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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事件 第一節

第三章 事件

第一節

「哥哥,爸爸死了?」
貴之跑上樓。目送他上去之後,珠子的眼光才落在孝史身上。她歪著頭仔細打量。
千惠一副萬分抱歉的模樣縮著脖子點頭,「因為我們是下人。」
珠子放開孝史的手,用那隻手在孝史背後推了一下。孝史走到門邊,握拳敲門。
他提起腳步往起居室走,來到台階前面,突然想起他一直把平田丟在房間。心裏雖然在意起居室里的情形,但是也擔心平田的狀況。趁現在趕快回去看看他吧,孝史急忙來到半地下的房間。
孝史點了好幾次頭。「我知道。不過,你現在別去想那些。」
(這麼說,他會自裁啰?)
「我們要待在這裏……」千惠說。
明明不知道平田是哪裡不舒服,也不知道這個時代的醫生可靠到什麼程度,一開口卻是這些話。孝史覺得自己的這些話,或許是在鼓勵自己。
「我說槍,怎麼沒看到槍?」
雖然挂念二樓的情況,但是孝史還是下樓來到起居室。珠子獨自一人坐在椅子上,托著腮幫子向著玻璃桌面的豪華餐桌。和服的袖子褪到手肘垂了下來,露出雪白的手臂。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對於孝史的問題,貴之只是眨眼。接著好像稍微恢復了正常般張開眼睛。
「不曉得哥哥是不是在裏面?你可以打開來看看嗎?」
「我一個人會怕。你也一起來。」
貴之只是盯著父親,沒有回答。
「不用到樓上去看看嗎?那是槍聲啊!」
孝史一言不發地通過珠子旁邊,走向廚房。去看看阿蕗和剛才那位婆婆吧,她們兩個肯定會像正常人一樣擔憂、心痛。
孝史用力抿了抿嘴唇,慢慢地回答:「關於這一點,就不用擔心了。老爺已經死了。」
聽到這句話,千惠露出了有點不解的表情。孝史這才注意到她們兩個是不會感冒的。因為每天在這種地方工作,住在沒有像樣的暖氣的半地下房間,這就是她們每天的生活。一年到頭耐著嚴寒酷熱,整天忙著清洗整理,這就是她們的人生。
「為什麼?因為貴之少爺剛才叫你們待在這裏直到他叫人為止嗎?」
聽到她進一步追問,孝史這才想起自己的立場。剛才在衝動之下,忘了事情的輕重,竟跟著貴之跑到這裏來。
孝史一時之間頭腦不靈光,只好用這句話搪塞。結果珠子的反應出乎意料。她一下子伸手握住孝史的手。
「你醒著?」
「我也聽到了。你確定是爸爸的房間嗎?」
輕輕拉開拉門,探頭進去看。平田還躺在被窩裡,姿勢和孝史離開房間時一模一樣。火盆里的炭火燒得通紅,但因為採光窗開了一個縫,所以房間里的空氣和外面一樣冰冷。
孝史離開房間,往起居室移動。
「哦,說的也是。」他喃喃地說,「果然。」
珠子牢牢握住孝史的手。那是一隻柔嫩細滑的手,沒有半點濕氣,非常乾爽。
孝史再一次觀察蒲生憲之的屍體。他的雙手攤在頭部兩側,正好就像高喊萬歲的姿勢。老人骨瘦嶙岣的手,像珍奇的裝飾品般並排在那張顯然價值不菲的書桌上。中央則是白髮叢生的頭……
看到孝史行禮,千惠也跟著低頭回禮。接著問:「你這樣到處跑來跑去,不太好吧?」顯得極為擔心。
「老爺死了……」沙啞的聲音從喉嚨深處傳了出來。阿蕗臉色蒼白,眼瞼邊緣微微地抽搐著。她的樣子讓孝史覺得,阿蕗可能也已經料到大將會自殺了。貴之和阿蕗兩人都是因為內心害怕的事情變成事實,所以才如此失常的嗎?
孝史離開門邊,毅然走向書桌。腳下的地毯毛很短,觸感比走廊上鋪的實得多。
珠子向走廊右邊走。孝史的手被她牽著,也跟著走。沒有半個人從任何一扇並排的門出來。沒有人在嗎?沒有人聽到剛才的聲響嗎?
「貴之少爺還在上面九九藏書。」孝史一邊走進廚房,一邊說:「他說要去通知鞠惠。」
兩人來到走廊上。貴之機械性地轉過頭來說:「把門關上。」然後接著說:「我會告訴大家的。你下樓去待在廚房好了。對了,幫我把事情告訴阿蕗和千惠。」
問話聲從起居室的方向傳來。是貴之的聲音。孝史再次打開原本準備關上的門,走到有燙衣架的房間中央。
平田的嘴巴動了。他一張開嘴,唾液便牽動成絲,臉頰抽搐,筋浮了起來,像難看的皺紋。
想到這裏,他突然發現一件事。這幢府邸的廚房有個出入口,但卻沒有後門。孝史雖然沒有把整座屋子從裡到外仔細查過一遞,但至少就目前所見,除了穿過鋪草皮的前庭通到正面玄關的路徑之外,沒有路可以從外部進入這幢府邸內部。
「門,你是說這個房間的門嗎?不是,是關上的,不過沒有上鎖。我叫了幾聲沒人回答,就進來了。」
孝史想到原來那是他自己心目中所認知的「現代年輕女子」的形象。把這種形象套到珠子身上,完全不合時宜。不過,這時候形單影隻的珠子和香煙實在是絕配。
「那麼,你是第一個發現的人啰。」
阿蕗以不確定的語氣重複貴之的問話,並且和老婆婆對看。
放下窗帘回頭一看,珠子仍維持著和剛才一模一樣的姿勢,拄著肘托著腮,眼淚像斷了線似地流下。她面朝前方,雙掌撐著兩頰,流著淚。一顆顆淚水從她無瑕的臉蛋滾落,就像雨滴從玻璃窗上滑落。
「你下去。我去跟鞠惠說。」
「您是說——剛才的聲音?」
明明是這麼緊急的時候,孝史卻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是在近看一幅畫。靜止的珠子美極了,和白天看到那個會說會笑會動的她判若兩人。現在孝史正在看的是一幅「珠子肖像」。
珠子停下腳步,指著走廊盡頭的門。
「不能。」對於這個問題,貴之倒是回答得很快,「至少,現在不行。必須維持現在這個樣子。」
「是的,這是千惠姨,」阿蕗代替她回答,「千惠姨,這是平田叔的外甥孝史。」
對了,有一位姓葛城的醫生會來。
「死了?」出聲問的是阿蕗。
說完,珠子便拉著孝史往樓梯走。孝史找不到留在起居室的理由,也編不出借口,只好被拉著走。
(要是這場起事失敗,大哥絕對不會苟活。)
「呃,我……」起居室里的收音機仍低聲播放著。
孝史注視著平田,又覺得好想哭,可是孝史忍住了。
孝史站起來深深吸了一口氣,挺起胸膛。平田不會死的,他一定會好的。然後,我就可以回現代了。但是,在那之前我還有事要做。
孝史的眼前出現了一個比想象中大得多的空間。同時感覺到一股暖氣撲面而來。一踏進去就知道為什麼了。房裡的壁爐升了火。
「窗戶是鎖著的。」
「大將死了?」孝史問。
對了!原來如此!孝史恍然大悟。就是這件事。剛才的槍聲是蒲生大將自殺了。
口氣像是自言自語。聽起來既不悲傷,不驚訝,也不憂慮。孝史實在無法接受他這樣的反應,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貴之無神地眨了眨眼睛。這時候孝史才發現,站在一起的話,他的身高比貴之稍微高了點。
貴之立刻就從孝史的左邊出現,看到孝史在那裡,顯得很驚訝。但是他還來不及責備就先問:
從走廊傳來珠子的詢問。她還待在那裡沒走。
他的視線一直牢牢盯著伏在桌上的父親背上。雙手懸在身體兩側,張著嘴,雙肩下垂,那種姿勢簡直就像當場有一條看不見的繩子把他吊起來。
「不用告訴其他人嗎?」
說完這句話,孝史便離開了廚房。看著燙衣架上的熨斗粗粗的條紋電線,感覺心裏對這幢府邸的厭惡就像紙做的蛇一樣,一九*九*藏*書歪一扭地爬到喉頭來。那種又濕又暗的廚房,光是站在裏面就快生病了。簡直就像是為了給傭人製造一個不健康的環境,才故意選府邸里日照最差的地方當廚房。
「那是什麼?」
穿過有燙衣架的小房間,又有一個小門,打開之後,裏面是地勢稍低的土地,原來是廚房。有兩口形狀像鋼盔的瓦斯爐,穩穩地安在磚造的牆邊。背對著瓦斯爐的是流理台,阿蕗和一個身形嬌小、背部微駝的老婆婆,穿著相同的日式圍裙站在一起洗碗盤。水從一個形狀像螺旋槳的復古式小水龍頭流出來。孝史心想,哦,已經有自來水了啊!接著又想,有也是應該的,又不是江戶時代,而且這裏又是這種獨門大院。
一共有幾個人呢?其中一個無疑是孝史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也就是鞠惠夫人的秘密情人——蒲生憲之的弟弟,蒲生嘉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在柴房聽到的對話,再度浮現在腦海里。
「報警?」貴之重複了孝史的話。
(——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二二六事件爆發當天,蒲生大將留下長篇遺書自決。)
血從蒲生憲之右邊的太陽穴流了出來。孝史鼓起勇氣仔細一看,上面開了一個小指頭粗細的圓孔。
「反正我們到起居室去吧,大概所有人都會到那裡集合。」
她沒有發出聲音,甚至連表情都未有絲毫改變。珠子的眼淚彷彿和汗一樣,是身體的一種調節機能,無關乎本人的意識,自行流下。只不過,孝史沒辦法想象珠子流汗是什麼樣子。
她發覺有人接近,便回頭看。和孝史視線相遇之後,她微微一笑。和人照面便反射性地微笑可能是珠子的習慣。孝史發現她笑起來的時候,左邊臉頰會出現一個酒窩。
「我們在這裏什麼都沒聽見。」千惠說。
採光窗是阿蕗打開的。孝史抱怨這樣會冷,阿蕗卻指著火盆說,門窗關緊了很危險。孝史當時並沒有立刻意會到阿蕗指的是一氧化碳中毒。
並排站立的兩名女傭,幾乎是同時做了相同的動作——舉起雙手在胸前緊握。
「死了,」在他身後的貴之說。語調起伏很奇特,像在念經似的。
「爸爸的房間發出了奇怪的聲響,不知是怎麼回事?」
「你沒有聽錯,我也聽到那個聲音了。是樓上,二樓。」
「我去看看。」
即使那個人呈現那種姿勢,但是由整個氣氛和頭部、服裝給人的感覺,孝史還是看得出那個就是房間的主人蒲生憲之。
孝史剛才來的時候沒注意到,原來在盡頭的牆上有一扇門。大概就是孝史在院子里看到的那個小門吧。
「啊,哥哥,原來你在這裏?」
孝史蹲下來巡視地面。但並沒有任何東西掉在地毯上。
「令尊的房間在哪裡?」
平田閉上眼睛,臉色又變得像死人一般。比太陽穴流著血的蒲生憲之更像死人。
突然,平田張開眼睛。孝史嚇得差點跳起來。
貴之獃獃地望著孝史,感覺像是好不容易聽懂了他的問題,然後開始環視室內。
說著,走近窗戶,伸手去試窗框。打不開。
「你不上去看你爸爸嗎?」
這時候阿蕗一下子蹲了下去。孝史還以為她昏倒了,急忙伸手想扶她,卻看到她用一隻手扶著地板撐住身體。
「可能被身體壓住了。」
「那麼,我去徵求貴之少爺的許可。一直待在這種地方會感冒的。」
這就表示阿蕗他們那些傭人要進出時,也必須穿越前庭靠近府邸,再從那裡轉到後面的小門才行。這樣,小門的存在並沒有意義。因為小門的功用,就是為了避免家裡工作的傭人在走動時,被前面的主人家或客人看見。照現在的狀況看來,若是有訪客,豈不是可能讓客人撞見尷尬的場面嗎?
聽到孝史的話,老婆婆先是看阿蕗,眼神似乎在問她這個問題該不九九藏書該回答。這位老婆婆的年紀大得顯然足以當阿蕗的祖母,一雙手瘦得皮包骨,有點駝背。在蒲生邸裡頭,他們竟然讓這樣的老人工作,卻讓珠子那樣的年輕人玩樂度日。
孝史轉頭問身後的貴之。蒲生憲之的手是空的,沒有任何東西。但是,既然是自殺,槍應該就在附近。
千惠走到阿蕗身邊,像抱住阿蕗似地蹲了下去。老婆婆是扶著流理台邊緣和牆壁走過去的,腳步絕對說不上平穩,顯然腰部、雙腿虛弱無力。這一點,又讓孝史心裏對這幢府邸,不,對這個時代的反感更加深了一層。
「那個……還是先上樓比較好吧?」
「應該是……」貴之的視線轉向窗戶,「窗戶也是關上的。」
「我當然懂。」
孝史回頭看,貴之的身體維持相同的姿勢,眼睛盯著相同的地方。
房間正中央的位置,有一張約兩張榻榻米大小的大書桌。上面擺著一盞造型簡單的檯燈,此外沒有任何東西。如果一個趴在桌上的人不算在內的話。
孝史看了看廚房高高的天花板和瓦斯爐四周堅固的磚牆。
貴之繼續在走廊上前進,敲了敲左邊的第二道門。敲了三次才總算有人回答一聲「進來」,貴之便開了門消失在門后。
正確地說,那聲音其實還不到「巨響」的程度,差不多就像今年夏天孝史被迫關在家裡念書時,從附近公園頻頻傳來的煙火爆炸聲。
所有的窗戶都關著,窗帘也都是拉上的。起居室就不用說了,整個府邸內部變得莊嚴靜謐,宛如這幢府邸本身比任何人都嚴肅地接受了主人驟逝的事實,莊重以對。
孝史凝視著珠子的臉。她看著門,非常害怕。她也聽出剛才的聲響是槍聲嗎?
「別說話。」孝史說。「你必須躺著。」
「我確認過了,沒有脈搏。」
「可是,不知道老爺會怎麼說?」
敲敲通往廚房的門,立刻聽到阿蕗在裏面說「來了」,門便打開了。阿蕗一看到是孝史,便稍稍拉長身子望著孝史背後。應該是在找貴之。
「對,死了,」貴之簡潔地回答。這是一句機械性的回答,沒有體貼,沒有感情,什麼都沒有。「珠子,你下樓去。」
出血量並不多,只流了一灘巴掌大的血。傷痕也只有一處,就在右邊太陽穴上。看來子彈並沒有貫穿腦部。
從門到書桌前走了六步才到。孝史站在和蒲生憲之的遺體隔桌對望的位置。壁爐就位在這張書桌後面,所以來到這裏感覺更暖和了。粗粗的柴火燒得正旺,並且不斷迸出火花。灰色的壁爐架是石砌的,白天看到蒲生憲之拄的拐杖就靠在旁邊。
「在哥哥說可以之前,我不會到那個房間去。」
貴之沒有回答。孝史又重複了一次問題,他才總算轉移了視線說:「咦?」
可能是那個聲音干擾了珠子,她向孝史靠近一步:「什麼?你說什麼?」
那個老婆婆站在瓦斯爐旁邊。碗盤已經洗好了,廚房沒有火的氣息。這裏的天花板又高,濕氣又重,非常冷。
走近被窩邊,俯視平田的睡臉。他雙眼還是緊閉著。孝史蹲下來伸出一隻手摸他的額頭。
孝史說著,打開門催促兩人。但是阿蕗和千惠並沒有要起身的樣子。
孝史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默默地站在那裡。珠子的視線既不朝孝史的方向望,也不和他說話。說起來,這是一種旁若無人的哭法,好似忘了孝史就在旁邊。
或者,因為這戶人家不會有客人,所以不需要操這種心?可是,今天早上就有人來過。為時雖短,但的確應該是訪客。
貴之搶在孝史前面,快步向右邊跑,孝史也跟了上去。
但是她們兩人還是不動。阿蕗處於失神狀態,似乎連孝史的聲音都沒聽見。
「你聽到剛才的聲音了嗎?」
平田的雙眼因為充血而顯得非常紅。而且紅得很不正常。那顏色就像看九九藏書到他的頭蓋骨內部,大腦正不停滲出血來。
「先下樓再說吧!」貴之僵硬地改變身體的方向,準備離開房間。「葛城醫生很快就會來了。請他仔細調查之後,如果可以移動屍體的話,再妥善安置。我現在有很多事要做,有很多事要想。」
「發生什麼事了嗎?」阿蕗問,身體雖然朝著孝史,視線卻不時朝門那裡望。
平田緩緩地眨眼。
一次、兩次。沒有回應。沒辦法,只好握住門把試著開門。門把可能是黃銅的吧。暗金色的門把動了,孝史把門推開。
這時,孝史驀地覺得珠子會開口問他:「你有煙嗎?」覺得她會說:「我好想抽根煙。」當然,這時代好人家的女兒不可能會抽煙,事實上,珠子不發一語,只是再度專註于托腮。但是孝史的腦海中,卻鮮明地浮出珠子以雪白美麗的指尖夾住香煙,微微噘起嘴唇吐煙的景象。
貴之往起居室的方向折回去,孝史還是跟著他。當他們兩人來到起居室時,房間對面的另一扇門正好打開,那個叫珠子的女孩也匆匆跑了進來。
阿蕗眨著眼睛。千惠則是看著阿蕗,好像想和她商量。
「你是哥哥的朋友?」
真是奇怪——這個家在各方面都很不尋常。
這麼說貴之也接近屍體查看過了嗎?但現在卻退到門后,硬梆梆地站在那裡。
「反正,我要到起居室去。」
「這種事,都什麼時候了,不必管這些了吧!」
孝史所看到的室內情景,若僅就裝潢而言,和樓下的起居室極為相像。腳下鋪滿了地毯,正面是一整面的窗戶,掛著綢緞窗帘和蕾絲窗帘。窗戶關著,窗帘卻全都是拉開的。天花板很高,梁很粗,交叉的梁木之間懸挂著有刺繡的布。
孝史走近窗戶,掀開窗帘。玻璃起了霧,窗格子上積了一層薄薄的雪。模糊中可以看到白色的東西一片片從黑暗的夜空中盤旋飛舞而下。他突然想到,正處於被貴之稱為「那個騷動」的軍事叛變中的將校和士兵們一定非常冷。
「我剛才沒注意到。大概在那附近吧。」
(沒錯。)
「可是,不是已經死了嗎?」珠子的口吻要說是無情,不如說是天真無邪。「既然死了,現在去照顧他也無濟於事呀!」
「事情貴之少爺都知道了。」孝史回答,「所以,我想應該不用繼續躲下去了。我來代替舅舅工作,有什麼事請儘管吩咐。」
「你是誰?」
聽到這幾句話,貴之突然像斷了線的人偶一樣失去了生氣。他以一種茫然的空洞眼神轉頭看孝史。
阿蕗的嘴唇微微張開,好幾次都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樣,最後卻只是緩緩地搖頭,沒有說任何話。
孝史開口后,珠子便收起笑容,獃獃地移開視線。
「就會……好。就……可以……回去了。」
可以伸手去摸嗎?望著伏倒的蒲生憲之的後頸,孝史這麼想。後頭白髮叢生,使得這個部位顯得特別老。
「你把槍拿走了嗎?」
「您說的果然是指……?」阿蕗不安地問。但是貴之卻好像忘了身邊還有別人似的,只是獃獃地站在那裡。
阿蕗表情凝重地問。貴之聽到這句話,恢復了正常。他輕輕地搖搖頭,吩咐道:「阿蕗和千惠都待在這裏。在我允許之前,不要離開。」
想著想著,孝史不禁皺起眉頭。手指凍僵了,因為走廊上沒有暖氣。
「那裡。」
孝史一衝進去,阿蕗和老婆婆都吃驚地抬起頭來。阿蕗急忙用圍裙下擺擦手,那是女傭準備聽主人下令的動作。但是,她什麼都還沒說,貴之就急著問:「有沒有聽到剛才的聲音?」
即使如此,當孝史要跟上去扶他的時候,他卻像要趕人似地指著樓梯下方。
孝史感覺身旁有人,他霍然轉身,只見貴之站在向內打開的門之後,好像在躲著——當然他並沒有躲。
面對貴之的再三追問,兩人的表情顯read•99csw•com得更加困惑了。孝史急得簡直快跳腳。好想大聲告訴他:剛才是你爸爸自殺了啦!那是槍聲!真是急死人了。他的嗓門也因此變大:「剛才就說過了,聲音是從樓上傳來的,不是這裏。」
「不能移動遺體嗎?」
「死了,就在樓上房間里。好像是拿手槍朝頭部開槍的。剛才發出了很大的聲響。我和貴之不是跑到這裏來問你們有沒有聽到什麼嗎?就是那時候。」
孝史也走到窗邊。扣式的鎖鎖得好好的。透過玻璃,戶外的雪看起來白茫茫的一片。
她立即停下腳步。她穿著白天那身和服,袖子輕輕搖晃著。
但就在為槍聲感到驚愕的下一瞬間,孝史突然想起來了——掛在平河町第一飯店牆上的蒲生憲之的經歷。
「發生了什麼事嗎?」
「你不擔心嗎?」
孝史一字一字慢慢地、用力地說,然後注視著貴之的臉,心想他對自己父親的自殺是不是早有預感?所以才會說「果然」這兩個字?
樓梯相當寬敞,台階平緩,是光潤的栗子色,中間鋪著深紅色的地毯。珠子腳上穿著足袋,孝史穿著襪子,兩個人都沒穿鞋,踏著地毯爬上階梯。樓梯以平緩的角度向右彎曲,爬到盡頭是一道木質走廊,是相同的栗子色,鋪上了同樣的地毯。沉重的木門沿著走廊一字排開,門與門之間掛著鑲金框的畫。
「你就是千惠姨嗎?」
可能是沒聽到孝史阻止他的這句話,平田頻頻眨眼,拚命想打開嘴巴。然後斷斷續續地說:「只……只要一……個星期……」
「聽到了。我想是從樓上傳來的。」
貴之開始沿走廊向前走。他的身體微微地前後晃動,好像隨時會跌倒。腳步也不穩,還絆到地毯,活像個醉漢。
她沒有放開孝史的手便直接向後退,空著的另一隻手抓住欄杆。
收音機已經關掉了,所以起居室里非常安靜。壁爐里爐火熊熊燃燒著,柴火爆開發出啪嘁啪嘁的聲音。
「叫你別說話啦。」
開槍的瞬間槍掉了下來,然後身體伏在上面,這是可能的。
孝史也這麼認為。「報警吧!」
還有,其他人呢?鞠惠呢?她可是蒲生憲之的妻子啊!她又在哪裡搞什麼?「你們到底知不知道現在發生了什麼事?」
「就是那扇門。」
孝史真想抓住貴之,用力搖晃他。「你爸爸死了耶?你知道嗎?你到底懂不懂?」
「喏,你出聲問問看嘛!」
「這裏離老爺的房間最遠,而且你們剛才在用水吧?所以才會沒聽到。」
「有什麼不對嗎?」
「不是廚房發出來的吧?」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孝史就是知道那是槍聲。心臟慢了一拍才開始怦怦亂跳。這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那兩個人或許早已正確地、準確得幾乎可說是殘酷地預見了蒲生憲之的下場。他們現在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臉上又是什麼樣的表情呢?
「他們已經請醫生了,」孝史點著頭說,「給醫生看了之後,一定會好起來的。」
「嗯,確定。」
「你來的時候門是開著嗎?」
「你還好吧?」孝史走近貴之問道。他總覺得貴之現在好像有點不正常。明明自己的父親才剛自殺,這對兄妹這是什麼反應?珠子竟然不看父親最後一眼?
他朝自己的腦袋開了槍。原來真的有這種死法。這是孝史腦海里瞬間浮現的第一個想法。
走在走廊上,可以聽到人們說話的聲音。孝史停下腳步,豎起耳朵專心聽。這一家人好像聚集在起居室里了。
貴之回答,嘴角鬆動了。他不是在微笑,而是因為不再緊張,嘴角下垂而已。孝史打了一個寒噤。這傢伙在想些什麼?他有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