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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事件 第四節

第三章 事件

第四節

的確,送他們回來的士兵在聽到蒲生大將的名字之後,立刻變得有禮起來。而當孝史向阿蕗提起這件事的時候,她的反應卻出乎預料。(靠老爺的名號……)這句低語似乎有言外之意。
葛城醫生一邊點頭,一邊以右手的中指和食指輕敲他那一大把鬍鬚。這種動作很像在演戲,不過,他似乎是在思考些什麼。「昏倒的時候,你舅舅,呃,他叫什麼名字?」
「不過是斷斷續續的。」
「他這個心律不整的毛病,跟昏倒有沒有關聯,不問清楚他平常的情況是很難判斷的。因為健康的人有時候也會這樣。」
「貴之,是學生嗎?」
可能因為是這樣,所以覺得很快就到了。才一回神,就已經望見了蒲生邸的屋頂。
「有人在嗎!」醫生邊以拳頭敲門邊大聲喊。孝史追上醫生。
——蒲生大將真的是自殺的嗎?
「看起來,應該是四十幾歲吧,」葛城醫生看著平田的睡臉說。「不過,他有心律不整的毛病哦。」
「葛城醫生,貴之少爺說,等您看完平田叔,想跟您談談。」
「遇到士兵的時候,我是有點嚇到。」
才一會兒沒見,阿蕗的眼神看起來顯得疲憊不堪。
孝史一脫下外套,阿蕗便接過來掛在手臂上。「平田叔一直在睡,」阿蕗說,「剛才我去看他的時候,眼皮稍微動了一下。」
那些所謂的事實,也是由當事人與其相關人士在確認后認為是事實而傳下來的。如果在那個時候就有人說謊了呢?如果大將其實是遭到殺害,卻被說成是自決的話呢?
「其實,不久前,家父自決了。」
「我是反對住洋房的。」
葛城醫生轉了轉眼珠子,說:「又要從這裏到三宅坂啊?」
這次貴之倒是馬上點頭了。「我想也是。因為我把線剪掉了。」
「辛苦你了。路上有沒有遇到危險?」
「沒有,沒怎麼聽他提過。」
這時候,背後有人說話。「您在說些什麼呢?」
隊附將校?孝史猛眨眼。
葛城醫生又以諷刺的口吻說道。孝史覺得萬一不小心跟這位醫生走得太近,八成會有麻煩上身。
白色的雪落在電線上、木製的電線杆頂端,並且不斷堆積。非常安靜。雖然現場有不少人,卻連說話聲都聽不到。道路的兩旁是密密麻麻的建築物,多半是木造或僅有正面是二層樓的水泥建築,看來是店鋪或商家。
那個貴之嗎?就因為這樣阿蕗才凡事都依靠他的嗎?
孝史想,不過畢竟那是不可能的吧。
「我說,孝史啊,」千惠彎著腰喊孝史,「我不會害你的,請你回房間吧!」
可能是覺得孝史慌張的樣子很好笑,葛城醫生微微一笑,牽動了那一大把鬍子。
「即使通知他們,只怕他們也無能為力。現在也不可能前來弔唁。」
好像是因為短期內頻繁地穿越時空,傷到腦部了。如果自己這麼說,這個思緒駁雜的醫生會有什麼反應呢?不,先別說那些,如果告訴他剛才在談話中出現好幾次的蒲生憲之大將已經死了,請他到蒲生邸同時也是為了幫大將驗屍的話,他會露出什麼表情呢?
貴之的肩膀抖動了一下,好像正在挑一個眼睛看不見的重擔,頸部的青筋都浮現了。
「可是,是這樣沒錯吧?」
在醫生的注視下,孝史覺得很丟臉。「是,懂了。」
「這裡是前陸軍大將蒲生憲之大人的住處嗎?」兩人行了漂亮的軍禮,其中一人這麼說。聲音跟最先在平河町質問孝史時一樣洪亮,簡直像在咆哮。
這一點,和沒有後門是這幢建築的兩大疑點。不但隔間不自然,動線非常不流暢。那幾間半地下室的房間,多半是一開始就規劃為傭人房的,既然這樣,同時規劃一條走廊或通道不就好了嗎?這樣外人就不必每次都得通過家人的私人空間了。
「我想應該是的。」貴之低聲回答。「家父在書桌里留下長篇遺書。因為篇幅相當長,所以我還沒有仔細看,但的確是家父的筆跡沒錯。」
「為什麼要剪斷電話線?」
「那麼,就不算特別異常了?」
但是,這樣在另一方面又說不通了。既然早就知道大將的想法和著作的內容,那麼大將自殺之後,貴之在慌些什麼?他根本不必那麼驚慌失措的,因為那是意料中的事。
簡單地說,孝史想問的是,蒲生憲之到底偉不偉大,而對現在的陸軍軍人來說,他的名字究竟有什麼樣的意義。抵達這裏的時候,平田曾說蒲生邸的主人和起事的青年將校走得很近,所以這裏很安全,這句話到底有幾分是真的呢?
聽到他的吩咐,孝史抬起頭來。左手邊圍著一道木頭柵欄,前面是那道柵欄的缺口,種著幾棵樹,在雪白的積雪下露出樹木的深綠色。
令人驚訝的是,在赤坂見附路口的另一側,雖然是半夜,卻有一大群普通人——看起來像一般民眾。他們背對著一些宅邸、政府機關類的建築物,在人行道上一字排開,各自將手插在外套口袋裡,一派輕鬆的觀賞著士兵。一眼望過去,至少有二十人左右。
「結果怎麼樣了?」
「就是因為不能讓您看見啊!醫生。」孝史以不容反駁的語氣指責,下意識地喘氣。葛城醫生似乎嚇了一跳,抬頭看孝史,貴之的臉都僵了。
「是的。」千惠點頭,「少爺交代要把房間打掃乾淨,越快越好。」
「嗯,有啊。」
往上一看,大大的三角形瓦片屋頂映入眼帘。似乎是幢三層樓的建築。三角形屋頂的下方,掛著一個醒目的白色招牌,上面寫著「幸樂」。字自然也是由右到左排列,而非孝史所熟悉的自左而右。
一行人回到平河町的哨站。和來時不同,孝史已經比較習慣,而且一路上看著士兵們的行動,也明白不需要沒來由地害怕,所以這次雖然看到路障后的哨兵和他們的槍,也沒有嚇得心臟狂跳。從孝史手中掉落起火的燈籠殘骸,幾乎已被雪掩蓋。尚可辨認的殘骸,彷彿代表著孝史的膽怯的餘燼。
電話為什麼不通呢?至少,貴之請這位醫生出診的時候,電話是正常的。
「醫生打過電話?」
葛城醫生撫摸著小臉上的大鬍子,微微一笑:「因為我愛惜生命啊。」
孝史在兩個士兵前後包圍之下,才剛來到十字路口,看熱鬧的人立刻往這邊看。那種視線好像是在說:這小子不知道做了什麼好事,被士兵逮到了。孝史不由得垂下眼睛。
「相澤事件是什麼?」
「你是怎麼了?」醫生問。
到這時候,孝史才確認了這件理所當然的事。所以,如果這裏發生了殺人事件,那麼兇手就在這幢府邸里。
貴之有點遲疑,眼睛快速地眨了兩、三下,彷彿問題的答案寫在眼皮後面,而他正往裡頭找。
「您是說?」
醫生的皮包確實還在孝史手上。孝史急忙把皮包遞過去,醫生便要阿蕗帶路,以匆促的腳步折回起居室。為什麼要往起居室走?平田明明在半地下室的房間啊!對了!孝史想起一旦進入府邸要到傭人房便必須通過起居室。否則,就得離開室內到前庭,繞過府邸再從小門進來。
「就是因為不能讓您看見,」孝史重複一遞,「如果看到現場,您會發現,就自殺而言,現場有一個關鍵性的問題。我沒說錯吧,貴之少爺。」
「是的,或者是在雜誌或報紙上發表。」
「我聽說他是帝大畢業的。」
「真是危險啊!你說是不是?」葛城醫生一邊抓緊孝史的手一邊說:「你幾歲?」
「葛城醫生在平河町的哨站被士兵攔下來,退回赤坂見附時,從那裡打過電話,可是接不通。」
「已經點了線香了啊。這也是貴之少爺吩咐的嗎?」
孝史本來想說我是在報紙上看到的,可是又想,這件事報紙報導過嗎?這個時代的報紙,應該不是什麼事情都能加以報導的吧。如果被政府壓下來了,那葛城醫生也應該不知道才對。
「一點也沒錯。」貴之以沙啞的聲音回答。
孝史心想,我就是想知道這個啊!何必刻意迴避呢?然後,他大胆地說:「蒲生大將是不是說了一些讓這些皇道派的人覺得很刺耳的話?」
「我什麼都不知道。」孝史老實承認。
「嗯。」醫生點點頭,眨眨眼睛,又看著孝史。「哦,你到這裏來工作,想必還沒多久吧?」
「嗯,是啊。」
這次是四個人一起上路。依然由士兵前後包夾,孝史和葛城醫生走在中間。這位個頭矮小、精力充沛的醫生,性九-九-藏-書子雖急,腳步卻不怎麼穩健,走起路來經常滑來滑去,東倒西歪。每次都是孝史伸手扶住他。回到赤坂見附路口時,醫師已經是挽著孝史的手走,皮包也在孝史手上。
全都是男的,看起來也沒什麼年輕人,幾乎都是中、壯年,每個人不約而同地戴著帽子。那種帽子好像叫作軟呢帽,孝史想起家庭相簿里貼的祖父的照片,其中有幾張就是戴著類似的帽子。
在等待的這段期間,雪依舊不停地下。孝史伸手拍掉肩膀和袖子上的雪,而剛才跟在他身後的士兵——現在和他並肩站在一起——卻動也不動,默默地任由雪花飄落在他身上。
安心之餘,孝史的表情不由得放鬆了。這時候,阿蕗回來了。手上拿著一張白紙,為了怕折到,她用手指頭捏著。
「沒有,平常不會。」回答了之後,自己在心裏加上「我想」兩個字。
葛城醫生朝著正面玄關飛奔而去。士兵也沒有阻止他。孝史提著大皮包設法保持平衡,緊跟在醫生身後。
是葛城醫生和貴之。兩個人面對面,中間隔著大大的床,蒲生憲之就躺在上面。貴之坐在椅子上,葛城醫生則站在靠近蒲生憲之頭部的地方,手上拿著白色手帕之類的布。看來他剛掀起蓋在蒲生憲之臉上的布,在瞻仰遺體。
孝史也在腦袋裡複習著醫生剛才告訴他的一切,直到這一刻才又冒出冷汗。
「一直在睡。他在雪地上昏倒,之後流了一陣子鼻血。」
他們再度被看熱鬧的視線籠罩。當包夾孝史的士兵敬禮時,在路上站崗的士兵們以同樣的動作回禮,但之後又像假人似地佇立在雪中,沒有私下交談,甚至連搓手取暖的動作都沒有。
葛城醫生接著做了不少事,像是翻平田的眼皮,對脖子和腋下進行觸診等等。等這一切告一段落後,他稍稍歪著頭看孝史。
完全不知道。但是,這並不是因為孝史真的像葛城醫生心裏所想的,是個昭和十一年沒受過教育的青年,而是因為他是個九〇年代的歷史白痴。
孝史捏了一把冷汗。他們身前身後都是士兵,可是這位醫生大人卻大剌剌地說這種話。更何況現在正值軍事叛變期間,而且他們正準備通過一般人禁止通行的區域,難道他不怕嗎?
「根本沒有什麼危險啊!」醫生大聲說,「病人在哪裡?」
「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葛城醫生說,眼神彷彿望著遠方。「原來如此,這或許反倒是好事。」
「這是殺人事件。」
「話是沒錯……」醫生的語氣顯得有點疑惑。他凝視著貴之的臉,像是在觀察他。
「這我就不知道了。」醫生歪著頭說。似乎是真的不太清楚。「他大學畢業之後,說暫時要幫父親寫書,實際上應該也是這樣吧?他並沒有到外面去工作。」
「就是這樣,」葛城醫生推推眼鏡,「而且,那個時候正好遇上光說不練的荒木大將等人在青年將校之間的風評越來越差的時期,有部分人士甚至稱他們是『墮落幹部』,連帶地蒲生大將也被說得很難聽。甚至還曾經有過謠言,說大將其實是個投靠反對派的叛徒。」
孝史沒事做,便開始偷看四周。在夜晚的寒氣中,看熱鬧的民眾呼出來的白色氣息不斷冒出。頭頂上,電線構成了一大片網目很大的網,大概是市電車的電線吧。上面到處掛著像插座似的白色東西在微風中搖晃。
赤坂見附的路口並沒有設路障,但是配了刺槍的士兵分散在各處。他們的視線並不在市民身上,而是全朝向十字路口以西的方向。
「不,我想應該沒有。」
「是的。」阿蕗鄭重回答,低頭還禮。
孝史默默地走著。照明由士兵拿在手上,所以比去程輕鬆多了。
「是嗎。」阿蕗並沒有露出什麼感動的樣子,讓孝史覺得拍這個馬屁真是自討沒趣。
在做這些事的時候,孝史也想偷看平田的履歷,不時斜眼偷看,或是踮起腳尖。但是,阿蕗眼尖地發現他在搞鬼,便瞪了他一眼。
「我把燈籠弄掉在地上了。」孝史說著,拍落肩上的雪。因為如果不借這個動作來掩飾,恐怕眼角的淚水會被阿蕗看見。孝史一看到她,情緒一鬆懈,眼眶就紅了。
「軍務局長永田鐵三被一名叫作相澤三郎的中佐殺死的事件。現在還在打官司。你什麼都不知道?」
「不過,我和你都不是大將本人,所以真正遇到危險的可能性不大,倒是很有可能一直被擋在那裡。當我聽說你提起蒲生大將的名字時,老實說,我心裏一直七上八下的,不知道結果會倒向哪一邊。」
「貴之本來也是很有骨氣的青年啊!」葛城醫生說,「可能對父親多少有些反彈吧,學生時代也有段時期很激動地說,讓軍部這樣霸道下去,這個國家會完蛋。他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畢竟是發生了那件事吧!」
孝史並不知道穿越時空這種超現實的能力,存在於平田大腦的哪個部位。但是,腦既然是人類身體的一部分,要動腦,血液就必須往那裡流。過度驅動穿越時空的超能力,使太多血液集中在腦部,那種情況就像是引擎過熱的狀態,所以平田昏倒了。而現在引擎已經冷卻,所以平田也逐漸恢復正常。說到這個,電視節目之中出現的超能力者或是通靈人士——雖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也說不能持續進行各項實驗或通靈,否則會太累。
(其實,應該要讓他躺在有壁爐的房間里的……)
三個人形成一列縱隊,在十字路口左轉。轉角處有一座很大的建築物,不知道是豪宅還是政府機關,外面築了一圈圍牆。走在前面的士兵步伐很大,以打拍子般精準的節奏行進。孝史也配合著他的腳步。孝史感覺得到,隨著三個人的移動,看熱鬧的人的視線也跟著移動。
「不是的,我想是平田叔自己寫的。」
「荒木、真崎是什麼人呀?」
阿蕗離開房間。葛城醫生把病歷和鋼筆收好,便把火盆拉到身邊,伸手在上面烤火。
「在三宅坂的營地。」
「目前血壓很正常。」葛城醫生看著孝史說,「你舅舅平常就有血壓高的現象嗎?」
「嗯,有時候該跳不跳。你舅舅平常有沒有說過他胸口不舒服?」
貴之以拒絕回答的態度,強硬地轉移視線,不看醫生也不看孝史。
「你有份內的工作吧?還有,你暫時先陪病人一下。」
「什麼事?」
貴之睜著乾澀的眼睛,說了這句話之後,便就地屈膝坐好。「如果病人沒事的話,醫生,其實,我有另一件事想和您商量。」
既然他幫忙大將從事研究與著作,大將以什麼樣的觀點撰述,以及著作的內容,這些他應該早就知道了。至於最關鍵的遺書,他也應該有機會事先得知內容。搞不好大將還叫他幫忙寫——只不過貴之可能不知道那篇長長的文章就是「遺書」。
「唔,這就有點令人猜想不透了。我想了解病歷就是因為這一點。男人流鼻血的癥狀雖然不能輕忽,不過,有些人的確是比較容易流鼻血。因為鼻子里細小的血管容易破裂。」
那是有名的事件嗎?孝史心裏一涼,可是既然問了,也只好硬著頭皮問到底。
孝史只好留下來。他獃獃地望著平田的睡臉,但還是在意樓上的情況,最後終究忍不住,便悄悄離開了平田身邊。
「在大阪市的一個十字路口,大阪師團的士兵不遵守交通規則硬闖紅燈,被警察攔住加以警告。他們卻說警察這樣的行為有傷皇軍威信,所以造成糾紛。」
「嗯,可以這麼說……但也不能斷言完全不需要擔心。看情況,有時候可能是心臟有問題。」
葛城醫生可能是把孝史當成沒受過教育的少年,講話的語氣很和氣,解釋得也很詳細。
「看您要與我們同行,或者是待在這裏等到取得許可。」
聽他這麼說,一道和孝史待在一起的士兵插了進來,說:「請您在平河町的哨站等,應該花不了多少時間的。」
皇道派與其反對派,兩個派系正面衝突,這就是二二六事件嗎?
這次貴之則是抬起視線,直梘孝史的眼睛,隨即以高高在上的口氣說:「這一點你沒有必要知道。你還不快去平田房間看他的情況!」
這種說法實在很不客氣。孝史一邊走向起居室,一邊倔強地盯著貴之,好像要反抗以視線趕走他的貴之似的,故意以挑釁的姿態瞪著通往二樓的樓梯。
正因如此,一旦大將身亡九*九*藏*書,即使是事前就知道其中內容的貴之,在確認遺書的所在並安全地藏起來之前,也不得不慌張了。這就是他倉惶失措的原因嗎?雖然孝史無法釋懷,但是那也可以解釋成貴之對軍部就是如此戒慎恐懼吧。
「在下是步兵第三連隊坂井小隊一等兵,山田秋吉。」其中一人說。和他並排的另一個人,就是一直跟著孝史的那個士兵也舉起右手行禮,手指筆直得簡直不像一般人。
「恢復意識了嗎?」
「我……」
阿蕗開口了:「叫作平田次郎。次男的次。」
「我聽貴之說他是傭人?」
「哦,一直滲出來啊。」
「哈哈!原來如此。你那時候,該不會出手打了你舅舅吧?」
「剛才我也說過,你舅舅現在血壓很正常,雖然心律不整,但是心臟並沒有跳動得特別厲害。瞳孔,就是眼珠子裏面里黑黑的那一圈,也對光有反應,也還有痛覺,也就是會感覺到痛。聽那位姑娘說,剛才兩眼的眼皮都動了一下,也出現了類似翻身的動作。你也說他跟你說過話吧?」
「但是,不合我國的風土。」醫生以憂鬱的眼神環視昏暗的室內。
「軍人和警察和解了,也沒有向外界說明。本來,這類事情是不能『和解』的。」葛城醫生蹙起眉頭。「世道便是如此啊!」
「嗯,我不知道。」
起居室里只有珠子一個人。她又獨自呆坐望著壁爐的火焰。鞠惠他們呢?才想到,腦海里便立刻出現那兩個人歡天喜地的情景。孝史邊想邊跑過起居室。
「心律不整?」
醫生縮起下巴看著孝史:「原來你知道嘛!」
「我可以上樓嗎?」孝史問。「也許有我可以幫忙的地方。」
——可是,他自己明明就是軍人的兒子啊!真是個討人厭的傢伙。
「那件事?」
「只有一次而已。說了幾句話,不過,沒辦法說得很流暢。」
「沒錯。」醫師用力點頭。鼻子底下蓄著一大把鬍子,濃密得和他的小臉一點都不相稱,一說話鬍子就上下晃動。
「這是什麼意思呢?」
「原來如此。」可能是孝史心理作用,他覺得貴之好像鬆了一口氣。「真是對醫生過意不去。」
「是這樣嗎?貴之?大將大人的自殺有可疑之處嗎?」
「我想告訴你們沒這個必要,不過,你們如果不親眼看到我走進蒲生大人的府邸也放心不下吧!」
貴之別過臉,坐回椅子上。「這與你無關。」
他們開始前進。離開有市電車通行的馬路,沿著孝史獨自走來的那條路,四人一起踏上回程。士兵們可能會要求進入蒲生邸,可能會要求會見蒲生憲之。那怎麼辦?絕對不能讓他們知道……
「為什麼呢?如果一開始就這麼說,馬上就會放行吧?」
「就像我剛才說的,大人因為身體不好離開了軍隊,也沒有再回軍隊中樞的意思。就這一點來看,已經形同地方人士了。但是,直到此刻,皇道派內部,或是那些青年將校之間對大人的風評仍然有所分歧。也因此,要是不小心提起大人的名字,實在不知道對方會有什麼反應。如果是遇到敬仰大人,視大人為過去皇道派之星的將校就罷了,如果遇到不是這樣的,現在可是他們拿起武器起事的緊要關頭,一不小心會有什麼後果,就很難預料了。」
醫生把聽診器按在平田胸口。赤|裸的胸膛露出骨頭,比穿著衣服時想象得還要瘦得多。
沒有人看過現場。貴之所說的「遺書」,除了貴之以外,沒有人確認過。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大將的確是自殺的。
情緒激動之下,一時之間血液集中在頭部,對心臟造成負荷,血壓上升,然後昏倒——這也是很有可能的。在穿越時空的時候,孝史自己也感覺到體內越來越熱,好像能量全都集中起來,然後瞬間爆發。
「醫生,剛才你在赤坂見附的路口說過,一開始你並沒有跟那些士兵說你是要到蒲生大將的府邸去,對不對?」
「唉!」醫生大聲說:「沒辦法。小夥子,走吧!」
是家人。孝史開始懷疑,這一家人當中有人對大將下手。正因如此,貴之才會急著清除現場。他是不是為了包庇某人,才要掩飾大將是死於他殺一事?
「蒲生大將在這裏嗎?」
「我事先請示過小姐了。」孝史頂回去。「你已經叫人收拾書房了?」
貴之無言地點頭。
又是「果然」。連葛城醫生對蒲生大將的自殺都不感到意外。每個人心中都已預感到大將的死期不遠。對於這個只看過幾眼的蒲生憲之大將,孝史突然為他感到悲哀。
阿蕗幫忙翻開平田的棉被,鬆開睡衣的前襟。孝史覺得要直視這樣的場面很痛苦,便轉移了視線。這時他才發現,之前本來只有一個火盆,現在變成兩個了。兩個都放了炭火。大概是阿蕗或千惠為了儘可能讓這個寒冷的房間暖和一點,搬進來的吧。
所以貴之才會慌張地翻動大將書桌的抽屜。孝史滿腦子都是貴之藏起了遺書這個歷史上的事實,所以一直以為貴之所找的如果不是遺書,就是類似的文件。然而,事實並非如此。貴之找的是槍。槍不在現場意味著什麼?這樣的想法令貴之非常害怕,幾乎半瘋狂地拚命尋找。他心裏必然想著:沒有、沒有!在哪裡?是不是在什麼巧合之下掉到哪裡去了?絕對有的,不可能沒有的。
然而,孝史卻沒有就此打住的意思。他還有事情想問。孝史跪坐著向醫生靠近了一點。
「是啊!但是,士兵是依將校的命令行動的,他們不會擅自開槍、捉人。剛才他們不也是去向中隊長請求許可嗎?」
「沒錯,他之前應該是在法學部研究憲法理論。應該是前年畢業的吧。」
「哦,這樣啊。」
「啊,這個的話倒有。」她說,「因為我們下人每個人都要寫履歷。府里應該有才對。」
「我可不能在這裏浪費時間,病人在等。我跟你們一起去徵求許可。你們中隊長在哪裡?」
「那就難怪你不知道了。現在這一帶發生的騷動最最根本的原因,你知道是什麼嗎?不知道吧!」
士兵接過名片,把孝史和醫生留在路障外面,直直朝著三宅坂的方向跑去。看著他的背影,葛城醫生問孝史:「病人情況怎麼樣?」
「他們這些人倒是沒有說自己是什麼派,只不過他們這派人馬主張統制經濟,所以有人把他們叫作統制派。」
孝史想起剛才看到貴之翻他父親抽屜的模樣。那時候,他以為貴之是當場看了大將的遺書,因為內容太過偏激,嚇得把遺書藏起來,然後東翻西找看是不是還有其他內容不妥的文件。看來是猜錯了。
孝史推開阿蕗,把門打開。因為一下子開得很大,裏面的兩個人驚訝地回頭往這邊看。
「不管怎麼樣,不等他恢復意識是沒辦法問他的,而且照我診斷的結果,應該不至於需要緊急送醫院急救。我倒是認為有必要觀察你舅舅接下來的情況,等他醒了再做一次診斷。不必擔心,我想他很快就會醒了。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大問題了。」
孝史想起千惠行動不便的腳步還有彎曲的腰。嗯……很有可能。
醫生拂著鬍鬚想了一會兒,搖搖頭。「就我的記憶所及,應該是沒有。大人退役才兩年多,也不是在病倒之後就馬上執筆的。我想,應還沒有累積到足以出版的量吧。」
「是的。我想應該是剛過七點的時候。當我聽到槍聲,跑進房間時,家父已經趴在書桌上了。太陽穴上中了一槍。」
說的也是。
「有很多士兵嗎?喂?」珠子出聲叫住他。那種輕鬆愉快的樣子,跟孝史出門前叫住他時一樣。
孝史睜大眼睛眨了眨眼。醫生看見他就跑了過來,來到孝史伸手可及之處時,又滑了一下。孝史急忙向前想抱住他,反而被他的拉扯一起倒在雪地里。
「醫生——」
領醫生過來的士兵看準了講話很快的醫生換氣的空檔,搶先說話:「剛才已經向您解釋過,沒有中隊長的許可,無法讓您通過。」
「你不知道?」
「我想也是。那兩位士兵一直跟你們在一起嗎?」
聽到孝史這麼問,葛城醫生好像脫臼似地下巴掉了下來。
右手邊經過的是「赤坂見附」電車站。士兵的腳步絲毫不緩,不斷向前。寒冷的天氣使得耳垂逐漸失去知覺,孝史好想上廁所。
「啊?」醫生睜圓了他小小的眼睛,「偏軍部是什麼意思?」
「那個啊,是陸軍內部的內鬥九-九-藏-書。」醫生說。「自相澤事件以來,皇道派和反皇道派的衝突就浮出檯面。現在,以這種形式起事的隊附將校們,他們不滿現行的幕僚體制,大概是為了顛覆這樣的體制才採取這種行動的吧。但是,我倒不認為皇道派如願取得天下之後,我國的情況會有所改善。」
葛城醫生突然有點難以啟齒,「或多或少啦。」
「葛城醫生雖然那麼說,不過,真的沒有遇到危險嗎?」
「這裏的主人,在因為健康不佳退出陸軍之前,與青年將校走得非常近,和荒木、真崎並列為皇道派的希望之星。但是,後來發生了一些摩擦。」
「是的。不管怎麼按,都還是一直滲出來。」
而這樣的世道發展下去,最後便是漫長悲慘的太平洋戰爭。孝史突然對自己待在這裏感到無比的厭惡。好想學小孩子撒嬌耍賴,吵著快點回現代。但是,現在是不可能的,因為平田已經癱了。再說,他還得救阿蕗。這一點可不能忘記。
「聽到槍聲,我們跑到大將房間的時候,現場不見槍的蹤影了。當時,我以為槍可能被壓在大將身體之下。但是,事實卻不是這樣。移動了大將的遺體之後,還是沒找到槍。對不對?貴之少爺?」
是嗎,原來如此。孝史點點頭。
醫生不悅地反駁:「那你要我怎麼做?」
孝史牛頭不對馬嘴地說:「大將現在在哪裡?」
即使他開口問了,阿蕗也只是一味瞪著孝史。但是,她的臉蛋實在太可愛了,完全沒有脅迫性。而且,孝史正為別的事情激動不已。
「病人情況如何?」
「這種說法很難聽哦。」
「靠老爺的名號……」阿蕗小聲說。
「你之前說,他昏倒的時候流了鼻血?」
「對不起,我是想說,他是不是很怕軍部,明明對他們持反對意見,可是表面上又不敢對軍部的作為有什麼怨言?」
葛城醫師從阿蕗手上接過那張白紙,隨和地點頭。
「哦……」葛城醫師這次像是看到什麼稀奇的東西一般,看著平田昏睡的臉。
「既然這樣,就更好了。」醫生砰的雙手拍了一下膝蓋。「你也看到了,他臉色很差,不過,那並不是內出血引起的,應該是貧血。就是血不夠,懂嗎?」
坐得端端正正的貴之,表情可能讓葛城醫生有些驚訝,所以醫生瞄了孝史一眼,要他說明。孝史低下頭。
寫完病歷后,醫生把履歷還給阿蕗,她立刻把履歷翻了過來。
「怎麼可能!我沒有。」
「不是這個問題。」醫生斬釘截鐵地說,「大人也就算了,貴之不能想想辦法嗎?既然他自詡支持民眾的話。」
過了一會兒,從「幸樂」里出現了兩個人影。其中一個是剛才的士兵,另一個則是一般民眾打扮的小個子男子。他身穿黑色外套,領子豎起,頭上戴著一頂同樣是黑色的軟呢帽,走路的樣子很急躁,走出門的時候,腳向旁邊滑了好大一步。他單手提著一隻皮包,活力十足地來回揮舞。
「為什麼?」
「是的,」因為是難以開口的事,孝史的聲音自然變小了。「其實……是和我吵起來。」
「可是,這裡是傭人房啊。」
心裏才在想,下一秒鐘就和這位走起路來雪花四濺、朝這邊來的人物對眼相望。對方突然大聲說:「喔喔!你就是來接我的嗎?辛苦辛苦!」
「我進去一下。」
「平田。」
孝史開口問:「醫生,蒲生大將寫的東西,過去曾經公開過嗎?」
「我去問貴之少爺。」
「原來如此。你說他不是跌倒撞到頭?」
葛城醫生把出診皮包拉過來,從裏面拿出一大本像帳簿的黑冊子,從裏面抽出一張白紙。是病歷表。接著,從胸口的內袋裡取出一隻幾乎跟熱狗一樣大的鋼筆。
「我是走到大馬路,有市電車的那條大馬路那邊被叫住的。他們一知道我是蒲生大將的傭人,就對我很好。不愧是大將。」
葛城醫生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又說:「說的也是,即使公開了,目前的東京帝都連中央政府的機能也無法充分運作。老實說,即使現在發出令尊的訃聞,陸軍省和後備軍人會恐怕也無法應對,實在也是有心無力。不過,完全不通知恐怕不太妥當吧?我想,至少應該通知和令尊素有往來的知交好友。」
孝史突然想到一件事,感到全身戰慄。降落在前庭的時候,平田對吵著要馬上回現代的孝史說,如果這麼做的話,心臟會停掉。也說過能夠穿越時光的人都會早死。
「是啊!至少打了兩、三次。」
孝史丟下這句話,穿過起居室。來到走廊反手關上門,正鬆了一口氣,背後卻聽到珠子說:「沒有人受傷啊!真沒意思。」
醫生看了看房間的出入口,壓低聲音說:「剛才是運氣好。但是,小夥子,抬出蒲生大人的名號會有什麼反應,這可是一種賭注啊!」
遺書果然是在貴之手上。
「這是我的名片,拿給中隊長看。如果他看了這個還不相信,那沒辦法,只好直接去見他了。」
「我想,應該不太需要擔心。」
「有的。貴之少爺,槍在哪裡?」
葛城醫生一臉驚訝,不過還是用手指在榻榻米上寫給孝史看。皇道派。光是看字面,大致就可以明白他們的意圖所在。
「在哪裡呀?」
醫生將拿在手中的白布輕輕地蓋回蒲生憲之臉上,雙手合十行禮,然後面向貴之。「的確,這位年輕人的態度多少有點無禮。但他剛才所說的話卻沒有錯。大人往生的那個房間,如果可以的話,我本來是希望你可以讓我看到原貌的。」
——難道大將是被殺的?
「我想拜見一下大人的遺體,」葛城醫生說,「雖然大人去世了,我也幫不上什麼忙了……。但是,我還是想見大人一面。」
孝史拚命在腦海里重現東京地圖。雖然他不太有把握,不過這條應該是穿過溜池通往虎之門的路。或者是往青山那邊呢?如果是青山的話,到底那裡有什麼必須這樣設哨管制的機構呢?
「等到他恢復意識之後,如果身體發麻、無法動彈或是有類似的狀況,就必須重新考慮其他的可能性了。不過,我認為不太需要擔心。」葛城醫生說。
——可是,我對這個時代並不熟悉。我不熟悉這個日本有軍隊、軍人手持武器在路上昂首闊步的時代。這怎麼能怪我呢!這一點,我跟貴之是不一樣的。
醫生一路往屋裡去,把孝史留在玄關,這時候,兩個士兵也過來了。
「那倒是沒有。」
如果是這樣的話——
「該不會跟那些青年將校的起事有所關聯吧?」
「我也很久沒來府上拜訪了。很想見見大將大人。」
起居室的門打開,葛城醫生和貴之一道出來。本來大聲跟貴之說話的醫生,一看到孝史就喊:「小夥子,皮包、皮包!」
孝史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所以只是含混應了幾聲就沒說話了。看來,這位醫生很討厭軍人。
不久,剛才的士兵跑回來了。這些人的腳程真快。
阿蕗說貴之「從東京帝國大學畢業」,但是,現在在做些什麼呢?從事哪一方面的工作?孝史對貴之完全不了解。因為一直忙著應付接二連三的事情,根本沒有時間去思考或懷疑這類基本的事情。
士兵們向後轉,離開蒲生邸踏雪而去。阿蕗目不轉睛地目送他們。
阿蕗又回了一禮,說:「兩位辛苦了。」
平田幾歲啊?這一點倒是沒聽他說過。
「醫生,貴之是偏軍部的人嗎?」
「我或許可以代替舅舅幫上忙。是在這一層樓嗎?」
剛才他們說葛城醫生在一個叫作「幸樂」的地方,所以應該是要去那裡吧。「幸樂」是指哪裡呢?是建築物的名字嗎?
(那就是葛城醫生嗎?)
床邊的獸足桌上點著線香。線香已經燒了一半以上。一道輕煙冉冉升起。蒲生憲之的雙手交疊放在薄被上,像蠟一樣白。
「同隊一等兵佐佐木二郎。奉中隊長安藤輝三大尉之令,陪同醫師葛城悟郎至此!」
醫生的語氣像是在安慰孝史,也像是要讓他安心。雖然孝史不會評估這個時代的醫術,但是至少,葛城醫生是個體貼的醫生,這一點是不會錯的。
「電話好像不通。」
「可不是嘛。然後,你舅舅是不是腳步就開始站不穩了?很多婦女有這種毛病,就是氣血不足昏倒了。」
果然有問題。有什麼理由必須急著抹滅自殺的痕迹呢?貴之提出不要將死訊公開的要求,也和這一點有關嗎?
「沒什麼。總之,九_九_藏_書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件。詳細情形陸軍曾公開發表過,我也從大將那裡讀過事件發生后皇道派不斷發放的怪異文章。該怎麼說呢?實在是很丟臉的一件事。在陸軍這個組織當中,而且是身居軍務局長這個重要職司,竟然在大白天的軍方建築里以那種方式被殺害,事後卻不了了之。大家只知道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地互相指責。現在不知道是誰在背地裡操縱那些隊附將校,但是等到騷動結束,大概是由其中一邊取得天下吧!反正,不管怎麼樣,接下來都不會有什麼好事。」
憲法。這個時代,指的當然是明治憲法吧。
「昏倒……」孝史實在不認為只是這麼輕微的癥狀。「可是,鼻血呢?」
「應該沒關係吧,」珠子的眼睛依舊看著相簿,「阿蕗都上樓去了,說要讓爸爸躺好。」
葛城醫生以不可思議的眼神望著孝史。
「我很早就到了。可是卻在平河町的路障被趕回來,所以才到這裏避難。我打了好幾次電話都沒人接。蒲生先生府上把電話拆了嗎?」
原來如此。書桌上顯然非常乾淨。貴之翻得散落一地的東西,可能都已物歸原位,放回抽屜里了吧,地板上一塵不染。
孝史立刻轉身走向隔壁的門。門卻突然打開,阿蕗從裏面走出來。線香的味道跟著她一起飄出來。
孝史急忙離開起居室。他上了樓,走廊上沒有半個人,便立刻往蒲生憲之的書房走。門半開著,他悄悄向裏面張望,看到地板上放著一個白鐵水桶,千惠正拿著抹布擦拭書桌。她是在擦拭血跡。
「啊?」
「那是什麼?」
「哦,好漂亮的字,寫得真好。」他抬頭看阿蕗問道:「這是貴之的字嗎?」
裏面有人開門。出現的是阿蕗的臉。
千惠拿著抹布,表情有點為難。「已經移到隔壁的寢室去了。」
「可是,那個……醫生和我遇到的是士兵,不是將校啊!」
孝史對於醫生所說的內容完全一無所知,只好裝作聽懂的樣子任醫生說下去。
然而事情卻演變成糾紛。原來,軍人是如此囂張。
在那場空襲當中準備回來這裏的時候,平田的眼睛已經充血了。簡直像在拳擊場上正面挨了對手一記拳頭,整個眼睛都是紅的。
「會有什麼麻煩?」
大概走了五、六分鐘,前面的士兵停了下來。「你在這裏等。」
醫師嗯嗯地點了點頭,拂拂鬍鬚。
「是和我無關啊!但是,我覺得這樣是不妥當的。或許今非昔比,但蒲生大將——大將大人曾經是陸軍的重要人物吧?這樣的人自殺了,就算情況再怎麼緊急,這樣草率處理真的好嗎?要是事後遭到調查,你打算怎麼辦?」
阿蕗解開平田手臂上的黑色帶子。
「我去拿洗臉水。」
一看到孝史,千惠露出驚訝的表情。她伸直彎曲的腰看了看孝史身後,「你在這裏做什麼?」小聲詢問,「請你待在平田身邊照顧他。」
醫生像小學一年級的學生一樣,一邊念一邊寫。
不,等一下,不可能的。掛在平河町第一飯店牆上的大將經歷,清清楚楚地寫著「自決」。那是歷史上的事實——是事實沒錯——可是……
「年齡,你不知道喔。」說著,透過眼鏡看孝史。阿蕗驚訝地眨眼。
「那麼,現在貴之少爺是準備當學者了?」
只不過,在眼下這一刻,大將的遺書到底在哪裡呢?貴之藏在哪裡?孝史有點想看。雖然應該寫得很難,看了可能也是不懂。
話還沒說完,阿蕗已站起身來準備離開房間。葛城醫生朝她背影說,「順便再拿一張毛毯來,這裏實在冷得不像話。」
葛城醫生苦笑。「是荒木大將大人、真崎大將大人。不可以直呼大人的名字。還有,小夥子,剛才你就滿口蒲生大將蒲生大將的,依你的立場,應該尊稱大將大人才對,不然就要叫老爺。」
「所以,在那裡設路障的隊伍,他們的將校是什麼人物,對蒲生憲之抱著什麼看法才是關鍵所在,懂了嗎?」
「是,我懂。」
孝史一時語塞。平田的全名叫什麼?之前曾經提起過嗎?他們說好彼此的關係是舅舅和外甥,可是名字倒是個意外的盲點,好像沒問過——
葛城醫生一時之間張口結舌,打量著孝史。
當他們的身影從視野中消失,阿蕗才轉過來看孝史說:「很冷吧!」
「你先冷靜一點。這是怎麼回事啊,貴之?」
「把這個拿去。」
「不過那些青年將校好像稱自己為『勤王派』。」醫生加了一句。是,孝史點頭應道。
「真了不起。」醫生低聲說。
葛城醫生坐在平田的被窩旁,拿著舊式手動打氣的血壓器,正在幫平田量血壓。阿蕗站在醫生身邊充當臨時護士。孝史悄悄地靠近被窩,跪坐在平田腳邊。
「您可以過去了。」士兵對醫生說,呼吸有點急促。「讓我們護送您。」
「平、田、次、郎。」
「孝史……」
「這就跟你沒有關係了。」醫生用這句話來打發孝史。
阿蕗也以不安的表情點頭。醫生看著阿蕗說:「你也看到了啊?」
「賭注?」
貴之握緊雙手,頭頸的青筋更加明顯。他閉上眼睛,然後肩膀突然無力地垂落,整個人都垮了下來。青筋消失,他變得好虛弱。
孝史真想躲起來。阿蕗輕輕拍了一下手。
「好的好的,沒問題。」
「就算沒辦法要到以前的病歷,至少也要知道他正確的出生年月日、出生地,還有,可以的話,最好也知道以前從事的職業。」
「不是。」
葛城醫生好像忘了孝史的問題,自己不斷叨叨絮絮地嘆息。
醫生哼哼冷笑兩聲,對孝史說:「剛才我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沒跟他們提起蒲生大將的名號,他們就給我吃閉門羹。一知道是要到大人家去,便改口說什麼有許可就可以。」
他是會將諫言留在遺書里的人。生前或許也對陸軍中樞部說過一些不中聽的言語。如果是的話,可能會引起部分人士的不快。
先不管貴之是不是曾經直接問過大將內心最深處的想法,但他應該察覺得到。正因為這樣,他才會在知道大將自殺的時候,說出「啊,果然」這樣的話吧。因為他早已有預感大將會自殺。
貴之的語尾微微顫抖。
「哦……」
「好,可以拿下來了。」
「啊?哦,對喔。」醫生笑了。
「不行嗎?」阿蕗輕輕嘆了一口氣,說:「讓老爺安息……」
士兵滿身是雪的外套上,縫著兩顆星的肩章。
「這麼說,再過兩年你也要加入他們的行列了。可憐哪!」
「因為我認為如果有人打電話來,可能引來不少麻煩。」
「這房子是很氣派……」
「蒲生大將是遭人殺害的。」孝史大聲地說。為了讓自己面對這個難解的事實,有必要大聲宣言。
「四十齣頭。詳細的年齡……我也不清楚。」
「多大年紀?」
「害怕軍部而不敢說話的,並不是只有貴之而已,幾乎所有人都一樣。」葛城醫生低聲說。孝史抬起頭來。醫生緊盯著孝史,繼續說。「每個人心裏都在想,會不會有人肯先出頭大聲說,有問題的事就是有問題,就算是軍人做的事也一樣。但有沒有人肯先出頭呢?幾年前發生『紅綠燈事件』時也是這樣……」
「摩擦?」
果不其然,一開始就和孝史同行的其中一個士兵,嘴就扁起來了。看他的表情好像有話要說,但是跑回來的那位同袍使眼色制止了他,所以只好閉上嘴巴。
「真是豈有此理。這跟威信有什麼關係?當然是闖紅燈的人不對啊!」
外面雖冷,通往半地下的房間的走廊更是冷颼颼的。周圍都是專吸寒氣的磚牆,而且又沒有貼半張壁紙,也難怪會冷。還沒進平田的房間,孝史就打了三個噴嚏。
叫孝史停下來的士兵小跑步進入「幸樂」。依照這幢建築物給人的感覺,這裏不是旅館就是高級餐廳。因為離路口有一段距離,四周已經不見看熱鬧的人群。但是,孝史將視線拉遠一點,立刻又感到一陣緊張。在雪幕的背後、離此不遠的地方,又設了另一處哨站,士兵各自散開站崗。
孝史急忙搖頭。剛才貴之不是才以唾棄的口吻說,今後將會是軍人的天下嗎!這樣的人不可能會支持軍部的。不是的,應該要這樣說才對——
「我只知道大概……」真是丟臉。「我之前沒有跟舅舅住在一起。」
「皇道派的字怎麼寫呀?」
貴之看著他。孝史看了看正面玄關的小廳堂,沒有其他人。read.99csw.com精巧的拼木地板磨得光亮,上面除了映照出孝史和貴之以外,沒有第三個人影。確認這一點之後,孝史才說:「蒲生大將過世的事,我還沒有跟醫生說。」
貴之來了。他背脊挺得筆直,以立正的姿勢站在門口。
「本來,您一到就應該向您稟明的……」
孝史緩緩點頭。既然如此,大將的遺書便具有另一層意義——是大將唯一的著作,想必是他嘔心瀝血之作。
「全名是?」
「你說的公開,是指出版嗎?」
「葛城醫生!」她的表情頓時開朗起來。「真是太好了!您平安抵達了!」
血壓器的幫浦發出咻的一聲,裏面的空氣放了出來。葛城醫生的鼻子上架著無框眼鏡,透過那小小的橢圓形鏡片,抬眼看著血壓計上的刻度。
葛城醫生點頭,這次不等孝史要求,便在榻榻米上把字寫出來——統制派。
「是嗎……」醫生伸手在出診皮包裡頭翻找,拿出聽診器。「脈搏很穩定,血壓也很正常。我來聽聽心音。」
「那麼,請問,醫生沒有提起蒲生大將的名字是因為……?」
「當然,這件事就由我來處理。現在,可以先讓我見大人一面嗎?」
孝史含糊地回答,阿蕗這次看孝史的眼神就多少有點責備的意味了。
「是的。我是今天早上才來的。」
但是,誰會去偽造這種事實?為什麼有必要這麼做?
「不要拖拖拉拉的。」
「昏倒的時候,你舅舅是不是情緒很激動?」
「是的,是我舅舅。」
「這樣的話,可能不需要太擔心。」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你先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想請醫生確認家父的遺體,麻煩您為家父填寫文件。」
這麼說,他們已經移動遺體了?在給醫生查看之前?剛才——在孝史去接醫生之前,明明說要等醫生許可之後才清理遺體的。
醫生把病歷和履歷並排在一起,用那枝粗粗的鋼筆寫了起來。儘管孝史很期待知道履歷表上的內容,但是這次醫生並沒有像剛才那樣邊寫邊說,所以他還是不知道平田次郎的履歷上寫了些什麼。
「這就麻煩了。天氣這麼冷,可能是腦溢血。」
孝史設法自己爬起來。「沒事……請問,你是葛城醫生嗎?」
他的聲音平靜低沉,問道:「是什麼時候的事?在樓上的房間里發生的嗎?」
「十八。」
阿蕗回答知道了,一邊上樓去了。
「這個嘛……眼睛很紅。」
珠子在起居室里。她坐在桌旁,桌上攤開了一本古老的相簿——布面鑲金邊。孝史心想,那一定是家人的照片。孝史認為這代表珠子的內心,有點鬆了一口氣的感覺。這女孩也以她的方式哀悼父親之死。得知大將死後流的那些淚,應該可以當作是人之常情的悲傷之淚吧。
醫師半是自言自語地說:「說道美濃部博士,他好像沒有遭到攻擊。皇道派的青年將校起事,我還以為博士無法倖免,啊,真是太好了。」
「這裏很冷吧。」孝史問。
貴之又來一句。孝史不再看他,打開起居室的門,心裏想著,我果然是現代人,所以每次貴之用那種態度對待我,都會讓我覺得很不舒服。
「所以說啰,你舅舅和你吵起來,那時候,就是我們平常說的,一下子腦充血了。你舅舅和你吵的時候,臉是不是很紅?」
貴之又想站起來反駁,卻被葛城醫生制止了。
「你來做什麼!」貴之氣得變了臉色,站起來,「太沒禮貌了!」
貴之以可怕的表情瞪了孝史一眼,才把視線轉向葛城醫生。
平田所說的,短期間內穿越時空太多次會很危險,指的就是若硬要驅動過熱的引擎,就會發生故障的意思嗎?
「在這次騷動結束之前,希望您不要將家父的死訊公諸於世。」
他們兩人站起身來。孝史也想一起跟過去,貴之卻對他投以嚴厲的眼光。
「我的老天爺,這什麼天氣啊!」穿著黑外套的男子一邊按著孝史站起身來,一邊生氣地說。
「孝史,你不知道嗎?」
葛城醫生在外套內側摸索了一番,取出鈔票夾。從裏面拿出一張名片遞給士兵。
「是的,一直流個不停。」
葛城醫生茫然地望著貴之。過了一會兒才舉起手來,撫摸著臉頰,像是要尋求解答一樣,看著蓋著白布的大將。當然,蒲生大將並沒有給他任何回答。
葛城醫生露出笑容。「哦,我正好看完診呢!」
「你看看這個地下室,濕氣又重,又陰冷。任誰住在這裏,遲早都會生病的。這種環境是風濕痛、神經痛的溫床。尤其這裏還有千惠這樣的老人家,不能稍微改善一下嗎?」
「是嗎……果然。」葛城醫生低語。「可是,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
但是,那位蒲生憲之已經死了。阿蕗垂下了眼睛。醫生似乎沒有注意到,推了推眼鏡,仔細看手上的那張紙。
「千惠姨,那個……」孝史伸手指著書桌,「是貴之少爺吩咐的嗎?」
皇道派和相澤事件好像在哪裡聽過。對了……在柴房裡,鞠惠和嘉隆商量私奔情事的時候,似乎提過這些名詞。
「所以現在陸軍中央裡頭,有一個和他們敵對的派系啰?」
對於習慣以現代方式思考的孝史而言,這是破壞事件現場,萬一沒處理好,還可能會損毀證據。即使對這方面沒有特別豐富的知識,出現自殺者之類非自然死亡的屍體時,在相關單位許可之前,能夠不碰現場就盡量不要碰,這一點常識孝史還有。或許大將真的是自殺,但就算是這樣,貴之也太急於處置了吧?再加上他那種不自然的態度,慌張的模樣,這時,驟然間一個不尋常的想法從孝史腦海中閃過,使他不由得張大了眼睛。
心裏雖然這麼想,畢竟有點心虛。然後他又想,反過來說,貴之雖然採取那種做法,暫時把遺書藏起來了,但好歹也還留到戰後。如果沒有留下來的話,蒲生大將以性命換來的諫言,也就完全葬送在黑暗中了。雖然沒有公開,卻沒有丟掉,也沒有燒掉。這一點,或許可以給貴之加點分數。
「你沒事吧?」
醫生沒有回答。孝史把這陣沉默當作默認。對於貴之的膽小窩囊,越來越厭惡。
「有沒有舌頭不靈活說話不清楚的樣子?」
一搬出大將的名字,士兵就說「不能不處理」。原先葛城醫生也被趕回去了,後來又改口說有許可便能放行。蒲生憲之這個名字,對這些士兵而言究竟有什麼意義,又有多少份量呢?孝史思考著。
當場陷入了短暫的沉默。貴之閉緊的嘴巴兩邊嘴角下垂,葛城醫生的嘴微微張開,從嘴唇的縫隙緩緩地吸氣,然後靜靜地吐氣,醫生問道:「這是真的嗎?」
這幢府邸目前是與外界隔離的。
葛城醫生一臉陷入沉思的模樣,聽到孝史這個直接的問題,才突然從忘我之中回過神來。然後,好像忽然想起自己是在和誰說話。孝史的立場畢竟是大將家裡的下人。
「撞到頭了?」
阿蕗進出房間,拿來醫生交代的毛毯。孝史幫她把毛毯蓋在平田身上。寒冷的狀況並沒有立刻改善。
「不是啊。」
突然間,孝史想起自己剛才走在路上時那種沒出息的樣子。看到扛著槍的士兵,就嚇得渾身發抖,一回到蒲生邸便紅了眼眶的尾崎孝史。
平河町第一飯店牆上展示的大將經歷之中,寫著大將的「著作」和「研究」是關於軍務和軍略方面的。從事這類著作卻要學法律的貴之幫忙?領域又不同……?他幫得上忙嗎?對了,大將中風病倒之後,身體好像沒辦法自由活動,所以比較長的文章由貴之代筆,這倒是有可能。
「當然,」貴之點頭。「但是,醫生,我想求您一件事。」
「孝史,」阿蕗的臉色比千惠嚴厲得多。「你不是答應我,不會在府邸里亂跑嗎?」
醫生把聽診器從脖子上拿下來,收進皮包里。
「所以,去年美濃部博士就天皇機關論的問題在上議院演講的時候,我還以為貴之會很興奮,結果卻也不見得。」
「什麼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