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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事件 第二節

第三章 事件

第二節

孝史總算說了一句話。沒有人有任何反應。鞠惠和嘉隆的表情顯示他們認為自己沒有回答的義務。珠子則是輪流看著他們兩人和孝史。
孝史輕聲對他說:「我來幫忙吧?」
孝史沿著道路左邊向大馬路前進。到了大馬路上,便靠在一旁的建築物——磚造的——牆上,環視四周的情況。
孝史回頭向阿蕗說,她急忙跟過來。穿過有燙衣架的房間,她在廚房邊追上孝史。
「關於我的事,請各位待會兒問貴之少爺。」
鞠惠不由分說地打斷珠子的話。但珠子卻充耳不聞。「怎麼寫呢?孝史的孝,是哪一個孝?」
孝史急忙離開起居室。關上門后,他鬆了一口氣。
再說,貴之是這個時代的人,他或許無法正確地理解父親所寫的內容。孝史之所以能夠了解到那是對現狀及未來的精闢分析,是因為他是來自戰後的「未來」,但貴之是無法理解的。也許,他只會當作是父親不得志的牢騷。既然如此,他將遺書按下不表,雖是自作主張,但或許也是為父親著想的一種表現。
嘉隆叔叔沒有說話,只是輕輕點頭示意。他的臉蛋很光滑,在男子之中算是少見。不愧是賣肥皂的——孝史突然這麼想。這個想法有點好笑,孝史差點就笑出來。又因為恰巧聽到他們商量私奔情事,所以孝史自覺抓住了這個男人的把柄。同時,大將果真如他熱切期盼般死去,正中他的下懷,這一點也讓孝史感到忿忿不平。就算露出一、兩個冷笑,也不會遭天譴吧,孝史心想。
「不是說這裏最好要維持原狀的嗎?」
孝史沒有看阿蕗,只是專心綁鞋帶。最近幾年流行這種樣式的靴子,所以孝史毫無困難地穿上了。
穿上膠底的靴子,一站起來,腳底被遺忘的傷口便一陣刺痛。那是在飯店裡踩到玻璃受的傷,可是對現在的孝史而言,卻像千年前的往事。
「在起居室里。夫人和珠子小姐,還有嘉隆先生。」
「找你爸的遺書?」
孝史打斷阿蕗的話,簡潔地說:「那麼,燈籠也借我一下。」
才剛走出去,孝史就感到刺骨的寒氣。不是氣溫低的關係吧。孝史這才又想起自己的身體狀況離健康相當遙遠。事情接二連三地發生,而現在也沒有平田在一旁指點,雖然這讓孝史精神亢奮,頭腦靈活清醒,身體卻跟不上。
珠子畢恭畢敬地低頭行禮。鞠惠兇巴巴地瞪著珠子。
珠子皺起眉頭,顯得不勝厭煩。「這種事不重要吧,鞠惠。」
貴之武斷地說。聽他的口氣,就算孝史再搞不清楚狀況,也不會誤以為他對「軍人的天下」表示歡迎。
「你從剛才就一直胡說八道。就算是個沒受過教育的粗工,也不會不知道東京現在發生了什麼事吧?警視廳已經被青年將校佔領了。陸軍大臣現在好像還沒被殺,不過那位膽小的仁兄能有什麼能耐!首相被殺了,內大臣也被殺了。在這種情況下,我父親自殺又怎麼樣?這種芝麻小事,有誰會理會?」
「不到三天,東京就會落入陸軍手中,日本會成為軍人的天下。」
這種趕人似的說法讓孝史很火大,所以他狠狠地瞪了貴之一眼。貴之也不服輸地瞪回來。
阿蕗停頓了一下,沒有馬上回答。
珠子手裡端著紅茶的茶杯。她的臉色還是很蒼白,眼裡閃爍著奇異的光芒。珠子一定也受到不小的衝擊,並且還要把持自己不致失控吧。但是鞠惠和嘉隆就不同了。他們把野蠻人的面孔藏在低首皺眉的表情之下,正為大將的自殺歡欣雀躍。
(對了。)
孝史呼了一口長氣。身體暖和多了。他停下來,拍落肩上和頭髮上輕盈如細粉的積雪。距離這條路和主要幹道的交叉點還有五十公尺左右。或許從這裏就開始要提高警覺……
接下來孝史透過下個不停的雪所織成的簾幕,望見遠遠地有路障架設在馬路上,而在路障之後士兵們整齊排列的黑色身影。
孝史轉身正要離開房間,突然想到,又加了一句:「女人都在起居室。珠子和鞠惠夫人,還有你那個叫嘉隆的叔叔也在。我也把阿蕗和千惠姨叫過去了,我想最好把大家集合起來。」
鞠惠狠狠九-九-藏-書地瞪著珠子,「叫我媽!」
「貴之少爺呢?」
說到貴之,他在幹什麼啊?
「阿蕗,請借我一雙鞋。」
「總要去過才知道。我該往哪裡走?」
貴之很驚訝。「遺書?」他以不屑的語氣故意強調了這兩個字,接著又說,「你知道這兩個字的意思嗎?」說完開始著手整理文件。
「叔叔,這一位是貴之哥哥的朋友,名叫……」孝史想起自己未曾向她提起自己的姓名,便說,「我叫尾崎孝史。」
最好的證明就是,他已經氣喘如牛,人卻仍在一回頭就看得見蒲生邸的範圍。這條路雖是上坡,但坡度相當平緩,若身無病痛,孝史走起來甚至不會意識到那是條坡道。
孝史還沒說完,鞠惠就冷笑著說:「要去通知誰啊!誰會管他是死是活呀!他根本是個隱士。」
心裏正這麼想時,一輛車剛好從眼前的道路自左而右經過。那是一輛黑色的箱型車,車頭很長,還有一個很大的保險桿。之前的車子把路上的雪壓得亂七八糟,結成泥灰色的碎冰,所以車子經過時,發出沙沙聲,雪夾雜著碎冰四處飛濺。而且,這輛車之後緊接著一輛同樣車型的車,兩輛車的速度簡直比走路還慢。仔細一看便知道除了駕駛座之外,後面的座位也坐了人。
貴之的口氣突然變得盛氣凌人,可能是想起自己與孝史之間的身分差距。他站起身來,平穩地將文件放在書桌的一角。
孝史對他的立場或多或少感到同情。然而在同時,卻也產生了一絲無可否認的厭惡。
「原來你叫孝史呀!」珠子微微一笑。
蒲生嘉隆當然不會知道孝史的心思。他像是在估價般不斷打量孝史全身。
但是,說出來麻煩就大了。孝史吞下這些話,勉強擠出一絲微笑。「那我走了。」
聽到這句話,千惠淡淡一笑,說:「這種事情不可以說出來。」
「真的不必通知警察或軍方嗎?」
鞠惠以鞭策的嚴厲口吻說話了。「不許胡說八道!到外面去太危險了。」
「我已經得到貴之少爺的同意了。如果情況看起來有危險,我會馬上折回來。」
不過,這可能也是基於無奈吧!置身於這樣一個時代,弱者畢竟無法忤逆強權。儘管大將的遺書在戰後得到肯定,但是在這個時代卻是極度危險、極度惡質的文章。如果輕易把這樣的遺書公開,之後蒙受其害的是留下來的遺族。
孝史甩頭轉身離去。關門的時候,又看了貴之一眼,貴之還在瞪著他。如果光看這個場景,貴之站在父親遺體前的那副模樣,簡直就像在盛怒之下殺了父親的兒子,還理直氣壯的樣子。
即將赴死的人會寫遺書,是為什麼呢?不就是為了把自己的意念傳達給身後至親嗎?不過,蒲生大將所留下來的遺書,以性質而言並不屬於私人信件。因為那裡面寫滿了對陸軍的批判。
貴之越說越激動,孝史聽在耳里,那既像是生氣又像是害怕。貴之是在這份恐懼的驅使之下,把父親所留下來的遺書隱藏起來,並且翻箱倒櫃地尋找可能會招致麻煩的文件嗎?
沿著道路轉彎走了一陣子,前面出現了一條橫向的大路,比現在正在走的寬得多。那條寬敞平坦的道路,說是主要幹道也不為過。
在大雪紛飛之中,馬路中央有東西反射著路燈的光,發出銀色的光芒。仔細一看,原來是鐵軌。
現在孝史從蒲生邸周圍的樹叢向外界踏出一步。
「我到樓上去看看。」
孝史開始走在大馬路上。從這裏到赤坂見附的路口,沒有任何遮蔽視線的東西。
「那真是太感謝您了,母親大人。」
「好啦,我來介紹。這一位是嘉隆叔叔,是我爸爸最小的弟弟。」珠子指著鞠惠身旁的男人,對孝史說。
「那我去接醫生。」
孝史再度邁開腳步,沙沙地向前走,來到一個路口。兩條路斜斜地交叉。
孝史取道向左離開蒲生邸。貴之說的,一路走下去就對了。
「因為道路已經被封鎖了。可能是半路被攔下來了。」
在夜晚沒有路燈的街道上,唯一的照明就是燈籠的燭火。即使如此,在雪光映照下,地面並沒有那麼暗。論黑暗https://read.99csw.com,孝史內心遠比這樣的夜晚更黑、更暗。
鞠惠雙手抓攏胸前的披肩,向孝史走近了一、兩步。那是小心翼翼的步伐。似乎在說,這雙眼睛沒見過的人,全都是不如自己的下流人物,骯髒齷齪,千萬不能隨便靠近。
雖然沒有人,卻可以看到遠近一扇扇窗戶透出燈光,有的高,有的低,在黑夜裡看不出是來自什麼樣的建築。也許有人正隔窗戶向外望,驚訝地發現在雪路上踽踽獨行的他。
「我們馬上準備。」
「這個再說。因為醫生一直不來,我想到路上去看看。」
「貴之叫我去的。」
「到赤坂見附的十字路口為止,是這樣沒錯。」
嘉隆一直在壁爐邊,沒有離開的意思。好像看到什麼好笑的事似地嘴角扭曲,斜眼看著珠子的側臉。看著看著,突然背向孝史,撥起沒有必要撥弄的火堆來。孝史發現他這麼做是想要忍住笑。也難怪了,他現在一定很想縱聲笑個痛快吧!
另一個人孝史沒見過。他站在鞠惠身旁,緊挨著她。光憑這一點,孝史就知道他是誰了。這個男人想必是大將的弟弟蒲生嘉隆吧。
「我問你,士兵會開槍打你嗎?」她突然問,口氣好像在和人分享愉快的秘密。
珠子照樣沒有聽話的樣子,淺淺地笑道:「我又不是叫你去,是我要去。」
貴之剛才可能就在這裏看父親所留下的遺書,因為內容至關重大頓時著了慌想藏起來,一定是這樣。
一聽到孝史這麼說,珠子臉上立刻出現光採,站了起來。「太棒了!你要出去?那也帶我一起去。」
「我是擔心你才叫你別去。」
「你真的要出去嗎?」
各種思考的片段結果並沒有形成話語,孝史開口說的是:「醫生真的會來嗎?」
孝史回答得很乾脆。如果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突然和她照面,孝史可能會被她的氣勢所懾。但是,現在孝史已經知道她在柴房裡討論私奔的事,也知道她曉得自己為私奔所準備的行李藏匿的房間可能分配給平田之後,那種慌張的樣子。而且,連她在驚慌之際,跑去拿行李的模樣都想象得到。所以孝史一點都不怕她。
車輪的痕迹還在。結了冰,在腳下沙沙地碎裂。這種感覺很舒服,孝史踩在凍結得有如刨冰般的雪上前進。
「還在樓上。」
「這麼說,我出了大門之後,只要向左走就行了吧?一路走下去就對了吧?」
真是夠了。孝史穿過這二女一男的座位所構成的變形三角形,迅速走向廚房。從廚房的小門出去吧!
上了樓梯右轉,直接走向蒲生憲之的房間。門關著。孝史很快地用力敲了兩、三下門,不等人回答就開門進去。
貴之臉上露出一抹訝異的神色。「你要去?明知道路上可能有危險還要去?」
「你是說貴之知道?你是誰?」鞠惠的聲音尖銳起來,「為什麼這個家來了客人,我卻不知道?」
「應該有很多事必須處理吧,像是要通知其他人等等的。如果有什麼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
阿蕗皺起眉頭說:「可是外面……」
他正準備打開小門的時候,廚房的門砰地打開,珠子露臉了。「哎呀,你要走啦?不帶我去?」
北風刮著孝史的臉頰。厚重的外套下擺文風不動,耳垂卻痛得發麻。
「真是個好名字。跟哥哥有點像。我和哥哥的名字,都是去世的爺爺取的。你的名字是誰幫你取的呢?」
千惠站在廚房瓦斯爐前面,正在將小鍋子里熱好的牛奶倒進一隻白色的壺。
片刻之間,無數片段的思考在孝史腦海中飛快地交錯來去。的確,軍事叛變三天左右就結束了,不過青年將校並沒有獲得勝利,但是軍人的天下的確會降臨。這些我都知道,因為我來自未來。可是,我對歷史不太清楚,所以實際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也跟你一樣摸不著頭緒。真是急死人了!
「葛城醫生要來,也不可能從宮城那邊來。應該是從四谷穿過赤坂見附過來吧,如果那裡還能通行的話。」
「我在……找東西。」
孝史站在原地,貴之也維持他起身的姿勢,僵在那裡,右手還拿著以黑色繩索、黑色封面裝read.99csw.com訂成冊的文件。
千惠回來了,手上拿著一件沉甸甸的灰色外套,眼見著就快拖地,孝史趕緊從千惠手上接過來。
「謝謝。」
「夫人說要你們備酒。」
「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不僅是批判,還有對未來的分析,以及因此油然而生的憂國憂民的情懷。裏面不是還預測了不久的將來,日本將對美國開戰這些最不利的狀況嗎?這樣的內容,不可能是「只」留給家人的。大將是軍人,憂心軍隊未來的遺書理應是留給陸軍中樞部的。大將的遺書形同一份以死明志的御狀。
他四十來歲。鼠灰色的上衣配上深咖啡色的長褲,白襯衫之下穿著手織背心之類的衣服,感覺相當乾淨利落。記得平田說過他是肥皂盤商,所以才顯得特別乾淨嗎?個子雖小,肩膀卻很寬,粗獷的輪廓與他哥哥極為相像。
「喔,這是哪位?」
孝史下樓回到起居室,除了剛才的那三人之外,阿蕗也進來伺候鞠惠與嘉隆喝酒。對他們倆而言,這是慶祝的美酒吧,孝史的喉嚨深處感到一陣苦澀。
「這些事情你管不著!」
這樣的遺書,卻因為兒子貴之的一己之念而遭到棄置。
「別管那些了。我想喝酒,去弄點吃的來。」
「這個應該比傘管用。你就圍著這個出門吧,趁現在雪還不算太大。」
「好,去叫來。」
珠子笑容滿面,露出興奮的眼神。
孝史本來想說今天明明有人來拜訪,卻沒說出口。這件事最好先不要說,更何況,他也不知道今天早上開車前來的客人是什麼人物,是來找誰的。
「知道了。你快走。」
阿蕗和千惠以利落的身手開始工作,宛如一對感情深厚的母女。感覺就像是朋友家發生了不幸,前來幫忙張羅飲食的模樣。兩個人身上穿著同樣雪白的日式圍裙。
「是黑井叔之前穿的。說是軍方拿出來處分拍賣的。」然後小聲地說,我都忘了這是黑井叔的。「我說,孝史……」
但是,當她準備靠近珠子想發作的時候,嘉隆從後面伸手抱住她的肩加以制止。鞠惠向後瞄了嘉隆一眼,停頓了一下,哼了一聲。然後,可能是生氣的關係吧,以一種不太自然的腳步直接走到離珠子最遠的一把椅子,撣了撣和服的裙擺坐了下來。孝史內心暗自為珠子喝采。
她的視線並沒有望向鞠惠,而是看著孝史。但是,這些話很顯然是針對鞠惠說的。鞠惠原本攏著披肩的雙手現在抓得緊緊的,咬牙切齒地瞪著珠子。
兩個女傭各自注視著孝史,什麼都沒說。
又走了一陣子,這次路上出現了一條向右的叉路。孝史還是靠左繼續前進。轉角積了好大一堆雪,在燈籠的照明下,白得簡直不像人世間的東西。
「這是哪位?」鞠惠問珠子,口氣像在質問什麼。跟她在柴房前叫住平田的時候一模一樣。
「大家都在哪裡呢?」
阿蕗把大大的托盤放在餐桌上,出聲叫住孝史:「貴之少爺會下來嗎?」
(我還在四谷車站附近吃了漢堡呢!)
孝史默默地對自己的腳邊凝視了片刻,然後抬起頭來,說:「這一家人,每個人都好奇怪。」
「在廚房待命。」
阿蕗和千惠縮得小小地蹲在廚房的一角。聽到孝史叫她們,阿蕗先站起身來。
阿藤問。她手上提著點了蠟燭的燈籠,卻沒有要給孝史的意思。孝史從阿蕗手上取走燈籠,碰到她的手時,覺得她的指尖在顫抖。
珠子沒有回答,只是露出「真可笑」的表情,然後又托著腮幫子。這次連上臂無瑕的肌膚都一覽無遺。
靴子的皮已經松垮變形,鞋底也不平,有一邊磨損了。整雙靴子只有鞋帶看起來還算新。可能是之前平田穿著鏟雪的關係,鞋底濕濕冰冰的。不過,總比穿木屐來得好多了。
珠子那種強勢的姿態還能維持多久呢?大將死後,這幢府邸內的家族權力關係若是朝嘉隆和鞠惠所盤算的方向改變,並不是孝史所樂見的。他忽然間同情起珠子來。
說完,孝史又趕回起居室。不經過這裏,就沒辦法上二樓。他迅速穿過起居室,以免有人叫住他。孝史總覺得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在干著急。
聽到阿蕗的話,read.99csw.com千惠熄了瓦斯爐的火,說:「那就需要外套了。你等一下。」
「沒什麼好主持的。」貴之冷冷地丟下這句話。「只有等醫生來。」
鞠惠的眼神顯得怒氣未消,不過她還是對孝史點點頭。
鞠惠皺起眉頭。她的眉毛又細又濃。「那兩個人在哪裡?」
然後,突然他發現自己此刻身無分文。連一塊錢都沒有。儘管這並不會造成什麼影響,卻讓他莫名地感到心裏很不踏實。
孝史自認聲量沒有很大,但是貴之顯然嚇了一大跳。孝史的腦海里瞬間閃過鞠惠的話:「貴之是個膽小鬼」。
聽鞠惠這麼一說,孝史才想起來。「如果可以的話,我把阿蕗和千惠姨叫到這裏來好嗎?」
(是東京都電車……不對,是東京市電車。)
終於到了外面了。
應該是連接三宅坂到赤坂見附路口之間的大馬路。雖然地區規劃不同,小路多少有些變動,但是像這種大馬路的位置應該不會有變動。孝史並不知道這條路的名字,不過他知道從平河町第一飯店的大門出來向北走的話,遇到的第一條大馬路就是這條路。前天他考完第一場考試之後,曾經從這條路走到三宅坂,然後還繞到半藏門那邊,穿過面町走到四谷車站前,散了一次很長的步。
孝史停下來,大口喘氣。以左手摩擦提著燈籠的右手取暖,再一張一握地活動左手。移動燈籠環顧四周,半個人都沒有。
「這也是黑井叔的。」阿蕗又低聲說。聽到她的話,千惠以令人意外的速度立刻責備她:「是府邸的。」但語氣是溫和的。
明明是前天的事,現在想起來卻像發生在幾百年前。不過,實際上那家速食店至少要再經過五十年的歲月,才會出現在那個地點。
她的眼神柔和地告訴他:不要追問。孝史差點就忍不住想問:千惠姨早就發現了吧?嘉隆和鞠惠在背後搞鬼。還有,那個鞠惠真的是大將的妻子嗎?雖說是繼室,但一個陸軍大將會把那種女人娶進門嗎?這個時代有這種事嗎?
孝史一進起居室,剛才就坐在同一把椅子上的珠子立刻抬起頭來往這邊看。
「實在太奇怪了。我想到外面去冷靜一下。」
「珠子!」
孝史穿上外套。外套很重又有防蟲劑的味道,孝史覺得自己好像被一頭年老的灰熊抱在懷裡。不過衣服相當乾淨。這類衣物和用品大概都是千惠在保養的吧。
「因為你一直不下樓,我才上來看看。女人們在樓下不知如何是好。現在,你是這個家的家長吧?你要主持大局啊!」
這裏應該已經進入行政區內了吧。碩大的建築物在行道樹和綠地之間林立。孝史所知道的這條路,在平成時代有著美麗的行道樹,面向三宅坂,左右各只有最高法院和國會圖書館,是個寧靜的地方。現在看到的景象和印象中差不多,然而孝史卻覺得電線和電線杆分外突兀。說到這個,這裏也有路燈。
孝史抬起頭說:「小姐請待在家裡。外面真的很危險。」
貴之冷笑。在火光的映照下,臉上的笑容充滿邪氣。
「我們都提燈籠。你……」
孝史把視線從珠子移到阿蕗臉上。她低著頭。又看千惠。老婆婆微笑著,跟剛才她說那句話時一模一樣——「這種事情不可以說出來」。
貴之所說的「一路走下去」,意思是沿路一直靠左走嗎?孝史決定先這麼做再說。路上依然不見人影。
他挑了挑眉毛,問鞠惠。這個聲音,就是他們躲在雪地里時,從頭頂窗戶傳來的聲音。在柴房裡預測大將會自殺而竊笑的,也是這個聲音。
孝史環顧室內。說到遺書,大將的遺書在哪裡呢?剛才書桌上並沒有看到類似的東西。既然是長篇的,會不會是放在抽屜里……
「哎呀,」珠子的聲音開朗得不合時宜,「哥哥還沒好嗎?你要不要也喝點東西?」
鞠惠的視線猛掃射孝史,檢視他身上的行頭。越看,她的眼神就越不友善。也難怪,孝史穿著阿蕗給的舊衣服,看起來怎麼可能像和貴之平起平坐的朋友呢,就這一點而言,她的眼力是正確的。
「好慢啊!」
聽到這一聲喊,珠子更是笑靨如花,繼續說:「對大字都不認識幾個的人來說九_九_藏_書,這個話題確實是無趣了點。」
「那位夫人很奇怪,大將的弟弟、珠子、貴之都很奇怪。」
阿蕗眨眨眼睛,問道:「你說的奇怪,是指……夫人嗎?」
她彎著腰,腳步蹣跚地離開了廚房。孝史看到今天早上平田鏟雪時穿的那雙綁鞋帶的長鞋就擺在小門旁邊,他立刻拿來穿。雖然小了點,但勉強還可以穿。
起居室里還有另外兩人。兩人都站在壁爐邊,和珠子有段距離。其中一個是鞠惠。她穿著和白天同一件和服,不過肩上披著一大片披肩似的東西。
看著刻意借收拾文件躲避他的視線的貴之,孝史想到一件事。關於大將的遺書,照片的說明寫著「發現當時因遺族的顧慮,未對外公開」嘛!既然是對軍部專擅提出諫言,並預測了戰爭悲慘的結果,想想當時(應該說是現在才對)蒲生家遺族的心情,會這麼做也就無可厚非了。
「你來做什麼?」
瓦斯爐旁有一大盒火柴,阿蕗以火柴點亮了燈籠。那是圓形白底的燈籠。廚房的一角有一個毛巾架,千惠從那裡拿來一條幹毛巾圍在孝史頭上。
光是看到他們,孝史就覺得厭惡到了極點。他很慶幸自己決定到外面去——為了自己著想,現在有必要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氣。或許正是下意識察覺到這一點,剛才才會自告奮勇說要去迎接醫生的吧。
整片天空都被厚厚的雲層遮蔽。灰色的雲帶著一抹淡淡的紅暈,是下雪的日子特有的顏色。輕輕飄落的雪,和今天早上看到的大片大片的雪花不同,是細細的粉末般的雪。
「孝史要去接葛城醫生。」
壁爐的火焰搖曳著。在火光的照射下,貴之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四周的光景幾乎沒有變化。黑沉沉的綠地上不時出現一幢幢建築。沒有一幢是一般住家。有的是有拱型玄關的大宅,有的是灰色的大樓,頂著三角形屋頂的復古型尖塔。
孝史從小門來到外面。關門時,越過阿蕗和千惠的肩膀,只見珠子依然笑容滿面。那是開朗無邪的笑容,就像小孩子向要出門的父親撒嬌要禮物一般。但是,她那身橘紅色的和服,在廚房昏暗的光線中,看起來像混濁的血色。一如自蒲生憲之的太陽穴所流出來的血的顏色。
「你是貴之的朋友?」
「這個人是哥哥的朋友。」珠子說明。
「請問,你去看過你先生了嗎?」孝史轉向鞠惠提出問題。
一踏進房間,貴之像彈起來似的,從伏在書桌上的蒲生憲之身邊爬起來。一看之下,一大堆文件紙張在他腳邊散落一地。
「可是……」
孝史走來的這一路上,都有車胎的痕迹。和蒲生邸之前看到的一樣,頂多是兩、三輛車子留下來的,但是幾乎沒有看到行人留下的腳印。想必事件發生以來,即使有人徒步經過,人數也不多,腳印也很快就被雪掩蓋了吧。
「哎呀,原來是你。」她說。
「這是誰的?」
丈夫、父親才剛死,女人們就為了全然無關的事情鬥嘴,做弟弟的則是對哥哥的死憋住笑暗自竊喜。原本以為還稍微比較懂事的兒子,竟然在屍體旁的抽屜東翻西找,他爸爸的屍身還沒變涼呢!
「你真的要去嗎?」
一看到人影,緊張的情緒陡然高漲,但另一方面卻也覺得既然車子能夠通行,那麼或許不需要太過擔心。
這時,孝史嘴裏脫口而出一句語氣輕鬆得連他自己都覺得驚訝的話。「我到路上去接醫生。」
(向左走會到赤坂見附,那麼這條路是……)
看到孝史說不出話來,她吃吃地笑著,接著說:「萬一被打到了,你也要活著回來哦!我會照顧你的。所以,你一定要回來哦!」
會有什麼危險呢?
「珠子,這時候不要扯那些不打緊的事。」
「嗯。照明該怎麼辦呢?」
話才出口,孝史就覺得不妙。他事先便知道大將留下了長篇遺書。正因為知道,才脫口而出。但是一個沒受過教育的粗工竟然說出這種字眼,實在太不自然了。
粉末般的雪不停飄落,千惠幫孝史圍在頸項上的毛巾像圍巾一樣暖和,他一直沒有拿下來。
可能是突然改變話題吧,貴之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下來,放鬆了。「醫生說要來。」
「你在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