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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事件 第三節

第三章 事件

第三節

「工廠在——深川。今天我放假,所以來找親戚。」因為想趕快說完,所以孝史說得很快。總覺得如果一直不停地說話,會比較安全。「然後我親戚生病,必須請醫生來看,所以我就……」
「是……我不知道。我想是在平河町。」
「你是說傍晚的廣播嗎?」
其中有一般民眾嗎?當時軍人曾射殺一般民眾嗎?事件的第一天、就在今天二十六日的晚上,情勢到底有多緊急?孝史不知道,也不懂。沒有人告訴過孝史這些事,長這麼大,他從來也不曾想去了解這些。
四周鴉雀無聲。孝史身體不敢稍有動彈,只張開眼睛。兩個士兵以相同的姿勢擋在孝史身前。只是,在前面的那一個向後面的使了一個眼色,表情似乎稍微放鬆了一些。
一聽到這句話,後面的士兵說了:「既然是蒲生大人家的事,總不能不處理。我去看看。」
在他腳邊的燈籠已燒成了漆黑的殘骸,在皓皓白雪上,顯得非常骯髒。顆粒般的細雪落在上面,也許三十分鐘之後就會把殘骸完全掩蓋起來了。不知為何,這讓孝史鬆了一口氣。
前面的士兵發出命令,然後把槍扛在肩上,走到孝史身邊。他雙手戴著厚厚的連指手套,由上往下把孝史的身體大致摸了一遞。
兩個士兵又交換了一下視線。孝史覺得,後面那個士兵粗獷的臉上,似乎閃過一個有點類似苦笑的表情。
「是的,我在蒲生大將府里聽到的。」
「天氣真冷。」孝史說了一句。沒有反應。孝史視線落到腳上邊。
孝史好想躲起來。那種情緒已經不是恐懼足以形容了。雙膝無力地搖晃,腳一動,就會滑倒向前栽去。
士兵輕輕點頭,然後以生氣般的口吻加上一句:「如果你說的是實話,沒有必要怕成這樣。」
「身上有沒有可以證明身分的東西?」前面的士兵問。
不行了。實在沒辦法再往前走任何一步了。孝史硬逼自己把視線從士兵們身上移開,硬生生地改變了身體的read.99csw.com方向。沿著來路退回去吧!躲進那幢建築物的陰暗角落裡吧。
現在還來得及,孝史想。他們還沒有注意到我。他們一定沒想到有人會這麼大胆在路障之後走來走去吧!回蒲生邸吧。轉身向右一直走就行了。就跟蒲生邸的人說,他沒見到醫生。或者乾脆老實承認自己走到一半就害怕跑回來了。總比送掉小命好。
孝史轉過身來,明明沒有人命令他,他還是立正站好。
路障的高度並不高,大概只到士兵的腰部。有些部分是以木材組合起來的,但在路上阻斷交通的是一種有刺的鐵絲,捲成一圈圈地橫亘在馬路上。所以從孝史所在之處,甚至能清楚看見士兵們在雪地上來回巡視的身影。
「我、我是一般民眾。」
「我的名字叫尾崎孝史。我是工人,在鐵工廠工作。」孝史說,一邊拚命回想平田教給他的那些背景資料。
「住址呢?」
孝史感覺到身體一吋吋放鬆了。他打從心底感謝未曾謀面的葛城醫生。醫生已經來了,太好了。
有一個士兵跨越路障往這邊跑過來,後面又跟著另一個。孝史嚇得下巴猛打顫,但還是試圖穿越馬路。
但是,他的腳就是動不了,冷汗也涔涔而下。在我這個世代根本不知道什麼叫戰爭、暴動、恐怖分子,一旦遇到了真正的「武力」,立刻嚇得腿軟。即使只是看到白雪簾幕之後士兵們矇矓的影子如幽靈般無聲無息地來回走動。
他的外套肩膀上縫了紅色的肩章,上面有兩顆星。孝史並沒有識別軍階的知識,不過依照單純的推理,這個記號也許代表了他是一等兵。
「你是從親戚家來的是吧。」
「這裏禁止通行!」
「收、收音機也這麼說。」孝史想跟他說說話,便起了個頭。「叫我們要照平常行事。」
孝史差點又陷入恐慌之中。要是他說不知道,會怎麼樣?
音調高得連自己都覺得自己沒出息。
「是的。」
「你幾歲?」
「葛城九-九-藏-書……」前面的士兵歪著頭。回頭問他的夥伴:「對了,差不多三十分鐘前,是不是有醫生來過?」
在孝史十八年的人生中,從來沒有人對他大吼「站住」這兩個字,也從來沒有人命令他「不許動」,甚至不曾被警察盤問過。光是被別人這樣吼,心臟就縮得好緊,簡直快停了。但是,腳下很滑。孝史不由自主地向前傾,膝蓋彎曲,整個人站不直,但是身體還是本能地尋找逃生之路。
說完,便扛起槍向後轉,朝路障跑回去。和跑來的時候一樣,敏捷地跨越路障之後,穿過成群的士兵——似乎先交換了一兩句對話——在赤坂見附的路口左轉。
你這是什麼德性啊!孝史內心也不是沒有這種想法。勇敢的孝史,不管再怎麼危險,與其待在那種家裡跟一群亂七八糟的人瞎耗,不如到外面來透透氣——你不是勇敢果決的尾崎孝史嗎!
「好像是腦溢血。」孝史簡單地回答。
「蒲生大人的宅邱的確是在平河町,」他對前面的士兵說,「在平河二丁目的電車站附近。聽說他退役之後,就一直住在那裡,很少出門。」
孝史感覺寒冷一步步滲進體內,雪不斷落進領口。恐懼感雖已慢慢減退,但緊張仍在。他不敢轉頭,只能移動視線觀察四周。電線上、電線杆的頂端,都積著白雪。馬路兩旁比鄰而建的建築物都關上了窗,到處都看不到人影。
士兵的肩膀抖動了一下,扛在肩上的槍動了,顯然很驚訝。而他身旁的士兵也立刻察覺,兩個人都往這邊看。三個、四個、五個人。站在距離路障稍遠的士兵也往這邊看。
「蒲……蒲生。」孝史心驚膽顫地說,「主人叫作蒲生憲之,以前當過陸軍大將。」
兩個士兵一路朝孝史跑過來,絲毫沒有受到積雪的影響。其中一個在另一個的身後停下,站穩腳步,架好槍對準孝史。另一個則是在孝史身前一公尺處停下,也以高度戒備的姿態舉起槍,一雙眼睛盯著孝史。九*九*藏*書
近看前面的士兵,才知道他是個二十齣頭的年輕人,身上穿的是立領的外套,光看就覺得很厚重,腰部系著很寬的腰帶,腰帶上掛著腰包。他頭上戴著帽子,帽子和前向突出來的帽檐上都積了細細的雪,外套長及膝蓋,小腿上用厚繃帶似的布一圈圈纏起來,穿著厚底堅固的鞋子。
「沒有?」前面的士兵說,聲音還是一樣大。何必在這麼近的距離大吼呢?
「我沒有帶在身上。放在家裡沒有帶出來。」孝史斷斷續續地說。嘴唇上沾了雪,一說話就好冷。
「十八歲。」孝史回答聲抖得幾近可笑。
在他前面的士兵大聲說。明明比一開始出聲叫孝史時近得多,他卻沒有減低音量。孝史不禁把眼睛閉得緊緊的。
一靠近,他就說話了。不過不是對孝史說的,是對另一個士兵說的。
但就在這時候,孝史以眼角的餘光窺伺視野的一角,卻看到在如霧般飄落的白雪之後,有一個士兵的臉轉向他。
士兵一前一後把孝史夾在中間,朝路障走去。
「那戶人家姓什麼?」
「慢著。你這樣一股腦兒說個不停,我聽不僅。」
後面的士兵點頭:「因為不放行,吵了一陣子。他的態度很橫,所以伊藤應該是把他趕回去了。」
「維持這個姿勢,不要動。」
「我、我、我是一般民眾。」
問話聲多少小了一些。
「那個醫生無論如何都不肯讓步,就是要經過這裏。堅持要直接找中隊長談判要求讓他進入幸樂,現在賴在路邊不肯走。」
粉末般的雪黏在睫毛上,讓臉頰也凍僵了。孝史眨眨眼睛,凝神細看。
孝史和前面的士兵留在原地。兩個人在不停飄落的雪中面對面站著。士兵已經把槍收起來了,但是表情依然毫不鬆懈,嘴巴閉得緊緊的,實在很難親近。
士兵的皮鞋被融化的雪浸濕變了色。鞋尖的雪結成了冰,顯示他已經在那個路障站崗站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孝史低著頭,只把視線往上抬,偷看士兵的九_九_藏_書臉。對方有一張圓臉,眉毛很粗。長相是屬於可愛的那一種。雪花黏在他的眉毛、睫毛還有鼻子下面。一定是今天早上刮過鬍子就再也沒有碰過,下巴的地方已經開始出現黑黑綠綠的影子。帽子底下剃了一顆大光頭,外套的領子雖然是豎起來的,還是覺得他的脖子部分很冷。
一聽到這句話,兩個士兵對看了一眼。後面的士兵向前踏了一步。
「醫生叫什麼名字?」
「我叫你站住!」
孝史耳邊響起平田的聲音。在蒲生邸時,這句話只不過是馬耳東風,但現在卻真實得不能再真實。
孝史和士兵就在沉默之中任雪花落在彼此身上。街道上沒有半點聲響。這時,遠遠的路障那邊有了動靜,應該是剛才的士兵回到這邊來了。他正跑步過來。
「什麼人!」洪亮的聲音從雪中傳了過來。「不許動!站住!」
二二六事件會出現犧牲者嗎?
聽到這句話,孝史死了心,轉身朝向跑過來的士兵,幾乎是反射性地把燈籠扔掉,雙手高舉過頂。被摔扁的燈籠在腳邊起火燃燒。
「沒辦法。我們過去看看吧!」旁邊的士兵說完,轉頭看孝史。
士兵唐突地開口問。孝史正在發獃,聽到他的問話急忙眨了好幾次眼。士兵以為孝史沒聽見他的問題,又把同樣的話重複了一次。
前面的士兵問孝史:「病人是什麼狀況?很嚴重嗎?」
孝史急忙搖頭。「不是,我不是。我舅舅在蒲生大將府里工作。」
那裡的確有士兵在。人數頗多,不是看一眼就數得出來的。他們站在路障之後,有的朝向這邊,有的朝向後面。
這是關鍵時刻。孝史想拔腿就跑,現在還來得及,和他們之間還有一段距離。但是。長靴底下結成冰的雪滑不溜丟,一手提著燈籠無法保持平衡。這時孝史才赫然發現:啊!我提著燈籠!手上有光,別人大老遠就看得見了。
「的確來了一個姓葛城的醫生。」
「跟我們走。」
孝史急著往下說,前面的士兵卻打斷了他。九_九_藏_書
士兵從帽檐下用力瞪著孝史,問道:「你不知道?」
孝史依言行動。原來是搜身。還是一樣,由上往下摸過一遍。士兵縮手向後退了一步之後,孝史還是維持那樣的姿勢。於是他說話了:「好了,你可以把手放下來了。」
士兵又點了點頭。也不為什麼,他提起肩上的槍重新扛好。即使是這樣的小動作,只要動到槍,孝史就一陣緊張。腳抖動了一下。
即使是遠遠地看,也知道那些士兵全副武裝。他們肩上扛的就是槍吧,孝史只在電影里看過槍支的,頂端的部分裝配了刺刀,可以用來刺殺敵人。不知為何,孝史覺得他們肩上的刺刀閃閃發亮,即使他明知在這種層雲密布的大雪天里,那是不可能的。
兩個士兵跑過來。黑影越來越大。一看之下,槍已經不是扛在肩上,而是拿在手上,槍口朝著自己。
「還不站住!」
「葛城醫生,住在小日向。」
「向後轉。」
孝史像傻瓜似的雙手舉得高高的,全身劇烈發抖,旁人一看就看得出來。雪從舉高的手的袖口掉進來,也落在頭髮上、臉上。
「不是的,是我舅舅。我舅舅昏倒,蒲生大將打電話請醫生過來。可是,醫生一直沒到,所以我才出來迎接的。」
哦……前面的士兵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嘴巴微微張開。然後,以正經嚴肅的表情朝著孝史說:「那麼,你是蒲生大人的親戚了?」
士兵臉上出現了掌握狀況的表情。「你說有人得急病,是蒲生大人的家人嗎?」
孝史還是維持高呼萬歲的姿勢,猛搖頭。
(這四天像你這種一無所知的人在到外面亂晃,實在太危險了。)
孝史羞得連耳朵都熱了。但是他心裏想,這個士兵講話真是中規中矩。在電影里看到的軍人清一色是髒話連篇,他一直以為軍人就該是那樣。這個人是將校嗎?可是,如果是官拜將校的話,應該不會在雪地里站崗吧!如果是一般士兵的話,那麼他真是受到良好的教育——不,應該說是教養比較中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