗎?更何況,假使我去抹殺了那個犯人的存在,那麼,在我製造出來的平行世界里所出現的另一個女童連續綁架撕票犯九*九*藏*書,也許殺了四個人還不能滿足,也許要殺六個、八個、十個人才會被捕。這麼危險的賭注,你擔當得起嗎?」
「記得。犯人專找小女生下手,一共有四個人遇害。」
我會怎麼樣?
「對。讓那架飛機墜機的就是我。」
「我那個時候的確是穿越時空了。」平田說。
這是一塊品質不太好的OK綳。孝史感覺得到,在那塊OK綳之下,太平內心的創傷在化膿。就算沒有金援、沒有靠山、沒念過多少書,我好歹也是靠自己的雙手闖出一片天——太平的這種自信,已經從捲款潛逃事件扯裂的巨大傷口流失,一滴也不剩。以怒吼來鞭策自己的妻子,向自己伸出援手的客戶,這些對太平而言應該是正面的激勵,但在盤踞于太平心頭那股巨大自卑感之前,實在起不了什麼作用。太平與生俱來的好勝,過去一直是他的支柱,這時候反而造成反效果。被傻頭傻腦的老婆劈頭痛罵,對客戶欠下人情,飽受憐憫,這些全都是因為我沒念過書。可惡!我明明都已經這麼努力了——太平心裏是這麼想的。就連對熱心幫忙處理善後的稅務士,太平都曾在酒醉之後大發牢騷:「那個稅務士一定在肚子里暗笑,說天底下怎麼會有我這種獃子,隨便就被騙。」
平田的雙肩無力地垂了下來。
「先有歷史還是先有人,這是個永遠的命題。但是如果要我來說的話,結論已經很明顯了,先有的是歷史。歷史會走向自己所定的目標,然後為了達到目標,讓所需要的人物出場,不再需要的人物就讓他們下台。所以,改變了個別人類或事實是沒有用的。歷史會自行修正,找出替代人選,小小的偏差或改變可以完全吞沒。歷史一直是這樣過來的。」
這是對的嗎?難道歷史的齒輪不會因為孝史存活下來而大亂嗎?
孝史原本氣呼呼地一味地想遷怒平田,可是卻泄了氣,嘆起氣來。算了,隨便啦!反正這樣就可以回家了,孝史這樣告訴自己。
平田就在旁邊。他俯身向前蹲,身體縮成一團,倒在地上,背上著了火。孝史尖叫著衝過去,在尖叫中扑打他背上的火苗。
「你一點都不笨,不要太看輕自己。這不是個好習慣,對你自己,對你身邊的人都沒有好處。是誰讓你養成這種壞習慣的?」
父親當時的心境,孝史也曾想象過。對太平而言,捲款潛逃事件的確是個無法愈合的巨大創傷,所以太平在傷口上貼了一塊大大的OK綳。我過去是盡全力打拚過來的,現在也很努力,以後也會繼續努力下去。但是,就因為我沒念過多少書,這一跤才會摔得這麼慘。我會吃這麼多苦,都是因為我沒念過書。沒念過書的人就算再努力,人生還是一樣坎坷——這就是他所貼的OK綳。
「你不知道吧!那是日本在戰後最忌諱的名字,背負了全體國民的怨恨。」
「我頓時感到失望透頂。不,那不叫失望,因為,從此之後,我就對自己絕望了。我明白要改變歷史終究是不可能的。在那之前,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類似的事。我成功防止了一件過去發生的慘事,然後,就像在嘲笑我的努力一般,最後一定會再度發生類似的事件。當然,場所不同,相關的人物也不同。但是事件的性質一模一樣。要完全阻止會發生的事件,是不可能的。」
「啊,說的也是。」
但是,在衝擊之下猛然睜開眼睛看到的,並不是平田所說的護牆后的後院,沒有蒙上厚厚一層灰的冷氣室外機,也沒有輪輻折斷生鏽的破腳踏車。
「說起來有點複雜,」平田繼續說,「那是平成元年(一九八九)的事了。那一年,我為了阻止巨無霸空難的發生,穿越時空回到昭和六十年。那是我最後一次為了事先防止已發生的重大事故而穿越時空。反過來說,就是因為那次沒有成功,我才能夠死心歇手。」
正因為這樣,孝史才更擔心父母現在的情況。他們應該認定孝史已經死了。爸爸絕望了嗎?媽媽會不會又以驚動左鄰右舍的聲音,痛罵要孝史去住平河町第一飯店的爸爸呢?還沒出事之前,媽媽本來就不太贊成孝史投宿那家飯店了。
怎麼會這樣!我還在柴房裡!
「但是呢,東條並不是一開始就位高權重。說起來,他在陸軍里算是坐冷板凳的。而他之所以能夠逮到機會,找到進出軍隊中樞的門路,沒別的原因,就是發生了目前正在進行的二二六事件。因為二二六事件之後,皇道派份子遭到剷除,人事發生了大變動。」
「那時候,在平成元年那時候,我想阻止的空難,並不是發生在八月十二日,而是八月十日。」
平田提起水桶,準備出去。
「事件發生的時候,我已經得到我剛才跟你講的那些結論了。假設,我穿越時空回到嫌犯剛出生的時候,殺了他。這麼一來,他就不會犯下那一連串的綁架撕票案了,不是嗎?遇害的四個小女生也會得救,對不對?但是,這麼做會有什麼結果呢?其實沒什麼,就是會出現另一個心理不正常的青年甲或青年乙,綁走不是這四個小女孩的其他女孩,殺了她們。到頭來,這樣的事件還是會發生。一旦歷史決定在那個時候,要讓這個國家這個社會出現那種類型的犯罪,無論如何發展到最後一定會產生這樣的結果。換句話說,我只是把犯人和受害者換成其他人而已。」
但是,眼前正在燒的是柴堆,地板也變得焦黑。火焰從天花板覆蓋而下。採光窗外是一片火紅的夜空。
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孝史的成績絕對不算差,但是,也並不是特別優秀。所以太平才會一直叫他要努力。而且,為了讓他有良好的讀書環境,無論花多少錢、付出多少心力都在所不惜。
不必去管歷史如何,只要念要考的科目就好。就算能親眼見證二二六事件,對我來說也只是一種浪費。
孝史睜大了眼睛:「你說什麼?」
孝史突然問了一句:「你為什麼要救我?」
到目前為止,孝史對未來的期望和太平的信念還算一致。雖然結果必須重考,但是念大學也是孝史所希望的。所以就現階段而言,孝史走的路算是符合太平的期望——至少孝史是這麼認為的。至於大學畢業之後的事,現在顧不了那麼多,他也不敢保證。
孝史睜大眼睛看四周。
「那架原本該飛〇〇一班次的巨無霸,後來八月十二日在飛往大阪途中墜毀了?」
「是啊,總不能隨便找地方藏,太危險了。」
然後,我就可以回去當我的普通學生了,孝史心想。
對於窮追不捨的孝史,平田斬釘截鐵地回答:「因為對歷史而言,你並不是什麼重要人物。」
「你要帶我回去嗎?」
平田一邊用大拇指指腹摩挲著玻璃表面,一邊點頭:「把你抬到房間之後,我趁阿蕗不注意時拿出來的。」
孝史眯起眼睛。「什麼意思?」
平田揮手,像在責備孝史的插嘴。「所以我叫你要仔細聽啊。聽好了,我在平成元年那時候所認知的大空難是發生在八月十日。出事的同樣是日航的巨無霸客機,但是目的地不同,機體編號也不同,是一架完全不同的飛機。順便告訴你,墜機地點是在南阿爾卑斯山區。不過,同樣都是大慘案,這一點並沒有改變。」
「不對!平田,不是這裏!我們回來了!」
看著孝史的臉,平田的笑意更濃了。
「我就知道。我問你,剛才那個鞠惠夫人啰哩叭嗦地問你住哪個房間,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我可以在這裏等你回來嗎?」
不,就算是現在,爸爸和媽媽一定也以為我已經死了,他們一定不抱任何希望了——想到這裏,就莫名地感到落寞。
「咦?」
平田回頭看孝史的時候,嘴角向上揚,臉上勉強浮現笑容。
以前太平就經常把「沒念書會吃苦」掛在嘴邊,但是自從發生捲款潛逃事件以來,在這句話之後,一定會加上:「知道嗎,你千萬不能讓人家瞧不起。一旦被人家瞧不起就完了。」
「可能是因為,你一臉抱歉的樣子。」
孝史膝行九_九_藏_書到平田身邊,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用力搖晃。
「假設那架飛機是〇〇一班次好了。我為了防止〇〇一班次墜機,回到昭和六十年,想了很多方法,最後採取了一個非常簡單的辦法。我打了一通恐嚇電話給日航,說我在〇〇一班機上裝了定時炸彈,只要給我一億日幣,我就告訴他們炸彈在哪裡。結果當然造成了大騷動,不用說,警察出動了,徹底搜查〇〇一號班機,飛機於是停駛,所以也就沒有墜機,因為根本沒有飛。」
平田以雙手撫摸自己的臉,一臉心酸。
「可是,平田先生,你為什麼會對這幢府邸這麼清楚?你在穿越時空之前,就事先調查過了?」
平田的口吻中,聽不出以高姿態看扁孝史,「那我就告訴你好了」之類的語調。有的只是交織著疲憊的無奈,就像公司里的前輩苦勸因職場的不合理與不公平而義憤填膺的後輩: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子,你就死心吧!
「嗯。算是在事前來觀察一下情況,看看有沒有遺漏了什麼,是不是能平安抵達這裏。萬一要是軍用卡車在我預定降落的地點故障,那就糟了。」
「等一下,再告訴我一件事。」
孝史嚇得一動也不動,沒有伸手去拉那個人的手,但是,那時他看到了。頭髮燒焦、皮膚上起了無數水泡,伸出皮焦肉爛的手向孝史求救的那名女子的面孔。
「可是,我改變了歷史啊?」
平田的聲音越來越低,孝史不靠近他就聽不到。
「那你成功了啊!」
他目瞪口呆,心裏吶喊著,飯店怎麼還在燒?都已經過了半天了,火勢還沒被撲滅?
「還是會喔?」
「是沒錯,可是……」
「如果我剛才的話讓你聽了不舒服,我很抱歉。還有,你剛才說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提到了問題的核心。」
「情勢使然?」
平田輕輕閉上了眼睛。心裏想的明明應該是前天才發生的事,他的表情卻像在回想遙遠的往事。
平田伸手擦了擦臉,繼續說。「一個具有穿越時空能力的人,說起來,算是一種偽神。」
(那什麼態度啊!)
平田背對著他說:「他叫蒲生嘉隆。」
柴房的門冷不防打開,孝史整個人彈了起來,嚇得探頭進來的平田倒退了幾步。
「也對,」平田也表示同意,「不管他出了什麼丑,也沒有你的事,反正你馬上就要回去了。」
「隨便他們,反正他們也沒辦法私奔。」
「情勢使然啊。可是,如果是情勢使然的話,那麼之前那些我可以像救你一樣救出來的一大票人,我都對他們見死不救啰!」
「如果照剛才提到的平行世界的說法,在沒有任何人發現的情況下,我不知道已經弄出多少個平行世界了。因為我曾經為了防止意外或事件的發生,不斷地回到過去,結果就只是改變了發生的時間和地點而已。」
孝史不顧一切地在地面上爬。以手指扒著土拚命爬動。在他前方一步之遙的平田伸手拉他,兩個人逃到樹叢下。一回頭,剛才落地的那顆燃燒彈的火焰,正像活生生的怪物般,攀爬著蒲生邸的磚牆。窗框著火了。
「是啊。來張羅在這個時代生活的一些必備事項。」
他把剛才腦袋裡所想的事,一股腦兒告訴平田。而平田一面察看四周的情況,輕輕關上柴房的門,坐了下來之後,趁著孝史換氣的間隔,很乾脆地說:「不必擔心這一點。」
平田握緊拳頭,用力捶了自己的膝蓋一拳。
孝史嘶吼著抱起平田,把他拖出柴房。柴房的門已著火,當孝史他們衝出柴房的同時,柴房的門也拖著火焰脫離柴房,啪嗒一聲倒向庭院。
平田的額頭上開始冒汗,孝史注視著他灰白的眼睛,只見他額頭上的汗一滴又一滴地流下來。平田閉上眼睛,抓住孝史手的力道更強了。
如果沒有遇到平田,孝史必死無疑。「之前你說過,具有穿越時空能力的人,之所以天生扭曲,是為了不讓他們和其他人產生關聯。聽了你剛才那些話,我現在已經了解其中的意義了。如果你遇到一個知道你有這種能力的人,要是他想利用你,要你製造出一個他想要的平行世界的話,就糟糕了。相反的,如果超能力者製造出自己想要的平行世界而加以統治,也會因為他身邊的人都疏遠他,間接扼止了這種情況的發生。因為,不管是什麼樣的統治者還是獨裁者,如果沒有人支持,是無法成立的。」
所以才會只消失了一下又立即回到平河町第一飯店。
平田再度露出了笑容。那是一個疲倦的、寂寞的笑容。
「你聽過東條英機這個名字嗎?」平田問。
「沒錯。他們可以基於自己的喜好、為了自己的成就感,在一些歷史不以為意的拼圖中,移動一些個別的小碎片,改變演員的位置,左右這些人的命運。」
果然被我料中了。
然後就出去了。踏雪的腳步聲之後,傳來了小門開關的聲音。柴房裡只剩孝史一個人。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結果是一樣的。」
平田以冷靜的眼光看著孝史。「你知道貴之這個人?」
如果只是這樣,那還能忍受。要是實在忍無可忍,乾脆大吵一場離家出走也好。只不過,最讓孝史困擾的是,太平會像今天這樣,說出「別讓人瞧不起」的話,他這些思想、觀念的出發點都是為人父母的苦心:「爸爸不希望你跟爸爸吃一樣的苦,不希望你受這種委屈」。難就是難在這一點。
平田有點像說謊被拆穿似地,默不作聲。
是阿蕗。
他聽到尖叫聲從府邸里傳來。
「像是相澤事件啊,貴之,貴之是這個家的兒子吧,出了丑什麼的,那是什麼意思啊?」
要是孝史以手錶威脅他,讓他感到不愉快,那幹嘛不發作出來啊!竟然表現出那種懶得跟你生氣的態度,太卑鄙了。那樣的話,簡直就像只有孝史一個人不好。說起來,本來就是平田把孝史牽連進來的,他應該要負全責!
「沒關係。阿蕗看到的時候,表情也沒有顯得特別訝異吧?那一點東西,不會怎麼樣的。」
平田點點頭,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大概吧。」
「嗯,是陸軍大臣、首相,也是參謀總長——雖然只是短短的一段時間,但他曾是集最高權力於一身的人物。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也就是所謂的東京審判中,被判處死刑,最後以絞刑處決。他是日本太平洋戰爭的最高負責人,引領國民走向戰爭之路的就是他,是地位最高的戰犯。」
平田以沙啞的聲音問孝史懂了沒。
只要這個想法不變,再怎麼勸太平都是白搭。孝史從不曾看不起父親,從不認為照父親的方式度過人生是吃虧,也從不以沒有受過多少教育的父親為恥。但是,就算他費盡唇舌向太平解釋,太平也不會聽吧。恐怕他只會千篇一律地回答:不對,你還不懂啦!你絕對不能像爸爸一樣吃這種苦。
「那還不都是你把歷史擬人化了,歷史是人類創造的不是嗎!」
突然間,孝史畏縮了。
孝史的腦海里,閃過父親太平的臉。反正我沒念過多少書——甚至連父親說這句話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是啊,以前我有段期間也是那樣。」
「你冷靜下來想想看,我剛才並不是說對個別的人類而言,他們的生死對彼此沒有意義。而是說,對歷史而言,個別人類的生死沒有意義,主詞不一樣。」
孝史是在熊熊烈火之中。
那個人雙手高舉,兩腳猛踏,為了逃離纏身的火焰,發瘋似地來回跳動、尖叫,在地上不停翻滾。後院沒有孝史出發前所看到的雪,乾燥的地面沒有能力撲滅火焰,那個人慘叫著,一直滾到孝史跟前,伸出手臂。
「哪裡不是了!」
這時候,我要回去告訴他們,我活得好好的!大家一定會很高興吧!不管我多想解釋,他們也一定會歡天喜地,直說沒關係沒關係,只要你活著回來就好了!一想到這裏,臉上不禁露出微笑。
「你看到什麼?」
平田瞪著天空。他眼睛的顏色一下子變淡了。孝史的視野也模糊了起來。
這實在不是件令人開心的事九*九*藏*書
平田閉上眼睛,做了一次深呼吸,張開眼睛,一直看著孝史放在自己手臂上的手。然後,彷彿在觸摸易碎物品般,小心翼翼地抓住孝史的手,從自己的手臂上拿開。
「可是,你不是禁止自己這麼做嗎?我是在問你,為什麼明明知道不可以,卻還是救了我。」
而她,現在竟然在大吼。
「太多了。大意外,大事件,好事,壞事。當然,我事先就知道會發生那些事了。當時即將發生的事情,都是人人皆知的事實。有些壞事我也親手暫時阻止了,但到頭來卻只是徒勞無功。就算我改變了歷史上的事實,歷史依舊不會改變。」
於是孝史說明了剛才鞠惠他們的對話,平田微微蹙眉。
平田踮起腳尖,開始把上面的柴一捆捆拿下來。干透了的木柴互相撞擊,發出喀喀的聲音。平田把木柴放進大大的水桶,動作看來非常自然、熟練。孝史一面看著他工作,一面把剛才聽到的話告訴他。
對此,太平似乎也嚇了一跳。因為太過驚訝,甚至沒有回嘴。
「可是,就算這樣,你還是救了一整架巨無霸客機的乘客啊!」孝史怯怯地說,「那還是改變了歷史啊!」
就這樣東想西想,孝史突然想到一件不得了的問題,這是他在這次穿越時空以來,首次感覺到全身汗毛豎立的恐怖,忍不住叫出聲來。
「幾年前,發生過一起女童連續綁架撕票案,你記得嗎?」他低著頭問孝史。
「她是繼室。」
胸口的悸動更加劇烈了,手心也開始冒汗。孝史一次次抓緊身上的衣服,拚命動腦整理思緒。本來應該死掉的人有未來嗎?應該死的人沒死,歷史不會亂掉嗎?應該死的孝史還活著,那麼孝史所認為的「現代」會不會已經變成另一個世界了?
他感覺到身體的四周似乎有電荷之類的東西聚集。指尖刺刺的。從飯店來這裏的時候,可能是置身於火場的熱與煙當中,所以沒有發現。這種感覺顯然是某種外來的能源進入孝史體內,鑽進骨髓里,不斷聚集、再聚集,直到臨界點來臨……
「但是,即使如此,我卻不敢說,如果二二六事件成功了,東條英機就不會出現,戰爭也不會發生。或者,如果東條英機在掌權之前就病死,太平洋戰爭的發展也會跟著改變,那麼犧牲就可以減少很多。這種事,我是不敢輕易下定論的。如果沒有東條英機,一定會有代替的人物出現,好讓他擔任歷史賦予東條英機的角色,讓他完成東條英機所完成的任務。」
「我的睡衣不用拿回來嗎?」
平田露出笑容,抓住孝史的右手。「好了,話說完了。你準備好回現代了嗎?」
「沒有。我記得他是肥皂中盤商,不過並不是軍方的供應商,怎麼了?」
明明是夜晚,天空卻是紅的。空氣很熱。蒲生邸形成聳立的黑影,屋頂附近冒出陣陣濃煙。那不是來自暖爐的煙囪。濃煙里火星四迸,然後——
「我?我說了什麼?」
「最重要的是,你越是孤獨、越跟別人沒有交集,就不會在知道某個人未來將面臨慘事的時候,因為對他有好感、想設法救他而內心天人交戰。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對你而言其實是意義重大的。」
「他的口氣聽其來很鄙視軍人,可是對軍方的事好像又很清楚。」
難道不是嗎?這種事根本沒有人會相信嘛!不管解釋得再詳細,列舉了再多的證據——報紙、書籍等,別人也一定會說那是偽造的,徹頭徹尾被全盤否定。就算有個現代史學家穿越時空來到這裏,抱著文獻潛入這時候被包圍的警視廳或首相官邸,告訴那些青年將校:你們的起事會以失敗收場,你們絕大多數都會被判死刑,而且這個事件將成為軍部日後走向專擅之路的轉機,使日本陷入太平洋戰爭這個大泥沼。這些話,不管說得再誠懇、再真摯,他們也不會聽的。那個史學家八成會被當成瘋子,搞不好還會沒命。
「你說的沒錯,我這種人是不能對歷史產生多大的影響。可是,我現在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活了下來,這件事已經改變了事實,不是嗎?事實是歷史的一部分……」
孝史像提議似地丟出這個問題,平田簡潔地回答:「是啊,就這麼辦。」
孝史喃喃地說:「我想大部分的人要是和你有同樣的能力,應該都會那麼想吧……」
「大將是老大,嘉隆則是第六個兒子。在這個時代並不稀奇。嘉隆差不多才四十左右吧。」
「他們自己也說現在不會。」
「起居室壁爐的?」
「……」
孝史沉默不語。
平田點頭:「但是,你稍微在這裏等我一下。我是來拿柴火的。」
孝史喘著氣問:「真的嗎?」
平田平靜地凝視著激憤的孝史,說:「不是的。」
「……然後,你就發現我快死了。」
「好了,我們走吧!」平田重新抓住孝史的手臂。「我在老爺房裡添柴火的時候想過了,從這裏穿越時空回去應該是最理想的。我們會回到平河町第一飯店垃圾場護牆的另一邊。你可能沒有發現,那個垃圾場護牆的後面,有個小小的後院,是隔壁大樓的。那裡堆了一些生鏽的腳踏車和舊冷氣的室外機。就算飯店整個燒光,總不至於連護牆都燒掉,所以要是飯店那邊有人,我們可以蹲下來躲在後面。」
如果突然在其中現身,事情就很麻煩了。更何況他身上還穿著簡便和服外面裹著棉襖睡衣。你之前到哪裡去了?你是怎麼逃出火場的?孝史勢必得面對這些詢問攻勢。
這時候,孝史突然抬起頭來,用力眨眼。
身體浮在半空中,在飛。這是孝史在極短暫的意識中斷之後感覺到的。自己感覺正在往上飛,下一刻又直直往下掉,然後又往上。好像翅膀受了傷的小鳥奮力拍打雙翼勉強繼續飛行。能夠清楚確實地感覺到的,是平田抓住自己手臂的手心溫度,還有自己抓住平田上衣時感覺到的粗糙纖維觸感。風在耳邊低吼著。時間軸之外也有大氣存在嗎?或者這是孝史的身體以呻|吟作為抗議,在耳內深處作響?
「不過,我們先不提這個,」平田繼續說,「就像你說的,事實是歷史的一部分,歷史是由事實構成的。除了天災那些自然現象之外,造成事實的是人類,所以從歷史的觀點來看,事實等於人類,人類是歷史的一部分。所以,是可以替換的。」
「的確,我不應該把歷史擬人化。那樣是太隨便了。所以,這麼說好了。歷史是人類累積而成的。層層累積的東西要垮的時候,再怎麼擋都是會垮的,會歪的時候,再怎麼扶還是會歪的。歷史的洪流是必然的,即使是一個通曉過去的人從未來穿越時空而來,提出種種忠告,要徹底改變歷史的流向是不可能的。」
孝史屏住氣,仔細看著這名自稱平田的男人醜陋的面孔。他凝視著這個前天才認識的男子,他有生以來從未如此專註、仔細地看著一個人。但是不管孝史以多麼認真的眼神注視著他,他那張不起眼的面孔還是沒有任何改變,看得再多次也不會減少他周身釋放出的負面光芒,那種令人忍不住想轉頭不看的不愉快氣氛。只是看的人自己逐漸習慣了而已。
「就是死了五百多人的那場空難吧。」
太平還沒來得及生氣,只先感到一陣錯愕。被一心信賴的員工出賣當然不在話下,更凄慘的是,那個員工所干下的盜領和瀆職手法極其粗陋、幼稚,凡是稍有經營管理或財務概念的人,只消一眼便能立即看出破綻。前來調查的警察和臨時請來看帳的會計師等人指出這一點時,孝史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太平的臉色從鐵青變成慘白,以梗在喉嚨的聲音說:「我沒念過什麼書,他就是看準我這一點,吃定我了。」
承認就等於招認自己已經在府里探查過了。不過,孝史再也不必去在意了。
「快走!快走!」平田大喊,「是燃燒彈!被油濺到就會燒過來!」
「沒錯,爸爸是經營得很好。這是費盡千辛萬苦才換來的。但是,爸爸還是被瞧不起。就因為我沒念過多少書,頭腦又不好,所以你千萬不能變成這九-九-藏-書樣。」
短短三十分鐘前,他告訴阿蕗「日本打仗會打輸」的時候,她是怎麼反應的?別人好心告訴她以後會發生的事,她卻根本不相信。不但不相信,還含淚責怪孝史。這種時代我實在沒辦法應付,孝史想。
「暫時阻止?這是什麼意思?」
「個別的生死沒有意義?你說這是什麼話!你自己個性這麼陰沉彆扭,沒有人愛你,才會想出這種歪理!因為沒有人對你是有意義的、你心裏沒有重要的人,就胡說八道!」
「是嗎。」水桶里裝滿木柴了。平田拍了拍雙手。「他是商人。」
「因為我之前經歷了無數次穿越時空,確認過事實的確如此。」
寒氣滲透全身,孝史在棉襖被裡縮成一團。
平田抬頭朝陸軍省的方向望去。
「對。」
平田點頭同意孝史的話。「沒錯,一點幫助都沒有。但是,對這個世界來說,這樣才是最好的。只能說擁有這種能力的人倒霉吧。」
孝史簡直是無言以對,只覺得心頭火起。
「不像啊!就算我對這個時代完全不了解,也感覺得出來。如果他也是軍人的話,就不會把自己當到大將的哥哥說成那樣了。」
「阿蕗和千惠借給我的。她們對我們編的謊話深信不疑。因為這個時代,主人虐待傭人並不是什麼難以置信的事。」
「那個本來是放在我睡衣口袋裡的吧?」
對於太平這種口頭禪,孝史也覺得聽來太過自虐,有一度曾回嘴——爸爸也沒被別人瞧不起啊!就算沒念過多少書,一樣也開了公司,經營得好好的不是嗎!但是,太平卻頑固地板起臉回答:
平田想了一下,然後回答:「可能是想當作對那個時代的紀念吧。覺得留下最後一筆也好。再說,那種大火的犧牲者,多一個少一個,歷史應該不會事後對帳,發現人數不對找人充數吧。因為我並沒有防止火災發生。我當時是這樣想的。只不過,因為找你而丟了行李,倒是讓我蠻心疼的。」
平田仰望著上方想了一會兒,像是在想該怎麼說。「拿你知道的事情來說好了……對了,昭和六十年(一九八五)八月發生的日航巨無霸客機空難,你知道嗎?」
「鞠惠夫人的對象,好像是大將的弟弟。」
「你認為是為什麼呢?」
平田像是要鼓勵困惑的孝史般說道:「你懂嗎?我阻止了〇〇一班機墜毀,可是兩天之後,另一架飛機墜毀了。我所做的事,並沒有改變歷史。我只是把失事的飛機從〇〇一班次換成其他飛機而已。我在昭和六十年八月十二日以後還停留在那裡,所以在當時就知道這件事了。」
平田把目光轉向孝史,嘴角的微笑更鮮明了。
「我心裏一樣也有重要的人啊,」平田低聲說,以小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加上一句,「所以才痛苦啊。」
孝史嘴張得大大的,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我也沒有把自己當成這個世界上不可或缺的大人物啊!
如果是的話,那裡還有孝史的容身之處嗎?
「偽神?」
身體越來越熱,腳也變暖、變輕,視野越來越模糊……
「你改變了事實,而事實是歷史的一部分。」
「是啊。只是,一直做那種事,後來就覺得很空虛。要救誰、要棄誰于不顧,我已經厭倦做這種判斷了。救了一個人,就會有另一個人頂替他。這種事我也受夠了。現在的我,面對自己在歷史前的無力感,只有茫然而已。」
「他是軍人嗎?」
「那天根本沒有出事……」
現在,「尾崎運輸」好歹也是個有限公司,擁有一棟附車庫的兩層鋼筋水泥建築,三輛公司名下的卡車,三名員工,兩名約聘司機。太平本人雖是老闆,可是開車、卸貨樣樣來,凡事身先士卒。當然,這種小規模的公司,也不得不這麼做。即使如此,太平還是赤手空拳,以不到二十年的時間就創立了這樣一家公司,對孝史而言,父親的確相當了不起,雖然他口頭上從來沒有說過。
「暫時而已。」平田立刻回答。
於是,孝史的母親忍耐到了極限。
「現在?從這裏?」
突然間,孝史的屁股重重著地。痛得連叫都叫不出來。像被鐵棒貫穿身體,直透腦門。
「這些全都要怪你!誰叫你捨不得花錢請稅務士,全都放手讓別人去搞!我不知道跟你講過多少次,叫你不要太相信那個人。結果你是怎麼說的?我又不像你這種傻頭傻腦的二愣子,我可是見過世面的,不要跟我啰嗦!這種大話是誰說的?你要回頭去當領日薪的臨時司機是你的事,那員工怎麼辦?一個男子漢大丈夫,要在家裡自怨自艾到什麼時候?你要這樣,不如我去打臨時工,自己賺錢養活孩子!我這就走!」
「算是吧。」平田一邊向外走,一邊轉過頭來回答:「這不算什麼壞事吧?」
平田頭也不回地說:「我會想的。」
回頭一看,府邸後面的樹林也著火了。道路另一邊的建築也一樣,不,在開闊的夜空之下,鮮紅的火苗四處竄起,越燒越大。
「我會帶你回來這裏。放心吧!不會飛出時間軸就一去不回的。」
「但是,有一架巨無霸墜毀,機上的五百多人全部罹難,這件事卻沒有改變。不管失事地點在哪裡,乘客是誰,空難還是發生了,這一點並沒有改變。我說『歷史無法改變』,就是這個意思。」
然而,為什麼此刻在眼前,平田那張悲傷的面孔卻是如此地令人動容呢?
「別這樣!這種想法太傻了!歷史怎麼可能會自己決定事情要怎麼發展呢!歷史是人類造成的。」
面對歷史,人是無能為力的。孝史在心裏反覆咀嚼這句話。覺得這句話實在太悲觀了。
不過,年近三十的時候,他任職於市內的運輸公司,可能是因為當司機符合他的個性吧,這次總算安定下來。這時候,在上司的推薦之下相親結婚,對象就是孝史的母親。一年之後,孝史出生了,過了兩年,又有了妹妹。後來,在妹妹上小學的那一年,太平離開服務的公司,憑一輛輕型卡車獨自創業。這就是「尾崎運輸」的開始。
他搖搖頭,重新整理好差點就開始畏縮的心情。不管他什麼時候回到現代,都一定會有人起疑的。當然,如果照平田最初的提議,在這裏過了三、四天才回去,引起的騷動可能更厲害。因為到那時候,可能所有人都認定孝史早就死了。
平田的臉色卻和他的話背道而馳,顯得十分蒼白。
吐了一口氣,平田抬頭看孝史。「長篇大論地說了一堆。不過,我想講的就是,你是有家可回的。的確,你要回去的世界,可能和你在平河町第一飯店被燒死的世界不同,是另一個平行世界,但你不必在意這些。我所『拯救』的昭和六十年〇〇一班次的乘客都是這樣的。」
平田用力抓住孝史的手臂。孝史另一隻沒被抓住的手,急忙抓住平田上衣的下擺。
連他自己都聽得出聲音在發抖。
平田呵呵笑出聲來。「哦,原來是這樣啊!所以你才想到要用手錶來威脅我嗎?」
「顯然你還不懂。同樣的事要我說幾次?你把改變歷史上的事實當成改變歷史了。你說我改變這改變那的,指的是失事的巨無霸客機的機體編號、那時候的空服人員和乘客的姓名、失事地點吧?是沒錯,如果你是指這個的話,我的確改變了。因為,我讓另一架飛機掉下來了。喜歡科幻小說的人,大概會把我的行為解釋成製造了另一個平行的世界。在〇〇一班機墜毀的世界中,慰靈碑是蓋在南阿爾卑斯山區,而被我改變的世界,也就是你所熟悉的世界當中,有慰靈碑的卻是群馬縣的山區。的確有所不同,因為我改變了歷史上的事實。」
為了讓腦袋消化剛才所聽到的事,孝史的手不自覺地按住太陽穴。大腦可能正在排斥這些難以理解的事情。
「你現在穿的是?」
平田只是微笑,什麼都沒說。
平田微微聳肩。「人各有所好。再說,這就真的跟你無關了吧?」
平田搖頭。「不,不是的。八月十二日墜毀的是另一架巨無霸,機體編號不同。所以我才會說,讓飛機在群馬縣山區墜毀的是我。」
「……我read.99csw.com都不知道。」
孝史想得太專心,以至於沒有聽到平田接近的腳步聲。孝史縮起身子,直盯著平田的臉看。平田還沒有開口,他就激動地問:「我還有家可歸嗎?」
不久,孝史的身體開始往下墜落。可以非常清楚地感覺到,往下、往下、往下。因為眼睛張不開,所以不知道自己是在平田之前還是之後。深怕平田鬆手,所以更是緊抓住平田上衣不放。
我——尾崎孝史,如果不認識會穿越時空的大叔,而他當時也沒有救我的話,本來應該是個死於平河町第一飯店二樓走廊的人。可是,我現在卻撿回一條命,暫時來到過去,然後準備回到現代,回到自己所生存的時代。
搞不好,他們還在吵架呢!孝史彷彿可以聽到母親斥責父親的聲音——都是你!硬要他去住那種飯店!當初根本就沒有必要勉強他去東京上大學的!孝史的母親平常對蠻橫獨裁的父親百依百順,順從到看在第三者眼裡都會光火的地步。但是,要是哪個環節出了錯,母親和父親爭辯的氣勢之兇猛,令人望之生畏。這一點,孝史非常清楚。
再怎麼樣,火也應該滅了吧。現在,那些穿著銀色防火衣的消防隊員,很有可能就在燒成廢墟的火場搜證。一定有一大票看熱鬧的人和電視台的轉播車,還在飯店附近逗留吧。
「你穿越時空了吧?我剛才想到這件事。所以才懷疑你說短時間內來回穿越時空很危險是騙我的。」
平田苦笑。
母親的叫罵聲,孝史是在一起長大的朋友家聽到的。朋友家就在尾崎運輸的旁邊。換句話說,母親的怒吼,連待在隔壁鄰居家裡都聽得一清二楚。
「他也是軍人?」
「你從以前就一直在準備嗎?」
下一瞬間,隨著一陣衝擊,孝史躍進了那片黑暗之中。
令孝史驚訝的是,平田的嘴角歪了,就像小孩子快哭出來的時候一樣。
庭院里的某處傳來積雪掉落地面的聲響,多半是從樹叢上掉下來的。
「你說的對,我可以改變歷史上的事實,也因此可以製造平行世界。但是,大方向是不會變的。我也不認為每一個平行世界的內容會相差太多。小說倒是常有這種說法,好比沒有希特勒的德國會怎麼樣什麼的。但是,讓我來說的話,就算暗殺了希特勒,製造了一個沒有他的平行世界,一定也會有代替他的人出場。或許因為這樣,被殺的猶太人會少一點也說不一定,但是,那場戰爭發生的原因和經過,還有結果,應該沒有太大的變化。人類眼中的大變化,對歷史而言,只不過是一些細部的微小改變罷了。」
孝史也想了想蒲生邸和飯店的相關位置。如果平田說的沒錯,這座蒲生邸的建築位置和平河町第一飯店幾乎是呈直角交叉。同時,飯店的佔地也超過蒲生邸,有些部分是位在現在蒲生邸前面的那條馬路上。
孝史本來想痛毆平田而握緊的拳頭,鬆開了。
「他做的買賣跟軍隊有關嗎?」
那是一場會登上媒體版面的大火,所以如果他突然生還,可能還會引起騷動吧。不過,他還是有辦法搪塞過去。只要說火災那天晚上,他人不在飯店裡就行了。我和朋友出去玩,可是我是來這裏考補習班的,所以不知道怎麼跟家人交代,才拖了這麼久——這樣解釋就可以了吧,這個善變的社會一定很快就會把孝史的事拋在腦後的。
就這樣,孝史在柴房裡冷得發抖,活動著凍僵的手指、腳趾,忍不住苦笑。唉!穿越時空這種玩意兒,就算是歷史學家,也未必能應付所有狀況吧。
孝史笑了。「我也這麼想。剛才那個叫鞠惠的女人在說謊。她是這裏的夫人吧?」
我做過各種嘗試,是真的,平田喃喃地說。
「當然可以。」平田打開柴房的門。
孝史抓緊棉襖睡衣領口的手,一下子虛脫了。像當頭被潑了一盆冷水般,即使如此,感覺上還是鬆了一口氣,緊張也解除了。搞了半天,原來手錶在平田那裡啊!
這種心理,造就了比以前更愛擺架子、更不講理的太平,造就了一個愛慕虛榮的太平,事事都要刻意表現出自己絕對沒有被人瞧不起。
平田的苦笑里的「苦」味越來越濃,他整個臉都扭曲了。這是個稍嫌唐突的變化,跟一般人想到痛苦的回憶的時候很像。
平田雙手抱住頭。
事實上,上述那個員工之所以能夠博取太平的信任,被倚為左右手,是因為舉凡繁瑣的記帳、報稅、辦理貸款的申請、償還手續等等太平一竅不通的事,他都一手包辦,而且以員工的身分來做,不像稅務士或會計師需要支付額外的酬勞。
「危險。」平田呻|吟著說,把孝史的身體往後拉。「趴下!」
聽到平田這句話的同時,傳來咻的破空之聲。孝史扭身朝平田拉的方向像跳進游泳池般撲向地面。當他身體懸空時,耳里聽到有東西撞擊地面。
「我也一樣,有些人對我是有意義的。就像現在,你對我來說,一樣是有意義的人。所以,我才會把你從飯店裡救出來。」
平田伸手制止氣急敗壞的孝史,笑著說:「我懂。你想說的我都知道,你不用急。」
蒲生邸的後院結結實實地接住了孝史。他的臉在地面上擦破了皮。儘管孝史臉向地背朝天,但他還是知道上一刻的所在處瞬間燃起了新的火焰。
「沒什麼好怕的,」平田笑著說,「不過,當初來到這裏的時候,我跟你說的話並沒有騙你。穿越時空會造成身體的負荷是真的,即使是我自己一個人,在短時間內頂多也只能兩次。更何況還要帶著你,條件就更差了。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但是或許行不通也說不一定。我先跟你預告一下,不是沒有失敗的可能性。」
「為什麼你敢這麼篤定?」
府邸里傳出異常尖銳的叫聲。傭人出入的小門如爆破般向外打開。在令人昏厥的恐懼中忘了要眨眼的孝史,看到一個人形的火球沖了出來。
「如果失敗會怎麼樣?」
「你還想知道什麼?」
「你一直帶在身上?」
「那,你為什麼只救了我?」
好了嗎?仔細聽清楚了,平田再次強調。
但是,尾崎運輸也曾經面臨巨大的破產危機。事情發生在孝史國三的時候。當時,太平所聘用、全心信任並且負責所有會計出納的一個員工,偷偷拿了公司的老本潛逃,從此消聲匿跡。緊急調查的結果發現,他除了捲款潛逃,還擅自拿尾崎運輸的公司章去借款,當時還在付貨款的卡車也被他簽下出售合約,整個公司完全任他宰割。
「那照你的說法,就算具有穿越時空的能力,也沒有用啊?」
說到這,現在幾點了?
「把門關上。」
歷史是不會改變的,平田像念咒似地低語。
平田縮著肩膀,好像很冷的樣子,看起來也像很累的樣子。
「是沒錯啦。」孝史嘴上答得輕鬆,心裏卻感到不安。平田這麼爽快就答應要帶自己回去,到底有多少是認真的?孝史總覺得這裏頭一定有問題。
平田問了這句之後,稍微察看了一下四周。「先進柴房再說吧!」
「但是,偽神終究是假的。」他吐出這句話,「如果光憑個人的好惡或好奇,真的這麼做了,你就等著看吧!最後的報應一定會落在自己身上。歷史的洪流不會受到任何影響,而我卻必須承擔自己的所作所為造成的後果。因為,我是個偽神。真正的神是沒有罪惡感,也沒有使命感的。我絞盡腦汁救了八月十日巨無霸上的乘客,殺了十二日的乘客。那又怎麼樣?這麼做對誰有好處?」
「從這裏回現代的話,我們要降落在什麼地方?」
「夫人」這兩個字,孝史故意特彆強調。平田抬眼瞄了孝史一眼,又朝小門的方向望了望。
「我在問你啊!你說啊!我其實應該已經死了,不是嗎!我回去之後,還有容身之處嗎?」
平田搖頭:「沒關係,不要緊的。」
「真的,」平田苦笑,「你當然有家可回。」
「他們現在一定急著把東西拿去藏了。」
「只不過,也有些穿越時空的超能力者覺得改變這些細部很有趣,從左右個別人類的命運之中,感覺到這種能力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