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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通告士兵 第五節

第五章 通告士兵

第五節

「那,你真的跟這次的事件毫無關係了……」
「我聽說了。該不會連你都要對我那樣胡說八道吧?嘉隆跟鞠惠在哪裡?啊?」
成為大問題的葛城醫生,變成一道比預期中更頑強的壁壘聳立在蒲生家人面前。醫生在二十九日的交通恢復之後立刻來訪。貴之和珠子和他一起待在起居室里,孝史小心不被阿蕗發現,跑去偷窺了一下。
「是啊,所以我才希望你跟我一起來啊。」
「因為這不是中風或腦血栓。噯,只是腦部過度疲勞,休息一下就會好的。」他以輕鬆的口吻對孝史說。
「阿姨能力很強,所以心臟先受不了了。」
「我現在還寫不好漢字。因為學校只念了一半而已……。可是我會學。我會學字,然後寫封像樣的信給你。」
站在柴薪小屋旁邊平田所設定的地點,孝史踏緊凍住的雪,發起抖來。頭上是滿天星辰。眾星涌近孝史的頭上。天空看起來好近。然後,冷得幾乎發疼。
「比起信,我更想見你呢。我們在哪裡見面吧。」
「我才不會恨阿蕗。」
「請不要搖,醫生。傷口還很痛的。」
然後她突然害羞起來:
孝史總算擠出聲音來,說:「要小心二十年五月二十五日的空襲。你好像已經從貴之跟黑井那裡聽說了,不過這一帶全燒光了。」
「真香。」他吐出長長的煙霧。
「現在的我,沒有責備大將的資格,也沒有原諒他的資格。只是同罪而已。但是,這個時候我發現了。不對,我有逃脫這個立場的手段。」
「那是約一年前左右的事。從你的話來推測,應該是在即將實行書房計劃之前吧。從這裏穿越到現代是件大工程,只因為這樣阿姨虛弱得不像話。她說這是最後的道別,無論如何都想親自對我說。她平常都不會這樣的,卻只有那個時候,在我住的地方休息了半天,一定是真的累壞了。」
車子在遠處來來往往。隔壁再隔壁的大樓三樓,有個亮著燈的窗戶,一個人影從那裡晃過。
阿蕗慢慢地,但神情堅毅地抬起頭來說了:「我不能丟下弟弟一個人走。」
那是有著紅色與白色花紋,叫做「朝日」的牌子。抽起來很辣,孝史嗆住了。
「大將站在知道未來的立場上,想要留下批判同時代的人的文書。就像貴之說的,這是搶先。是站在高處,俯視在每個時代摸索、活下去的人的行為。這不是該做的事。但是,阿姨卻允許自己這麼做。因為她對於身為偽神的自己感到高興,所以才能夠允許。」
新兵,再見了。
孝史的膝蓋脫力,開始顫抖。
「聽到阿姨對蒲生大將做的事,我覺得這簡直有如天啟。我覺得機會來了。」
「連你——連你都——」
想說的話、能說的話都說完之後,剩下的只有一顆空轉的腦袋。他覺得空轉的心那空洞的聲響,聽起來比心跳還要劇烈。
阿蕗搖頭。「嗯,或許吧。可是,我不這麼想。」
然後他消失了。「那,再見」的餘韻被留在半空中。孝史伸出去想要握手的手,只抓住了空無一物的夜晚黑暗。
他從懷裡取出錢包,塞進孝史手裡。
「就像在市電大道看到戰車的我一樣嗎?」
「可是,那不是用工作——」
「阿蕗……」
「我很高興,可是我不能去。」阿蕗說。「這個家對我有恩。我不能在現在這種時候離開。能夠待在這裏,我真的非常感激。若是這個家沒有僱用我,我一定就得去賣身了。我的故鄉是一個孝史一定沒有聽過的小村子,父母是小佃農。」
「為了這個目的,我來到了這個時代。」
孝史凝視著平田柔和的臉。是多心嗎——不,這一定是身在陰暗的半地下的房間的緣故——他周圍的負的氣氛,感覺已經不像以前那麼讓人不愉快了。
滿足——沒錯,這正是孝史在書房裡從黑井的臉上讀到的表情。
「還是我留在這裏好了。這樣也可以的。」
他回來了。
https://read.99csw.com「不是走。」平田露出笑容。「是回去。」
「告訴我吧。孝史住在哪裡呢?」
孝史握緊平田給他的錢包。他從裏面取出零錢,投進投幣口。按下按鈕,一聲「喀咚」,罐子落下取出口。找錢掉了出來。十圓、二十圓、三十圓——
我也是個偽神。這對孝史而言太過於沉重了。難道說這就是答案嗎?
「要是這個時代的人全部都逃走也無所謂的話,這個時代到底會跑到哪裡去了呢?」
「我喜歡SFX電影。」他害羞地表白。「只有它讓我依依不捨。其實,要離開這裏之前,我看了兩次『侏羅紀公園』。」
但是,這就是這個都市。孝史深深吸滿一口東京的夜晚空氣。
在回答「好了」之前,阿蕗舉起右手,做出敬禮般的動作。她的手指伸得筆直,是非常端正的敬禮。
「阿蕗會是個又小又可愛的老婆婆的。所以沒關係啦,我們見面吧!」
「也可以給我一根嗎?」
「你好像已經自行找到答案了啊。」
貴之露出岩石般僵硬的表情。珠子的心彷彿飄浮在距離身體三十公分高的地方,面對醫生的詰問,她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孝史聽見她說「對不起」,但是聲音聽起來也心不在焉的。
阿蕗為他挑選了就算回到現代也不會太醒目的服裝。跳躍的場所就選在以前也和平田商量過的柴薪小屋旁,孝史應該會降落在平河町第一飯店旁邊的大樓內。
和貴之的談話、見到黑井的事、在書房發生的事、二十九日在市電大道感覺到的事——說著說著,孝史好幾次語塞了。不是因為情緒激動,也不是因為想哭。孝史只是擔心對於無法完全訴諸言語的部分平田是不懂他的意思。令孝史焦急得不得了。
和平田的談話結束之後,孝史到樓上去找阿蕗。
看著平田神情愉快地抽著煙,孝史也開始想抽了。
姐姐,一起去看電影吧——
不可能再邂逅得到的。
「我太失望了。」醫生撇下這句話,離開屋子。之後一直到今天,他都沒有再來訪。至於今後將會引發什麼樣的風波,似乎也只能靜觀其變了。
知道平田就要出院的時候,孝史要求貴之讓他第一個和平田單獨談談幾小時,貴之答應了。孝史和平田來到半地下的房間。
——塔可夫斯基『犧牲』
四目相望,孝史拚命不讓歉疚的表情顯露在臉上。
腳底感覺到地面,孝史睜開眼睛。此時他才發現到,穿越時空的期間,他一直閉著眼睛。
「是啊。你沒發現嗎?」
——小姐,請您幸福。
「對孝史來說是回去。可是,我的話就成了逃走。我做不到,那是不可以做的事。」
「但是,我和阿姨不同。我感到疑問。質疑自己到底在做些什麼,以為拯救了原本會在這裏消失的性命,另一邊的另一條生命卻消失了。阻止了原本會在這裏發生的事,又在別的地方發生了類似的事。我厭倦了無止盡的錯誤嘗試,知道自己不過是個偽神的時候,我真的受夠了。」
阿蕗掃視了一下周圍。她放下菜刀,用圍裙擦著手,離開流理台前,走近孝史。
「為什麼?」
平田把香煙按進灰里揉熄。然後他的嘴角突然放鬆了。
就像你所想象的,對阿姨來說,戰前的日本更容易居住,中年過後,她幾乎是在這裏札根落腳的狀態。只要巧妙地避開戰爭的時期,工作也容易找,生活相當舒適。「之前我也告訴過你,阿姨在過世前不久,來見還在現代的我了。」平田開始說。
「就說我喪失記憶。」
阿蕗用打了孝史的臉頰的手,按在嘴邊。她眨著眼睛,睫毛在臉頰落下陰影。
「呃、是https://read.99csw.com的。」
在起居室關了三個小時以上,最後總算走出來的醫生,面色蒼白。孝史在玄關為他排好鞋子。醫生看到孝史,彷彿在孤立無援當中找到救兵似地沖了過來,雙手抓住他的肩膀。
那樣的話,我會很難過的。阿蕗說。
「醫生,是真的。」
向田蕗將在生日那一天,變成一個又小又可愛的老婆婆,來見尾崎孝史——
平河町第一飯店露出燒得焦黑的牆壁聳立著。窗戶幾乎都破了。像塑膠布的東西松垮地垂在扶手上。仔細一看,旅館周圍還圍繞著黃色的帶子。
平田說,放開抓住的孝史的手。
「那天是我生日。聽說我是在二十日的中午過後出生的。」
孝史鼓足了勁這麼說。結果阿蕗臉上的笑容就像被潑了一盆冷水似地消失,她直盯著孝史看。
「要回去有淡煙的現代了嗎?」
——黑井照著約定來了。請轉告少爺。
我想帶阿蕗一起去——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坦承一連串的事情之前,孝史先向平田道歉。為他曝露了平田的能力而道歉。平田並沒有像孝史害怕的那樣驚訝,也沒有生氣。
「阿姨也和我一樣,是偽神。但是,阿姨卻肯定這件事、高興地接受它。如同你說的,她對這件事感到驕傲。」
狡猾這句話,刺進孝史的耳里。或許阿蕗說的不是那個意思,但是平田的話浮上了心的表面。偽神難以抗拒的業。
「可是——」
時間會過去,但終會留下痕迹
「以蒲生大將死亡的那一天為出發點,為了成為一個單純的人,我來到了這裏。」
「你需要錢回家吧?兩手空空的,連一通電話也打不了唷?而且,反正我也已經不需要了。」
什麼東西撞上了臉頰。觸感很輕,所以他一時之間沒有發現自己是被打了。
「可是另一方面,我也了解阿姨的想法,還有藉由阿姨的手,看見未來的蒲生大將的想法;而且是深切地了解。既然身為偽神,就會想要擺出神明的姿態。不由自主地會想這麼做。就連我也做了數不清的這種事。這已經像是佛家說的『業』一樣了。」
剩下一個人了。面對旅館燒焦的墓碑,只剩下一個人了。聽不見對話的聲音之後,周圍的市街的聲音便靜靜地聳立起來,包圖住孝史。
「已經受夠了。我覺得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自己更徒勞、更意義不明的存在了。就算東奔西走,結果帳目還是變得跟歷史的數字一樣。我這是在做什麼?我一次又一次這麼想。
孝史發現自己拿著香煙的手指在發抖。
阿蘚微笑。她把手放到孝史的手臂上,輕輕搖晃。
「今晚就要回去。那樣比較不容易被人發現。」
貴之叫他不用擔心接下來的事。說他們自己會設法度過。
遲遲碰不到路人。沒辦法,這裡是深夜的平河町。孝史走在黑暗的人行道上,仰望路燈。星星的數目遠比起剛才在昭和十一年看到的天空更少,令他吃驚。
「準備好了嗎?」
「沒有多遠。可是,或許我會在東京也說不定。」
「我有話想跟你說,方便嗎?」
孝史說,輕輕推回醫生的手。
但是,平田不一樣。
「去了那裡之後,就可以等『哥吉拉』上演,真令人期待。」
阿蕗果斷地說:「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會死掉。也有人會倖存下來吧?不可以那麼輕易地就放棄。」
「四月二十日見。」
平田像把話撒落灰燼里似地說。
平田的話深植心中的現在,這是件難以啟齒的事。平田想要成為人,孝史卻想變成偽神。
因為我喜歡你。在這裏度過的時日實在太過於短暫,讓他說不出這句話。可是,時間這種東西又有什麼意義?
「平田,你真的不後悔嗎?」
「我會寫信。」
孝史在泥巴地房間的出口坐下。阿蕗也在他旁邊,離開一點的地方坐下。
「就像你說的,阿姨跟我之間,有著https://read.99csw.com決定性的不同。」平田說。「阿姨對自己的能力感到驕傲。她對於只為自己中意的人、喜歡的人、珍惜的人、同情的人使用這種力量,絲毫不感疑問。她覺得時光旅行的能力太美好了。容易遭到他人排斥的這種陰沉的氣氛雖然是痛苦的枷鎖,但是她相信自己擁有遠超過它的東西。」
「已經要走了嗎?」
「那個時候,或許我也能夠原諒我自己了——我這麼想。」
約五十公分的前方,看得見一台冷氣的室外機。似乎準確地降落在平田所說的地方了。周圍被大樓的牆壁包圍,沒有人的氣息。
「——在北關東。高崎你知道嗎?」
孝史笑著,聲音哽住了。
「我早就想可能會發生這種事。」平田說。他很沉著。
「我覺得,她那樣也是一種幸福吧。」
「那,四月。四月幾日?」
「就算我問她發生了什麼棘手的事,問她要怎麼解決,她都支吾其詞,不肯告訴我。阿姨知道,我對於她這樣隨便讓別人看見未來、或告訴別人未來的事,非常地不能認同,所以很難啟齒吧。事實上,為了這件事,我們老是在爭論。因為無可奈何,我也沒有再繼續深究。所以決定要來到這個屋子的時候,我完全不曉得二十七日會發生什麼事。」
「你已經要回去了嗎?」她小聲地問。「貴之少爺說,平田回來的話,你可能也很快就會回去了。」
「不是這樣的。我只是想和阿蕗一起去而已。」
「很遠嗎?」
「你這麼擔心我,我很高興。」阿蕗說。「為我這樣的人想到這些,真的謝謝你。」
「哦,那件事啊。」
平田在三月四日回到了蒲生邸。
語尾微微顫抖著,平田說了:
蒲生大將留下大量的文書,冀望死後的名譽,這也是看過未來之後,就不由自主想做的事嗎?
孝史正想回禮的時候,被吞入黑暗當中了。
「我會在這裏工作。也會努力活過戰爭。不要緊的,我現在覺得這個時代待起來也沒那麼——」
「順利成功了。」
——你去問問那女孩。她答應的話,雖然無法立刻,不過我一定會把她送到你的時代。
孝史不由得注視著阿蕗的眼睛,知道這句話為一切做了終結。
阿蕗笑了。「傳單上有寫吧?人家告訴我的。孝史和我是不同軍隊的士兵。而且是新兵。你得回去才行。」
沒錯,是老婆婆……和我見面的時候,阿蕗已經變成老婆婆了。現在雖然就在這麼近的地方,其實是非常非常遙遠的。
「對。就像在市電大道看到戰車的你一樣。」平田微笑。「所以,我才說你已經自行找到答案了。」
孝史的腦海里,再次浮現出在陰影中悄悄並肩站立的兩名時光旅人的圖像。但是,這次這個圖像里,黑井和平田、阿姨和外甥,並不只是彼此安慰。他們站在同樣的立場,卻選擇了不同的道路,朝向完全不同的方向——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被毆打,昏過去的時候,嘉隆跟鞠惠就失去了蹤影。我不曉得他們去哪了。」
說著「哦」似地,阿蕗頻頻點頭。「這樣啊。說的也是。」
過去三次的穿越時空,這一次最緊張。或許是雖然只有一點,但是多少「習慣」了,所以反倒恐怖;也有可能是自覺到這一次只有單程車票,再也不會有第二次了。
「我的心臟很結實,但是能力不強,要是跳躍過了頭,腦袋會先受不了。就是這麼回事。」
那就是活在這個時代。平田說。他抬起視線,筆直地望著孝史的眼睛說。
幸好,只有阿蕗一個人。她馬上就注意到孝史,抬起頭來。
說出口的瞬間,絕對不可能、這是個離譜的無理提案,這樣想法化成了露骨的現實,砸上孝史的臉頰。去了又能怎麼樣?要用什麼樣的名字和身份?要怎麼樣、在哪裡生活?
孝史笑了。「我們在電影院碰過面呢。」
「要保重。」貴之出聲。「許多事都謝謝你了。」
「變https://read•99csw•com暖之後。」
「嗯,就約在那裡吧。在淺草。也不會搞錯。什麼時候好呢?」
為時未晚,遠歸原隊。
孝史不由得望著平田的臉。並不是因為能夠理解他所說的話,而是感覺到他的話語滲透到自己的體內,寄宿在那裡,而且正逐漸地形成了某種東西。
珠子沒有來送孝史。當然她沒有這個義務,但是孝史還是覺得有些寂寞。孝史去打招呼的時候,她也沒有停下刺繡的手,只說了一句「多保重」,成了離別的話。
阿蕗直盯著孝史,孝史拚命壓抑住就要顫抖起來的嘴唇。
她人在廚房。在砧板上切著大顆的白菜。從綁起的袖子露出來的手臂幾乎和白菜一樣白皙,一樣水潤。
平田稍微想了一下。不,裝出思索的模樣。
「就是你是到這個時代的這幢宅邸來做什麼的。你說要告訴我的。」
「可是,阿蕗你不怕嗎?或許會死掉唷?活下來的可能性很小的。」
阿蕗撫摸著粗糙皸裂的手指說。
「……雷門。」阿蕗說道,愉快地伸開雙手。「那裡有很大的燈籠對吧?我來到東京之後,馬上就跟介紹所認識的女孩子去玩了。雖然只有一下子,可是很熱鬧,很快樂。」
「已經沒有滅火劑的臭味了呢。」平田抽|動鼻子說。「對了,還有這個。」
「貴之少爺說,那些年輕的將校們,是為了拯救被逼迫到非得賣女兒才活得下去的窮困農村,才挺身而出的。」
阿蕗睜圓了眼睛。「哎呀,在孝史的時代,我都變成皺巴巴的老太婆了。才不要,好丟人唷。」
為什麼這個女孩會說出這種話?這種女孩子,我的時代里絕對找不到的。連一個都找不到的。
一雙明亮的眼睛正對著孝史,阿蕗說:「我會寫信給你。請你告訴我,該寫到哪裡才好?」
「為什麼?」
那個時候的狀況,還不能夠這麼率直地相信這番話——
孝史佇立原地,掃視周圍。櫛比鱗次的大樓彷彿都背對著孝史。剛才還在為他服務的自動販賣機,一賣完東西,也彷彿就這麼背過臉去不理人了。孝史是這麼地微不足道,沒有半個人發現他之前不在,就算回來也引不起任何人的關心。
「你現在或許說得出這種話,但是到了後來,或許就會後悔了。你會想,來到這個什麼鬼時代,啊,為什麼我會待在這種地方?早知道就快點回去了。然後,或許你會覺得都是我害的,會討厭、憎恨起我來也說不定。」
「還不能回去。你還沒有完成約定。」
好亮。明明應該是深夜,卻很明亮。在孝史所知道的時代的東京,這才是夜晚。有路燈。有大樓的窗戶燈明。平河町這一帶與鬧區相比,亮度只有一半以下,可是還是亮得讓他嚇了一跳。
「你可以抽煙嗎?心臟呢?」
平田從孝史身邊離開一步。孝史想要靠近,他便退了兩步。
孝史走了出去。他穿過大樓的隙縫,慎重地走出大馬路。去半藏門的車站吧。那裡是最近的車站。
在前往車站的道路第三個轉角,孝史發現一台閃閃發光的自動販賣機。對了,之前也曾經在這裏買過罐裝咖啡。
「可是,或許我也能夠原諒阿姨和蒲生大將。」平田繼續說。「或許能夠做為一個同時代的人,原諒他們所做的事、不得不去這麼做的事。然後那個時候——」
「比起這裏,我更擔心你。你在這裏待得太久了。回去之後,你打算怎麼解釋在火場倖存之後,在哪裡做了些什麼?」
他看起來已經完全康復了。照顧他的千惠,在政變剛結束的時候,曾經從醫院回來過一次;那個時候,她也通知了平田的病情逐漸好轉的消息,但是平田恢復的情形,遠比想象中的更好。
「我要在這個接下來即將進入戰爭的時代札根,做為這個時代的人來體驗。不管多麼地痛苦艱辛,都不能有半點蒙蔽、預測、捷足先登,一切都要親身體驗。不顧一切地活下去之後,或者是死在這裏的時候,我做為一個『九*九*藏*書沒有搶先』的同時代的人、站在與這個時代大多數人的相同立場,對於阿姨和蒲生大將,我會怎麼想?會有什麼樣的想法?被他們從高處俯視,會是什麼樣的心情?那個時候,我就能夠切身地感覺到這些。或許我會生氣。或許會暴跳如雷。可是,那不是身為偽神的憤怒,而是身為一個人的憤怒。明明搶先了一步,知道一切,怎麼能夠批判我們?這是做為歷史零件的個人所懷抱的憤怒。」
「就是她讓蒲生大將看到未來,大將因此採取了種種行動,為了後世,寫下批判陸軍的文書等等所有的事。因為這樣,發生了一些棘手的事,她要去解決。她笑著說,解決完之後,她恐怕就會死掉,不過原本也差不多是壽命了。她非常滿足的樣子。」
「二十日。」阿蕗不假思索地說。
「那樣的話,我們就在東京碰面吧!哪裡好呢?」
孝史沒辦法找到合適的回答,只能像個傻瓜似地點頭。站在貴之旁邊的阿蕗朝孝史微笑。
平田對孝史訴說。孝史覺得在那裡看見了沒有一絲污濁的真實。
不想回去——這個想法又盪了回來,湧上心頭。
「咦?」
阿鋸說「我會小心」,然後說「煙囪的洞也會修理好的」。
平田說,那個時候,阿姨——黑井向他坦白了她所做的事。
「阿蕗知道哪裡?」
數到九十之後,靜寂又恢復了。
「我?」
「你沒事嗎?」
「那麼,我們走吧。」平田說,抓住孝史的手臂。
或許能夠原諒我,以及身為時光旅人的我曾經做過的一切。或許能夠原諒一切的徒勞掙扎、一切的錯誤。然後我能夠成為一個人,不是偽神,而是一個理所當然的人。一個不知道歷史的意圖,只是在潮流當中,看不見未來地拚命活下去的人。一個能夠愛惜自己明天或許就會消逝的性命的人。一個和明天或許就再也見不到的鄰人拍著肩膀大笑的人。一個懷抱著普通的勇氣,沉浮在歷史當中卻不曉得這是多麼尊貴的事的人。
空欄的年表。想象它被風吹往虛空中的模樣,孝史也跟著笑了出來。兩個人就這樣,一起笑了一陣子。
孝史說,阿蕗點頭。
「我弟今後就要被囚禁在軍隊里。我不能丟下他走。不能只有我一個人逃走。」
平田偶爾點頭,默默地聽著。兩人面對面,中隔火盆坐著,平田有時會用火筷翻動炭火。好像要從崩解的灰燼當中找到什麼似地,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聽完孝史的話之後,他用火筷挾起燒得赤紅的木炭,點燃香煙。
「這是我從旅館裡帶得出來的唯一物品。想說到了的話就交給你。拿去用吧。」
「不可以說那種話。」她在指縫間呢喃。「說那種話,太狡猾了。」
「我知道有許多哭著賣掉女兒的貧窮小佃農。要是這次的起事成功的話,或許這個世上就再也沒有賣女兒這種事了,但是沒辦法這麼順利呢。」
俯拾皆是,理所當然的人。
聽到孝史的希望,平田也沒有吃驚。他只是溫柔地說「就是會變得想要這麼做的」。
平田輕笑。「嗯,沒有直接的關係。所以我不是說了嗎?我既不恨蒲生大將,也沒有殺他。」
「可是……」
「喏,那我們在哪裡見面吧!哪裡好呢?孝史住在哪裡?」
他不在的這幾天,孝史一面養傷,一面在做得到的範圍內,幫忙阿蕗。不久之後,頭上的繃帶已經可以取下,只需要貼個絆創膏就足夠了。大將自決的消息公開,許多人前來弔唁,基於故人的意志,舉行莊嚴肅穆的密葬。
「為時未晚,速歸原隊。」
平田說,用挾著香煙的手指敲敲太陽穴。
阿蕗說完之後,突然笑了出來。那是開朗得令人吃驚的笑法。
但是我受夠了——平田搖頭。
可是,愈是明白這是個愚蠢的提案,孝史的嘴巴就愈是擅自動起來,說出一大堆勸說阿蕗的話。會有空襲唷、會沒有糧食唷、思想統制會變得嚴厲,難以置信的恐怖時代將會來臨唷——
「約定——」